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雪棠谢

2017-04-18 15:55柏深深
飞魔幻A 2017年4期
关键词:管家

柏深深

槐城何家嫁女是在冬日快尽了的那天,一直过了午时夫家傅府也没有丝毫娶亲的动静,陈旧而阴森的府邸一丝人气儿也没有。

而午时以后竟降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覆满整个府邸,静谧得让人不由得猜测傅府是否又如同当年那般早已经人去楼空。

直至子时,方才从街尾看见一顶由八人抬着的红鸾软轿徐徐行来,深红的绸子作就的帷子上绣着丹凤朝阳的图,花边又缀以金色,这是常人绝不敢用的花轿。

何远被悄无声息地抬进府里,而整个府邸连一点光亮都没有,她侧耳听了许久,偌大的宅邸安静得诡异,风吹动枯枝发出瘆人的响动,从踏入府邸的那一刻便只有声称是管家的人出现过。她蹙眉细听了很久,大约是管家的脚步声——他折而复返,打着一盏微弱昏暗的灯笼请她随行。

这个傅府透着一股晦暗难辨的可怖,她微微勾起唇角,凭借着那些许微弱的光芒想看清屋内床榻上稳稳端坐的男人,又稍微动了动被麻绳勒得有些疼痛的手腕,用清润的嗓音刻意压制自己的冷嘲:“夫君是想捆着我一宿吗,又或者这只是给我的一个下马威?”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然后起身缓缓朝她走来,何远的眸光带着特有的冷静和专注,一瞬不瞬地凝在那靠近的身影上。忽然间,那一点光亮也熄灭,管家警觉地吹灭了灯笼,悄然退出屋外。

昏暗森冷的内室,层层帷幔外身姿颀长的男子一手负背缓步踏近,她心下一动,脑中混混沌沌的。突然,手臂被他牵引,他的手冰凉刺骨,却低喃着:“你终归只属于我。”

天蒙蒙亮时,何远蓦地睁开眼,清冷的眸光微微瞥向身侧的人。窗柩旁挂的黑色帷幔显得有些阴沉,帷幔下端还系上一个铃铛,只要有人开窗或触碰帷幔铃铛声就会立即吵醒他。

何远心底有异样的感觉,对身侧名义为夫君的人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熟悉和恐惧。她端凝了他许久,鬼使神差般地慢慢朝他的脸庞伸出手,即将触到他的刹那却被他精准地扼住了手腕。

他温热的呼吸声挠得她耳朵痒痒的,他低笑一声,道:“安分些,不要试图窥探我的脸,否则我便一直捆着你的手。”他的声音异常柔和,警告意味却甚浓。

傅谦南离去时替她蒙了黑布,又解了她手腕的粗绳,他冰冷的唇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仿佛她是他最珍视的宝物一般,低沉的嗓音里蕴着浓重的眷恋和宠溺:“等我。”

他所说的等,自然是等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这一点早就在娶亲之前她便已经被悉数告知,她皱着眉还想再问得细一些时,媒人只是一脸为难,支支吾吾地道出傅谦南的脸早在一场大火中被烧得满是疤痕。

对这样的话,何远自然是不信的。

乌云沉沉,天色阴暗,府里犹如黑夜般死寂。在这偌大的傅府她却连半截蜡烛都找不到,想是事先被管家收走了。

傅府格局同当年比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无故荒废了许多院子,仆役除了管家便只剩下一个厨娘和一个婢女。何远指着那间单独成院的屋子,声音冷清地令管家将屋子收拾出来。

第二日何远便歇在了床榻上,厨娘送了好些食物过去,也只听得重重帷幔后何远虚弱而疲惫的声音。

“走吧,我不想吃。”

厨娘心底一惊,她的声音缥缈无力,仿佛再纤弱一些便会香消玉殒。厨娘顾不得许多,撩起厚重沉闷的帘幕,清脆的铃铛声一片纷杂的撞动着,屋子里被照亮了。

何远脸色苍白,薄唇一丝血色也无。她皱着眉喘着气道:“我现在很困,你快离开。”

