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珰
《七星彩》内容简介:
她是富商之女纪澄,借沈府老太太六十大寿之际,住进了姑母纪兰的家里。聪颖如她,不着痕迹地跟沈家的所有姐妹以及沈府的老太君和睦相处。纪澄遇到了沈家大房的儿子沈彻,两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斗智斗勇,沈彻渐渐倾心于纪澄,两人最终能缘定此生吗?
(一)
出晋地而入京师,过井陉是其中一条道,沿途茶寮繁多,专供过路商旅饮水、喂马。
这日清晨,叶片上的露珠儿都还没散,就有一队车马“嘚辘辘”地靠近三宝家的茶寮。
三宝赶紧迎了上去,帮客人牵了马,殷勤地拂拭了长条凳上的灰尘,抱了一摞因经年久用而致缺口很多的粗盏出来,倒上热腾腾黄澄澄的茶汤。
“干什么呢,注意着点儿。”身材魁梧的客人不耐地喝斥三宝,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茶汤都溢出来了,赶紧低头道歉,一边又麻利地将桌子上的茶水擦掉。而那让三宝看痴了,连茶水溢出都没注意到的女子,柳眉一竖、杏眼一瞪,冲着他道:“把这壶装满水,要滚烫的。”
“好嘞。”三宝咧着大大的嘴巴从榆钱儿手里接过宝相花盖的黄铜细颈大肚壶,入手掂了掂就知道是双层的,这样的壶做起来极为费事儿,一般小户人家哪里用得起。
常年在这茶寮给过往商旅倒茶装水,三宝见识过不少精致的壶,这一把绝对是家中顶富的人家才用的。片刻后,三宝就将装满了滚烫的水的铜壶递回给榆钱儿,提醒道:“小姐,您拿好了,可够沉的。”
“叫谁小姐呢?”榆钱儿横了三宝一眼,“搁桌子上。”
三宝浑身一酥,险些抱不稳铜壶,赶紧地将它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只见榆钱儿拿出手绢来仔仔细细地将铜壶外面擦了一遍,这才抱着重新上了中间的一辆马车。
真讲究!这样明显嫌弃的动作,丝毫没在三宝心里引起什么酸楚和反感,此等嫌弃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依然还在傻傻地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着这样标致的小娘子,三宝如何能不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居然敢用这样标致的丫头,未来的姑爷可就有福气了,三宝猥琐地想着。
“回神了,小傻子。”三宝被人惊醒,刚回头就接到抛过来的一串铜钱。他数清楚之后再看那行人,他们上马的上马,赶车的赶车,已经准备出发了。
三宝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钱,心想出手可真够大方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大户。三宝虽然从没出过门,但经营这迎来送往的生意见过的人可不少,这一队车马的护院身形魁梧彪悍,行事极有分寸,等闲富户都养不出这样的家丁护院,因而三宝认定了这一准是西边儿来的官宦人家。
榆钱儿将铜壶抱上马车放下,抬手捶了捶自己的手臂——这几日的马车坐下来,她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再看她家姑娘,依然仿佛还在家中花园里似的,仪态娴雅地靠坐在引枕上——发呆。连发呆都要维持绝美的姿态,这让榆钱儿不得不叹息,劝道:“姑娘,反正也没人看见,你就躺着歪一会儿吧。”
纪澄没理会榆钱儿的话,吩咐道:“热水打回来了,兑水给我洗脸吧。”
榆钱儿和柳叶儿伺候了纪澄洗脸梳头,纪澄还用了点儿桃花胭脂遮掩连夜赶路导致的倦色。柳叶儿比榆钱儿大两岁,更能体察自家姑娘的心事一些,见纪澄眉宇间藏着一缕忧虑,她便安慰道:“姑娘一定能心想事成,姑太太的容貌还不如姑娘呢。”
纪澄侧头看了看柳叶儿,到底是见识浅了些,她那姑母的“奇遇记”可不仅仅是因为容貌,还得碰对了人。这女人哪,才貌、运气缺一不可,千百年来她姑姑那样的佳话也没几桩。
“你当世人谁都有姑母那样的福气啊?”
