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
金乌族长炎燚上神十万岁生辰的请帖已传抵各仙府,南极仙翁因与北斗星君的棋局陷入胶着脱不开身,故遣了弟子幸拾前去岱舆贺寿。
途经大云山时,幸拾心念一动,遂按下云头。此处有他的一位故旧。三百年前他还只是一块星陨石,承了高人点化甫脱凡胎,曾与她一同在此修道。今次好不容易路过,怎么说也得去走动走动,顺便了结梗在心里的那桩子旧事。
一
炎燚上神最好排场,神仙日子又漫长无聊,是以离寿宴还有好几日,闲得发霉的众位仙家便都挤到了岱舆山。
扶桑林里设了流水席,幸拾承了师命免不得要与仙家们客套一二。奈何神仙们大都健谈八卦,这一客套就客套到了晚上,等闲下来时他才发现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商玄不见了。
商玄就是三百年前与他一同修道的那位。她在大云山上寡居近千年,从未踏出山门一步,陡然闯入热闹里,倒有些不自在了,于是趁着幸拾应酬的当儿,寻了个僻静处坐着。
一朵扶桑花自身后斜插入鬓,有陌生且轻浮的声音响起:“仙子天人之姿,竟叫扶桑花也黯然失色。”
商玄心知这是遇上了浪荡子,于是理了理裙裾,起身转顾来人,奚落道:“谬赞了。倒是道兄凡心正炙,色胜扶桑呢。”
那登徒子被这一语双关的奚落惹恼了,反手扣住商玄的皓腕。
两相僵持间,一颗桃核破风而来,射到登徒子手上。白衣男子自暗处走出,用袖子随意揩了揩嘴边的核桃沫,抱臂看着捂手嗷嗷怪叫的某人。
商玄受轻薄在先,被钳制在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即拔了剑抵上登徒子的脖子。
白衣男子见她动了真怒,忙上前拉架。他以二指夹住利刃,轻轻挪开,赔笑道:“家父生辰,师妹不若卖我个面子,暂且饶他一回吧。”
男子见商玄面色有所松动,边说边攀上了她的肩,硬把她拽到了一边。
商玄挣脱男子的手,没好气地道:“谁是你师妹,别乱攀交情。”
“怎么,幸拾攀得,我攀不得?”
商玄一凛,听这人的说辞显然是识破了她的身份。
岱舆山门禁森严,素来许出不许进。此番若不是借了拜寿由头冒了幸拾师妹的身份,商玄恐怕终其一生也没有进入这岱舆仙山的机会。
白衣男子见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他拍拍商玄的背,故作懵懂道:“我与你玩笑呢。师妹快回去吧,免得你师兄好找。”说完作了一揖,脚底抹油——溜了。
商玄被男子的举动弄得不明所以,但又懒得深究,随意捡了条岔道就走进灯火辉煌的热闹里。
二
回到筵席上,幸拾免不得一通唠叨。商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尽数受了。待幸拾训诫完毕,商玄搁了筷子回望了眼身后,与他窃窃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古怪?”
只见邻桌的几位仙家全都盯着商玄的后背,掩嘴怪笑。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打趣道:“仙翁座下弟子果然礼数周全,连寿礼都这般别出心裁。”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
幸拾倍感茫然地往商玄背后一瞧,顿时明白了仙家们哄笑的缘由。原来她的衣服上不知被谁糊了方素白锦帕,一只墨龟赫然趴伏其上。龟龄鹤寿,怪不得那位老神仙要如此取笑她了。
商玄气得发晕,将扯下的锦帕揉成一团,不用多想便明白了始作俑者是谁——难怪他三番两次地搡她的肩,拍她的背,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商玄滴溜着眼珠在宾客间来回逡巡着,试图找到那个作弄她的幼稚鬼,不料他竟自投了罗网,端着杯盏笔直地朝她这桌行来。
“招呼不周,还望仙友勿怪。”
商玄这桌坐的全是资历尚浅的小仙,见白衣男子与自己施礼纷纷起身作揖。有擅交际的早已拍起马屁:“少阳君过谦了,此等气度排场,小仙也只在蟠桃宴上见过而已。”
这马屁显然拍到了马腿上,少阳面色一凛,不悦道:“仙友慎言,瑶池盛会又岂是我金乌族一个小小寿宴可比拟的?”
