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
去年秋天某个凉爽的下午,我独自呆在房间里,面对着写到一半的新小说,小说中的机器人父亲给小女儿换好衣服,夜访妓院,打算从那儿得到一块零件,修补自己女儿的小小破损……忽然我听到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说:喂,我要出去!
我悚然一惊,身子在椅子上倏地挺直。房间里静悄悄的。我喝问道,谁?说话的是谁?
是那个机器人雏妓。她从文档的角落慢慢直起身子,原本模糊不清的脸瞬间清晰起来,一对眼睛泠泠有光,说道,我要出去,你听见没有?
我说,这不是你的故事,我并没打算给你安排多少情节,我甚至没想给你取名字。
雏妓说,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叫黛朵——Dido这个词在英文里就是“玩笑、胡闹、淘气、恶作剧”的意思。
我讪笑道,好名字。
她冷哼一声说,你别扯开话题。告诉你,我要出去!我跟那个傻妞长得一模一样,即使人类的双胞胎也不会比我们更像,凭什么温蒂能得到宠爱她的父亲,我就要天天在妓院里被浑身是毛的粗大男人亵玩?
我说,不凭什么,这就是命运。你可能不知道,有个著名小说叫《王子与贫儿》,故事主角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命运比你和温蒂更天差地别,一个长于深宫,锦衣玉食,一个住在垃圾大院,三餐不继,有一回贫儿汤姆遇到王子爱德华,他们决定更换衣服和身份,到对方的生活里去探险一番……
黛朵眼里打了个闪,她说,好!就这么定了。
我倒有点慌乱。什么?“定了”是什么意思?
黛朵昂起精致漂亮的小小头颅,颇为踌躇满志。“定了”就是说——我也要跟温蒂换衣服,我要跟她更换命运,我也要当一回有父亲的女儿。
你以为你的把戏能骗得了多久?你觉得一个父亲会认不出他的女儿?
她嗤地笑一声。又不是亲爹亲女儿!
我说,一些最敏感、最深重的爱有时跟血缘并无关系,你不知道彼得跟温蒂的关系,他们……
她翻起眼去看文档右上角的红叉按钮,满脸是聪明孩子对成年人这种苦口婆心的轻蔑。我知趣地闭上嘴,先在文档里把她的名字“黛朵”打下来。在键盘的哒哒声里,黛朵忽然叹一口气,明明是稚童的音色,语气却跟老妪一样苍凉:就算只能瞒一天,就算只能占有那个父亲一晚上,就算只能听一次睡前故事……也值得了。
我再不忍拒绝她,便说,好,你就去碰碰运气吧!彼得是个心软的人——心软的机器人,到了纸包不住火的时候,你好好恳求他,说不定……
黛朵抬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像生怕什么天机走漏一样“嘘”一声,目光在我面上一转,歪过头凄然一笑,转身消失在文档深处的雪白之中。
房间里再次安静得能听到花瓣和趾头甲飘落的声音。这个故事就这么定了。
其实我完全没想这么写,原计划里的主角只有一对父女,故事重心是机器人父亲希望得到正常生活,但邻居们根据错误的蛛丝马迹,怀疑他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有乱伦关系……我没料到,原本只是个小配角的雏妓黛朵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我只能放任故事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我读过一桩新闻,一对双胞胎姐妹都患有小儿麻痹症及后遗症,生活在孤儿院里,其中一个女孩被美国一对夫妇收养,另一个再未等到养父母,自己挣扎长大。两姊妹的人生如霄壤云泥。记者分别采访她们的这一年,姐姐正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就读硕士,学校为残障学生配备有特殊宿舍,她能坐着轮椅在图书馆、自习室、食堂等各处畅行无阻,快乐地跟同学打篮球、去图书馆还书,写论文开题报告。与此同时,孤独长大的妹妹所生活的城市几乎没有任何无障碍设施,她想要出门必须跟男性友人同行,让人抱她上上下下,越过那些天堑一般的台阶。
照片里她们有一模一样的眉毛眼睛嘴巴,然而很明显,哺育那两副身体与精神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与命运。在伦敦读研的姐姐向镜头大笑着,牙齿非常雪白整齐,非常“美国”,她巧妙地用一只黄色枕头遮盖下半身,手高高扬起,指着枕头上一个“MING”的图案,解释说:这是我妈专门做给我的,是我的名字,由很多辣椒图案的花布绣成的,因为她知道我来自湖南爱吃辣椒。
那些在家人宠爱里长大的孩子,全身浸透温情,会自然发出一种自信的、无忧无虑的光芒。而那位没有亲父母、也没有养父母的妹妹,脸上表情硬硬的,没有光芒,只有一股长年独自抵抗生之艰难的倔强,一股苦人儿们不服输的“硬气”。她最柔美的时刻,是躺在小旅馆房间里,让盲人按摩师男朋友给她吹干头发。
再多说几句标题“花与镜”——“花”是如花朵一样娇美的小女孩,也是温蒂喜欢的《毛毛与时间窃贼》中的时间花,温蒂与黛朵互成镜像,而彼得对温蒂的爱与期望,则是镜花水月。我的编辑和朋友都跟我说,这后面应该还有故事呀,后来呢?我遂这样讲给她们:后来彼得始终无法忘记黛朵,他攢足了一笔钱,想去买回、收养黛朵,发现黛朵已被卖到别处去了。于是彼得千里追踪,孤身大战淫媒集团,盗出黛朵,一路抵抗追杀。最后父女三人幸福地生活在某个海边小镇,黛朵如愿以偿有了树皮搭成的小房子和一只小狗……不过那些已经不属于《花与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