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视父亲

2017-04-18 15:29邢光武
湖海·文学版 2016年4期

邢光武

“想想您的背影/我感受了坚韧/抚摸您的双手/我摸到了艰辛……”每当空闲的时候,我往往会打开电脑,在网上点播一首名叫《父亲》的歌,一个人在默默地聆听,那朴实无华的歌词连同优美深沉的曲调,在刘和刚充满深情的演绎中,一个痀偻瘦削的形象渐渐的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就是我的老父亲,一个给了我生命,让我永远怀着思念的人。

往事历历在目,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父亲在他88岁那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到如今已经三年半了,时间并没有抹去失去父亲的悲痛,尽管父亲去世后,家中的物品摆放作了一些变动,但是每每回家,仿佛见到父亲还在手不失闲的忙碌,或编或织、或缝或补,或洗衣、或做饭,或看书看报,在本子上认真地做着笔记——父亲晚年那因为关节肿大而变得弯曲而又灵巧的双手几乎每时每刻都没有闲下来。父亲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父亲的谆谆教诲一直萦绕在耳边。

按照过去的说法,父亲应该算是干部,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几乎从事的大都是农民的工作。

曾听祖父说过,我们家祖上是在微山湖到洪泽湖一带运河里用船,一家人在一条破船上漂到宿迁附近,船坏了,再也无法修补,于是一家人就弃船上岸,一路逃荒要饭来到泗洪。那一年,祖父才7岁。父亲出生在民国动荡的时期,境内靠近湖区,水、旱、蝗、匪时常作乱,灾害频繁,作为“外来户”,其生存更加困难,也就在这时,共产党也在这里播撒了革命的种子,1942年,共产党在苏皖边界天井湖畔(现安徽省蚌埠市五河县武桥乡)的弥陀寺创立泗五灵凤中学,亦称“弥陀寺中学”,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的父亲靠在邻村一私塾偷听两年的学业15岁考入泗五灵凤中学,那时老一辈革命家钱正英还在该校任教。1945年,父亲投奔新四军四师,部队首长看他身体瘦弱,就分配他到卫生队从事护理伤员的工作,内战爆发后,1946年夏天,国民党集结12个旅的兵力向淮北解放区进攻,到秋天,新四军被迫进行战略转移,往运东,就在这个时候,大量的伤员涌入卫生队,父亲由于夜以继日的护理伤员,自己病倒了,部队要转移,首长就对父亲说,部队的担架抬伤员都不够,哪还有人抬你呀,你家离这里也不远,还是回家养病吧,等病养好了再回部队。父亲在家休养了一年多身体渐好,但已无法与部队取得联系。正在苦闷彷徨之际,共产党的部队又打了回来,家乡解放了,要建立自己的政权,这时,父亲虽然没有跟上部队,但是从此再次投入了革命的阵营,不久加入了共产党。

解放后,父亲主要从事财税工作,就是向工商业者征税,往往会有些小商贩为了少缴税款,便向税务工作者施些小恩小惠,但是送到父亲面前都是碰一鼻子灰,父亲对烟酒茶一样也不好,真的是请客不到,送礼不要,有的商贩见父亲油盐不进,不好通融,就给父亲送一个绰号,叫“行不通”。父亲也不恼,他说,行不通就行不通,就是要让不正之风在我这里行不通。

父亲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也许影响了他的一生,也保佑了他的一生。父亲的行政级别和工资从1956年定级到退休(后改为离休)一直没有调整过。也许是他从来没有向组织上反映过,也许组织上也忘记给他调整了。但是,在那个不安定的时期,有些不安分的人想整他,很可惜,不仅没有从他身上找到经济问题、历史问题、作风问题等,就连“反动言论”也没有找到,充其量也就是发配到“五七干校”去劳动锻炼,父亲对组织上任何分配都无怨言,唯一一次不听组织的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父亲被评为安徽省宿县地区劳模,组织上安排他去开会,他却不愿意去参会,坚持说自己身体不好经常因为生病不能正常工作,给他评上劳模是错误的。