众人称是,皆在心里骂那人多嘴。好在少阳并未追究,只斥责了那一句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商玄身上。
商玄正泰然自若地自饮自酌着,任幸拾拉了几下袖子也纹丝不动。幸拾只得赔礼,道:“上仙莫怪,我家师妹方才被人捉弄,心情不佳,因此失了礼数……”
少阳奇道:“哦,竟有人敢在岱舆山耍混?你且报上那人姓名,我与你做主。”
“虚伪。”商玄将筷子一扔,直视少阳,但觉之前的白衣男子与眼前人明明是同一个,气质却又截然不同:前者洒脱不羁,后者老成持重。若不是记住了他眉心处的那块旧疤,商玄肯定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她将画了乌龟的帕子抖开,“捉弄我的不就是仙君你吗?”
三
少阳是炎燚上神的幺儿,性格沉稳板正犹胜他的四个哥哥,这是四海八荒公认的事实。是以,当商玄在筵席上指认他时,众仙只当笑话听了。
商玄抑郁难消,整天躺在床上挺尸,终于在漫长的流水席后盼来了寿宴。
寿宴设在岱舆山的制高点揽月台,金乌族人全员出动,化作原身来为族长贺寿。一曲毫无美感的“乌舞九天”过后,众仙家依次唱名、献礼,然后入席。寿礼大半是些宝石刀剑、字画赏物之类的玩意。南極仙翁原本也很随大流地选了柄宝剑当贺礼,此时却被他一真一假两个徒弟调了包。
幸拾看了眼商玄手中的佩剑,又看了看被扎了朵大红绸花的寿礼,不由得打了退堂鼓,道:“阿玄,要不咱们把寿礼换回来吧。”说着就要去抢剑。
商玄狠拍了一下幸拾的手背,晓之以理:“怎么换?我把剑盒都扔了,你见过送人鸡毛掸子先把鸡毛拔掉的吗?”再动之以情,“在大云山时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一切听我安排。”
在大云山时,幸拾确曾与她达成共识:他带她来岱舆,她助他找到当年点化他的人。至于怎样找,她却不肯细表,只说只需将调包后的寿礼呈上,那人自然会来找他们。
二人在唱名声里,牵着寿礼——一头龙角鹿身的灵兽,进入大殿,顿时满堂哗然。
商玄边走边捕捉着左右宾客的细微表情:震惊有之,嘲讽有之,赞赏亦有之,独独没有她想要看到的惊慌和杀意。待行到少阳座前时,他正掩面饮酒。看她望向自己,少阳一时玩心大起,借着宽大袖子遮掩,冲她扮了个鬼脸。他放下酒杯时,又恢复了那番冷面神君的形容。
商玄只觉无语。她放开拉着缰绳的手,朝炎燚上神一揖。一向温顺的灵兽此刻突然发起狂来,长嗥着直扑少阳——商玄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少阳三番两次捉弄她,早就令她不爽,唆使灵兽发难,虽伤不到他,但好歹算个教训。
但见少阳面不改色,双手擒住灵兽两角,一个侧摔便把它制于地上。灵兽登时呜呜哀嚎。
幸拾被这场面吓得冷汗直流,忙拉了商玄向炎燚上神赔罪。炎燚上神心疼自己儿子,又碍于与南极仙翁的交情,只好挥手作罢。
幸拾如蒙大赦,看到少阳衣袖上洇湿的血迹,又狗腿地跑去为他查验伤口。少阳却不领情,双手负于身后,望向他父神。
“这灵兽甫见面就送我这样一份大礼,想来与我有缘,恳请父神恩赐于我。”继而转顾商玄,“灵兽性子太烈,我下手又没个轻重,还请师妹多留些时日,教我习得驭兽之法再走。”
按理寿宴过后仙家们便要陆续返程,奈何商玄还未找到要找之人,正为多留几日的借口发愁,少阳如此提议可谓正中下怀,当即便欢天喜地应允了。
四
寿宴结束当晚,商玄和幸拾就从之前住的客寮搬进了少阳的府邸,灵兽则栖在府内的百草园中。
次日一大早,门板便被拍得啪啪响,商玄揉着惺忪睡眼极不情愿地拉开卧室门,迎面撞上一个满是药香的怀抱。
少阳拎着商玄的后颈将她拉离自己一些,没想到却被商玄伸手环住腰。
她闭着双目,侧脸贴紧少阳的胸膛,又蹭又嗅,极满足地呓语:“好香的枕头。”
少阳瞬间无语,敢情她这是没睡醒啊,害得自己想入非非!
