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

2017-04-18 15:48浮槎
飞魔幻A 2017年4期

浮槎

苍梧山有五色云,御灵者取云下筇枝,并织为锦,远望若千重羽。裁为衣,着之,可比肩苍鸟而飞。

重阙在浮空城外三十三里处开了一家织锦阁。

重阙秉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原则,将店开在浮空城外最偏僻的地方,但……开张一月有余,织锦阁统共只来过三个人,卖出了一匹布。

重阙望了一眼他那些百金一匹微染灰尘的名贵织锦,叹了一口气。

阁外夕阳已落斜晖,重阙敛了敛神色,正欲关门,却突然听见廊外传来了银铃声——他在阁外栽了十八株梓树,树上垂着他系的铃铛,若有客人来,便能相和发声,犹如迎宾。

他看过去,那人径自推门进来,一袭衣袍压着夕阳斜晖,逆光看不清眉眼,却蕴着华贵气质。传来的声音清晰可辨,他说:“我想订一匹云裳。”

重阙皱了皱眉,望着面前之人,声音疏冷:“传闻云裳万金难求,我这样的乡野之地,公子怕是寻错地方了。”

面前的人并没有说话,倒是他身后跳出一个人来,老神在在地瞥着重阙道:“传闻重阙大人是九城第一御灵者,却连一匹云裳都织不出,如此看来,传闻能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极清脆的女子声音,说起话来却半点不客气,重阙敛了眸去看,却在抬眼时看到梓树花开,那人青衫如流羽,看得他心惊一跳。

他曾经见过这个姑娘。

他记得她,并不只是因为这一身流羽青衫,还有所见的那双眼睛。

一月之前,他这织锦阁初初开张,因为地方太过偏僻,一连七日都没来一个客人,他整日就在后院里烹茶下棋,打发时间。

而遇见那人,是在某一日的正午,他在院中煮茶,无风无雨,一旁的雪桂树却抖下一阵花来,落了他满桌满盏。

他抬眼,便在浓密的花枝之间瞥到未藏好的一片绿衣角,朗声喝道:“下来!”

树上藏着的人似乎被这声音惊吓,直直坠下来。重阙亦是一惊,只见那人绿衣临风扬开,下坠而来,他急忙伸手去接。

但他并没有接到这个姑娘——她腰上系着一根极细的青绫,另一端缠在树上,刚好被拉着挂在空中。

重阙再看时便看到她眼眸清亮,神情犹有余悸,狠狠瞪着他,片刻后才解开青绫跳下来。

惊鸿一面里他几乎呆怔,半空中悬着的人发如流墨,衣袖张扬,头顶雪桂花簌簌落下,她眼眸透亮,如同旷远的天空坠下的一颗星辰。

他呆了许久,直到那人落地才收回空空如也的手臂。

那人似乎有些恼怒,从宽袖中取出一大簇刚折的雪桂花,目光不善地看着他,说:“你吓着我了。”

重阙瞥了眼案上的花,笑起来,道:“是你先折了我的花。”

似是觉得尴尬,她不再说话,片刻后才同他道:“既然我折了你的花,便买一匹织锦向你赔礼好了。”

这话说得倒是颇顺他意,重阙当下便带她去织锦阁挑选。

最终选定一匹桐花青,这布用桐花鸟尾端青羽染成,在光下色彩如烟雾飘渺,清淡中又不失华贵。

那是他开张以来做成的第一笔生意,也是唯一一笔。

重阙收了她三百两金子,她提着那匹青纱出门,看了一眼一旁束好的雪桂花,忽而又看向他,眼里透出狡黠的神采来,说:“我折了你的花,又买了你的织锦,现在两清了,不过……”她话锋一转,拿出那根青绫来,展开在他眼前,“你吓着我了,仍是欠我的。”

他一愣,便见她直接出门上马,又转头看他,高声道:“我叫虞栎,记着你欠我的。”

九月天高云淡,梓树下银铃相和,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在光下转首,笑容妍妍,他忽然就觉得,那真是再好看不过的姑娘。

