早晨,北海

2017-04-20 15:48冯艺
美文 2017年7期
关键词:北海

冯 艺 1983年大学毕业中央民族大学,曾任广西民族出版社总编、社长,广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文学》《钟山》《花城》《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著作有《朱红色的沉思》《云山朗月》《逝水流痕》《冯艺诗选》等和《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冯艺卷》;长篇人物传记《甘苦人生》等。散文集《朱红色的沉思》、《桂海苍茫》分别获第四、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记忆中,我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影片一开始,一位年轻的母亲骑着自行车,带着女儿,迎着清晨的阳光,吹着轻柔的海风,穿过遍地花草,来到海边,登上了一座灯塔,眺望太阳,聆听海浪拍岸。此情此景,竟然久住我的心间,很长一段时间明镜般地不时入梦,真是美好,原来人的一天是可以这样开始的。

没想到,多年之后,我也身临其境地钻进这样的梦境,那是在北海。冠头岭是北海西端的一个山头,山上有座灯塔,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历史,至今还给往来的中外船只导航。我来时,山上开着的杜鹃花露珠欲滴,睡了一夜的鸥鸟向着阳光,自由盘旋,时而向着蓝色的海面俯冲,嘎嘎地鸣叫,玩着蹦极般游戏,时而又安静地伏在树梢。我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只用眼睛瞟瞟,一点儿都不惊慌。

北海像伸向南海的温情臂弯,让整个半岛都得到了蔚蓝色的抚慰,人们来到这里,都像一只只快乐的小鸟,纷纷扑进了银滩,迷醉在这和煦的晨风中,沉迷在这细软的白沙里。八面临风的自然优势,使这座城市早在2000多年前就成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之一。人们可以在史志中读到作为经济地理对外开放的身份,但想象不了这座城市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想起了2000多年前,汉武帝一生几乎都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消除来自北方匈奴的威胁。在厉兵秣马的同时,汉武帝还派出使者前往西域,试图和匈奴另一侧的西域诸国结成同盟。

遥想公元前129年的某日,出使西域的张骞信步逛到了今天阿富汗境内阿姆河南岸的大夏国。在大夏街头,张骞惊奇地发现,竟然有汉朝的布匹比他更早到达了西域。

张骞问街头出售这些布匹的商人,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商人答曰:在大夏的东南,有一个身毒国,经过身毒国可以到一个叫作蜀的地方买到这些布匹。身毒国,就在今天的印度境内。

返回长安后,张骞把在大夏国的所见所闻报告给汉武帝。汉武帝惊奇之下,敏感到宏图伟业的重要与辽阔,一条打通西域的政商之道开始谋划于胸。

彼时,公元前120年,汉帝国首都长安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

在全国各地送到长安来的贡品中,有很多五花八门的珍禽异兽,其中有一头大象,据说来自海外。负责运送贡品的官员说,大象是南方海边合浦郡晋献的,说是用合浦珍珠从海外换来的。

海外?难道往南还有一条路,可以避开匈奴到达西域?可以从北部湾走海路到达身毒国,再通抵西域?又一幅宏图进入汉武帝眼中,与张骞之说汇成武帝的伟业,南北两条西域通途!

于是,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在岭南设立九郡,合浦便是九郡中重要郡之一。

汉代北部湾的北面几乎都是合浦郡的范围,它北通郁林、苍梧、番禺,东接南海,西连交趾,是岭南政治经济中心之一。合浦,北面是辽阔的西南腹地,南面是浩瀚的南中国海。今天北海沿海一带秦时属象郡管辖,汉时属交州合浦郡。汉光武帝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交趾“二征”叛乱;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朝廷派遣伏波将军马援率军平叛;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平定交趾叛乱。当时,马将军“将楼船大小二千艘,战士二万余人”从北海下海,沿北部湾海岸向交趾进发,凯旋。从那时起,北海便慢慢形成了港口,也逐渐成为中国与东南亚、西亚乃至欧洲进行海上贸易的最早商港。

一队队满载丝绸和陶瓷的帆船,浩浩荡荡从合浦古港驾船驶出,直航东南亚,转至其他遥远的国度。缅甸、柬埔寨、印尼、越南甚至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亚一些国家的使臣通过这条海上通道,踏进中國,与东汉王朝交往。清康熙元年(1662年),北海因市区北面临海而得名;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将北海辟为通商口岸,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意大利、葡萄牙、比利时、奥匈帝国等西方八国相继在北海设立领事馆,开办教堂、医院、学校、电报公司和轮船公司等。

