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霍女君,渠阳老城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津门作协合同作家,尝获津门四届,文学星誉。壬午马年,初习小说,各类小说出于《清明》、《延河》、《北方文学》、《天津文学》、《延安文学》等刊物,并见《中篇》等小说选刊选载。出长篇小说《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今为天津《宝坻报》副刊主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21高研班学员。
人物描述:A副主任(以下简称A副),拥有绳子一样瘦长的身子。最具特征的是那张缺少肉质的脸,上尖下宽,加上鼻子上横陈的眼镜,整张脸就是一个大写的子母A。初看文质彬彬,细看还是文质彬彬。
B副主任(以下简称B副),眼镜片后边有两束凌厉的眼神。眼镜度数高,厚厚的镜片模糊了部分凌厉。善于打开嘴唇儿聊天,没人聊也可以自说自话。属于没事瞎BB的那种。
C副主任(以下简称C副),身体由无数个圆组成,圆圆的身子,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让人生发一种破坏欲望,想拿把刀从中间劈开,这样圆就变成了两个大写字母C。喜欢发出呵呵的笑声,既不高亢,也不过于低沉。
哪里来的安全套
A副下班回家,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买了几样暖棚里的小鲜菜。卖菜的大姐特愿意把菜卖给A副,A副从不下手在菜摊里拨拉,很尊重她的每一样菜蔬。A副越是这样,卖菜大姐就越是挑拣好的拿,黄瓜是直溜的,土豆是不长芽的,白菜是不带烂叶子的。A副也不看秤,卖菜大姐报多少,他就给多少。当然,卖菜大姐也不会谎报,先是有整有零地报出来,然后说上一句毛八分的就算了。然后笑盈盈地递过去装在塑料袋里的菜蔬,在接过A副付的菜钱时,准会听到一句“几毛钱别找了,卖菜挺不容易的”。瞧瞧,这样的男人是多么的体贴,卖菜大姐看着走远的A副,低声嘀咕,哪个女人要是找一个这样的男人,还不得享一辈子福。
A副就是这样一个让女人眼馋的男人,那才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歹人家也是正科级干部,拎着菜在不大的小城街道上一走,回头率简直是爆棚了。今天A副买的是茄子,蒜香茄子是他的拿手菜。A副脸上的表情基本千篇一律,见了谁都一副恭谦有礼的样子,绝少大喜大怒。但是,他手里的菜往往会泄露内心的秘密,A副只有在心情大好的时候,才会有耐心做一道拿手的蒜香茄子。今天的A副心情怎么能会不好呢,领到把他叫去谈话了,明确了把他扶正的意向。四十岁的他,一旦扶了正,就变成了副处级,今生也就无所求了。这一天啊,他等得太久了,能不高兴么。
媳妇儿,咱晚上吃蒜香茄子。
屋子里却没有动静。A副是个细心的人,他看见媳妇儿的鞋子在门口放着,媳妇儿肯定是在家的。就提高了声音,媳妇儿?
依旧没有回应。
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即便在家里也很少慌乱的A副,顾不得把菜放到厨房里,拎着塑料袋先找媳妇儿。三个卧室没有,客厅没有,卫生间也没有。A副发现一个细节,卫生间里的洗衣机电源是接通的,洗衣桶是打开的,筒里已经放好了水。这是要洗衣服的节奏啊。可是,洗衣服的人呢?A副再次重温几个卧室,在他和她的卧室里,又捡到一个遗落的细节,他的几件衣服散落在床上。这个细节和卫生间的细节,刚好可以链接起来:媳妇儿是要给他洗衣服。
猛然,A副发现晒台上有个人影,急忙奔向客厅,拉开推拉门儿,果然是自己的媳妇儿。此刻的媳妇儿俨然受了某种恶性事件的打击,靠在齐腰高墙围上的她,面部呈现深度绝望。头发是北风吹凌乱的,眼神是被痛苦浸泡凝滞的。更加惊悚的是,女人浑身在抖动。与寒冷以及发热等症状无关的那种抖动。抖动的节奏很快,秩序很乱。
媳妇儿,这是咋了?
