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个
姜笑笑琢磨着退群的事儿已经好久了。
她走去上语文课的半路,口袋里没有揣着手机,心里老还是惦记着那个微信群。当她站到讲台上,开口说“上课”时,全体学生齐刷刷站起来,姜笑笑还有点拽不过来的心思,不情不愿地拴在微信上。而等她回到办公室,扔了课本的同时就是掏手机,解锁,直接看微信。智能手机是此等怪物,不管是无所事事还是有所事事的人,时不时都会无意识地解锁它,无意识地翻一下它,无意识地重新锁住它,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算移动互联时代里解闷的标准程式。萌生退意的初期,姜笑笑告诫自己,大不了不去看群消息嘛,可根本控制不住。群图标上的那个小红点,又不像朋友圈的更新小红点可以取消。这是个魔力红点,比软件升级的提示数字还要可耻。它时刻在眼前晃动,火辣辣地摆着,招呼着,看得人心痒手痒,强迫感爆棚,不让它消失就是没有盡到微信公民的义务,非要点进去看一下,才算松口大气。
真是见鬼了,姜笑笑嘀咕。
手上已经点开了叫“情同手足”的群,四十八条未读消息齐刷刷地排列下来。她忍了,没忍住,大拇指不由自主翻动起来。橘黄色的微信红包散布在一堆消息里特别醒目,姜笑笑一只只戳过去,根本轮不到她来捡漏了,她也要不厌其烦地“看看大家的手气”。来不及喝口水,课间十分钟就消磨殆尽了。
群名是谁取的,群主姜笑笑已经想不起来了。
当时饭局正酣,有人提议建个群助助兴。微信群起码有一半,是在各种各样的餐桌上建立的吧。饭局进入尾声,人们开启雷达或者“扫一扫”模式,把对方加入自己的朋友圈。意犹未尽特别热闹的时候呢,就会建一个群。最年长的周老师说要给大家发微信红包,她一头短卷发,左右转动起来会很有弹性地甩动,像撑开一把小伞。周老师微醺之下,手掌轻拍桌面,小眼睛机灵地骨碌碌转,脸蛋红扑扑像个少女。大家跟着起哄快建快建,目光纷纷落到姜笑笑身上。姜笑笑从没有建过群,大家都巴望着她,她除了说好的好的也没什么可做的。大概建群是要有技术的,而她恰是此刻需要的永远身怀绝技的年轻人。周老师在群里连发了好几个分量十足的大红包,人人有份。同事们放下手机举起酒杯,放下酒杯举起手机,一顿饭吃得温馨融洽,自带光芒。姜笑笑又喝下一杯,看到群名被人改成了“情同手足”。
那顿饭,确实是吃得很好的一局饭。召集的皆是些文科老师,教语文英语历史政治,平时也就点头之交,没想到坐下来一说倒是气味相投,有不少共同话题。加上酒不断下肚,聊得越来越像久别重逢的大学同学。饭局就没有散场过,直接搬到了群里。上完课了唠唠嗑,几个不甘老去的愤青,有事没事对掐两句,开开领导的轻玩笑,晒晒养生小贴士,若有若无地传播点小道消息。一些话题从当日的饭桌上延续到群里,同事间常常聊得意犹未尽,姜笑笑课前课后都记得会去看一轮,说几句话,转几条贴子,哪怕是发几个表情,都觉得一天没有白过。这种局面维持了一阵,直到周老师把雷老师拉进群,群里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据说雷老师曾经是周老师的学生,周老师还当过他的班主任。雷老师并没有参与当天的饭局,可这并不妨碍他对本群注入极大的热情。他来到群里,就像他的昵称“雷震子”,夸张说仿佛平地惊雷,动静颇大。
雷震子在物理实验室管器材,他的工作就是实验课前将实验用具摆放到每张课桌上,结束后清点归类。他不用上课备课,也不批作业,他比别的老师都空闲。自打他入了群,每天群里的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都是他说的。雷震子有种古怪的本事,这种本事能让他把干巴巴的词语织成玲珑剔透的各种对付,左一枪右一炮,只要他在,群里几乎没有了冷场的时候。姜笑笑看到雷老师从早到晚,一人分饰数角,把群打理得风风火火。
这没什么不好的,姜笑笑对丈夫秦大勇说。