闻声赶来的管家阴沉着脸望着厨娘,厨娘只得悻悻离去。

子时刚过,何远拧眉看了眼身侧空出来的地方,顾不得许多,披上衣衫,匆匆去往那间屋子。

雷声大作,淅淅沥沥的雨自屋檐流下,屋子里漆黑一片,何远纤弱的身影仿佛是魅影一般,傅谦南在屋外驻足许久,直到一股浓烈呛鼻的血腥味儿散出屋子,何远突然出声,她颤抖着的声音有不可轻易察觉的欣喜,她喃喃道:“你回来了,你还是回来了……”随后便陷入更深的落寞。

雷鸣电闪,那一刹那的光亮射进屋子,傅谦南不由得一僵,那屋子里除了何远,分明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

傅谦南握紧的手骨节发出细微的响声,他阴恻恻地撞开门,大步冲进去,一手狠狠地掐住何远的脖颈:“你藏着男人?”

何远喘不过气来,死死盯着傅谦南,可他戴着面具,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唇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容,视线却落在一侧男人的身影上。

傅谦南回头,惊道:“祭生魂。”

待完全看清即将消散的鬼魂,他却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桌案上的神龛和牌位,他却突兀地笑出声,手缓缓松开,指着渐渐消散的魂魄,似乎很是愉悦地说:“何渊月已经死了,你即便招来了他的魂魄,也不能让他复活。”

祭生魂是从南疆传来的一种方法,以活人的鲜血浇筑神龛,满三日便可重见逝者的魂魄。

何远重重咳了两声,望着即将消散的何渊月的身影,紧张而不知所措,她颤声唤道:“阿月,你别走……”

何渊月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不在意何远的呼唤,双目空洞地随风而逝。

一室冷寂,何远低低地哭出声来。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失态地哭。

身后站着的傅谦南微微蹙起眉头,越过她便要拿起神龛往地上砸。何远惊觉,几乎是爬到他跟前,拉扯着他的衣摆,不住地磕头:“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求求你……那是阿月的骨灰,就当给我留个念想吧。”

傅谦南看着卑微到低谷的何远,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忧。看着何远不停地叩首求他,他黑眸微沉,抓住神龛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却缓缓放下。

何远再次从梦中醒来,额上布满细密的汗,额头上的伤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是清醒的。

她怔然望著榻边支着头认真看她的傅谦南,猜测着模糊到看不清的黑暗中他的神情,牵动干涩的嘴唇问:“又到了晚上?”

傅谦南只会在深夜出现。

凉风吹进屋子里,何远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傅谦南却淡淡地道:“以后不许再去那间屋子,否则我就将你囚禁起来,哪怕是囚禁你一辈子。”

何远陡然一惊,狠狠推开他,充满厌憎的眸子盯着傅谦南。

黑暗中氤氲着凉薄的湿寒,傅谦南将她抱在怀里,手轻轻抚摸她散落在肩膀的乌发,沉声道:“你我本就是青梅竹马,又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

怀中的何远动作一滞,终归还是安静下来,贴靠着他不算温暖的胸膛,听着熟悉的心跳声渐渐昏过去。

何远和傅谦南是有婚约的——青梅之约,这婚事是何家和傅家都乐见其成的。

早年何远常受邀至傅府游玩,那时的傅府不似如今荒废,尤其以傅谦南的小院最为精致端雅。到底是书香世家,吟诗游园,仿若梦境。

不久傅家的远戚在朝中犯了事,听闻大有牵连本家的可能,傅谦南一家便偷偷消失在了那夜的风雪中。

何远夜里一身单衫,裸露脚踝在雪里磕磕绊绊地追去,赶至江边,脚掌已经冻得裂开,皮肉撕扯的痛感让她清醒着,她哽咽着哭声,哀戚地一声声唤他:“不要走,我只剩下你了……”

江边影影绰绰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便决然地上了马车。

翌日清晨,何远一身孝衣,独自撑起何家,站在城门口引来众人,眼圈泛红,瘦削的身体撑起所有的悲痛,当众割袍断义,声称与傅家再无瓜葛。傅家早年经营了几家墨坊,不到半年时间便被何远侵吞。她这是要断了傅谦南的后路,即便他回了槐城,也要他无枝可依。