“虞栎?”面前之人穿着那匹桐花青制成的衣衫,眼眸清亮。

“还记得我啊!”她唇角微弯,露出一点笑意来,直接从袖中取了那根青绫展开在他面前,说,“现在轮到你向我赔礼了。”

他愣了愣,半晌没有说话。虞栎得不到回答,在他面前扯着青绫摇晃,神色不满。

“阿虞,”重阙刚要回答,虞栎身后那人忽然走上前来,伸手拉住她,轻声道,“别闹。”

片刻后他展袖抱拳,向着重阙道:“阿虞向来顽劣,先生见笑了。”

重阙皱了皱眉——那人的眉眼是极疏朗大气的模样,扬袖俯身,一舉一动都极具风华。而虞栎立在他身后,相倚极近,蓦然透出一丝乖巧。

他慢慢扬唇,道:“无妨。”随后上前去取虞栎手中青绫,有一丝无奈,“是我欠你的。”

虞栎挑眉看他,问:“那么,我想亲手织一匹云裳,先生是否能够应允?”

重阙心下惊诧,慢慢道:“织就一匹云裳最少耗时数月,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不等她回答,虞栎身后那人便开了口:“阿虞喜欢的事情,无谓舍近求远。”

闻言,重阙望了她一眼,最终点头应允。

那人便挥手,让侍从把虞栎的东西搬进来,又付了一半的定金,向重阙道:“在下羽觞,是浮空城主的第七子,先生如有所需,可差人送信给我。”

然后,他摸了摸虞栎的发顶,目光缱绻,许久后才补充道:“我把阿虞留在这里,还劳先生照拂。”

云裳又名千重羽,取苍梧山顶日出时的五色云霞,再取那云下的青竹细枝,并着御灵者的灵息才能织成。重阙数年前曾得过一匹,远望时柔若微云,近看却又仿佛层层叠叠漾出千重白羽,尾端泛着极浅的青竹色,这样寡淡的颜色却透出高山冷月般的华贵。

故而天色未明时他便起了身,在夜色里带虞栎一起出门。

到山顶的时候天色将熹,淡淡的光从大片的云间一点点透出,树顶渐亮,天空旷然。

他起身折了一大捧山顶上的青竹,向虞栎解释:“云裳并非真的用云织成,而是有御灵族的织工,将雪蚕养在云上,又从朝云中取丝,世人才有此误解。”

五色云霞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此时无风,它却慢慢飘往往山崖,停在重阙面前。他取了一枚嫩竹叶,投往云上,顷刻便不见了。

“这种雪蚕只食苍梧山上的竹叶。”重阙托住那片柔若轻羽的云,指尖流转,从中抽出一根根极细软的生丝来。虞栎接过,用红绳系好了便扔在地上,不多时便积了一小堆。

取完丝,他又摘了许多嫩竹叶,一枚枚投往云上喂蚕。

许久后,他再往下看时,虞栎已经坐在树下,抱膝睡着了。

他抿唇,只觉得好笑。

许久后,他才把纱灯中燃尽的红烛取出来扔了,用纱罩装好生丝,复又背起虞栎,沐着朝日天光,草木清气,一步步往山下走。

蚕丝七日一取,余下的六日内,重阙取了青竹根茎与阁外梓花,让虞栎捣出浆来。

“为什么要我弄这种东西?”虞栎袖口半扎,握着木杵,用力捣那瓷缸里的染料,眉色淡淡的,睫毛垂若蝶翼,目光不忿。

重阙睨了她一眼:“这是织布要用的染料,你要亲手织云裳,自然要弄这种东西。”

虞栎被他噎了一下,恶狠狠瞪着他,咬牙道:“你以为我愿意来织这破布啊!”

“那又何必来自讨苦吃?”

虞栎握着木杵的手动作一滞,像一枚石子投入湖心,泛起层层波瀾,答非所问道:“你听过木繁山吗?”