那是哪儿不好了?秦大勇捧着饭碗头也不抬。
姜笑笑瞪着他,噎住了。
过了一阵,雷震子把学校里三个年级组长拉进了群。过了一阵,他又把校办赵主任拉进了群。赵主任的到来,让雷震子降临之后话就少掉很多的本群原住民的话变得更少了。幸亏每次有人进来都能得到雷震子带头一阵欢乐的红包伺候——创群的优秀传统依然保留着。微信开发的红包功能确实切中国民的心理命脉,高兴了就是拿钱说话,不高兴了还是拿钱说话。尤其是“拼手气红包”,合着天上掉馅饼大马路捡钱的贪便宜思维,合着手气还合着人品,有的人偏偏只能抢到几分钱,有的人屡次都是拿大头,有人大呼重新发,有人大呼谢谢老板。红包抢的一百块钱放在零钱包里比单位财务发的一千块都开心呢。而发红包的另个好处,就是能叫无话的对话又能刷刷延续好几屏,就像过年聚会,吃喝总要大过叙旧。姜笑笑同别人一样,一般是静静地等红包,静静地抢红包。有了红包,大家的业余时间就变得很值钱一样,跟红包共同度过去了。
年级组长和校办主任进群,那就算了。直到前阵子,雷震子把校长也拉进了群。
他们的新校长是带着创新的风气从外地空降来的,喜欢走到一线教师中间去,跟群众们打成一片。当大领导也参与抢红包,抢红包除了彰显出亲民风范以外,更是掀起了群的狂欢顶峰。校长在,不好意思太寒碜。红包数额以倍数增长,十几、二十块的看起来已经拿不出手,很快翻上了三位数。有着一颗少女心的周老师依然喜欢发红包,每当她谨慎地打算在午休时间发一个红包,总会先圈几个人,要么是校长,要么是办公室主任,都是后进来的那些人。还要问,准备好啊,校长准备好了吗?要是旁人等得不耐烦说快发快发,周老师就会耐心地重复一句话,赵主任不来我不发的噢,校长不在我也不发的噢。周老师今年五十二岁,儿子已经大学毕业,自己也快退休了。她戴着老花镜,笑眯眯握着手机在群里打出来的字,和她平常温温柔柔的说话语气,没什么两样。买账,领导都特别买账。姜笑笑身边某同事埋头到一半忽然问她,小姜,微信绑银行卡安不安全?
干嘛?
发红包啊……
很多人来打听这个群,很多人想加入这个群。在姜笑笑眼里,这不过就是吃饭时为了烘托气氛而建的群,可显然旁人是不管动机只看结果的。他们看到的事实就是这个群囊括了本校所有大领导,俨然就是一个得体无比由官方默许并参与其中的课间娱乐群。
他们问姜笑笑,听说你们的群很好?
姜笑笑说,有多好?
校长书记出国考察那几天,经常在你们群里发照片?
姜笑笑说,你们哪儿听来的?
群里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嘴杂,姜笑笑渐渐就不在群里说话了。她脸皮薄,有时候拿了人家几个红包,总要还出去几个,天长日久颇感受累。说一句话要再三思量,颠来倒去整理好几遍语序,还是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待到终于想点发送了,刚才的插话时机已经过去了,话题老早变成别的了。
可退群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它跟一桌上吃饭坐着坐着不想坐了,找个借口随时可以走开还是不一样。每每想到这点,姜笑笑就无穷烦恼。
她假装一种若有若无毫不在乎的口气跟丈夫秦大勇说起退群的事情。
秦大勇说,现在退群没有提示了你知道吗?
原來有什么提示?
你从来没退过群啊?
姜笑笑说,是啊。
以前会有一行小字出现的,说“谁谁谁已经退出了群聊”。
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
姜笑笑说,那变成什么了?
没有什么了,就是表示人头的数字会少一个。
哦……那就不会被发现了?
秦大勇说,有心人总能发现的吧!
姜笑笑心想没有提示了岂不是更糟糕啊!数字静静地发生了变化,就像银行存款莫名其妙减少了。当退群变成一项默默的举动,这默默然的样子,简直和偷偷摸摸没什么区别了。
秦大勇说,你要退群?
嗯。
啥群?