再后来傅谦南果真回来了,带着这个一路帮扶他的管家,身无分文地宿在郊外城隍庙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以乞丐的身份回到槐城的,何远也不甚在意,手指灵活轻巧地打着算盘,一面对账,一面从鼻尖发出一声嗤笑。他当然只能是乞丐,难不成还是她的未婚夫吗。

可今年初雪的那天,槐城如翻天覆地一般,所有的商户纷纷挂上傅家名号,就连她何家的商铺也渐渐被傅谦南收走。

鹅毛大雪洒满她的肩头,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守在城隍庙前,破旧的纸窗后一双流光转动的黑眸微笑着看她,那双眼让她莫名地心惊。

直到很久以后,管家才走出来,一字一句转述他的话:

“若想保住何家,一月后请姑娘乘上傅家的花轿。”

这几日风雨俱停,因着早春天色渐渐回暖,廊下檐上的雪水融了一地,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何远兜兜转转到了一处园子里,似乎有人煨了一个火炉,孤寂地喝着酒。檐下流淌的水濡湿了她的鞋袜,惊心的冰凉令她清醒不少。

未来得及反应,她眼前便一黑——被人蒙上了黑布,然后地转天旋般被人打横抱起。直到稳稳地坐在石凳上,她才听得微醺的傅谦南醉意满满的低笑:“你冷吗。”

鞋袜突然被脱去,骤然一冷让她不由得想缩回,却被他的手掌牢牢抓住,往他怀里送。紧接着,他的外衫便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的脚。

何远的脸倏忽一烫,脚底感受到他温热的胸腔下突突的跳动。

似乎又闻到了那熟悉的妖冶的香味儿,她强忍着袭来的倦意,嘴里却流过一股浓烈的酒。他喂她喝下热好的酒,轻哄着:“乖,喝下去就不冷了。”

半推半哄中,她竟慢慢安静下来,顺从地喝尽,两颊酡红一片,偎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着流泪。

既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不似傅谦南的温暖,却又那般熟悉。她脸上带着惬意和满足,在他怀里蹭了蹭。

低沉又充满魅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那么不愿意承认,你爱着我吗?”

她低低地笑着,道:“不爱。”

“那是谁,何渊月吗?”

她蓦地一颤,彻底醒了酒,猛然推开他,身子微微发颤,却像是气极了般冷冷地轻笑一声。然后丢下鞋袜,赤着脚踏在雪水上,那些许温热被寒凉的水带走,她便慌不择路地走开。

那个问题,她终究没能回答。

何远仍旧是一日比一日憔悴困乏。

梦里她拼命在幽深不见底的湖水中挣扎,透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抓住那微弱的光芒,何渊月稚童般的笑脸浮在湖里,她倏地鼻头酸涩,再无生意,缓慢地合眼放弃求生。

“阿月,阿月……”何远几乎是哭着醒过来。

何渊月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绝望,期盼着自己能去看他一眼,可等到最后只剩满心满肺彻骨的绝望。

傅谦南只会在深夜出现,她便在白日里偷偷去祭生魂。可何渊月的意识涣散得很快,往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可轻易地被风吹散。神龛吸收的血越来越多,她的身体越发虚弱,然而何渊月总是记不起生前的事,只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手足无措。

何远双目微敛低垂,泛着苦涩的笑意,喃喃自语:“不要怪我,若非阿月太过任性妄为,一切都不至于到如此境地。”

她有多不待见何渊月,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一向不重视他的死,就像他当日来到何府时一样不重视。

何渊月来到何府时正赶上好时节,除夕夜宴本是何家的惯例,只是那一年她的父亲携母亲去了京都谈一桩买卖,明明听着小厮说老爷夫人正在回程的路上,她守了大半宿,一桌子热菜眼瞅着要打霜了,小厮却连走带爬地回禀,哭得悲痛。

那辆马车是在槐城外出的事,被风雪迷了眼,车夫打了个盹,马车便直直坠下山崖,连尸骨都寻不回。

正在那时,傅谦南也走了。她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府邸外是覆满街巷的大雪,府里却是惨淡的白幡。下人领了何渊月进来,磕头作揖,求她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她问及他的名字,他鼻头红着,带着哭腔答:“何渊月。”