纪澄姑母的事情的确可以堪称传奇了。在她姑母那一辈儿时,纪家还只不过是普通晋商,花朝节的时候纪澄的姑母扮作花神游街,得齐国公府的三爷一见钟情,非卿不娶。本来以纪兰的家世顶多只能入齐国公府为妾,可纪兰打死不愿,那位沈三爷竟然也愿意在爹娘面前绝食相逼,最后终于迎得纪兰为妻,成就了一段佳话,叫无数出身低微的女子艳羡不已。
柳叶儿听了默不作声,榆钱儿快嘴地道:“我觉得姑娘的福气肯定比姑太太大,不管谁娶了姑娘,都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她家姑娘根本就是个金子做的人,“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人不爱钱的。”
“榆钱儿!”柳叶儿出声喝止,这丫头也太没心眼儿,这岂不是在说自家姑娘只有钱吗?
纪澄摆了摆手,她自然不会为榆钱儿的直言快语生气,道:“你这是没见识,这世上偏就有许多人既要用钱,又嫌钱有铜臭味儿。”
车轮辚辚,缓缓驶入了京都的铜雀街。这条街上两户朱门就占了大半条街去,而且两家的主人还都是同一个姓——沈。
齐国公沈家这一脉共有三房,虽然沈家老夫人还健在,但三房却已经分了家。沈家大老爷沈卓尚的是公主,继承了齐国公的爵位;二老爷沈秀因为当年救驾有功被封了忠毅伯,先皇还特地在齐国公府的旁边赐了一座宅子给他,如此一来忠毅伯既可以单独开府,又可以在沈老夫人跟前承孝。
沈老夫人也是开通之辈,干脆趁着这件事分了家,老大老二都有爵位,也不好束在一个屋檐下,那样反而易生龃龉。至于最不成器的三老爷——沈英,如今也在兵部谋了个郎中的职位,宅子则是沈老夫人用私房钱给他置办的,也在铜雀街上,只是宅门是朝着侧面胡同开的,不能同两个哥哥比肩。
纪家的马车转入铁帽胡同,从角门进了沈三爷的宅子,立即就有小厮迎了上来牵马,道:“表少爷,老爷在衙门还没回府,夫人让你和表小姐先去内院相见。”
纪渊点了点头,下了马。紀澄依旧坐在马车上,直到马车到了垂花门这才由丫头、婆子伺候着下了马车,进入二门。来迎接纪澄的婆子有些面生,并不是前几年她来时纪兰身边的管事妈妈申万利家的,眼前这婆子自称姓崔。
柳叶儿上前亲热地叫了声崔妈妈,又袖了个荷包给她,问:“妈妈瞧着有些眼生,是这两年里头才到姑太太身边伺候的吧?”
崔妈妈掂量了一下那荷包的分量,笑眯眯地道:“老奴哪有那个福气,就是在前头替夫人管管茶水房的事儿。”旁边的榆钱儿听了脸色险些没绷住,倒是纪澄的脸上依然带着和煦的微笑。
管茶水房的婆子,也就是家里平时有生客来时负责招待的,略微亲近一点儿的女眷过来串门,只要纪兰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就该派自己身边的婆子去迎。她做了沈三夫人十几年了,没可能连这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纪澄心里一清二楚,她姑母这是变着法儿地给她下马威呢,这不就是个嫌钱有铜臭味儿的吗?