A副想展开臂膀,用并不宽阔的胸膛安慰媳妇儿,发现一袋子菜蔬还拎在手里,慌忙丢弃了,再次做出拥抱状。
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楼!
A副媳妇突然打破凝滞状态,把自己愤怒成了一头母狮子。此时女人抖动的频率更快了,快到抖动与抖动之间几乎没有了间隔。A副吓了一跳,和妻子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他头一次领教妻子另一副面孔。五官失职地挪位,变形。
到底咋了,媳妇儿?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看穿你,表面上装得规规矩矩,实际上一肚子花花肠子。二十年了啊,我居然没有看透你,你真是生错年代了,这要是搁在战争年代,你非得从事地下工作,善于隐藏啊。
亲媳妇儿,受啥刺激了?
别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跳下去。二十年了,我咋就没看透你呢。你老老实实交代,多长时间了?
媳妇儿,这儿冷,咱到屋说行不?
就在这儿说,多长时间了?
啥多长时间了?
你就装吧,你瞅瞅你一脸的无辜样儿。你不就是个公务员么,怕影响了你声誉是吧,怕败露你别做啊。纸会包得住火么,会么?
不会。
哈哈哈,你终于承认了。那个女人是谁?
什么女人,媳妇儿?你把我弄糊涂了。
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成全你。
女人说着,一条腿往矮墙上迈。这可是十层楼的矮墙,A副的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晒台上。媳妇儿,别,别,别……别吓我,你想知道啥,我肯定全告诉你。
女人摊开攥得紧紧的一只手掌,露出来一枚未开封的安全套。
我真的不知道
原来,A副媳妇手里的安全套,是A副媳妇从A副上衣口袋里发现的。A副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男人下班回家做饭,女人负责吃饭之外,还负责洗两个人的衣服。女人在洗衣服之前,总会翻找一下口袋,看看有没有遗留的物品。翻找了二十年,各类的小物件也是出现过的,安全套却一次也没出现过。
本来买安全套是男人该干的活,可是A副说什么也不愿意进性保健品专用店铺。他是自律的,内敛的,进了那种店铺,万一被熟人看见了,别人会怎么想?人的联想丰富极了,他才不會轻易授人以把柄。听C副说过,那种店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充气娃娃,可以震动的安全套,应有尽有。C副说完了就摇摇圆圆的脑袋,呵呵地笑。接下来就是B副发挥的时间,他咬牙切齿地叨叨,买那种东西的能是好人么,现在的社会真是乱套了。谈恋爱都是快餐式的,哪还有真正的爱情。过去为了见心爱的人一面,花几个月翻山越岭都觉得幸福。我们老家村里有一个老光棍,平时靠走村串巷收破烂过日子,省吃俭用那叫一个抠门。有一天进城了,从城里买回来一个充气娃娃,天天夜里搁被窝里搂着。都是这路货色的,好人谁买啊。B副说着不解气,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蹲在桌子上。杯子里的水受了惊吓,以为地震了,跳起来拼命往外逃窜。
然后,B副斜着卫生眼看C副,你知道的这清楚,不会亲自尝试过吧?没等C副回应,B副大概觉得自己非常幽默,就嘿嘿地笑起来。他一笑,鼻子发生震颤,眼镜就往下滑动。滑到鼻子尖上了,也不去扶,两只五百度的近视眼再无遮挡了,它们空茫地张开着,对主人从喉管里发出的嘿嘿声无动于衷。C副习惯性的呵呵笑几声,他呵呵的笑很奇特,弄不清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还是从圆圆的眼睛里发出来的。或者是从两只圆鼻孔里发出来的,也未曾可知。该呵呵笑时,他呵呵笑了,不该呵呵笑时,他也呵呵笑了。因此,别人很难猜测C副的呵呵笑,是源于心情愉悦,还是源于心情烦闷。A副很少开玩笑,也很少被当成B副玩笑的对象。他们这样开玩笑时,A副心里就庆幸,幸亏自己不去保健品店,否则自己就会被设计成玩笑的主角。
