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梦瑶
摘 要: 严歌苓的《床畔》(原名《护士万红》,刊载在《收获》杂志上),是她在2015年的最新力作。这部小说仍然承接了严歌苓作品的一贯风格,即以女性人物为中心,护士万红成为小说中的关键人物。严歌苓通过护士照顾植物人这一寻常人生故事的书写,将个人与集体对立起来,展现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常见的主题“孤独者与大众”的关系的重新揭示。正是这种关系的重提,我们看到一个关于“英雄信仰”这一古老而常新的文学话题究竟如何被重述。本文对于孤独者的英雄信仰以及作者的叙述方式,乃至这种英雄信仰在现实生活中有何意义都一一作了阐释。
关键词: 英雄信仰 孤独者与大众 叙述方式 现实意义
严歌苓的新作《床畔》,从开始创作到作品问世,历时二十余年,首先是刊载在《收获》2015年第2期,原名为《护士万红》。据严歌苓本人在這本书的后记里讲述,“我开始写它的时候,是1994年。”①作者从美国到非洲,从非洲到亚洲,再从亚洲到欧洲,几经易稿,才使这部作品面向大众。
小说开始于1976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最后一年。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坐落在西南小城里的陆军第56野战医院。铁道兵连长张谷雨在成昆铁路建设中为救战士负伤,成为了植物人。护士万红以优异成绩被选为英雄的专职护士,照顾了他长达几十年。从他们见面的第一眼起,万红就相信张连长是活着的,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别人无法体会的默契。万红一直专注照顾张连长的生活起居,并认真观察他的病情变化,每天都做观察日记。她一直都相信张连长有康复的可能,默默守候在床畔前。她不受外界任何影响,无论是同事的误解,还是吴医生的追求,甚至包括时代对“英雄主义”的背离,她始终没有产生过离开床畔的念头。时间悄悄流过,各种关于英雄的价值观也如流水般在床畔前流过,人们从最开始对张谷雨的崇敬,到后来的漠不关心甚至遗忘,人情世故在病床前上演。而唯一不变的是床畔前万红的坚守和信念。
关于这部小说众说纷纭,自面世以来就受到多方面的评论,既有高度赞扬,也有诟病和否定。至于这本小说的价值究竟在哪里,为什么值得我们去阅读,我想应该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孤独者的英雄信仰
英雄,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有三种:一是指才能勇武过人的人;二是指具有英雄品质的人;三是指无私忘我,不辞艰险,为人民利益而英勇奋斗,令人敬佩的人。无论是哪种解释,只要这个词与军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自然而然会联想到战争时代的浴血战场和舍生取义。虽然和平时代的英雄与战火硝烟无关,但也是在英雄主义的光辉下付出汗水、青春,甚至生命。张谷雨就是这样一个和平时代的英雄。在一次排除炮弹的危机中,他救下了两个年轻士兵的性命,而自己却成了植物人。从这时起,床畔前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就开始上演了。
张谷雨作为英雄植物人在野战医院接受治疗,从而使这所医院蓬荜生辉,受到了大众的瞩目。张谷雨被授予英雄称号,所有人极尽全力对他献殷勤。他只要身体有一点儿不舒服,哪怕是小小的皮肤过敏,医院的专家们紧急会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有各种各样的厂商给他送来印有“英雄张谷雨”字样的商品,小到蚊帐、脸盆,大到电风扇、电视机。还有很多人来给他献花,跟他合影。病床前总是源源不断的人流。但到了后来,所有人都把这个当年的英雄遗忘了,曾经那样的虔诚和敬畏,现在只有漠不关心。而有一个人一直坚守在床畔,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地照顾张谷雨,这个人就是万红。
万红经过了严格的护士遴选,成为张谷雨的专职护士。从她决定要照顾张谷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自己的命运与张连长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就在万红直起身时,她看见张谷雨跟她有个刹那间的目光相遇。……要到许多年后,当旅游者把万红叫作‘最后一个嬷嬷时,她才会肯定,最初跟张谷雨的目光相遇,是他们交流的开始。”②此后,万红总是能感受张谷雨对她显示出的生命体征,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当所有的人都认为张谷雨是一个植物人,对他逐渐失去耐心时,只有万红坚持张连长是一个活着的英雄,认为他具有正常生命体征。这体现了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对抗,明显地继承了“五四”以来“孤独者与大众”的主题。在“五四”时期,很多作家都写过个人与大众之间的矛盾,尤其在“五四巨匠”鲁迅的笔下,这种主题更是随处可见。《彷徨》里觉醒的知识分子与周围无知的庸众,《野草》里“这样的战士”与周遭反对的声音,甚至是鲁迅常写的看客与被看者之间,也存在着这种“孤独者与大众”的关系。而万红对张连长的执着守护就是这种关系主题的承接与延续。小说中的万红被大家当作一个“不识时务”的人,但“英雄多数都是不识时务者”。③当所有的人都遗弃了张谷雨,