只是纪澄有求于她姑母,她若想留在京城,进入京城闺秀的圈子,还得全靠纪兰引荐,所以即使难堪,她也只能生受着。而纪兰大约也是拿捏准了纪澄这一个弱点,才敢如此。
却说纪澄跟着大哥纪渊走进沈府正房所在的院子,三年多之前她曾跟着她爹来过一次,小住了两日,如今看着这院子比以前似乎更朴素了,若非纪澄心里清楚纪家每年要给她姑母多少银子,她恐怕都要以为沈家三房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纪兰坐在正堂见了纪渊和纪澄两人,他们兄妹跨进门时,连门好似都亮堂了不少,让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纪渊领着纪澄朝纪兰行了礼,唤道:“姑母。”
纪兰微笑着道:“你就是渊哥儿吧?这么多年不见,姑姑差点儿都认不出你来了。”
纪渊性子沉肃,闻言只是笑笑。
“你爹爹的信上已经说了你的事儿,书院的事情我也让三爷打听去了,应该没有问题,你且安心住下吧。”纪兰颇为满意地看着如芝兰玉树一般的纪渊。
“多谢姑母。表弟表妹们不在吗?”纪渊问道。
纪兰的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十六,一个八岁,大儿子沈径已经入了东山书院。纪渊和沈径神交已久,十分想彼此亲近亲近,切磋一下文艺。
“这几日客人多,他们都去老太太那边儿伺候去了。”纪兰笑道。纪渊点了点头。
同纪渊说完话,纪兰这才转眼看向纪澄。虽说纪家没有难看的人,可眼前这人却将纪家人的美貌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说她钟天地之灵秀都不差,若是家世好点儿,只怕宫中圣人都做得。
“这是阿澄吧?三年前见着时还是个小娃娃,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你这模样将宫里的娘娘都比下去了。”纪兰笑道。三年前纪澄脸上还有点儿婴儿肥,带着小姑娘的娇憨,如今抽了条儿,已经跟纪兰都差不多高了。
“姑姑。”纪澄又给纪兰行了一礼。
纪兰听见纪澄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不由想起了她娘家嫂子,纪澄的母亲来。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豆腐西施,脸蛋倒是极漂亮,就是说话娇娇嗲嗲,对着谁都像在撒娇,卖弄风骚。换作今日的纪家,断然不会让那种女人进门的,可当时纪家的生意还不过刚刚起步,她哥哥又喜欢得紧,被迷得五迷三道的,父母大人拗不过他,就只能娶了那么个东西。如今纪澄继承了她娘的声音,粘糯得就跟沾了蜂糖似的,也不知道是想招惹谁。
纪澄敏锐地察觉到了纪兰的不喜。其实三年前她就有感觉了,当时她爹爹本有将她留在京里的打算,想着在沈府里教养一段时间,回到晋地时说亲也能被人高看几眼,但纪兰没接那个茬儿,纪澄年少心高气傲,自然也不愿意勉强留下。只可惜世事弄人,心再高也硬不过命。
纪兰撇开纪澄,又同纪渊亲热地说了半晌话,然后才叫小丫头领他去外院收拾好的厢房住下,等他姑父回来再让他去拜见。留下来的纪澄则默默地跟着纪兰进了东次间——纪兰日常起居的地方,这里朴素得像个守寡数十年的寡妇的屋子一般。
纪澄知道纪兰的心事,那就是不愿意别人想起她是商家女出身,所以处处务求俭朴,绝不能让人将她和暴发户联系在一块儿。只是如此一来未免过犹不及,纪澄暗自摇头。
纪兰在南窗边的榻上坐下,纪澄自然不敢坐在她对面,便择了纪兰下首那一溜玫瑰椅的第一张坐了。纪兰斜靠在引枕上,颇为放松,可以说她是拿纪澄当自家人看待,但也可以说她是没将纪澄放在心上,连基本的礼遇也欠奉。