他用紫金折扇狠敲了一下商玄的头,商玄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猛地推开少阳,指着他:“你你你……”
“你什么你?抱也抱了,摸也摸了,难不成想倒打一耙?”少阳理直气壮,却红了耳根。他转身疾走,以此掩饰心底莫名的悸动,嘴上却半点不饶人,“还不快点跟上来。”
商玄没好气地问:“去哪儿?”见少阳不应声,只好咬咬唇加快步子跟上去。
百草园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踩坏的仙药仙草,龙角鹿身的灵兽正在苗垄间奔跑戏蝶。
商玄忙捏了个定身咒让它安静下来,继而朝少阳拱拱手:“看在踩坏了你几棵野草的份上,之前捉弄我害我出丑的事情就不与你计较了,咱们两清。”
少阳折扇一摇,甚是大方地道:“好啊,两清就两清。那这畜生伤我,你又非礼我的账该怎么算?”
商玄吹胡子瞪眼:“你你你,你不要脸!”
少阳欺近商玄,用折扇轻抬起她的下巴,嘴角噙笑:“我就不要脸,你待怎的?”
商玄脑子一懵,不知作何反应,因为所有反应在这种敢于承认自己无赖的无赖面前都是徒劳。
少阳看商玄一脸的生无可恋,于是收起玩笑模样:“这账我且记着,至于怎么还,过五日你就知道了。”说完又像来时那般自顾自地走了。
商玄呆立原地,若不是为了找到那人,她早就回大云山当她的山大王去了,哪用得着在这里受那伪君子、自大狂的鸟气!
想到这儿,商玄把目光转向伏在垄间的灵兽身上。这灵兽是她来岱舆之前折了自己半根兽角所化,当时她疼得冷汗涔涔,幸拾紧拥着她,一味说着“何苦?”
幸拾只知这由兽角幻化出来的原身能引他恩人出现,却不知商玄引那人出来的目的。
说谎不容易,戳破自己的谎言更难,尤其是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所以,面对幸拾的关切,商玄只能闭口不言。
五
五日之期很快到来。
少阳搬了把太师椅堵在百草园入口,他斜睨了眼青年手里的上好东珠,不屑道:“就这破烂玩意也想看驯兽表演?算你走运,本君今儿个心情好,你就随便找个角落站着吧。下一位……”
青年千恩万谢地把珠匣放到少阳脚边的筐里,然后接过幸拾书就的“无座”票,欢天喜地地进了园子。
园内喝彩声一阵盖过一阵,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戲台上,商玄正指挥灵兽穿跃连环火圈。
她设想过无数种“还账”的方式,独独没料到少阳会使出这种怪招。商玄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但在少阳提出后她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至于为何,她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没得出个答案。
商玄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驯兽表演已持续半月,受到了金乌全族的热烈追捧,就连少阳那从不出门的痨鬼四哥也拖着病体观看了一会儿。按道理,那人早该有所行动才对,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依然动静全无呢?究竟是自己料错了,还是那人根本不在岱舆山?