父亲从“五七干校”“毕业”后,就被组织上安排到老家当大队书记了,一向瘦弱多病的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地带领贫下中农挖渠打埂新修水利,抢种抢收战天斗地,什么样的农活他都带头去做。记得有一年冬天,天刚亮,父亲喊我起床去参加积肥,因为天气太冷,我恋床,迟迟没有起床,父亲打了我一顿,也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那年我8岁。以后,冬天挖塘泥,包括到湾底(就是湖滩)往岸上运芦苇的活我都去干。父亲仅有我这一个儿子,但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娇惯过,不容许有干部子弟的作风(应该是纨绔子弟或特权思想),其实在今天看来,父亲的那个级别根本就不是“官”。

“文革”后期,老干部先后重新上岗,父亲被安排到一个公社担任组织委员,是一个最小的“管官的官”。我读书的年代是九年义务教育,学业完成了“文革”也结束了,我那时虽然年轻,但也时时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担忧,那年月“读书无用论”比较流行,还在批判“资产阶级特权”,社会上的流行语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当时我就觉得父亲很渺小,很卑微,当大官有实权的子弟有的直接从学校到机关或进工厂(那个年头工人阶级也是很吃香的),或者到农村去镀一下金,然后弄个名额上大学等等,我等就只有上山下乡继续闹革命了,我的姐姐就是例子,初中毕业就下乡劳动了,我还好,读完了高中,这潇洒少年的路就走到了尽头,父亲总算动用一下“特权”,将我下放到离公社比较近的生产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放在我面前的还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是等有招工机会,二是等推荐上大学,三是当兵,总之是不想扎根农村干革命。前途光明道路曲折。前两条路充满诱惑,但可怕的是“机会难得,名额有限”。最关键,最让我不自信的是——父亲实在不算官。还有当兵这一条路比较捷径些,可是,要等到18岁才行,我还差两年,我还得在农村苦熬730天,那种苦日子,我一天也不愿意呆。我让父亲帮我把年龄改了,那时候改年龄真的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许多人根据需要,想改大就改大,想改小就改小。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父亲给我的回答就是两个字:“不行”。那段时期,我对父亲抱怨最多,老干部有的看不起他,新干部甚至是父亲帮助下提拔起来的也轻视他,父亲一切如常,没有在背后骂谁谁谁背信弃义之类。我当初只是觉得父亲活的很窝囊。

父亲对我没有任何人生规划,标准不高——能做一个正直、善良、自食其力的人就行。1978年在我刚刚达到入伍年龄的时候,说来也巧,刚好这年征了春季的兵(以往都是冬季征兵),我报名参军,这时我想,到部队一定好好干,不让父亲失望,不让父亲操心。我勤学苦练,新兵训練结束比赛时,我在全团综合得分第一名,五个月后,第一批被选送到师教导大队培训,在当新兵的一年内入了党,当了班长,实指望着身上的两个兜能换成四个兜,没成想天有不测风云——部队的干部制度改革了。干部需要从部队院校培养。政治思想,军事技术都不好使了,以数理化为主的文化考试能通过才是硬道理。于是我等被淘汰出局,尽了义务回家转,工作安排又成了问题,虽然那时候包分配,但是机关单位有三六九等,没有关系就进不了好的单位。找关系就得求人,父亲一辈子什么都不怕,最怕的事情就“求人”。但是为了儿子的工作问题他不得不去求人,但求人又舍不下面子去送礼,别人也不看他是老同志给点面子,在好几处都遇到了前讲话后摆手的,个中情况可能是不懂规则或“潜规则”,最终总算是遇到了好人,一位在流通领域工作的亲戚说通了领导,答应收留了我,因为那时还是搞计划经济,流通领域还很吃香。上班以后手中就掌管了一些紧俏的物资,三年后因为领导和同事信任,给了我有一定批条子的权利,父亲每每会给我讲一些某某因为多少钱犯了错误,某某因为工作失职收到组织处理等这些社会生活中发生的真实的故事,他不是批评我,但是在警示我,不要有权以后就“任性”。

“不知不觉您鬓角露了白发/不声不响您眼角上添了皱纹/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

父亲一辈子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可是他对一些小事却十分在意。父亲是离休干部,医药费是全额报销的,住在乡下的二姐一次让老爸给她到医院开点消炎药感冒药之类,他到医院开了自己用的要之后,又去到医院对面的药店去买了二姐要的消炎药感冒药,要不是药店老板找上门来给父亲送手提袋(手提袋里有他的离休证、医疗本等证件,买药时忘记了,丢在药店的柜台上),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会如此“自私”。后来他笑笑说:“(免费医疗)是我该享受的待遇,你们都还没有这个资格”。父亲想幽默一下,其实一点也不幽默。不过这件事如果被作家知道了,可以写成小小说。