“唉,这几日为了筹备老太太的大寿,忙得人仰马翻的,我这肩颈上的老毛病又犯了。”纪兰抬手揉了揉肩膀道。纪澄便站起身走到纪兰身侧,道:“我给姑母揉一揉吧。”
“瞧你手腕跟细柳似的,可有力气?”纪兰笑道。
“姑母试了便知。”纪澄回以微笑道,手上加了力气,给纪兰揉捏肩颈。
纪兰舒服地眯上眼睛:“不错,想不到阿澄你还有这一手,倒是个会伺候人的。”
这话连旁边伺候纪兰的丫头听了都有些诧异,但纪澄这位表小姐不仅脸色没变,连手上的动作也与先才一般地行云流水。纪兰微微睁开眼睛扫了她一眼,心道这姑娘好不得了,小小年紀城府就如此深了。换别的小姑娘,被人当成个小丫头般侮辱,只怕早就翻脸了。
其实也不是纪澄的修养到位,只是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声下气而已。纪澄安慰自己,转念想想,她就当是孝敬自己姑母,倒也没什么不能忍的。良久后,纪澄已经累得额头上开始冒出细汗,纪兰才再次开口:“你爹爹信中说让我帮你在京城留意一门亲事。”
纪澄即使城府再深,可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姑娘,被纪兰当着面儿说起亲事,还是红了脸。
“你们呀,是只看得到我风光的一面,其实哪里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媳妇,在府里有多难做。”纪兰叹息一声,“我这些年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不对,日子跟熬油似的,当初没分家那会儿更难,连着掉了两个孩子。”
“姑母一心为了阿澄好,阿澄都知道。”纪澄松开手,提了裙摆走到纪兰跟前跪下道,“姑姑,不是阿澄心大,爱慕虚荣,两年前的事情姑姑也都知道,那祝吉军仗着有做县令的女婿,四十多岁的半截子老头了还想要强纳我做妾。”
说到这儿时,纪澄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羞辱到如今她都记忆犹新,眼里也蓄了泪花:“二哥为了我的名声跟他们家理论,被打得遍体鳞伤,连腿都瘸了,如今身子都还没大好,却还被反诬纵仆行凶,下了大狱。若非姑姑和姑父鼎力相助,二哥只怕早就不在了,连纪家恐怕也不能苟存。”
纪澄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落,“阿澄不想再因为这张脸为爹娘带来不幸,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言毁去,徒令亲痛仇快,如今阿澄只是想报答爹娘这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纪澄的眼睛又大又亮,不哭时已经是波光潋滟、蕴水涵清,哭起来更是仿佛牡丹含悲、梨花带雨,雾蒙蒙的让人心生怜惜,且她又有一管水泠泠仿佛春日枝头畏雪的迎春花般娇弱的嗓音,叫人听了心肠就软了一大半。
纪兰一时拿不准这位侄女儿是真心只为报爹娘养育之恩,还是在骗自己。试问哪个姑娘不想高嫁名门勋贵? 纪兰脸色柔和了一半,道:“你先起来说话。”话音刚落,她身边的丫头就已经伶俐地上前搀扶了纪澄起来。
纪澄用手绢搵了搵泪,一举一动都尽妍极丽,看得旁边伺候的丫头都痴了眼、愣了神。
纪兰等纪澄的情绪平复后才继续开口:“两年前的事情我知道,若是你安分守己,又岂会惹来那些麻烦?”纪澄的眼皮垂了垂,搭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拳头,睁大眼睛看向纪兰:“姑姑,当日是花朝节,我头上还带着帷帽,那祝吉军连我的脸都没见过便要强纳,为的是不忿纪家抢走了他的生意。”