她忽然安静下来,那是不同于以往的温和神色:“我从记事起就住在那里,那里有很多和这里不一样的事情。无论男女,每户人家门前都会种一株雪桂树,若有人倾慕于谁,就可以直接折了桂花挂在那人的窗阁上,再将求亲帖埋在树下,等第二日挖来看。”

“双方成亲时,男方会折了桂叶请人缝一对婚枕,女方就亲自织一件嫁衣。”

虞栎安静地说话时眼里泛着晨露一样的光,盈盈生辉,看得人目不转睛。

“我才不是自讨苦吃,”虞栎又认真地回答他,“我要嫁给羽觞,所以才会来这里织一匹云裳。”

重阙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心上像是扎进一根再分明不过的花刺,又酸又疼。

他曾见过她两次,第一次她像只野惯了的青鸟,横空入眼,发如流墨;而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成为别人的妻子。

那日之后,重阙刻意避开虞栎。

虞栎数次来寻他,他都找了借口回避。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最终惹恼了虞栎,她怒气冲冲,再没出现在他眼前。

他仍像往常一样,摘花捣浆,研究棋谱,只是目光是空的,始终追随着阁楼里那道看不见的人影,听那里面细微的动静。

第七日是阴雨天,重阙难得去敲了虞栎的门,告知她今日不必取丝。

半晌不见动静,他原以为虞栎是恼了他,不肯理会,只好说了事情便走,回身时脚步却忽然一顿。

御灵者六感极为敏锐,他又是个中高手,这会儿安静下来,他才发现里面真的是很安静,连呼吸心跳声都听不见。

他推门而入,见床褥整齐,空无一人。

心尖猛地一跳,苍梧山的雨日有多可怖他是知道的,山境之内皆起浓雾,苍雨茫茫,目不视物,山势又这样险峻。虞栎……她怎么敢!

重阙抓了伞便往山上跑,浓雾里他看不清前方,只能摸索着上山,边走边喊虞栎的名字。

不知喊了多久,他终于攀到了山顶,在浓雾里避开悬崖,借着极浅的光辨别方位,寻那人的身影。

片刻后,角落里传出细微的声响,唤他:“重阙。”

他急忙循声走近,再近一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抱膝蜷在树下,滂沱大雨湿了她满身满脸,她缩起来是那么小小的一团,抬眸看他时眼睛湿漉漉的,带着猫一样的柔软温驯。

他撑伞走到虞栎身前,抿着唇,声音嘶哑:“下雨天还敢来,真笨。”

“谁不知道今天下雨啊!”虞栎眼中进了水汽,微微泛红,抬起头朝他大喊,脸上全是水痕,“可我有什么办法?”

“谁让你不理我的,我又没有得罪你。我们还要在一起住上半年,半年那么长,你总不能让我和一只木头住半年吧!”

“你不帮我,我能怎么办?”她闭上眼睛,“重阙,我还能怎么办?”

重阙看着她,终于发觉垂睫而下的那一滴是她的泪,只是起初大雨茫茫,他没有看清。

像是被热油烫了一下,重阙握伞的手攥得紧紧的,指节几乎泛青。他将伞压低,蹲下来用袖子拭干净虞栎脸上的水痕,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对不起……”

重阙并没有带虞栎下山,雨势阴沉,雾霭渐浓,眼前之物都几乎不能目视,他只好将她带到崖顶的山洞里去。

他施法燃了一堆干柴,和她坐在一堆干草上。映着火光,两人脸上泛出暖色。

“你为什么忽然不理我?”虞栎脱了自己的外袍架在火边烤,蒸出一缕一缕的水汽,她缩在重阙的外袍里,突兀地发问。

他愣了半晌,最终只能生硬地回答:“心情不好。”

虞栎撇了撇嘴,显然是不相信他的答案,却没有多问。

重阙再看时,她蜷在干草堆里,盖着他那件外袍,闭眼睡着了,唇色嫣然。

他歪了歪头,卧在虞栎一侧,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早晨醒的时候,虞栎并没有发热,只是雨仍在下,云色沉沉,雾气浓稠。

他们缩在山洞里出不去,干柴已经燃尽,地上全是灰烬。虞栎换了自己的衣裳,他将干草拢成一堆,并着她在角落里取暖。

肚子咕咕作响,身上泛出冷意,虞栎靠得离他进了些,与他倚着。重阙皱了皱眉,便听见虞栎说:“你陪我说说话吧。”声音小而微弱,似乎马上就要睡过去。

他心中一软,轻声答她:“好。”

虞栎靠着他,慢慢暖和起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云裳究竟能不能御风?”