知渊阳春苦作弦,她低低念了一句,嗤笑一声:“自负。”他爹是个不中用的秀才,她一贯不喜。

只是她也失了亲人,再匀不出半点心思去料理他。

抬抬手令人帶走了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将自己闷在书房里会见从前和父亲有往来的叔父,日复一日地拨动算盘,一点点让自己变得眉目凌厉起来。

何远长他四岁,他这些年也算在她跟前长大,分明也长成了一个脊背挺拔的少年,何渊月外表天真,内心却并不那么娇憨,他的固执他的激烈甚至令她胆寒。那年秋收,她忙得要紧,却在那时突兀地知晓了他的心思。

乳母为她送汤羹时促狭地笑道:“渊月那小子对小姐倒是上心,时常躲到暗处偷偷瞧你,目光专注得很呢,叫也叫不走。这小子也越发没大没小,行了冠礼后连声姐姐都不叫了,竟直呼小姐名讳呢!”

闻言,她笔尖颤抖,一滴墨渍很快渲染了一片。何远细细地想着,他究竟是如何唤她的,想了又想,她终于在记忆里拾掇出属于何渊月的,他总是低着头,小心又愉悦地唤她“远远”。

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的心思,更是直白地说出讨厌他,何渊月低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好不委屈。何远神情松动,却依旧冷声嘲讽:“你若是再不安分,我就叫人将你撵出去。”

她惧怕这孩子,无时无刻都想逃离他那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像是能让她陷进去似的。

何渊月一向不大安静,惹得她怒火难消,却又总是乖乖立在她跟前,低垂着头,谦逊又认真地认错。那一次他误将送来的凉茶泼到账册上,她气恼极了,何渊月慌忙擦拭干净,好生劝了她一会儿,才正襟危坐地提笔,手腕扭动,那般娴熟。

她一个月都未能理清的账本,他一个时辰就写好了,还批注了如何应对对手,且手段老练毒辣。便是那时,她突然发觉,她一直以为自己养的那只羊,其实是只善于隐藏的狼。

从那时起,何远似乎对他宽容起来,偶尔也会默许他在书房逗留,在不经意间随口问上几句,他会欣喜地抬头,眸光熠熠地对答如流。

阿月手段诡异狠绝,她的经营之道,多少有些是从他那里偷来的。因着阿月的计策,何家名声显著,城中大半财富都在何府的库房里。

但是何远照例拒绝阿月,不留半分情面,却又会任他在身边一次次令自己头疼不已。

那时春意盎然,府上的人都被她恩准回家探亲,只留下那么两三個奴仆,她积劳成疾,恰好在无人帮衬的时候病倒。

她头疼得厉害,在屋子里躺了足足五日,费力地睁开眼时,阿月展颜温笑着扶起她并喂她喝下药。何远又惊又惆怅,怔愣了半晌,神情恍惚地望着里外忙碌的阿月。原来阿月早在她心底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她渐渐习惯了阿月低低地唤她“远远”。

那天晚上,她明明醒着,听见门被轻轻推开,阿月在暗中悄悄走近她,她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无措,紧接着她脑中一片空白。阿月就像个顽劣的孩子轻轻地啄她的唇,她胸口起伏着,羽睫轻颤,却终究默许般合上眼。

倘若何远知道这便是阿月业障的缘由,她如何也不会由着自己放纵。

翌日何渊月面带微笑,端着一碗面送去书房,何远重重搁下书,惊得他一愣。然后,何远沉着脸色,冷声道:“以后不许踏入书房半步。”

阿月不甘心,红着眼圈,极委屈地守在她书房外倔强地不肯离去。

乳娘心软,也是一番好劝,何远听了只是哂笑,命人抬了一桶冷水,朝着阿月兜头泼下去。他抱着身子不停地打颤,固执得让她无可奈何。

“从今往后,要称我一声姐姐。”

然后,何远将他关进屋子里,不许任何人求情。

他烧得不省人事,却倔强着不肯改口,嘴里还喃喃低语“远远”。

何远皱眉望着他,眼眸里却无端多了一抹忧愁。

何渊月只能远远地瞧着她忙碌,却不能靠近分毫。他目光坚毅,垂在一侧的手紧紧握拳,当年他来到何府时,望着这个明明悲伤到说不出话来的何远,心里其实是看轻了她,然而她只是微微扶住桌面,以瘦弱的身躯威慑住了府里众人,回头看着他,淡淡地道:“在府里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安安分分做我的弟弟,我必定保你衣食无忧。”可只是做她的弟弟,她就永远只会把自己当个孩子般训诫,而他再也不要躲在她的羽翼下安心做她的弟弟。