又说了几句话,纪兰便将纪澄打发了去安顿。等纪澄离开后,从那内室的屏风里转出一人来,却是个三十来岁,梳着整齐溜光纂儿的妇人来。
“常姑姑以为如何?”纪兰抬了抬眼角问道。
“真是天生的尤物,无论是容貌、身段,还是那管黄莺般的嗓子,都比当年的雪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姑姑道。
纪兰的嘴角一翘,却又听常姑姑道:“我看这位表小姐鼻梁高挺、目色清澄,是个十分有主见之人,刚才听她言语,也不是那一味伏低做小、贪慕虚华之辈。只恐强扭的瓜不甜,若她心有怨怼,即使到了贵人身边伺候,恐怕也未必就会帮助夫人,说不定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纪兰并不同意常姑姑的看法,道:“这京都就是个大染缸,她在晋地时所见之物都是寻常,到了这里多住几日,指不定就被乱花迷了眼那也未可知。”
“当然她若是自己能管得住自己,不羡慕那荣华,不攀艳那高枝,我也不会逼她,毕竟是我的侄女儿。但若她自己有凌云之志,我这个做姑姑的少不得也要帮她。”纪兰启唇一笑。
常姑姑垂下眼皮道:“既然夫人有那等打算,先才又如何那般对表姑娘?正该好生拉拢,优为款待才是。”
常姑姑以前在宫里伺候,满了二十五岁时被放出宫来,哪知家中早就遭了灾,如今一家子人不知所踪,怕是早就死了。她一个单身女子,又有些银钱,便被那地痞流氓给看上了,常姑姑自然不从,辗转又逃回京城,被纪兰所救,便留在她身边伺候,顺便教五姑娘沈萃一些礼仪。如今她是日渐得纪兰看重,时常替纪兰出谋划策。
“唉,毕竟皇上的年纪摆在那儿,纪澄年纪轻轻,现在肯定不愿意进宫。等她受尽了冷遇,撞上南墙自然就会回头。我冷着她一点儿,也是好让她早日看清楚形势。等她起了心思,咱们再细细引导,不愁她不依靠咱们。毕竟娘娘们在宫里头,有些事也还是需要外头人帮忙的。”纪兰很有信心地道。
常姑姑退下后,纪兰转了转手指上绿汪汪的翡翠戒指,高声往帘子外问道:“表姑娘可安顿下了?”玲珑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回道:“表姑娘已经安顿下来了。”
纪兰吩咐道:“你去开了后罩房的库房,拣几样老夫人给三爷还有阿萃的东西,送到表姑娘屋里去。”玲珑有些迟疑,沈老夫人出身显赫,又当了那么多年的齐国公夫人,手里的好东西不知凡几,随便拣几样出来都是来历不凡,现在居然要拿去给那位表姑娘用,也未免太可惜了,也不知道她欣赏得来还是欣赏不来。
“愣着做什么,快去啊。”纪兰有些不耐地道,“别跟打发叫花子似的,只管拣那最好的拿去。”
“是。”玲珑心想,看来这位表姑娘是入了三夫人的眼,今后少不得要提起精神来应付了。
且说纪澄领着榆钱儿、柳叶儿走进正房西跨院里她姑母替她准备的房间时,心中略微一惊——这间屋子可比正房华丽富贵了许多。整堂半新旧的花梨木家具,既气派又没有暴发户的气质,摆设也十分雅致。尤其是那座花梨木三扇绘岁寒三友的屏风,无论是雕工还是样式都十分精致。
跟着进来的纪兰身边的大丫头玲珍道:“这座屏风是三夫人生五小姐时,老夫人给的,说是先皇后娘娘赐下的。”原来还有这样不凡的来历,纪澄点了点头。
到后面,玲珑得了纪兰的话开了库房,领了一众丫头、婆子过来,抱插屏的抱插屏,抬炕案的抬炕案,又有那抱汉玉鸣凤在竹腰圆花插的,也有那拿官窑双环葵花樽的。
这屋子里所见之古雅器具,都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的贵重物件,只有那历经百十年的勋贵人家才能积攒下来。歇下后,榆钱兒忍不住道:“刚进门时我还以为姑太太对姑娘不喜呢,可如今瞧着又不像,送了这许多贵重物件来,是为了什么啊?”