一段确凿的历史,一百多年岁月的遮蔽,早已越出视界。但它顽强存在,它用物质的形式不容置疑地证明,这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它是这个城市的文脉。珠海街、沙脊街、摸奶巷、接龙桥、永珍祥、合泰号……一个个名字和一个庞大建筑遗存把过去的生活细节凝固,像墙上的灰浆,躲过时间的淘洗依然坚硬。它们沉淀了一个地方的辉煌与风云,浓缩了一方风土的集体记忆。我惊叹一个世纪前,北海人的生活曾经与西方靠得那么近。在国人还穿着长袍,裹小脚,戴瓜皮帽的时候,北海已经按着自己的思维在接受新的生活,这几近于一个神话。东西方的交流在这片海域,达到了开放的程度。那些各式各样的罗马柱,还有别具特色的拱券在北海街道上耀眼地呈现,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至今,我们仍然能够藉此遥想当年热闹的情形,品啜着岁月的安详与厚重。

我敢肯定,那是因为开放的阳光照亮了这片海域,商船的穿梭使北海人的心中荡起涟漪,汽笛一响,一条条洋派的街道便诞生了。一时,北海港熙熙攘攘,成为我国南方重要的对外窗口。虽说汉武帝略输文采,却成就了这件对外开放的大事而永载史册,也成了北海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起源,并留给后人。这些财富,像一缕缕阳光,折射出这片大海古老的历史与文化底蕴,延续和丰富了北海人的热力与活力。而汉武帝这一伟大的功事,应为我们深深地缅怀。

海风穿过繁茂的榕树,留下的是清凉。

珠海街前临一条街,背靠一片海。漫步于珠海街上,是闲逛休憩的好去处,平民化和生活化散发着解释自身的魅力和生命力,每时每刻,都会有熟识相伴的感觉。在那些欧式骑楼建筑其中就有作家陈建功的祖居。尽管建功兄已离开故土五十多年,但他对珠海街的那种深情更为“得瑟”。他说:“在我看来,真是一个百看不厌的所在。每次回来,我回到街口的一家咖啡馆喝杯咖啡,俨然要先品品百年的香醇。然后就站在当街,眺望那由近而远的、中西合璧的骑楼。曲曲折折的屋脊,在湛蓝的天空上勾勒出一对棱角起伏的线条,延伸向遥远的天际。”如今,年轻人都搬到那些钢筋水泥建成的盒子里去了,老年人依然不舍离去。每当我从街上经过时,依然会看到三三两两的游客,对着街景在自拍或被拍,有的则用塑料袋裹着刚刚出锅的虾饼,一边吃一边闲逛。我也常常听到从某一间老屋里,传来一阵富于南国韵味的粤曲声,声音中汩汩流淌出一股古风余韵,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基和瓦砾似乎在告诉我那些曾经繁华的故事。这些故事很神奇,也深情,它在历史上和现实中有着说不尽的风雅清韵。

此时,我想起著名社会学家雅各布在《美国大城市的消亡与生长》一书中写道:“当我们想到一个城市时,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生活状态。”对我而言,北海老街的风情雅韵便代表了北海的生活状态。老街是北海人的生活空间,他们每天来往穿梭,每天都在这些空间里感受自己的生活,而这些生活也会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

就如珠海街北侧的屋背是外沙岛,一个多世纪以来,外沙岛的面貌随着时光的迁移而改变,如今它只是一般渔船的停舶港,是外地人到北海吃海鲜的地方。新式轮船已经无法开进泊港水道,必须转至新港停泊。尽管如此,旧港内生命仍然澎湃无穷,每天进出的渔船、拖曳船、帆船来往不息。穿梭在码头上的渔工们,忙着抬着鱼筐,那种繁忙的景象,依旧充满着生命的热力。天气极好的一天,当远处的渔工在准备出海的同时,一条空船在岸边等待。广阔无际的天空上涌动着巨浪般的白云,天空与安静的大海在地平线上交汇。明亮的色彩和童话般的活力展现了北部湾风光。我惊奇地发现,一线非常特别的亮光照射在水面那条船上,它是生命重新开始的象征,有力地唤起了那种大自然和上帝胸怀的广阔无垠的感觉。

