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记(组诗)

2017-04-18 15:35姜桦
湖海·文学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麦地故乡母亲

姜桦

@回乡记

“就在这里……喏,

现在,长上了麦子!”

父亲指着那片干净的麦地

黄昏的麦地,比旁边的

明显要高一些、深一些

被填平的是我祖父的墓地

我的做过地主和伪保长的祖父

现在,他长在青青的麦地里

他的身材矮小,连最矮的

那一株麦子,也比他高了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来

身边已没有了麦地。“喏!

就是这里,现在成了工厂!”

扶着儿子,我一双泪眼浑浊

眼窝比当年的父亲凹的更深

@春天里

春天,一片油菜花

高高昂起又低下了头

这个春天,一个女人

说出了爱,再说出恨!

低头的菜花结出郁结的籽荚

从前往后的日子都躲在那里

那说出爱、再说出恨的女人

为何要隐进四月的油菜花丛

那水边暗红新鲜的芦笋

水中晃动着蝌蚪的尾巴

一片叶子飞向裸露的树枝

你找不到那只小鸟的住址

春天,一场细雨跟着风

在一片河岸上掉转过头

那个孤独而又沉默的女人

旗袍的岔口突然改变方向

@弥 漫

下午两点半,流淌的运河边

远处树顶凌乱,油菜花堆积

大片的阳光和柳枝十指紧扣

巨大的春天,在半空中弥漫

河堤上,我弯下身体拔茅针

身后,你的目光紧紧扶着我

这多么象我小时侯,在故乡

一条东干渠紧挨着我的村庄

那时侯,我也站在河坡底下

我的母亲比柳树要高上一些

傍晚时分,一条大河春水猛涨

那些茅针,瞬间,就低了下去

多年后,母亲和故乡一起老了

那条东干渠慢慢被淤积、堵塞

你站在河坡上,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固执,多么,像我的母亲

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矮下去

一直矮到水面,矮过脚边水草

而你含着泪光的眼睛,在夜晚

那水面正发出各种不同的光亮

@露水是可以抱在怀里的

露水是可以直接就抱在怀里的

童年,蔷薇花石榴花延长的春天

每天一大早,天不亮,我的母亲

就被那些野斑鸠和鹧鸪鸟叫醒了

从地里,到家里,她一路小跑

先是抱回一捆嫩嫩的茭白和莴苣

接着又抱回一抱油菜籽和青蚕豆

身边的河水清亮,麦子,快要熟了

六月清晨,朴实的棉花打着灯笼

秧苗青青,直接扑向母亲的怀中

田埂上,一排排向日葵转动的头

低处,我看清了它们幸福的眼神

还有一捧捧青椒芫荽、青葱小蒜

还有一篮篮嫩猪草一筐筐马兰头

还有那手持红缨的矜持的老玉米

追着太阳舞动的热辣辣的红高粱

九月,火焰般的凌霄开遍小小村庄

鸡冠花打开一张张潮湿巨大的斗篷

水稻金黄齐齐挨着母亲干瘪的胸口

那瘦削弯曲的身体一次次贴向露水

乡村的露水是可以直接抱在怀里的

我总记得母亲的胸前总那么湿湿的

几十年,一身粗布衣裳整洁、干净

她疲惫的身体和露水之间毫无间隙

@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是老了

谁说过,一个人一旦上了岁数

性别将不再重要,都只是个老人

我老了,在我眼里,你仅仅是亲人

花不分颜色,仅仅就是一些花

草不管铺到哪里,都只是一片绿

世界仅仅是一颗巨大转动的星球

我不再注意它的方向、速度、表情

阳光搬走花园,秋风搬走鸟叫

夜晚搬走一個人的忧伤和哭泣

从最初出发的地方找到回去的路

你,搬走了一个人接下来的记忆

被生活巨大的齿轮碾压、打磨

我已经学会和时间作最后妥协

在一个夜晚打量这空空的房子

世界,充满告别和忧伤的气味

掉过头去,如一只长脸的山羊

绕开岩石,带着暮色回到故乡

如果说爱的本身一定具有重量

我们都已经卸下这沉重的负担

@靠 近

靠近那头发。雕花祠堂的

拱门前,你的发簪挑破梅花

靠近那眼睛,我侧身而来

提着萤火虫的灯笼

靠近那朱唇,一条来自海底的鱼

接近海滩的刹那,突然掉转身

腹部朝向水面,剩下这张嘴

吐着海水收藏的沙砾

靠近脖颈,你的肩胛

藏着星星尖锐闪亮的钢钉

靠近你的腰部,你芒果下垂的小腹

昨夜,生出一河

带斑纹的星星

靠近你的手,你细长的指甲

翻转过多少盛开的的花朵

你手指绑着的石头

那被压碎的心

靠近那条小巷。今年的

第一场雪,我听见头顶的

树梢不停滚落的碎片

僻静的拐角,雪花在一根绳上

写字,再在冬天的早晨

拎出光滑的井沿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来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来

暮春之夜,树木和花朵

更加潮湿、隐晦、黑暗。

灯光下,我在翻看一叠老照片——

十八岁,毅然中断学业,和一个

靠捕鱼上学的穷学生恋爱;

二十二岁,半夜起床,背一副旧门板,

徒步70华里,去和一个乡村教师结婚。

二十八岁,拖着一条病腿走下水田,

田埂上的四个孩子是一串淘气的气泡。

三十六岁,一生中最漂亮的照片

那条留了多年的辫子比黑夜还黑。

四十八,花白头发摇曳;

六十四,满嘴牙齿脱落;

七十岁,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儿孙满堂正好遮住她白癜风的脸。

七十八岁,脑梗,失语。

一个如此热爱唱歌的人,突然就说不出话!

母亲,直到今天,见了人就哭。

压在心上的破旧门板,那是

她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的嫁妆!

雨下着,越来越急,一个人全部的

爱的履历,是否终将被那时间带走?

多年后,我已不在妈妈的身边。

一张一张翻看那些从前的旧照片!

哦,不说话,我只给她唱那首最古老的儿歌——

“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啊……”

@死在人间

这四周多么安静

一个人躺在那里

鲜花围绕透明的玻璃

一脸胡须刚被修剪

平时散乱的白发

也被认真梳理过

前排有人默默抽泣

后面有人低聲哀叹

声音都那么小心翼翼

响起一段哀伤的旋律

那音乐曾被无数人用过

几个人依次移步上前

除了叹息着引用了我

写给一个女人的诗

对我这一生的总结

徒有形式,毫无创意

重新站回到漆黑的人群

为了能够再一次看清一些

真实的面孔,我穿戴整齐

故意将死亡提前演练一遍

@古老的村庄

这片黄土曾埋掉过多少亲人

一眨眼又将我埋下去大半截

这片淤泥曾堵住过多少喉咙

只是还没最后封住我这张嘴

一段宽阔的河床在渐渐干涸

童年的玩伴早已经天各一方

大肚子蝈蝈、夏夜的萤火虫

童年的梦总在中年将我造访

今晚住在村里,抬头看满天星星

古老的废黄河就从我的身边流过

大河对岸,星星在一颗一颗陨落

你并不知道哪一颗写着你的名字

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籍贯和姓氏

从这片土地走出,相互指认就靠乡音

黄土没埋掉的,终究会被时间埋掉

包括那头顶的月亮和月亮底下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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