有一段时间,A副媳妇很是不满,拒绝去性保健品店买安全套。怕自己怀孕,就不让男人沾惹自己。时间长了,又怕男人冷淡了自己,到别处去释放热情,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拎个大包去了公共厕所。裹上厚厚的围巾,戴上阔大的口罩,再戴上一副墨镜,精密细致地乔装一番再出来。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神秘装束的A副媳妇第一次走进保健品店儿,结结实实地吓了店主一跳。A副媳妇儿慌忙解释,我们家那位脸皮薄,非得让我买来,这哪是女人干的活儿啊。惊魂已定的店主就笑,人家小姑娘来买,手里举着就走。A副媳妇儿不愿意了,您说的肯定是干那种职业的人,好人谁那样啊。
从购买到使用,再到放置的位置,A副媳妇掌握着主动权。A副想了,就对媳妇儿说,拿个套儿吧?A副媳妇只要心情不是太糟,就顺从地从老地方摸出一只来。A副媳妇很少心情过于糟糕,除了在买安全套这个问题上有争议,她男人的表现是让她满意的。总体上,她是一个遭人嫉妒的幸福女人。她的安全套就是幸福的见证,每个月数量均衡地消失。越是幸福的女人,忧虑程度越深,担心某一天她的幸福突然就瓦解了。
真的不是我的。真的,媳妇儿。
一个不掌管安全套的男人,口袋里忽然有了安全套,而且还不是常用的老牌子,藏匿于老地方的老牌子套套一个也不少。无论他怎样解释,她也不会相信。况且,他所谓的解释,并没有给出现在他口袋里的套套,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谁会相信呢,他自己不知道那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我真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媳妇儿,我向天发誓,我要是说谎,就天打五雷轰。
一条腿依旧保持着翻越姿势的女人,大概想完成一个冷笑,但是面部肌肉已经不听大脑指挥了。嘴巴费力地打开,随着口水一起,流淌出来一句重复无数遍的话:
那个女人是谁?说……
小区里路灯的灯光,艰难地攀升到十楼,一路耗损后,尽量多地把剩余的光铺展在女人身上。女人嘴角淌出的口水,在光线里反射出无数尖锐的利器,一道一道地刺中A副的心脏。
媳妇儿,求求你,别吓我——男人哭了。
女人也哭了。一哭,浑身的肌肉反倒松弛了,抖动的频率减弱了许多。紧跟着说话也变得利索了,不再伴杂着口水了。他听见她清晰地说,说出来那个女人是谁,我就原谅你。
A副不信女人轻易可以原谅他,然而他想使用一个缓兵计,让女人停止那个危险的动作。于是,他说,你下来我就告诉你她是谁。
这么说她是存在的了?
他看见她微笑了,而且跨在矮墙上的那条腿也准备离开了。他受到了鼓舞,朝着女人点了点头。
他真是不了解女人,而且是严重地不了解一个被幸福宠坏的女人,她的平静不过是毁坏前的一个假象罢了。
他打开怀抱,摆好了迎接女人的姿势。此刻,他的女人多么像美丽的天使,把两条纤长的手臂展开来做羽翅,刚刚发福的身子被羽翅轻灵地带起来,翻越过那堵矮墙,向着苍茫的大地而去……
A副失去了保持几十年的儒雅,一声尖锐的嚎叫,奔向夺命矮墙,只捞到一把女人留在人间的寒意。
那只害人的手呢
小城真的太小了。第二天,一条信息快速奔跑,让每一个看见的人热血沸腾。一部分人以口口相传的方式,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事件中来,一部分人以微信等现代媒介为平台,手指滑动间让信息迅猛发酵。“公务员老公搞婚外情,老婆手攥证据跳楼身亡”;“老婆手握男人出轨证据,争执中被公务员老公推下楼”。标题下边的文字,更是言之凿凿,说是有人目睹死者的那只手,几个警察都掰不开。最后用工具才一点点地撬开了,掌心里一只用过的安全套,这才大白于天下。朋友圈里的女人们,纷纷转载,然后在标题前加上几个字:杀了这个畜生。让人快慰的是,在大家的讨伐下,害人者在网上抱头逃窜。那是一条有形的路径,由手指和想象力共同缔造而成。它是凶险的,曲折的,没几步就埋藏着一枚炸弹,或者隐匿着一只恶犬。半空還有嗖嗖带响的利剑,愤怒的手指取代了弓弦。看吧,那个抱头鼠窜的男人,他的身上插满了利剑,面目被炸弹炸得残破不堪,小腿已经被恶犬撕咬得鲜血淋淋。