把他当作一个植物人看待时,只有万红仍然坚信他是活着的。而万红越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就越是与所有人的看法背道而驰,而这时个人与大众之间的矛盾就越深了。万红的信念也就是她的英雄信仰,并没有因为群体的围攻而溃败,反而她通过与张谷雨之间微妙的交流来一步步证实自己的看法,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坚持和信念。这不仅体现了“孤独者与大众”之间的对立,还更加凸显这种行为的可贵。
作者为了凸显“孤独者”即万红,与“大众”之间的矛盾,分别从三个方面来加以对比参照。其一是与医院同事的对比。最典型的是以胡护士、秦指导员为代表的这一类人。一开始张连长刚进野战医院的时候,把他当作神一样的供奉,认为英雄张谷雨是全医院的骄傲。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对张谷雨失去了耐心,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无事献殷勤到后来的漠不关心:因胡护士失职导致张谷雨手指坏死需要截肢,而手术时却不允许给他使用麻药;张连长因患肺炎而生命垂危,值班医生却毫不在意;医院发洪水时全员转移,却单单遗忘了万红和张连长……这一系列的事件表明人们的淡漠。野战医院只把张连长当作扬名的工具,秦指导员更是倚仗张谷雨的名气在政治场中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副局长的位子。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把张谷雨当作植物人,一直否定他有活着的可能。其中吴医生算是一个特例。他曾经相信过张谷雨可能会好起来,尽管这是建立在他希望在医学界有所建树的前提下。他与万红一起努力过,极力想证明张谷雨是活着的,他是有生命体征的。但他还是没能像万红一样坚持下来,他们终于还是“识时务”的。只有万红在这条路上孤独前行。
其二是与张谷雨家人的对比。首先是张谷雨的结发妻子玉枝,她从一开场就说过张谷雨是一个植物人,“跟牺牲了,差不多是一回事情。”④尽管万红想尽办法让玉枝相信张谷雨还活着,但到最后都是白费心思。所有张连长因外界刺激而产生的生理反应,都只有万红一个人可以看到,旁人甚至他的结发妻子都熟视无睹。一开始,玉枝还因为心里过意不去,常带着儿子花生到张谷雨的病床前坐一坐。后来玉枝竟然背叛了张谷雨,和锅炉工小乔师傅明目张胆地勾搭到了一起。她把张谷雨当作提款机,按时按月领取他的工资、补助、军服及各种粮油票,仅仅与他保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而实质上她已经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张谷雨的弟弟弟媳也是十分无情。在成功争夺了他的全部安置费后,却没有尽到应有的义务,最后直接导致了张谷雨的死亡。这些所谓“家人”与万红一对比,更加显示出万红内在的坚贞与高贵。
其三是英雄价值观的今昔对比。小说的开头发生在1976年初夏,而作者却一直极力强调当时的历史现场与当下的现实之间的一种对比,在小说一开始,就有一段文字得以驗证:“那是很早了。早在这个小城还完全是另一个小城的时候。”⑤那时的价值观念和现在完全不同,一个是精神的时代,一个是物质的时代。正是为了充分凸显和强化两个时代之间的巨大差异,作者设定了这种叙事基调。⑥现在是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什么英雄信仰、英雄主义都被抛之脑后,随着时代产生的只有金钱、权力。而作者塑造的万红这一形象,只存在那个精神的时代。她对英雄存在敬仰和崇拜,甚至在她年幼的时候,“深藏一个梦想,长大嫁个小连长,在外勇猛粗鲁,在家多情如诗人。她将陪他从连长做起,做到营长,再到团长,她陪他去边疆,去前沿,最后看着他成为将军……假如他作战受伤,或残废了,那似乎更称她的心,她的万般柔情就更有了去处。”⑦万红对张谷雨的执着与坚守,正是她内心深藏的英雄信仰,在那个时代熠熠生辉。而在现在这种信仰却一文不值。这一点,在文中也有具体的文字得以证实:“游玩到这座山青水绿的小城的海外游客、摄影家、画家、电影摄制组都把万红当成老教堂遗址留下的最后一个嬷嬷"。”⑧所谓“老教堂遗址留下的最后一个嬷嬷”显然意在强调万红正是那个远去的精神时代的一种文化遗存,是当下这个物质时代已然不复存在的一种精神奇迹。
二、安静的叙述方式
以往我们所熟知的英雄小说总是以壮大宏阔的场面、跌宕起伏的情节以及“高大全”的人物取胜,像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以蒋光慈为代表的革命小说,还有建国以来以《林海雪原》、《红岩》、《保卫延安》等为代表的革命现实主义小说,都符合以上三个特点。而《床畔》虽然也是一部歌颂英雄的作品,却体现出与以往英雄小说完全不同的风格,它既没有宏阔场面的铺排和渲染,也没有情节的一波三折,整部小说聚焦在一个小人物——护士万红身上。
小说以万红的视角着眼,用一种圆润平滑的方式缓缓展开叙述。小说里既没有宏大的叙事背景,也没有华丽的遣词造句,更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设置,整个故事在一种淡淡的起承转合中娓娓道来,给人一种行云流水之意。通常说,一篇小说有了好的题材,如果不懂得用恰当的叙述方式表现出来,那再好的主题、再好的故事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严歌苓作为一位成熟的作家,非常会运用叙事技巧,在这部小说中也是游刃有余。