重阙低低笑了一声,答道:“只有御灵族中的王族血脉才能驱动云裳,其他人倒是不行。”

“那你呢?”虞栎有些失望,又追问他。

“我不在御灵族中长大,也没有穿过云裳衣,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飞起来。只是,若是御灵族中的王者,也不应像我这样,无人问津。”

虞栎仰头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重阙自觉失言,虞栎却又低下了头,问他:“重阙大人可是九城第一御灵者,又如何要来这荒野?”

话题转得生硬,重阙又无奈又好笑,慢慢回答她:“淡泊名利。”

“呸!”虞栎挑了挑眉,戏谑他,“那重阙大人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不曾喜欢过什么人。”重阙一本正经,却又忽然问她,“你呢?”

“我自然是有喜欢的人。”虞栎睨了他一眼。

重阙话刚说出口便后悔了,这姑娘都快成亲了,自然是所思有人。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却认认真真地问她:“那你何时喜欢那人的?”

虞栎离他更近了一点,笑声浅浅的,像一支拂过心底的羽毛,痒痒的。

虞栎和那人故事的开始,是在木繁山上。

她天性好动,幼时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摘花偷枣,闹得人家鸡飞狗跳。

直到攀树时撞到那人,枣子掉了一地,她从树上摔下来,砸到那人身上,断了他一条腿。她慌忙抬眼,却只看到那人目光沉沉,不见痛色。

她存了愧疚,三天兩头爬墙去给那人送花送枣,却无一例外被轰了出来。

年少的时候她没有想过她将来会被什么羁绊,却在一日日越过那人墙头时满心欢喜,她总是记起枝影婆娑下的那双眼睛目光沉沉,睫毛在光下投出一痕阴影。

木繁山的少年足龄后都要入木繁门历练,虞栎晚他两年,却在入门那一年成了他的门生。

木繁门规矩众多,他与虞栎住在一处,虞栎初来时水土不服,他便一直陪着她,在半夜里为她煮一碗飘着雪桂的面,在她睡不着时哄她入睡。无论何时,他总是守在她身后,安安稳稳。

起初只是静默的相伴,她却在天长地久之中,润物无声地动了心。

后来那少年离开木繁山,踏着神骏的独角兽,在一地象牙白的地毯中朝她招手,眉目如画,一字一顿,仿如誓言:“我会回来接你。”

“后来呢?”重阙声音浅浅,听不出悲喜。

“后来他就来接我了。”虞栎嘟哝了一声,倚在他肩上,倦极而眠。

重阙总是觉得,虞栎说的那个人并非羽觞。

他只见过羽觞一次,却从不觉得他那样的人会出离九城,与虞栎相识于木繁山。但他很快隐下这想法,总不至于去询问虞栎,问她所思之人究竟是不是将嫁之人。

雨下了很久,许久后才停下来,雾气稍霁,在半空里投下一点极淡的熹光。

他将干草扎成一束火把,施术点燃,然后搀着虞栎往山下走。期间,她始终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

那日之后,重阙与虞栎的关系近了许多,取丝时虞栎和他一起投喂云蚕,他们总会坐在一处闲谈;着实无聊了,重阙便教她下棋,那真是极聪明的姑娘,不多时他便多了个好的对手。

冬至以后,他们最常做的事情,是用红泥小火炉烫新酿的青杏酒,雾气中看得到对方淡淡的眉眼,柔和如云烟。

五个月的时间并非弹指一挥间,更像是一条润物无声的河流,不见其流,却迅速消逝,静默地浸润着那人的眉眼,将她刻入河心的每一块石头里。

三月初虞栎已经来了五个月,他们最后一次入苍梧山取丝,重阙喂完蚕便同虞栎坐在一侧,静静理那些堆起的丝线。

虞栎指尖流转,月白色的衣袖翻扬如云涌,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你很想离开?”重阙定定地望着她,那人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什么都不答他,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竭力掩藏住心底那些荒唐的,疯长的情愫,慢慢说:“很快,很快你就可以离开。”