他离开了,毫无预兆地从府里消失了,府里上上下下寻了他几天也没有半点消息。

何远听得下人的回禀,掀开茶盖的手一顿,眼皮未抬,低低地道:“走了便走了吧。”

何渊月消失了近半个月,再次露面,却是在何家颓势几乎无法挽回的情形下。经人打听她才知道,她的仇家寻了个厉害的客卿,对何家的出手一次比一次狠辣,那个人便是何渊月。

他再次归来何府,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身青袍自然风流倜傥。紧接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册账本,里面尽是她仇家贪污受贿之罪证——何远和其他人轻而易举便被他拿捏住,他要谁生,谁便绝不能死。

他勾起唇角,低低地笑开了:“远远,你看,我足够强大,你可以安心依赖我。”

她气极了,浑身颤抖,一巴掌打得他愣了神,甚至连家法都拿出来了,一棍棍带着劲风落在他身上,咬牙问责:“你知不知错?”

何渊月宁可挺住了这棍刑,也绝不肯松口。他不能认错,不能承认他的感情是错的,哪怕何远口口声声要赶他走。

何渊月仿佛早已洞悉她心底的隐秘和懦弱,倔强又狠厉地一次次逼迫着她。

何远依稀记得他跳湖的前夜被人发现割腕,她赶到他房里时,浑身颤抖着走至他身侧,他手腕处浓稠的血蜿蜒一地,染红了她的裙摆,这惊心的红色扯断了她心底最后一根线。

何渊月脸色惨白,蠕动了嘴唇,咧开一抹笑容,喃喃道:“你怕我死掉吗……你看,你在欺骗你自己,倘若我死了,你只会伤心。”

何远望着他愣神了许久,家仆和大夫走进走出她也浑然不觉。只是,待他的命被救过来以后,她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似乎想了很久,她低声道:“明天你就离开何府,再也不许回来。”

她永远记得他大睁的双眼里蓄满了眼泪,紧紧咬着干得发白的下唇,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只是何远从未想过,这便是诀别了。

何远前夜受了凉,一直都昏昏沉沉的。

傅谦南端了药过来,小心地扶起她,哄她喝下。何远面颊烫得厉害,手死死地抓住傅谦南,竭力从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疲软无力地恳求他:“让我……去见阿月。”

祭生魂只可用一次,中途不可停下,若一日不以鲜血灌溉,便会断了与死魂的羁绊。

傅谦南显然是怒了,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疼得她忍不住呼痛。看她面色难看至极,他紧锁的眉才微微舒展,低声轻哄着她:“远远,远远……”

一声声低沉又深情的呼唤,仿佛童谣送她入眠,那样熟悉的语调,像是从一处阴暗可怖之地传来的勾魂之声。她眼角蓄着泪珠,悲戚地合眼睡去。阿月回来了,一定是他,只有阿月才会这样唤她……

何远得了疯症。

这一传闻在槐城散开,即便傅谦南也无力阻拦。

那日早晨何远突然惊醒,未披上外衫便赤着脚去找傅谦南。整个府里空荡荡的,管家手足无措地想要拦住她,却还是被她夺走了钥匙冲出府外。

眸子里是惧怕和嘲讽,她在街上厉声喊着傅谦南,带着颤音的讪笑清楚地落在每一个槐城人的耳朵里。

“傅谦南,你别再欺骗我了,你就是何渊月!”

“何渊月没有死,他在暗处躲着等待报复的时机……何渊月,你出来!”

何远眼眶微红,四处环顾,充满血丝的双眸紧紧盯着人群,企图辨认出藏匿其中的何渊月或是傅谦南。

她尖锐地抗拒任何接近她的人,目光森冷地巡视每一个与何渊月相似的人,脑中嗡鸣声越发嘈杂,她皱着眉痛苦地抱住头,衣衫被冷汗浸湿,跪倒在地低声悲苦,渴求着解脱。

何远在朦胧晦暗中醒来,她惊惧地望着黑暗中傅谦南的身影,惶然地朝角落躲开。悬在半空的手顿了一下,他缓缓靠近,极尽温柔地安抚她。

何远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在梦境和现实中交替,她有时会在梦魇中冷汗涔涔,嘴里喃喃地叫着“阿月”,醒来时看见傅谦南又会惊恐万状。

倘若她心底认为何渊月就是傅谦南,又何以会在梦中怀念,在清醒中惧怕?