姜笑笑比划了一下告诉他。
退啥?把原住民拉出去重新建一个。
啊?姜笑笑惊恐万状。
不敢?那别看别说话不就行了。
臣妾做不到啊。姜笑笑说。
啥德性。秦大勇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她眼前,几乎要碰到她鼻尖。
看,这是我们学校的群,一百零七个人,我当它不存在。美术老师秦大勇手指着屏幕说。
姜笑笑想退群的念头暂且搁置下来,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群里的一条微信引起了她的注意,打开对话框已经显示被撤回了。但她还是在没打开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句话不长,正好完整地显示在预览框里。有时候消息不撤回还好,一撤回总有好奇的人要刨根问底。
现在,“情同手足”已经是一个七八十人的大杂烩了,除了发红包,卖山核桃卖大闸蟹卖内衣内裤的都有。很快,看到这条消息的人绘声绘色告诉没看到的人,那条消息说的是“他们学校有人改成绩”。说话的似乎是一位外校老师,不知道是谁把他拉进群的,也不知道具体怎么个情况,反正那人除了抢红包,从没说过话。撤回消息后,无论别人如何圈他,他再也没有开过口。这群里人统共就来自两个学校,“他们学校”显然是指姜笑笑的学校。活像一大块饵料掉进鱼塘,群里炸锅了好几天。
期中考试刚刚结束,是几个学校组织的联考,学校间要排排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分数和排名都在统计中,这样的节骨眼上,走漏出改成绩的风声,真是大忌。群里的议论延伸到群外,消息很快传遍了。可大家并没有丝毫头绪,那条消息连改的是哪个年级哪门科目都没提起。没有头绪才更有嚼头啊,群里讨论了几天,火力大多集中在“这是对我校名誉的污蔑”之类话题上,反而有仗着人多势众欺负几个外校老师进而在学校与学校间搞对立之嫌。雷震子不失时机地活跃起来,雷老师好像终于在拉人和发红包之外找到了一个实质性话题。雷老师毫不避讳他的语言特长,他以一种很有技巧的方式,在几天之内,把话题成功地从“这是对我校名誉的污蔑”转移到“篡改成绩是师德败坏的标志”以及“究竟是谁在篡改成绩”上。转换间固然是非常得体,本已显出疲态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就连不怎么搭腔的政教主任也适时地转发了一条题为《浅谈如何进行师德师风建设》的文章。
姜笑笑没有参与讨论,她又犯了哆哆嗦嗦打字不利索的毛病,她还发觉没参与的不光有她,校长也一直都没有表态。这天周老师照例发了她的午休红包,校长终于来了,抢得最多,是最佳手气。雷震子在红包下迅速地圈了校长的名字,他说校长,你几天不来,群里出大事了!看到这句话的姜笑笑吃了一惊,她截屏了这一页聊天记录发给秦大勇,她说,大事,哪来什么大事?
哈哈。秦大勇给了她一个表情,说这下就有大事了。
校长并没有接雷震子的腔,几个年级组长更是早就三缄其口。静校铃在群外响起,群里也一下子安静了。
又要召开高二年级的学情分析大会了。
姜笑笑提前十分钟就去了。跟别人不一样,她还蛮喜欢开会的。早点赶到会议室,挑个后排缩在角落,面前桌上要摆一杯茶。茶杯左右比划比划,移动移动,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要恰好挡掉了讲台上的领导。然后才会笃定,也是种自欺欺人的美德,即便趴下眯一会,也无须担心被看见反倒叫领导尴尬。很快,英语老师郁文重重地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跟往常一样,郁文来得比她晚一点,但总要坐在她旁边的。两个人也几乎不说话,各自笑笑又各自低头。
她看到“情同手足”群有一个小红点。雷震子没在会场,他发消息说,同志们有线索了,那人是高二教文科英语的。那人……还在说改分数的事吗?姜笑笑眼前一晃,高二文科班的英语老师就是郁文啊。
姜笑笑靠到椅背上,她的视线从手机转移到身边的郁文,从她背后打量着她。郁文安安静静地坐着,正在批改作业。姜笑笑的目光不时碰到从会场各个方位看过来的眼神,有的不是在看郁文,似乎是在观察姜笑笑有没有注意郁文。她不在群里,姜笑笑简直庆幸。雷震子的那句话,那句以文字形式发送的话,几乎是三维立体的,怎么都看得出哗众取宠的意思,甚至不厚道地说,还很有些欢乐的情绪,好像他是个落魄警察,一辈子都在追踪一桩案子,一辈子都在跟隐身于人群的大奸大恶之徒做斗争,而今天总算揪出一个,喜大普奔了。别人一定都看到了,可还没有人接话。群里要是没人接话,你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人家什么神情。姜笑笑想跟在后面说点什么,她特别想圈他昵称,然后用力戳着屏幕打一句:你有证据吗???或者是一句:你少说几句会死吗???后面必须要跟三个标点符号。她憋着一股路见不平的英雄主义气概,却只敢在输入框里来回打字又删去,直到别人的回答和表情已经把雷震子的那句话推出了屏幕,姜笑笑方才悻悻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