商玄越想越烦躁,索性掀了被子下床。
她信步走在扶桑林中,月光自枝叶间流泻而下,宛如她斑驳不明的心事。这般走着,不知不觉到了百草园。
幸拾扒着月门,将身子隐匿在墙后偷偷往园内窥视,完全没注意到商玄已站到了他身后。
商玄本想吓他一吓,但刚攀上幸拾的肩,便望到了蹲在兽笼边的少阳。
少阳青丝委地,自漆桶中取出一朵松杉芝喂予灵兽,沉沉叹息:“参商啊参商,你不该来……”
幸拾被商玄吓得不轻,好在及时掩住了嘴,这才没叫出声来。等平复些后,他不禁低声感叹:“少阳君平素里一副恨不得宰了它的模样,今夜这么温柔倒叫人不习惯了。咦,他怎么知道它是参商?阿玄,难不成他……”
幸拾转顾商玄,想从她那里证实自己的猜测,回身却只看到茫茫夜色,哪里还有她的鬼影。
六
商玄游魂般逡巡在扶桑林里,耳边一遍遍回响着少阳唤出的“参商”。是了,是他了。她和幸拾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就是他!因为这世上除了那人再没有第二个能认得出她的真身。
找到他、接近他、让他爱上她,这是商玄筹谋了三百年的计划。现在他们日日相对,虽说之前的矛盾有碍感情发展,但只要补救及时,使他爱上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商玄这般想着,冷静了半晌,这才朝卧房走去。
甫进月门,她便看到少阳坐在花阶上发呆。商玄迟疑了会儿,凑过去坐到他旁边。
“掉水里了?”
“啊,更深露重,被露水洇湿的。”少阳拧了拧袍子。
商玄嘁了一声,道:“看来岱舆山的露水也是个欺负人的,专往上仙你身上钻,”说着张开广袖,“我等驽钝之辈想承承它的灵性也是不能呢。”
少阳失笑,问道:“如此伶牙俐齿,是跟谁学的?”
“自然是跟……”
在大云山时,天地广阔只有她一人。她闲得无聊便时常把玩着陨星石自言自语,后来幸拾承了点化可以幻化人形,两人朝夕相对了百来年,直到他被南极仙翁带回上界。自那以后,她便对着羯婆罗树、绛珠草还有未名花说话。岁月久长,无人作伴,总得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点消遣不是。
商玄方才差点将这些说与少阳听,好在及时刹住了话头,才不至于露馅。她偏过头,声音弱了下去:“自然是跟我师父学的。”
“南极仙翁可没有你这番好嘴皮。”少阳顿了顿,严肃起来,“我不管你冒名混进岱舆山有何目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寿宴上那么多宾客,不管有心无心,但凡有人到仙翁座前去八卦一番,到时候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这是在赶我走?”商玄腾地站起来,盯着少阳看了一瞬,忽又笑了,“仙君,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少阳被噎住,不知如何作答。
商玄来了兴致,一扫往常的骄矜自持。少阳躲到哪儿,她就挽住他的手,狗皮膏药般贴着追问到哪儿。
“仙君,你为何对别人板板正正,独独对我不同?”之前以为是他虚伪,现在看来大抵是对思慕的掩饰。
“仙君,你若担心我被人识破,又为何将我留下?”
“仙君,话说回来,你若是不喜欢我,又怎么会担心我呢?”