重阙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来,他曾是少年剑客,仗剑九州,后来是九城第一御灵者,名誉天下,却在这个姑娘面前,如此挫败。

他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惊鸿一顾,而后那人便镌在他脑中,如藤蔓般疯长,眉眼清晰,挥之不去。

很快比想象中还要快,重阙赶工织完那匹云裳,只费了七日。

只剩最后的一步,将御灵者的灵息融入云裳中,使其华如青天之月,可御风而飞。

那是重阙最后一次和她去苍梧山巅,到山顶之后他结阵将云裳放入朝云之中,再以灵息将其推往一侧的筇枝下,看着另一侧的虞栎,慢慢说:“还有七日。”

“哦。”虞栎百无聊赖地应他一声,在一侧揪着竹叶,低头看不清神色,又说了一句,“不急。”

“出嫁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不应不急。”重阙茫然望着远方,心间涌上无尽海潮,几乎就要淹没他。

虞栎听了这话,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咬牙回他:“我急不急与你何干?”

他仿佛疲惫至极,一字一句地答她:“是,与我无干……”

虞栎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似乎就要骂出声来,却忽然瞳孔一缩,猛地推开了他。

他听到流矢擦耳而过的声音,虞栎大声朝他喊:“小心后面!”

山崖后钻出十数人来,重阙运了灵息便迎上去,余光却瞥见虞栎被人围住。

该死!他暗骂一声,他在九城中成为第一御灵者,杀人无数,仇人亦无数,才躲来这荒野求个清闲,被追杀本是常事,怎么会牵连了虞栎!

“重阙!”虞栎飞跃而起,一脚踢开一人,大声问他,“你信不信我?”

重阙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忽然安宁下来,转首问她:“信又如何?”

“那就跳下去!”虞栎飞身到参天青竹一侧,避开四方之人,眸色沉沉若乌玉,静静地望着他。

苍梧山有数万仞之高,鬼神都难从其中生还,此去……重阙轻笑开来,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再次震退一人,一跃而下。

他睁着眼睛,故而仰头能清晰地看到那人的模样,她在朝云中扯开那匹云裳,俯身抱住了他。

那人长发流散,云裳逸开千重羽纹,在她身后扬起,如一片遮天羽翼,光华流转。他们倚得那样近,眼睫几乎相合,呼吸浅浅,他在那瞳仁中清晰地望见了自己,只是他,只有他。

他曾经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此刻却一句都没有了。擦耳而过的只有风声,青山绿水,时光漫漫。

“抱紧我。”虞栎贴着他的耳畔,轻声说,“云裳没有取够灵息,我快要飞不动了……”

快到山底时,虞栎终于脱力,扯着云裳的那只手松开,他们摔落在地上。

虞栎无碍,重阙垫在她身下,却折了一条腿。

寻不到可疗伤的药草,虞栎只好用木条就着裙角撕下的布替他固定了骨头。

重阙静静看着她,看她的眉眼她的额发,终于忍不住问:“你是御灵王族?”

“从前不是,后来却是了。”虞栎包扎完便收回了手,答他时眉眼淡淡。

“御灵王族的人,又如何能与外族通婚?”重阙有太多太多想问的问题,此刻却只想知道一件事情,虞栎,她是否……是否真心爱慕一人,又是否真心想嫁一人。

“没有人知道我是御灵王族的人,出木繁山后我被人所伤,损了心脉,御灵王族有一人同我换血,我才有了这血脉。”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虞栎的神色,在山水之间那样安静,眼里全是温柔。

脑中轰轰作响,时光接踵而来,他只觉得许多事情就要明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觉般问她:“那人是谁?”

“重阙,”她定定地望向他,眼中染着他从不曾见过的痛意,“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

他攥紧了拳头,在那一瞬间他这样肯定,她不爱羽觞,也不会爱羽觞。

她不会爱这天下的任何一人,曾有人为她以血换血,以命换命,这样干净纯粹的情爱,没有人能比得上。

“那……”重阙艰涩地发声,“你真的要嫁给羽觞吗?”