众声喧哗之中,卖菜大姐异常沉默。她认定了大家说的是谣言,不传播就是抵制谣言的有效办法。她的目光一次一次地望向北方,盼着在她下一次的张望中,出现他优雅的身影。作为和A副室友的B副和C副,也在关键时刻有所表现。他们和单位的人,不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任何和A副有关的消息,不相信A副会出轨,更不相信A副会逼媳妇跳楼。他们在语言上一致认为,安全套出现得太蹊跷了。在态度和大家保持一致性的基础上,作为A副室友的他们,率先提出一个观点,莫不是有人故意设局,为什么安全套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A副提职的节骨眼上呢?这个观点是非常危险的,它把他们自己和大家都拖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从利害关系看, ABC三个副主任年龄相当,资历相当,A副升职就意味着B副和C副不能升职,部门一把主任的位子就一个。
他们都是不笨的人,主动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说明什么呢?意图就是郭德纲的发型,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个桃心头,不用看第二眼,既清楚又明白。在一片喧闹声中,他们的发声最具杀伤力,让单位所有人胆颤心惊。尤其是曾经和A副有过不愉快摩擦的人。A副是人不是神,尽管谨言慎行到了极至,也不能保证一个人不得罪吧。这部分人总还是存在的,平时不过是处于隐形状态中而已。B副和C副的观点,不亚于现形剂,让隐形的人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他们自己跳出来,为自己的清白寻找证据。他们已经了解到,罪恶的安全套是放在A副外套里的,外套是在出事前一天晚上脱掉的。也就是说,出事前的一天,外套是穿在A副身上的。那天穿着外套的A副,都有机会和谁接触呢?
细节逐渐清晰,出事前一天,单位开了全体人员参加的会议。会议的地点是在大会议厅,在开会之前,A副将打印好的材料分发到每个桌位前。因为会议厅的暖气过于充足,A副将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这也是会议一景,很多人都会将外套挂在椅背上,只不过A副的外套挂的比较早。A副发完资料离开了会议厅,外套留在了椅背上。那么,在会议开始之前,会议厅有了一个短暂的空档,在这个空档期间,肯定是有人对外套做了手脚。这是一个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从外套身边经过的人,趁人不注意把安全套放进口袋里。人做了一个试验,外套挂在高高的椅背上,露在外边的口袋儿,刚好和中等身高人下垂的手平行。手往口袋里塞个东西,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好吧,两类嫌疑人梳理出来了,一类是在空档期进会议厅的,一类是从外套身边经过的。以现形剂下暴露出来为首的人,开始活动频繁,他们为自己寻找各种证据,证明自己没有在空档期出现在会议厅。这个说,我的位置是在会议厅的左侧,而A副的外套是在会议厅的右侧,不存在经过这个说法。那个说,我虽然从A副外套身边经过了,但是你们知道我习惯把笔记本用两手抱在怀里的,手根本没有作案的可能,哈哈,我的习惯性作用证明我是清白的。
洗脱自身的同时,一部分人率先反击了。当然,这部分是以和A副有过节的人为核心力量的。他们想啊,矛头该指向B副和C副才对啊,这两个家伙是不是心中有鬼,在故意虚张声势,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呢。他们和A副一个屋子,作案时间最多,嫌疑性最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古人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啊。反击的人开始悄悄制造舆论,把插在自己身上的矛头拔下来,朝着B副C副嗖嗖地还击。还击回去的矛头杀伤力可是够强,如果刺中目标,将没有半点生还的希望。
B副和C副,使出浑身的力量,躲闪着飞来的利器。真是难为C副了,他那样一个由圆构成的身子,几乎变成了庞大的球体,在地上滚来滚去。B副更是不轻松,原以为他会占了身材灵巧的优势,没想到朝他投掷过来的利器,数量上远远多于C副。这简直没有天理,就因为自己平时爱叨叨么,真是败在一张破嘴上。正在这时,他们证明自己的机会来了。领导先是找了B副谈话,A副闹出人命,在这个关键时刻扶正,恐怕会生出民怨。领导的美意刚一出口,B副连摇头再摆手,不行绝对不行,我还年轻再锻炼几年,把位置还是让给C副吧。C副再没个说法,他老婆就要跟他离婚了。紧跟着,领导又找C副谈话,气喘吁吁的C副,做出了和B副一样的反应,我还年轻呢,把位置让给B副吧,B副天天到家看媳妇脸色。