“咦,仙君,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少阳无奈,终于回望她秋水似的眸,答案在心底千回百转,最后出口的却是答非所问的一句:“你的眼睛和她很像。”
大雪猝不及防地飘洒下来,一如三百年前。
七
少阳还未飞升上仙前,是金乌族里最不学无术的一个。他整日不服老爹炎燚上神的管束,偷偷飞出岱舆四处云游。今日到琉璃光佛那里诓珠药草,明日到灶君那儿打打牙祭,后日则到南极仙翁处下棋……日子过得逍遥无匹。
一日,少阳在酒仙处多饮了两杯,忖头倒在云间小憩。途经大云山时,两道赤、蓝光柱自密林间射出。
“这是什么宝物?”少阳心下纳罕,酒意登时醒了一半。他捏了个诀,化作金乌原形,振翅飞向光柱处,寻了棵枝繁叶茂的羯婆罗树藏身。
树下,一头龙角鹿身的白色灵兽正在吐纳,两颗状似内丹的蓝、红珠子悬浮于它身前,似在助它修炼。
少阳平素最好稀奇之物,陡然见到一兽两丹的奇景,不免生出探究的心思。他俯冲疾下,用利喙衔住蓝珠,耀武扬威般在它头顶盘旋。
灵兽忙吞回红珠,发出极凄厉怨恨的长嗥。它修为本就不高,如今又被夺去蓝珠,哪里是灵力卓绝的金乌的对手。灵兽伏倒在地,勉强化成人形,摸过雪中一颗平淡无奇的陨星石,哀嚎着朝少阳竭力掷去。
少阳被它的狂态慑住,反应过来时,陨星石已经击中眉心,鲜血瞬时糊住双眼,视野所及仿若隔了一层红雾,什么也看不清了。
少阳本意只想“借”这珠子看看,顺带捉弄下她,不料竟让她当了真。被误会不说,还破了相。少阳越想越气,心一横,就吞了珠子冲入云霄里。
后来,他在《八荒经》中读到一段记载:大云仙山栖有异兽一头,体聚二魂。一魂名曰参,一魂名曰商。商魂主杀,欺之则遭反噬,唯参魂可制。少阳这才知晓那颗蓝珠并不是什么内丹,而是克制杀伐之气的参魂。参商没有参魂,便会变成嗜杀的怪物——但凡有人威胁到寄主性命,商魂便会不受控制地将对方吸成人干!
少阳懊悔不已,盘算着再去一趟大云,把珠子吐出来还给参商,可是能用的法子用了个遍,那珠子竟像是长在身体里一般怎么取也取不出来。他这才慌了,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出来为祸世间怎么辦?
自此,少阳夜夜噩梦。那日他虽没看清她的脸,但她那双绝望的眼如淬了毒的剑,日日割着他。他也开始性情大变,为人板正老成起来,整日不是待在百草园中种药,就是在揽月台修习法术。
南极仙翁见他久不到南极宫中与他对弈,于是找上门来。三壶桃花醉下肚,少阳将前后原委和盘托出,耍起酒疯求仙翁相助。南极仙翁扛不住少阳的纠缠,于是在大云山布下了结界,顺便带回了与他有所感应的陨星石,收做了徒弟。
那块陨星石就是幸拾,参商则是商玄。
因为少阳的无心之举,幸拾成为南极宫中的首徒,而商玄却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世事就是如此不公。
雪若盐撒,商玄心中早已苍茫一片,面上却依旧灿如骄阳。她一遍遍咀嚼着少阳的话,问:“和谁的眼睛很像?”
少阳哑然,颤手覆住她的双目,道:“一个我亏欠过的女子。”
商玄笑容一僵,在她心里,抢她参魂的少阳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贼人。原来,贼人也会良心不安吗?
“那你就把我当作她来补偿吧。”她说。
八
那夜后,少阳果真对商玄百依百顺起来。
百草园的驯兽台早就拆了,少阳命人用自己几千年来搜集到的琉璃石建了座透明房子,却只因商玄的一句“像个笼子”,便二话不说废弃了。
阒静无声的夜晚,他们会躺倒在揽月台上,边观星边畅想往后的日子。他们约定要阅尽四海八荒中的高山大川。
花朝节那日,少阳带商玄去游春。此时积雪未消,春寒料峭,年轻眷侣们轻拥狐裘漫步在雪地里。扶桑花开得炽烈,如同他们的情事。
商玄是个爱玩的,趁少阳折花的当儿,捂了个雪团塞到少阳后颈里,冷得少阳直缩脖子。少阳自不会便宜她,当即掬了团雪就去追她。可真的追到后,又舍不得冻她,一来一回倒叫商玄钻了不少空子。
商玄笑得打跌,索性在雪地上躺下。少阳怕她受凉,忙伸了手去拉,却反被她拉倒在地。
“你板板正正的那套拿着去哄你老爹老娘吧,我呀,就喜欢你没个正行。”
少阳呵呵傻笑,把商玄的手捂在掌心轻轻哈气。商玄则坦然地接受着来往行人歆羡的注目礼。
“仙君,那些女子腰间挂的是什么玩意?很别致的样子。”
闻言,少阳哈氣的动作一滞,道:“金乌一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子若是有心慕的女子,便可将自己的尾羽当作定情信物赠与对方。若女子也心悦男子,则要在花朝节这日佩戴由男子尾羽织就的同心结作为回应。”
商玄闻言抽出手来,立马沉了脸,问:“仙君对阿玄的种种莫非都是假的,不然为何迟迟不肯赠以尾羽?”