管家忧心忡忡地望着何远,她眼底瘀青浓重,眸光暗淡,再这样下去恐怕就撑不住了。

傅謙南双手负背,黑眸沉敛,眼中点点光亮忽闪,低声道:“拿一盏灯过来。”

管家也是一惊,到底还是顺从地点了一盏灯。屋子里洒满柔和的烛光,何远似乎平静了些,她急促地喘息,借着光一点点看清傅谦南的脸。

手不自觉地轻轻触碰他的眉眼,脸颊上是烧伤的疤痕,虽然记忆模糊,可这确实是傅谦南的脸。

她怔了好一会儿,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随后是欣喜若狂,泫然若泣,她的指端一点点勾画他的轮廓,一遍遍地低语:“你是傅谦南,是我的夫君。”

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扬起的唇又忍不住漾开更深的笑意,如星光般细碎的温柔浮现在眼眸,将身子单薄的何远拢到怀里,像是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珍宝一般。

何远的疯症越来越严重,有时一天只能清醒两三个时辰,她整日迷迷糊糊的,双目迷茫而空洞地一遍遍叫着傅谦南的名字。他则会守在她身边,一声声温柔地回应。

何远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她渐渐忘记了父母故去的悲痛,忘记了那些年应对何渊月的无力感,而印象中早年在傅府愉快的光景却犹如画卷被人重新勾勒,温馨惬意。

不管忘记了什么,她只牢牢记得她是爱傅谦南的,这辈子只爱他。

厨娘应吩咐送去晚膳时傅谦南恰好不在,何远眸子浑浊地望向来人,蹙眉低喃:“不是谦南……”

厨娘叹息着摇摇头,扶着她来到桌边,多嘴问了一句:“夫人日后莫要去管那神龛了,弄得夫人如今这般模样,老爷也是会心疼的。”

神龛,何渊月的神龛。

何远蓦地睁大眸子,神智一点点恢复,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几乎将何渊月忘了个干净。

何渊月谨慎又委屈地唤她的画面一点点展现,连同那一晚的情景。

他死去的时候何远正同下人对账,奴仆匆匆来报,她只是略微抬眼,眸子如一潭死水般平静,复又低头看账本,淡淡吩咐了一句:“葬了吧。”

那日直至以后的数月她都如此平静,仿佛不过是死了一只在府里养了多年的阿猫阿狗。

直到上元节那天,她几乎是被乳母推出府邸,要她好生玩一玩,同那些普通的姑娘一般。她茫然地站在街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娇羞的姑娘和刻意扮老成的男子,寂寥和落寞在心底倾泻如洪流。

人烟皆散,凄清的街尾仍是她孤身一人。她缓慢地走至河边,花灯盏盏,跳跃的火光倒映在河面,璨若星河。朦胧的水雾间她仿若看见对岸熟悉的身影,还来不及睁眸细细瞧着,便很快不见了。

那晚下了场大雨,泥泞难行,何远却坚持让家丁带上锄头去往何渊月的墓。棺椁从深坑里抬起来时,她呼吸不由得一凛。直至棺材盖被掀开,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副快腐烂完的尸骨,依稀可辨是何渊月下葬前的穿着。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眉眼流下,她身子虚晃一下,家丁语重深长地叹息道:“人死了,就让他安宁些吧。”

何远心里梗得难受,鼻头酸涩,眼圈一红便掉下泪来。

雨水寒凉,风飒飒吹动这一丛花草,这是她命人从府里移植过来的。直到这一刻,她恍然大悟,那个缠人得头疼的甚至会让她惧怕的何渊月是真的再也不会扰她清净了。

傅谦南刚一踏进房内,一个燃了一半的香炉便狠狠掷到他额头上,一时血流如注。

炉灰洒了一地,烧尽后呈灰紫色,这是驮兰花,能乱人心智,若长时间闻此香,就再也不能清醒过来。

何远发出咯咯的冷笑,她双目充满厌憎和狠绝,手持一盏早就悄悄备好的灯笼走近,火光之下,何渊月的脸清晰地显露。

用了十足力气的一巴掌狠狠落在他脸上,他头微微偏向一侧,听见她无比刻毒地一字一句道:“你真让我恶心。”

何渊月心里一颤,呼吸急促起来,他回过头,冷冷嘲讽地看着她,仰头大笑,复又看着她道:“恶心谁?这个你心心念念,就算祭生魂也想见的人?”