小说开始于“文革”末期,在万红十九岁的时候就走进了陆军第56野战医院,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医护工作。在这么长的时间跨度下,并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震慑人心的故事,小说始终以一种平淡如流水的方式进行着,而时间也随着人和事慢慢地流淌。小说整体上给我们一种平和淡然的感受。小说主人公万红在张谷雨的床畔守候了几十年,在这里她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嬷嬷”。而她也始终以一种淡然处之的态度对待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卑不亢,从来没说过一个怨字。这种安静的叙述方式反而给我们另一种感官上的张力,这何尝不是一种“安静的对抗”、“无声的对抗”!正是这种安静的叙述方式,让我们真切的感受到了对抗的激烈。
而这种安静的叙述方式也并不代表着平淡无奇,往往就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用某种意外和突如其来的撞击和对抗来撕开平淡的面纱,将现实生活中震撼人心的一面呈现出来。结尾处对张谷雨的死亡描写以及万红的归宿问题就给人一种情感上的冲击。张谷雨由于其家人的疏忽,最后没有逃过死亡的厄运。这一结局似乎在我们意料之中,但还是着实让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在追悼会上,只有万红一个哭成了泪人儿,其他人的表现极其冷漠。很多年后,万红跟着医疗队来到了川滇藏交界的山区,在这里,有一个救灾的武警变成了植物人,万红负责护理这个植物人的工作。她继续延续着自己的英雄信仰,而这种执着也让她本身也闪烁着英雄的光辉。
三、英雄信仰与现实意义
英雄信仰这个话题对于新世纪的我们来说十分遥远,在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也越来越少,几乎要淡出我们的视野。自改革开放以来,个人的概念被放大,人们关注的重点逐渐转移到物质上来,精神不再被需要,所以英雄信仰自然难以立足。那么新时代还需不需要英雄信仰呢?我想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英雄的诞生是文化发生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英雄信仰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是听着英雄的故事长大的,无论是后羿射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民间英雄传说,还是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等战争英雄故事,甚至包括我党所创立的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延安精神、抗战精神、抗美援朝精神以及两弹一星精神和载人航天精神等,背后都是一个个的英雄壮举,在这种精神的熏陶下,我们才能形成新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乃至新的道德观、审美观和生活观,才能形成新的理想目标和价值追求。
我们的时代需要英雄。电视上常出现老奶奶摔倒没人扶、小孩遭车辆碾压无人伸出援手等一系列的新闻报道,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心生疑惑:现在的人为什么都如此冷漠无情?身处在这样一个物欲时代,拜金主义、利己主义、享乐主义早已如毒蛇般盘踞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英雄早已在社会大舞台上退场了,对于英雄的信仰也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严歌苓通过《床畔》引领大家向那个远去的、产生崇高和英雄的年代致敬,与此同时,她也呼唤着现代英雄的到来。
电影荧幕上出现的超级英雄正是我们殷勤渴望的体现。不管在哪个年代,英雄总是被需要的。当然,在现实社会里,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当得成大英雄的。但是那种对于英雄的信仰是不可或缺的。我们只有秉持着对英雄的坚定信念,才能无所畏惧。
注释:
①严歌苓.床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268.
②严歌苓.床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10.
③丁杨.严歌苓:英雄总是"不识时务".中华读书报.2015-5-20(第11版).
④严歌苓.床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64.
⑤严歌苓.床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3.
⑥王春林.政治人格、英雄情结与民俗风情.长城,2015(4).
⑦严歌苓.床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253.
⑧严歌苓.床畔.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7.
参考文献:
[1]严歌苓.床畔》[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
[2]丁杨.严歌苓:英雄总是“不识时务”[N].中华读书报,2015-05-20(011).
[3]王春林.政治人格、英雄情结与民俗风情[J].长城,201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