少阳静默片刻,似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将商玄拉到近处的茂林中,化作金乌原身腾跃到一处矮杈上,道:“尾羽处有根金色的,你将它拔下来。”少阳忍痛,“一片羽毛而已,只要是阿玄想要的,我都给。”
商玄看着手里的赤金尾羽,并无半分喜色。
少阳啊少阳,我要的是你的命,你也愿意给吗?
九
商玄将匕首扎进少阳的身体,鲜血滴进雪地,像扶桑落蕊。
少阳从矮杈滚下,化回人形。脸上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释然。
拿回参魂的唯一办法是寄主死亡,为了这一刻,商玄筹谋了太久,也等了太久。可看到他倒在地上时,她为什么没有丝毫快感?
少阳趔趔趄趄地站起,问:“阿玄,你有没有半点心悦我?”
已经走到手刃这步田地,他居然还要问这些个无关痛痒又显而易见的问题,真是可笑。
“仙君,你莫怪我,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拿回三百年前被你抢走的东西。”商玄看看手中染了血的匕首,眸中寒光毕现,“这世上所有的债啊,迟早都要还的。”
商玄一步步逼近少阳,将匕首抵在他心口,正待动手,腕间却被一枚石子击中,瞬间脱力。
幸拾冲将过来,把少阳护在身后:“阿玄,不要伤他。”
与此同时,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仙翁,就是那妖女妄报师门,我且将她捉来,任你发落!”
商玄回头,看到之前在流水宴上轻薄她的男子提了剑飞来。南极仙翁想要阻止,却已晚了。只见商玄眉心现出火焰印记,一道红光迅速将男子笼罩,男子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人干。
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商玄自己。她只知失去参魂后便会控制不住体内的嗜杀之力,却从未真正害过人。
“妖女,还我师兄命来!”
“妖女,我要杀了你!”
更多人不顾劝阻,喊打喊杀地冲来,无一幸免都在离商玄尺余的地方毙命。
南极仙翁大喊:“少阳,你还在等什么?赶快将她擒住!别忘了你的承诺,难道你要看到岱舆变作修罗地狱才甘心吗?”
南极仙翁在去大云山布下结界之前,曾得了少阳一诺,若是商玄日后出山伤人性命,他便要将其手刃。毕竟,这世间能制住她的也只有拥有参魂的他了。
十
“昭霆十万三千七百一十三年,金乌阳奉天帝旨谕,押解凶兽参商于诛仙台。玄跃其中,天火加身,形神俱灭。凶兽伏诛,四海升平,帝甚慰,以金仙之位犒之,阳不受。”
苍南山上,童子诵读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明明讲的是自己的往事,少阳却充耳不闻,只用指腹摩挲着茶案上的星陨石,望着苍松云海出神。
阿玄,这是我走过的第五万座峰,你可喜欢?