何远脸色惨白,眸子冷凝地望着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我一贯讨厌你,从你坠湖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

何渊月身子一滞,险些站不稳,手扶住门框才稳稳站住。然后,他紧紧盯着何远,好一会儿之后终于离去。何远仿若虚脱,颓然跌在地上,神情恍惚,背影凄清孤寂。

何渊月眸光黯然地抱着那个神龛,忆起坠湖当日。

他企图以自己的生死逼迫何远回应自己,他分明已经看到她的紧张,她的惶恐,到头来却只得了一句“明日就必须离开”。他不甘心啊,他跪下拉扯着她的衣角,哽咽着恳求,一遍遍地说自己绝不再犯,何远却连一个回眸都吝啬于給予他。

她一贯放不下他,倘若他出事了,她一定顾不上许多。所以那天夜里,他撑起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朝府里的湖边走去,冰冷彻骨的湖水吞没了他,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快要绝望。最后被放进棺材时,他的意识逐渐恢复,挣扎着推开棺材盖,他本不明白为何墓上的泥土并不严实,看到那一片摇曳的铃兰花,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铃兰花是何远曾经说过喜欢的,此后他一直悉心照料府里所有的铃兰,连府里的人都错以为是他喜欢铃兰。铃兰根浅,土层一向不厚实。

他始终想不通何远为何不能接纳他,可他清楚只要他是何渊月,她就会一直这样。所以,他寻了一具尸体放进去。

之后,他一直潜藏在槐城,想起她往日凌厉的手段,一点点积累家产,直到一切都准备好的那天,他以傅谦南的身份再度闯入她的视线。

何远太过聪慧,即使他一直在白天避开她,也知道隐瞒不了她多久。所以,他一早就准备了驮兰,时时刻刻摆在房里,扰乱她的心智。

何远恐怕不知,生魂是没有具体的相貌的,他的面相是由祭祀者所有的回忆幻化而成的。当何远将那个生魂当成是他的时候,他仿佛终于看到了曙光,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

何远爱他。

何远自那日后被何渊月关在了屋子里,许久不得出来,她闹腾了数日,终究也精疲力竭了。她靠着门,被浓重的香味薰得呛鼻,低低地咳嗽道:“阿月,你放了我吧……”

她到底还是无法接受啊,何渊月是她姨母的儿子,本应随夫家姓,他母亲难产离去的那晚强硬得近乎蛮横,一定要他姓何。而恰巧母亲和姨母本来就姓何,她总以为是姨母孤高倔强,却从未细想过那年春夏交际的时节,姨母来府上小住,父亲鬼鬼祟祟的行径,还有母亲日渐消瘦憔悴的缘故……

恐怕是父亲愧对母亲,才没能迎姨母进府。何渊月,他姓的是她父亲的何啊。

管家犹豫再三,上前劝道:“老爷,您三思啊,这等分量的熏香,以后夫人怕是再也不能清醒了。”

何渊月负手而立,唇边蓄着温柔的笑意,黑眸紧紧盯着紧闭的门,沉声说道:“既然她不能接受何渊月,那我当一辈子的傅谦南又何妨。”

而后,傅府大门紧闭,引城中百姓猜测数日。直到那天他请了城里最好的工匠去翻新宅院,工匠刚一进府,就撞上了那一幕。

那日春意阑珊,花明柳媚。何渊月站在廊下,面带微笑地望着和煦的日光下神思恍惚地荡着秋千的何远,她侧脸回望,眸子暗淡迷惘,弯了弯唇角,唤道:“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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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小管家”
HAPPY LIFE创意管家型APP
智能管家
聪明的“卡片管家”
享受这一夜
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