前倨后恭所为何也,的确难猜。倒像是欲以这满堂金银买不来的富贵晃花她的眼一般。否则早该布置好的屋子,缘何又突然抬入这许多古器宝具?是想吓得自己知难而退,还是欲勾起她的上进心?纪澄暂时还摸不透这位姑母的想法儿,但来日方长,若是她真有什么盘算,终有图穷匕首见的一日。
用晚饭时,纪澄的姑父,也就是沈三老爷下了衙到家,纪澄和纪渊一起去了正房拜见。
沈英是个十分温和的人,见着纪渊和纪澄,关切地问了好些话,又说纪渊想去东山书院读书的事情,基本已经办妥了,但是书院的山长还要亲自考一考纪渊,才能决定是否收他入学。纪渊自是感激不尽,沈英又说等休沐日,便亲自带他前去拜访山长。至于纪澄,沈英毕竟是姑父,需要避嫌,因而只简单问了问她在家中可曾读书。纪澄回道家中爹爹曾给她聘过一个女先生,教她读书习字。
沈英十分高兴,没想到自己大舅子还有这样的心胸,道:“好,这女儿家正该识文断字,一可以从书中明白许多道理,于子孙皆有益;二可以与将来夫婿红袖添香,也是乐事。”
“老爷说什么呢?!”纪兰嗔道。
沈英顿时察觉自己失言了,怎么能同侄女儿开这种玩笑。
纪澄耳畔飞红,只垂着头不说话。
为了掩饰先才的失误,沈英转而道:“咱们沈家家中有专为女子设的书堂,你几个表姐妹都在里头读书习字,阿澄若是在京城待的日子长,倒可以去跟她们做个伴儿。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几个也是教。”
纪澄听了,便抬头去看纪兰——实则她在京城能否留下,还端看这位姑母的意思。
纪兰本来打算观察纪澄两天,再看是否送她去书堂的,但如今沈英既然如此说了,她也不好抹沈英的面子,因而笑道:“阿澄这次恐怕要在京里住一段时日,我也有意送她去学堂给阿萃她们几个小姐妹作伴,却被老爷抢先一步说了,这个人情倒是落在老爷身上了。”
沈英笑了笑,道:“哎呀,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夫人的侄女儿,你自然比我更上心,定然会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门房那边的婆子来说,五姑娘还有两个哥儿都被留在了老夫人的芮英堂用晚饭,紀兰便道:“那我们就在这里摆饭,都是一家至亲也没必要回避,一桌子吃饭才热闹。”
沈英点了点头,但是大家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而这一顿饭吃得并不热闹。
用过晚饭,纪澄和纪渊就各自回了屋。
晚上,纪澄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消食,榆钱儿在外头野了一圈回来,基本已经将沈家三房的大致情况摸了个底儿,八卦道:“吃过饭,姑老爷就往方姨娘屋里去了。”
纪澄并不惊讶,她姑母再美,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自然比不得那些姨娘的鲜美。
“叫你打听府里的事儿,你怎么光打听姑老爷的私房事儿啊?”柳叶儿伸出食指戳了戳榆钱儿的脑门儿。
“哎呀,我不就是顺便听了一耳朵嘛。”榆钱儿嘟嘴道。
“让她说吧,咱们听一听总没坏处。”纪澄道。
榆钱儿闻言便冲着柳叶儿得意地笑了笑,“姑老爷最中意那新进府的梅姨娘,梅姨娘和方姨娘都住在正房后面的小院儿里。方姨娘生了个女儿,就是如今的八姑娘。”
纪澄在床上反侧难眠,她的睡眠一向不好,换了地方就更难入睡。思绪纷杂,一下就跳回到晋地,想起凌子云来。两家虽然门当户对,可是一旦遭遇外辱,恐怕分崩离析就在眼前,倒不如相望天涯,各找各的门路。
纪澄叹息一声,又想起她的姑母纪兰来。那时年少,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另嫁他人,只盼着快快长大,同子云哥哥双宿双栖,哪里又能预料到会发生祝吉军那件事。即使发生了,当时的纪澄还以为自己姑母嫁得那样的人家,解决姓祝的肯定是小菜一碟。
纪澄翻身仰躺,她也不怪纪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立场,最后她姑母不也还是帮了他们吗?虽然是以狮子大开口的方式。
甚至纪澄也不能保证自己,嫁人之后还会那么尽心地去帮助自己的娘家。
尽管她对纪兰说的话非常漂亮,可纪澄知道自己是有私心的。她的确不愿意再拖累父母,但她也不愿意再过那种随随便便被人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能碾碎的蝼蚁般的生活。人活着首先得让自己强大起来,即使是狐假虎威也行,然后才能说以后的事情。
可是自己能否如愿呢?纪澄不得而知,甚至没有半分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虽然抱着极功利的心而来,可也期盼遇到的那个人,样貌难看一点儿无妨,只求性情温和,公婆易与。
只是,听说这京城的贵夫人都不是好相与之辈。纪澄叹息一声,她倒是不奢求嫁给高门显贵,那大宅门内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最好是嫁个家中人口简单,夫君自身极有能力和前途的,哪怕是鳏夫也无妨。纪澄反复想着,京城这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总有她看得上,也看得上她的人吧?
