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世功
后冷战以来,全球秩序发生深刻变化。西方主导的全球资本主义秩序趋于衰落和瓦解,而新的全球秩序还未能形成。全球正在进入世界秩序的历史性变革中。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和各个文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激烈竞争。
西方世界的衰落源于自由主义的内在矛盾,由此导致建立在世俗理性化的政教分离原则上现代秩序的衰落,整个世界会出现重返前现代的反动趋势,宗教和历史文化传统复兴带来的文明冲突,极端宗教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空间。
在全球秩序的深刻变化中,价值冲突、体制冲突、利益冲突和地缘强权冲突交织在一起,世界进入一个越来越不稳定的状态中。冲突也意味着竞争,冲突的世界既是价值竞争,也是实力的竞争,更是将价值和实力凝聚在一起的体制的竞争,一种面向未来重建全球秩序能力的竞争,人类似乎又重返现代开端,展开现代与前现代的斗争。
在全球秩序面临危难之际,中华民族无疑要肩负起“为人类做出更大贡献”的历史使命,为世界秩序的重建注入正能量。一方面要有坚定政治意志和强大的军事力量遏制冲突,维持全球和平,另一方面要超越西方文明建构的现代体制,为全球现代秩序的重建提供有益的探索。这个大时代无疑需要中国声音、中国方案、中国故事和中国叙事。
近些年来,中国学人在中国叙事方面做出了一些有益的探索。比如,姚洋教授力图重构以国家、社会和经济互动为研究对象的“新政治经济学”,探讨什么样的国家体制有利于经济增长。为此,他提出“中性政府”、“官员选拔制”和“混合共和政体”等一系列学术概念来描述中国体制的运作。
体制有各种各样的,姚洋教授研究的是与经济运作相关的体制。对一个国家而言,把各种具体的体制结合起来建构出一套有效运作的良好体制无疑需要顶层设计,而这个顶层设计则属于国家宪制。中国宪制的核心就在于如何在制度上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如何在理论上阐释党领导国家的宪制模式。
党章纳入法治体系的历史意义
中国政治传统历来重视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就是正当性,就是权威性。党领导国家的正当性首先来自马列主义关于先锋队政党理论这个“道统”,其次来自人民当家作主这个“政统”,最后是来自宪制这个“法统”,即党章和宪法共同确定了党领导国家的宪制架构。在今天这个依法治国、依宪治国的时代,必须高度重视法统建构,党的领导需要在法统上确立正当性。十八届四中全会将党规党法纳入到国家法治体系中,实际上确立了党章在法治体系中的宪制性地位,对坚持党的领导、推进依法治国具有重大意义。
其实,不同于西方通过绝对君主制完成现代国家建构,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是通过先锋队政党的建构完成的,这实际上走了一条与西方不同的国家建构道路。在今天西方现代秩序面临衰落之际,中国应当理直气壮地走自己的现代化道路。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体制无疑是当代中国政治实践的产物,但绝不能因此将之仅看作是独有的中国特色,还必须用全球视野来看待和理解这种体制包含的现代性和普遍性。
现代国家建构建立在民主基础上。民主体制决定了国家必须通过政党来凝聚人民的政治意志,从而做出政治决策。今天世界上任何一个现代国家都需要政党来动员和凝聚人民意志,需要通过政党选举来掌握政权,领导和运作国家机器。
现代政治学中对国家宪制的划分来源于西方古希腊和18世纪的政治哲学,那个时候政党还没有发展起来,以至于政治学中对国家政体的理解仅仅强调国家权力的分权运作上,从而划分出总统制、内阁制、代表大会制等等。
19世纪之后,政党政治有了全面发展,西方政治学开始批判18世纪的分权学说。美国政治学家古德诺在《政治与行政》这本经典著作中,就直接批评西方分权学说,认为三权分立是假象,真正的分权乃是政治与行政二元划分。“政治”属于政党的范畴,而立法、行政和司法都属于“行政”范畴,执行政党的政治决策。
古德诺的理论实际上揭示了现代体制的秘密,即政党领导国家并掌握国家机器的运作。今天美国的法官挑战特朗普的行政命令看起来是司法权对行政权的挑战,而恰恰反映出美國的宪制是如何运作的,即在两党竞争的格局中,民主党立场的法官挑战共和党的特朗普。因此,要理解美国政治必须从党国宪制入手,看美国大选,看美国两党如何争夺国会、总统和最高法院。
区别在于,多党竞争背景下,政党一开始不属于国家体制,但经过选举之后掌握国家机器之后才成为国家体制的一部分。而在一党长期执政背景下形成的党国互动宪制,党和国家高度结合,坚持党的领导是国家体制最核心的内涵。
政治权力与思想教化的高度整合
中国的这种体制无疑来源于现代中国的国家建构,受到过西方现代国家建构模式的影响。然而,中国的这种体制又与自己的古典宪制传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比如党规国法关系实际上重建了中华法系所确立的礼法传统,而监察制度建立更是古典传统的复兴。姚洋教授从干部“选拔制”中看到了中国传统体制的现代转化。笔者认为,要真正理解“选拔制”,重点可能不在于 “贤能体制”,而应特别关注中国古典宪制处理政教关系的独特模式。