择水而居是许多人的生存选择。我发现,大海与人类的呼吸是相同的。因此,大海与一个民族的历史、繁衍、生活密不可分。可能就是因为人与大海的关系如此亲密,又因为北海富于历史感的民居环境,平淡而安详,吸引了许多人的光临。当然,他们不一定是什么明星、大腕,只是一群执着于在一种舒适环境下生活的享受者。他们或是两个退休老人,或几人而聚,或独自一人。他们或在老街上喝着咖啡,或自由着,欢快着,坐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海浪从深处汹涌而来,当它漫至脚腿时已经转变为一种温情了。这是一种很独特的体验,感觉那么地舒心。

然而,这种独特的体验,不仅在城里。当我登上那个被誉为“中国最美的海岛”时,看到那些曾经被火山喷薄挤压而生成的嶙峋怪石,还有奇丽绚美的红树林,上帝挥毫写就的一页丰厚与深刻停泊在海中。100多年前,法兰西的传教士就来到了岛上,在这里用石灰混合海石花碎砾建起雄奇的教堂,这一哥特式的古典建筑至今仍然供人游览和为人弥撒洗礼。上岛的早上,我特意从港口外的海面看这神奇的岛,弧形的山,弧形的树林,弧形的沙滩,装饰着一弯眉月。到了晚上,我行至高处,居高临下,那弯眉月却变了模样,缀上了星星点点。这是人间的灯火。我不禁心中顿生了怪想,月亮里原来也充满了人世间的气味。却不知吴刚、嫦娥手持哪一盏灯光?因此,我用脚掌叩响鳄鱼山的栈道,呼唤海风拂去心上浮尘,让灵魂得到洗濯。

置身于一幅秀丽诱人的景致里,北海的海水、银滩、街树、老城仿佛与我的心有着一种不可割裂的关系,在如画的天地中,时空仿佛都在倒退和凝固,也仿佛在延展和伸舒,海的胸襟与气度在这海湾上幻化出不同的内容和魅力。这时候,可以把俗世推得很远,把自己拉得很近,可以与自然两相对视,可以与自己对白。观照着自然也观照着自己的内心。

在北海,白沙像美人雪白的臂膀一样拥在海边,任北部湾的海浪将她洗得冰清玉潔,海浪日复一日地对她唱着情歌。这是一个温暖的臂弯,在这个臂弯的袒护下,所有的生命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道是心由境生,不由得体验到一种久违了的无所羁绊的感情,便泛起了片刻的归隐之想,也许这种感觉是随着一个人的经历、阅历和胸怀的扩大,随着对文化的包容和对理想生活的向往,而渐渐拓展的。这种感觉也许有着一种精神家园的意义,于是,便觉得我的家园情怀有了安放的角落,格外开心。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刚从美国波士顿回来不久。在波士顿,我去了瓦尔登湖,感受自然主义作家梭罗当年写作的环境。他被美丽的大自然吸引,在康科德城的瓦尔登湖边,建起了自己物质的小木屋,他每天在湖边,在森林散步,享受这美妙的早晨和黄昏。阅读、思考、观察,把大自然的每一个变化写在笔记里。他深爱阳光,和大自然的一切对话,和自己的内心对话。他说:“你得做一个哥伦布,寻找你自己内心的新大陆和新世界,为了思想的流通。”“身处发达的物质文明中却经营一种原始的流放式生活,在远离喧嚣的湖边得到了精神的慰藉。”“我就在这样好的环境中偷闲地过了许多个早晨。我宁愿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因为我是富有的,我富有阳光照耀的时辰。”梭罗做到了与自己的森林和湖泊为邻,在那里生活。他是个实践主义者,他做了他想做的事,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他因而被敬仰。就像梭罗心中有一座森林,有一个瓦尔登湖一样,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海,海滩与海相接,与家相连,水绕着家,家绕着水,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在我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有这种欲望,他们在半岛的海湾里筑起了世外桃源般的家园,与他们为邻的是鹭鸟、白鸥等稀罕的生灵和蔚蓝中的风帆。他们渴望,梦醒时分,鸟语花香,连空气都有爱的味道。面对蓝天碧海,伸伸懒腰,像北海人说粤语一样,道声:早晨(音“顺”),北海!

一不小心,我就做了一个早上不愿醒来的梦,当然,已不是日本电影美景中的母女,而是在北海冠头岭下,我成了一个迷路的人,在蓝天碧海间乱撞。如今细思,不知我是迷失在历史的风景中,还是迷失在自然的海景里?也许是自己太迷恋大海的缘故,所以心神往之,所以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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