一直到了半夜,纪澄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但不一会儿就又该起床去给纪兰问安了。
“昨晚睡得好吗?”纪兰一边由着玲珑给她梳头,一边问。
“挺好的,姑母。”
纪兰轻笑道:“你昨日刚到,本就该沐浴洗尘,倒是我疏忽了。”
话虽如此,可如果是纪兰回晋地,只怕纪澄他们家是绝不敢这样疏忽的。无他,身份显贵与低贱而已。然后,纪兰话音一转:“我知道你们都羡慕我,可是我嫁到齐国公府的难处,又有谁能理解?”似乎已经动了情,“家中妯娌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侯府嫡女,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老太太瞧不起我的出身,连带着家中的奴仆对我都无敬意。我怀头一个哥儿的时候,才刚怀上,老太太就往我屋里放人,我当时年轻气盛,好好的一个哥儿就那么流掉了。”纪兰一边说一边搵泪。
这已经是纪兰第二次向纪澄倒苦水了,像是务必要让她知道,嫁进高门大户可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多的是苦处。但其实纪澄从来就没觉得嫁进高门大户之后的生活是容易的事情,有所求必然有所失,她早有心理准备。
纪兰仿佛终于找到听众了似的,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怨气都讲了出来:“沈家三个儿子,大老爷继承了爵位,二老爷也立了功被封了伯爵,就你姑父高不成低不就。就他现在这差使,也是拿钱捐来的,又走了门路补了个缺,但实际什么也管不着。老太太偏心老大、老二,两个哥哥又瞧不上不争气的弟弟,妯娌的脸色不知道多难看,我每次去求他们,都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你是没求过人,不知道那其中的艰难和心酸。”纪兰揪着胸口的衣襟,瞧着仿佛难受得心都拧巴了。
纪澄擦了擦眼角的泪,道:“我们一家都对姑母和姑父感激不尽,若是没有姑母,只怕我们连求人的门路都找不着。”
纪兰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才发现自己这个侄女儿真是个妙人。不过,纪澄再聪明纪兰也不怕,聪明人有时候反而更好说话,因为她们总是知道什么才是对她们最有利的。
“咱们快别说这些了,说起来就伤心。你们知道我的难处就行。你这次到京城来,姑母一定会尽力帮你的,若真是成了,咱们姑侄俩在京城也算有个照应。只是这京城的水深得紧,高门大户的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那骤然得宠的新贵的做派又实在让人瞧不上。其实以你这等才貌,若是能进宫伺候皇帝,今后难道还愁别人敢找国舅爷的麻烦?宫里没有太后,若是伺候好了皇帝,过得既舒服又自在,京城一溜的贵夫人都要在你跟前跪拜,别提多解气了。”
纪澄的脸色没变,但是心却已经拧紧了,她没想到纪兰居然打的是这种主意。皇帝都快五十的老头子了,打年轻时起就沉迷女色,把个身子都掏空了,三十几岁才登基,登基后更是变本加厉,膝下一直无子,直到近几年才生了个大皇子。
纪兰以为晋地天高皇帝远,纪澄一个闺中女儿肯定不知道朝中之事,却哪里知道,纪澄既然打定了主意来京城,又怎么会不下心去打听皇城的事儿。
“姑母,我听说皇上都将近半百的人了,阿澄没有那等野心,也不敢同宫中的娘娘比,我嘴笨话拙,恐怕是没那个福气的。”纪澄低头道。
纪兰也没指望纪澄立即就答应,等她以后在京城碰了壁,自然就知道选择什么好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沈萃,也就是纪澄的表妹走了进来,撒着娇喊道:“娘。”
下期预告:
纪澄去拜见沈府老太太,见了沈家的各个姐妹,相处时各存小心思。她们在交谈中发现,沈府请的连先生,竟是纪澄的师父。沈荨出题考大家,众人皆难解,唯独二哥之前扫一眼便能解出,她们口中的二哥到底有多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