“是。”

他终于不再说话,倚在树干一侧,沉沉地闭上了眼。

夜半时下起了雨,虞栎找了许久才找到避雨的地方,他刚刚睡下便起了高热。

湿柴燃不出火,他脑袋晕得睁不开眼,感觉有人用冰凉的掌心覆上他的额头。他昏昏沉沉,像是陷在一个一生那么长的梦境里。

时光光怪陆离,他一遍又一遍地唤出那人的名字:“阿虞,阿虞……”

没有人答他,暗夜一片静默,却仿佛有人俯身下来拥抱他,用指尖临摹他的眉眼。

醒来便看到虞栎拧了帕子替他拭汗,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唤出声来:“阿虞。”

“你……”虞栎俯身,目光定定地将他看着。

他松开手,避开那道目光,道:“抱歉……我睡了多久了?”

“三日。”她收回目光,却含了一丝苦笑,“昨日我已经将云裳放回,还有六日,六日后我就要离开了。”

“届时,我去祝贺你新婚,你可欢迎?”

“不欢迎。”虞栎扔了帕子,咬牙看他,“和你在一起总有一堆事情,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的婚宴搞砸了!”

他扯出一抹笑来,道:“也好,那就不去了。”

第七日他亲自取了那匹云裳,装入锦盒之中,传信让羽觞来接虞栎。

浮空城的四月初,梓花开了半树,银铃曳曳,暖风下天光浅薄,照着虞栎策马而出的身影,树影如斑驳碎玉,那人步步远行。

虞栎却忽然在前方回首,死死盯着他,几乎就要转身冲来,高声喊他:“重阙!”

天光入眼,那人膚若白玉,眼眸清亮,他心间一悸,却终于说:“保重。”

保重,这一路山高水长,城池深深。

保重……我的姑娘。

虞栎出嫁的前一日,他独自烫了一壶青杏酒,入喉时酸涩无比,酸得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他记得他第一次喝这酒的时候,还是在木繁山上。

是了,起初他还只是木繁山的重阙,那个时候,他的阿虞还在他身边。

他抬起头来,雪桂树亭亭如盖,未至花期,却仿佛仍有绿衣的姑娘在其上偷花,摔到他身上。

一壶酒很快便饮尽了,他挖开桂下泥土,想再取一坛酒,那还是起初他同虞栎一起酿的……虞栎虞栎,此刻她早已离开,却铺天盖地都留有她的影子。

重阙没有挖出那坛桂花酿,却在埋酒之处看到一只木匣。

他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木匣,里面只有一只雪桂花缝的香囊,底下纸笺露出一角,纸页已经泛黄,密密麻麻却只写了两字:重阙。

重阙重阙重阙重阙……

背面只有一行字:我等你记起我的眉眼。

雷声轰轰碾过心头,他愣在原地,那人的心意离他原是这样近,像某一日她咫尺可触的眉睫。他拔腿便向前跑去,踏开三月草木,四月春光。

他已经忘了有可以代步的工具,却如此清晰地记起了那人的模样。

他总是能记起年少时抬眼看到的那个人,立在树梢之上,广袖如蝶翼,眼里盛满九月天光,映出满树雪桂。

他年幼时是御灵王族的弃子,性子再沉稳不过,喜怒从来不形于色。却唯有一人,他一次又一次动怒欢喜,都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才能称之为爱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动了心,他只想在她眉飞色舞时分享那喜悦,在她摔落而下时予她庇护。

虞栎小他三岁,在入木繁门后的第三年,他求来了这个门生。

那以后她便住在他东院里,他在夜半时分为她煮面,打雷时哄她入睡,生病时替她煎药——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些琐碎而细微的事情,他会如此甘之如饴。