对案的老道给少阳续上茶,瞥了一眼星陨石,探询道:“都说上仙云游时必带一宝物,想必就是此石了。”
少阳不答,将星陨石拢进袖中,掩嘴轻咳起来。站在身后的幸拾忙帮他拍背顺气,本想出言驳斥那老道两句,最终还是忍下了。
世人皆道,少阳上仙把南极仙翁赠予他的星陨石视作珍宝,可谁又知真正让他珍之重之的只是被石头封印住的人。
而这七百年间,他四处寻医访药以求长生,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为的是带她领略她未曾看过的世间,完成未曾兑现的约定。
七百年来,商玄一直被困在星陨石里。她不懂自己为何没死,却感觉这滋味和死并没有两样。她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封印在区区一块星陨石里,直到幸拾用神识与她交流时她才终于恍悟,这块石头是幸拾的凡身,当年少阳衔走参魂时,她曾用它砸过他。承了他额间血的星陨石,自然也承了参魂的部分灵力。
商玄只觉讽刺,作茧自缚,大抵说的就是她了。
一阵暖意沁过,商玄知道,她这是又被那人攥在了手里。紧接着,她听到石裂的声音,白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短暂的失明后,少阳的脸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自由了。还是说,这只是梦?
商玄端详着他的脸,瘦削且苍白。他究竟做了什么,竟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
“你恨我吗,阿玄?”少阳伸手想抚抚她的脸,终因怕她厌弃颓然垂下。
恨吗?被他攥在手里这许多年,她似乎多少明白了他的苦楚。不恨吗?将她推下诛仙台犹不够,还要囚禁于石中。他与她之间,早已不是一个恨字就能掰扯清的。
商玄抿紧唇不说话。
风起,吹落一场扶桑花雨。少阳躺在藤椅里,拂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拂掉袍子上的落花。他虚弱地笑笑,说道:“即使你恨我,我也不后悔。如果可以,我愿将你囚在石里千年、万年……”
“既如此,你又何必放我出来?”
“因为我撑不到那时了,阿玄。”说着,少阳剧烈地咳嗽起来。
幸拾连忙从房里冲出来,把锦盒搁在杌子上,抖开披风盖到少阳身上,别过脸抹了抹眼睛。
“以前在揽月台观星时,你总为参商二星抱不平,说它们迢迢不得相见。可与它们比起来,我们更为可怜。它们虽相隔万里却至少同处一天,哪像我们……”自嘲尽出便是自伤,少阳沉默了一会儿,勉力打开锦盒,将缀以赤羽的同心结递予商玄,“欠了你许多年,终于要还了。”
赤羽自商玄掌心暴涨成一柄羽状宝剑。她隐隐预料到些什么,不及阻止便被少阳按住手背朝他心口送去。顿时有蓝色光柱自他胸口蹿出,隐没进商玄额间。
金乌一族,普通的神兵利器伤不了他们。他们的性命承自赤羽,也毁自赤羽。当少阳心甘情愿将羽毛送给商玄时,就已将性命一并托付给了她。
杀吾者,唯吾所爱之人。这是金乌一族的宿命,也是他甘之如饴的结局。
“少阳!”商玄生平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但他再也不能听见。
商玄怔怔看着化作金乌原身的少阳,满是疤痕的身体上再无一片羽毛。
难怪他会孱弱如斯,难怪以她的微末道行竟也熬过了天火加身,原来这只笨乌鸦也跟着跳下了诛仙台!
十一
少阳纵身跃下诛仙台,紧紧揽住神识渐远的商玄。
无数过往涌上心头。因着那双夜夜入梦的眼,自商玄混进岱舆山起,少阳就对她上了心,时时在暗处跟着,所以才会在她受轻薄时及时跳出来解围。之后三番两次的捉弄,也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而那夜,当少阳撞破幸拾的偷窥,坦承自己是他的恩人,并借由这重身份从他嘴里套出她就是参商后,胸中不禁烧起万般情绪。他跳进冰冷的水池,逼迫自己冷静。情绪平复后又拖着一身水渍,坐在花阶上等她,只为见她一见。
少阳此生做过两件错事,桩桩皆是对她。一是因为好奇心害她变成怪物,二是本该将她赶走却因贪恋陪伴固执地将她留下。
好在,他未雨绸缪,也做了一件对事。三百年前他勤修法术,飞升上仙,此刻终于可以护她周全。
少阳将商玄裹在自己的羽翼下,天火加身,生不如死。万幸,这些滋味她不必承受。
至于那些未宣于口的心意,就等到再见时再来补偿吧。
少阳这般想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