父亲到80岁以后,还经常骑个破自行车出去跑,因为反映明显不如以前,加之听力越来越差,道路上车辆太多,汽车鸣笛他也听不到,为防止以外,我多次阻止他骑自行车,还是没有用,后来我爱人将破自行车当废品给卖了。父亲到处找不到自行车,问被谁弄去了,我随口说一句玩笑话,说是影响市容,被城管没收了,父亲很生气,要去找城管局长理论理论,我想,这玩笑开大了,我就说,你是老革命了,要支持工作,城管管整个城市,也不是管你一个人,破自行车也就值一包烟钱,明天我送辆新的给你,我还说,城管局长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因为这是去找人家,我都没有面子啊。父亲好像听懂了,不再说什么,以后也没有要求我兑现给他买自行车。请允许我在此向城管道个歉,我没有要黑城管的意思,而且,这样的瞎话是在家里说的,因为写到了纸上,所以,需要致歉。我也是认真的。

由于父亲的听力每况愈下,与人交流越来越困难,平时在家还是自己要上街买菜做饭,要自己洗衣,他说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就不要别人去做,要么出去散散步,要么就在家看书、看报纸,要么就修剪小区的花草(这是有专门人做的),然而,他闲不下来。我除了在晚上下班后到超市给父亲买点牛奶等生活用品外,在家吃饭也很少有语言上的交流。有一天晚饭时父亲不知怎么的,突然对我高声训斥:“光武,你现在是办公室主任,官也不小了,我告诉你,只要共产党存在一天,那就容不得腐败!我讲这话给这撂着,听不听是你的事!”被父亲一顿训的我一头雾水,此后我们父子互不搭理。首先我也在检讨自己,最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讲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什么人?可能是什么人在父亲面前告了我的状?是不是收别人的礼品?是不是老家的人找我说案件的事情被我没礼貌地打发走了?想了好多种情况会让父亲生气的,然而都没有。想了多日,百思不得其解。父子冷战继续,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爱人第一次看到我们父子莫名地闹别扭,就问父亲为什么生气,父亲说,我一辈子自己不去请客送礼,也最看不惯这些不正之风,光武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也是科级干部,还去送礼,还想往上爬,官瘾大的人是很危险的,我能不担心吗!爱人解释说,你儿子不是那样的人。父亲不信,认为是爱人在打圆场,就直接说了:“你们都不要骗我,我亲眼看见,那天晚上从家里搬一箱酒出去了,晚上偷偷摸摸不是去送礼你说是去干什么的?”至此,父亲生气的原因才真相大白。我又对父亲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是因为单位加班,工作忙结束时几位同事高兴,要喝酒,我就从家里拿了一箱“暜苏”,不是送礼,更没有去跑官,再说了,你现在也不了解送礼的行情了,真的给人家送一箱“暜苏”去跑官,用流行的一句话就是“你是打发要饭的”。别看父亲个头小,那是一身的志气、硬气、骨气、正气。不低头,不求人。这就是父亲。从父亲的身上,我领悟到了一个老党员的信念。

23年前,在全国法院第一次增编统招时,我以34岁高龄考入法院,父亲很高兴,说法院是老百姓讲理的地方,你年轻的时候喜欢用拳头去打抱不平,以后要用法律为老百姓说话,不能有偏私。现在,我写下这些,是为了怀念、传承和铭记,以父亲为榜样,尽心尽责干好本职工作,我将竭尽全力去维护法律的尊严, 廉洁司法,努力让人民群众感受到公平正义,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对我们司法工作者提出的要求,也是父亲等老一辈共产党人对我们的希冀,我辈当尽力而为之。

多么再想聽听您的教诲啊,我的老父亲,只有一回回梦里还能见到您那瘦小而不屈的身影,昏花而坚定的眼神。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人生无常,岁月无情,还没有对父亲尽孝,父亲突然就走了,我成了不孝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乃终身遗憾,唯有继承遗志。

“听听您的叮瞩/我接过了自信/凝望您的目光/我看到了爱心/有老有小您手里捧着笑声/再苦再累您脸上挂着温馨/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持了十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父亲》这首歌的旋律还在耳畔萦绕,我一遍遍地擦拭着泪水,眼前浮现的是一位要背痀偻的,目光坚毅的,身体瘦弱,却是让我仰视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