御灵族着人来接他的那一年,他已经十七岁,那日十八匹独角兽开道,他立在人群之上,在万人之中他清晰地看见那个姑娘,他忽然这样清楚,他这一生所求,原不过如是。

十九岁那年他去接她,在她木阁的小窗上放了一大簇雪桂花,等她第二日来挖桂树下的木匣,那婚帖上写:桂馥兰馨,愿结百岁之静好。

可那时他还不知这事情的严重,御灵族不允与外族通婚,王族更甚,这婚讯一传出虞栎便遭到了追杀,无数阴谋接踵而来,重阙只能带她出逃。

他们逃往九城,逃往荒野,却始终没能逃过追杀。他带着虞栎冲出重围,许久后才发觉那姑娘连呼吸都快要停了。

许多年前他不敢承认自己那一刻的恐惧,而后来他已经忘记,可他始终记得那人俯身在他耳边,那样轻声唤他的名字:“重阙……”

一遍又一遍。

他发了疯一般抱着她狂奔,在漫天大雨里他怀里的姑娘那么孱弱,似乎一用力就要破碎。

后来,他在木繁山下的药庐中寻到了法子,以御灵王族之血为引,替她续命。

他折了一生的寿数,又请人用药洗去虞栎的记忆,希望她这一生,平安喜乐,无所背负。

那人问他:“是否值得?”

他终究不知是否值得。他为那人损尽一生,那人却毫不知情,可他记得十一岁那一年,她广袖高扬,绿衣临风,落到他怀里。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此后十里红尘,皆不能入眼。

他给她喂完药,就一直守在她身边,从天黑到天明,又从天明到天黑,他那么仔细地看着她,好像怕错过这世界最珍贵的时光。

许久后,他终于离开了。

他不敢见她,他都已经快要死了,却不会再有人记得他。

可再次从九城中醒来之后,却是他忘了前尘。救他的人只说他是御灵者,他便抛却故往,仗剑九州,成为第一御灵者。

可他从来不知道,他行走九城的时候,他仗剑天涯的时候,那个姑娘在何时何地,是何种处境。

她从来不曾忘记过他。

经年之后,她重新来到他身边,做无数年前他们曾做过的事情,说年少的时候她曾与他说过的话,她把过往的一切一一重演。

他终于在苍梧山下的那场高热里记起她的名字,记起雪桂繁繁,武陵年少。

可她说她要嫁给羽觞,他曾错过她太长的时光……如何能打扰她一世长安。

但在这样长久岁月里,她只是在等他,记起她的模样。

如今他记起了,清晰地记得那人的一眉一眼,一举一动。

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他们相识已经快要十二年,这段时光里他曾辜负岁月,也曾忘却流年,却唯有这一次,他要竭力去追上那人,说他当年不曾践行的诺言:

桂馥兰馨,愿结百岁之静好。

三十三里是太遠的路程,他却全然不觉,只是运了灵息向前奔跑。

远方山水之间露出一痕浅浅的颜色,他看过去,再清晰一些,便看到那人御风而来的身影,云裳已经制成嫁衣,穿在她身上那样好看,是许多年前他无数次想象过的好看模样。

他步步驰行,踏过千山万水,去执她的手。

“我记得洗去你记忆的那碗药,是我亲自灌下去的。”重阙在院中扎了秋千,他们相倚坐着,去岁收的桃花做成茶包,在案上壶中升出袅袅白雾,香气浅淡。

“可是重阙,”虞栎眼中映出他疏朗容颜,语气认真,“真正爱一个人,是将他刻进了骨血里,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我醒来之后便去找你,在木繁山下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睡不醒。浮空城主说若要救你,便要先散尽记忆,再用浮空玉替你续命才行。”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记得我。”

“起初救你的代价是我嫁给羽觞,可后来我与他打赌,若半年之内你能记起我,他便放我离开;若不能,我便嫁给他。”

虞栎说着,忽然停住了,她睁大了眼睛,重阙俯身下来,含住了她的唇。

周边是炉火柴响,是沸水之声,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天地一片安宁,只余那人唇角溢出的一声呢喃:“我会记得你。”

她扬起唇来,云裳翻飞,光下映出千重花纹,逶迤如晓山初云,道:“若你不记得我,我明日便只能穿着这身衣裳,逃婚了。”

她是这世间最野的青鸟,只有这一人,她甘愿留在他身边,陪他烹茶下棋,摘花煮酒。

而其他世间繁华,皆非所愿,皆非所想。

她所嫁之人只会是那一个,桂馥兰馨,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