中国古典宪制核心在于处理政治权力和文化权力的关系。中国没有发展出类似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样强调绝对权威和信仰皈依的一神教,儒释道在中国实际上是一个相对世俗理性化的文化教育组织,并非西方意义上的宗教。因此,西方宪制始终面临着处理宗教与政治的关系,而中国宪制始终面临着处理文化教育和政治权力的关系。文化教育与政治权力的良性互动形成了中国古典的天下秩序,政治实践最终要服务于人格塑造的教育理想,而文化教育培养政治人才并捍卫政治权威秩序。从历史看,政治权力集中在皇帝,而文化教育权力集中在孔子以及由此儒家思想教育下的儒生。
在这种天下秩序中,外族人即使掌握政治权力,最终也接受儒教文化教育,从而通过文化同化使其回归华夏秩序。古典天下秩序中丧失最高政治权力属于“亡国”,若丧失了文化教育权力,丧失了儒家文化提供的人生和政治理想,则属于“亡天下”,“亡天下”意味着整个秩序的解体。
晚清以来,中国古典秩序面临全面解体的“亡天下”。在西方文化和宪制秩序的冲击下,中国古典政教互动的宪制秩序面临着政治权力所捍卫的“国”与文化教育权力所捍卫的“教”相互分离的趋势。然而,在“国”和“教”解体之后,中国陷入了孙中山所哀叹的“一盘散沙”局面,中国面临着“国”与“教”重建的艰难进程。
辛亥革命解决了“国”的问题,但却未能解决“教”的问题,以至于按西方模式建立的民国宪制陷入“国将不国”的混乱局面,由此才有五四运动着眼于重建中国的“教”。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实际相结合产生的先锋队政党恰恰是保持政教高度整合的风格,共产党一方面是高度组织化和政治化的行动团体,另一方面是高度理论化、道德化的教育团体。二者结合在一起就包含了现代中国的宪制雏形。西方是通过绝对君主国和严格的法律建立起现代国家,然后经历革命和民主化不断产生现代政党,党是国家政治运作的产物。相反,现代中国恰恰是先建立了政治与思想合一的政党,然后通过党来创建国家,国家是党的政治行动的產物。
如果说古典宪制秩序中政治权力与文化教育权力是通过君主结合在一起,那么正如葛兰西所言,现代社会中新的君主就是政党。由此,共产党就不仅要掌握政治权力,而且要掌握文化领导权,从而实现现代政教的整合。如果说西方现代宪制是建立在政治和宗教分离基础上,那么当代中国宪制一方面强调政治与宗教的分离,但另一方面与古典宪制一样,强调政治与思想教育的高度整合。
所以,干部选拔制不是一种单纯的人才选拔体制或贤能体制,其核心在于如何按照组织路线来发现、培养、锻炼和使用优秀人才,这是一个系统的组织教育工程。干部的培养和干部使用融为一体,在实践中培养和教育,从而达致知行合一。而党的组织路线恰恰是要让干部的培养和教育始终服务于党确立的政治目标,这恰恰是党的政治性质与文化教育性质的高度统一。
为全球秩序重建提供“中国方案”
从这个角度看,姚洋教授提出来的“中性政府”概念需要进一步推进。西方政府之所以面临利益集团的绑架,根本原因是西方的政党乃是利益型政党,多党必然导致政府被不同利益集团所绑架,就像美国最高法院分裂为自由派和保守派两党。中国政府之所以能够成功地避免被利益集团绑架,关键在于中国共产党是一个理念型政党,它能够按照长远目标和全体人民的福祉来凝聚各方面的利益。恰恰是中国共产党的高度政治性才避免我们的政府被利益集团所绑架。
十八大以来,中央开展反腐败和政治教育运动,集中打击各种利益集团形成的山头主义、团团伙伙和朋党勾结,重建党的政治纯洁性和政治权威性。如果没有中央在政治上如此从严治党,那么就不可能保证“中性政府”。在党国体制中,“中性政府”是表象,政府背后执政党的政治性才是实质。
由此可见,中国体制的新叙事必须抓住政党这个根本。中国共产党一方面将党的政治性和党的思想教育性高度结合在一起,注重理想信念的党性培养和人格塑造,并把这种政治理想道德和治国专业知识培养有机统一起来,另一方面将党的政治性、道德性和动员性与国家机器运作的理性化、专业化、程序化和法治化有机结合起来,从而实现党和国家的良性互动。然而,党的政治性和思想教育性都需要通过党的理论提供新的思想资源,因此与时俱进开展理论创新乃是党的政治生命。这种创新就需要随着实际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纵观我们党的历史,时代大变革不断引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在中国革命的大时代,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结合从而形成毛泽东思想,党领导人民实现了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时代,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经济建设的实践相结合从而形成邓小平理论,党领导人民实现了经济飞速发展。
今天,面对全球价值和实力相结合的体制竞争,中国共产党正在将马克思主义进一步中国化,这是中国能为全球秩序的重建提供系统全面的中国方案和中国样板的根本基础。这无疑是历史赋予我们的重大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