就这样,B副和C副用实际行动为自己洗刷了嫌疑。那天晚上,两个平时下班很少走到一起的人,肩并着肩昂首挺胸地出了单位的大门。他们约在附近一家小酒馆,为他们恢复清白而庆祝。窗子是临街的,正对着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很多人都看到他们两个喝酒了,卖菜的大姐也看到了。这个时候,买菜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卖菜的大姐习惯地把目光投向那个让她温暖的方向。依旧没有看到巴望的身影,目光就稍微走得远了一点,于是便发现了酒馆窗玻璃里的两颗头。它们左边一只,右边一只,中间隔着条形餐桌。它们的面部表情是欢乐的,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看哪,它们变得红彤彤的了,仿佛被红色的颜料染成的。又过了一会儿,两颗红彤彤的头,变得悲恸无比,简直用痛哭流涕来形容了。它们深深地陷在悲伤里,同情它们的服务员,一趟一趟地给它们送来用来擦泪水的餐巾纸。沾满泪水的餐巾纸,小山一样堆积起来,最后都把两颗头给埋没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为B副和C副鸣不平。A副媳妇儿的死葬送了两个人的政治前途。
三个人的办公室
两周后,A副来上班了。在A副来上班之前,人们一次次地讨论,一次次地酝酿,面对A副时,该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该使用什么样的表情,才不至于对A副造成次生伤害。脸上不能带着同情,或者悲伤,那样会很容易揭开A副还未愈合的疮疤。要微笑,但是要掌握微笑的尺度,不能笑得太过了,笑得过了会被误以为是幸灾乐祸。是向空姐那样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嗯,这样刚刚好。碰到总要打招呼吧,打招呼的内容千外不能涉及到死者,最好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面带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问一声“吃早点了”。午后上班碰上呢,问一句“中午没歇会么”。反正,招呼的内容要随机应变,语调自然流畅,不能流露出刻意来。谁会八颗牙齿微笑,来做个示范?单位的办公桌上,开始多出来很多枚的小镜子,人们挤出时间来,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谁也不想在A副面前表现出不自然来,这个不自然可是颇有深意的,绝对不仅仅是怕触动A副伤心事那么简单。不自然是心虚的表现,是心里有鬼的表现。人人都想证明自己心里没鬼,所以人人都在勤奋地练习。与此同時,大家还制造了一个大的举动,联名举荐A副做部门一把主任。他们每个人都拿出自己的人格,担保A副绝对不会做出道德低下的事情,那不过是民间谣传而已。
大家以为A副一定是带着悲痛的烙印的,即使努力遮掩,也会挂着些许痕迹的。突然面对A副时,大家惊讶的发觉,他们的猜想全部错了,A副依然是过去的A副。他俨然没有历经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不过是歇了几天假而已的样子。除却又瘦弱了些,身材更接近于一条绳子,脸型更像A字形字母了,精神简直称得上是饱满。依然是优雅谦和的绅士派头,见了任何一个人都微笑点头。这也太丧失常理了,太违背基本规律了。他过于正常的表现让大家错愕,及至不安和惊恐。一个单位总是有高人的,高人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说A副的表现是暂时性失忆,把痛苦的现实有意识地给屏蔽了。故意的忘却,博得了人更汹涌的同情,也更加地痛恨那个背后使坏者。微妙的是,痛恨使坏者的同时,每一双面对A副的眼神都是躲闪的,它们好像亏欠了A副什么。
只有B副和C副是个例外。他们用为A副做出的巨大牺牲,换来了内心的安宁,面对A副时的他们,坦坦然然。因此,他们不用躲闪,不用迎合。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选择一种方式,来释放他们因巨大牺牲而承受的委屈。英雄气概褪去后,他们适当委屈一下,不过分吧?
所谓的释放,其实是收敛。三个人的办公室,忽然变得无比安静。A副过去话就不多,变化大的是B副和C副,B副瞎逼逼爱叨叨的嘴巴,忽然就被谁给缝上了似的,玩起了缄默。C副呢,圆圆的喜欢发出动听呵呵笑声的他,肉嘟嘟的小嘴也抿得紧紧的。噼噼啪啪的键盘敲击声,翻动报纸的脆裂声,喝茶水的吸溜声,成了主要角色,上演一幕幕单调缺少情节的剧目。
晚上下班了,B副和C副先走,他们和A副说一声“走了”,人就在门口消失干净了。要说A副唯一的变化就是在这点上了,他不像过去那样着急回家了,拎着饭盆去单位的食堂吃饭。单位晚上也是有饭的,给夜里值班的人做的。整个餐厅只有两个固定的位置,一个是单位的一把手,再一個就是现在的A副。靠近门口第二张餐桌,食堂再拥挤,别人也会给A副留着。A副坐在那里,有秩序地喝汤吃饭,尽量地吃干净盘碗里的饭菜,然后移步到洗碗池前,将用过的每一只餐具清洗得光洁明亮。再然后,就穿戴齐整回家了。
卖菜的大姐看见A副经过了菜市场,他没有拐进来,从她的摊位上买上几样新鲜的菜蔬。他只是纯粹的经过,甚至都没有朝她的摊位看一眼。从他的身影出现在买菜大姐视野里开始,卖菜大姐一直目送他,直到他细长的身子被建筑物体遮挡住。她听见身边卖菜的人在指指点点,说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啊,把他媳妇害死了。还说,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啊,我亲眼看见过他买做坏事用的套套了。
经过菜市场的A副,并没有回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家,独自在小城的街道上溜达。夜晚的街道混沌不清,只有隐没在街巷中的性用品小店,星星一般,这里一颗那里一颗,眨巴着暧昧的眼睛。戳在门口一侧的广告牌子,用大号码字体写着店里的有特点的用品,比如新到的某某,某某,以及某某。有一家牌子上的广告引起了A副的兴趣,“新到的爽歪歪震动,老客户转告新客户。”A副目测了一下,这个地方离B副和C副住的小区大概二三百米的样子。是的,B副和C副住在一个小区,一个是三号楼,一个是二十三号楼。
“爽歪歪”——A副又把目光投在小宣传牌上,确认了一下牌子上的产品名称。手缓缓地伸向棉服的外套,从里边摸出来一只未开封的安全套。安全套上写着“爽歪歪震动”字样。
春天不远了吧
A副喜欢上了到“爽歪歪震动”小店附近溜达。其实,“爽歪歪震动”小店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性福生活”。A副并不走近性福生活,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但是又仿佛怕等待的人发现自己,把自己细瘦的身子隐遁在一棵电线杆后,也可能是一棵树后。目光炯炯地盯着进出“性福生活”的人,直到最后,从里边走出来一个素颜的,长相和气质都有几分清淡的中年女人。A副眼里的女人不是女人,是一枚句号,专门为他的等待而画的。女人出来了,意味小店关门了,意味着不会再有顾客进出了。意味着,他的等待结束了。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来了。和任何人都没有打招呼,来的有些突然,连气象部门都没有监测到。也许,雪本来没有打算来,是它临时的一个决定吧。
它落在A副的头上,鼻子尖儿上,眼镜片儿上。落了雪的A副,A字形的脸宛如被橡皮擦过了,变得含含糊糊了。马上就要春暖花开了,雪却下得如此霸气,简直是气势汹汹。它像是在和谁怄气,又像是想把谁赶走。
A副在一片含糊后边冷笑了,哼,休想赶我走。休想。
是啊,气质清淡的女人还没有从“性福生活”里出来,“性福生活”还没有打烊。没有打烊,意味着他的那个等待还有希望。哪怕有一微米的希望,他就不会离开。
雪一直地下,女人一直没有出来。后来,A副实在太累了,就靠在电线杆上休息。再后来,雪依旧一直地下,女人依旧没有出来,A副靠在电线上杆上睡着了。
那晚的雪,疯了,一直一直地下。
A副靠着电线杆睡得好沉,不知道他是否梦到了他要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