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御览诗》对玉溪诗的影响

2017-04-17 19:51钱奕坤
文教资料 2016年34期
关键词:玉溪李商隐意象

钱奕坤

摘 要: 令狐楚编选的《御览诗》反映了中唐大历至元和时期诗坛的主流风尚,又因为李商隐与令狐楚本人的密切联系,使得《御览诗》与玉溪诗的关系很有讨论的价值。本文试从《御览诗》影响玉溪诗的条件以及具体影响表现两个方面探讨《御览诗》对玉溪诗的影响。

关键字: 令狐楚 御览诗 李商隐 玉溪诗

唐诗“浑雅,而贵蕴借空灵”①,不仅是对诗歌这种文体在唐代创作发展形成的主要风格的概括,同时也是唐人对诗歌审美要求的体现。中唐时期崇尚雄奇怪异之美的韩孟诗派今日看来颇有成就,但却并不能代表诗坛的主流风气,当时“其奋起而追古调者,不过韩愈等数人”②,总体上还是以声病谐婉为尚。而晚唐诗坛走“丰神情韵”一路而能自创面目、对后世有深远影响、可称为大家者,唯李义山一人。玉溪诗遥承子美、近学长吉,但其受同代诗人的影响远不止于此——毕竟杜甫稍远、李贺薄命。晚唐凄艳浑融、深丽精婉之玉溪诗绝非偶成,考其之前诗坛风尚对玉溪诗诗风形成过程的研究当有助益。而令狐楚编选的《御览诗》正反映了中唐大历至元和时期③诗坛的主流风尚,又因为李商隐与令狐楚本人的密切联系,使得《御览诗》与玉溪诗的关系很有讨论的价值。

一、《御览诗》影响玉溪诗的条件

《御览诗》无序、无作家小传、无评语,亦不分卷;有目录,且题下有署“翰林学士朝议郎守中书舍人赐紫令狐楚奉敕纂进”。由此可推知出三点:

(1)此书编纂者的身份——时任“翰林学士”的令狐楚。据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唐代翰林学士“是当时士人参预政治的最高层次”,中唐时期甚至有翰林学士相当于“内相”之说。另外,令狐楚的文学交游也很丰富,与当时文坛名流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人均有来往。这都说明当时令狐楚本人在文坛、政坛上的地位是很高的,刘禹锡称其“今日文章主”,《旧唐书》言其“一代文宗”,不尽是溢美之词。

(2)此书的编篡时间——据《旧唐书》载,令狐楚于元和九年“入翰林,充学士”;据唐丁居晦《重修承旨学士壁记》载,令狐楚“十二年三月,迁中书舍人。八月四日,出守本宫”,由是可知,《御览诗》编成于元和十二年(817)的三月至八月间。

(3)此书的编纂目的——是奉皇帝(唐宪宗)命编纂的,供皇帝备览。这决定了选入的诗歌需投合皇帝的喜好,所以虽为当时流传较广但不为宪宗所喜的元白等人的诗作皆不入选④。从诗歌内容上看,多为唐诗中常见的别离、客旅、赠答、游览类作品,占36.7%;其次为皇帝所喜爱的宫廷、美人、歌舞类作品,占23.8%;咏物类作品占18.2%;也不乏歌功颂德和仙释类作品,值得一提的是,诗集中还有反映民间风俗趣味的诗篇,如顾况的《越中席上看弄老人》,于鹄的《江南意》,这些不伤风化的民间娱乐更能带给皇上新鲜感,可见令狐楚择选诗歌之精心,绝非草率。从诗歌体裁上看,所选二百八十六首⑤皆为近体诗,其中有三十余首为乐府曲辞,这一方面反映了近体诗在当时的流行程度,另一方面也是为满足皇帝的声色娱乐需要。②因为此诗集是呈给皇上看的,所以令狐楚也可以借此诗集向皇帝传达自己的政治意见。《御览诗》中征戍、边思类作品有五十四首,占总数的18.9%,大部分是反映征战辛苦,将士思乡之作,这与令狐楚本人的反战观念有一定关系——唐中后期边患迭起,裴度主战颇和宪宗心意,宰相李逢吉与度不协,主和,而令狐楚与李相善,后来令狐楚被罢内职守中书舍人就是为此事所累。《御览诗》“集柔翰以对宸严”⑥,是有政治上的原因的。

由以上可推知:

(1)令狐楚在当时,文坛地位突出,对文学有自己的见解,具有很高的文学鉴赏力,他所编纂的《御览诗》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其时诗坛的主流风尚,也即是李商隐登上诗坛之前、学习作诗之时诗坛的主流风尚。

(2)《御览诗》编成时李商隐方六岁⑦。宋计有功《唐詩纪事》载,皮日休《伤严子重序》云:“余为童在乡校时,简上抄杜舍人牧之集,见有与进士严恽诗”⑧,皮日休小时候在乡村的学校都能见得到杜牧的集子,可见唐代教育事业与文化传播发展迅速,那么从客观条件上说,李商隐在《御览诗》编成未久后便能见到它是完全有可能的。

(3)由于《御览诗》以供皇帝娱乐为主要考量,且夹杂政治因素,故而其在主题、思想方面存在局限,我们讨论其对玉溪诗的影响,主要着眼于艺术风格。

(1)和(2)反映了《御览诗》影响玉溪诗的客观条件——当时的一位文坛领袖似的人物为皇帝编选了一部集合当时优秀诗家的优秀作品的诗集,而李商隐在学习作诗的年纪有条件看得到,那么我们可以说李商隐在遇到令狐楚之前就很有可能看过《御览诗》。

从李商隐与令狐楚的关系分析《御览诗》影响玉溪诗的主观条件:

大和三年(829)十八岁的李商隐拜谒令狐楚于东都,“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遇之甚厚”(《唐才子传校笺·卷七》)。同时,李商隐对令狐楚的知遇之恩也是万分感激的,其自谓“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对于这样一位恩师编纂的《御览诗》,李商隐必定是愿意去主动阅读并从中吸取营养的。

二、《御览诗》影响玉溪诗的表现

(一)语词、句式的直接化用

《御览诗》对玉溪诗最直观的影响就表现在诗句的直接化用上,如《御览诗》所选的第四首诗,刘方平《班婕妤》颈联上句言“露浥红兰湿”,李商隐作于早年的五律《失题》颈联上句“露花终裛湿”当由此化出。

又如柳中庸的五律《春思赠人》(《御览诗》第45首)与李商隐五律《春宵自遣》,颈联的倒装和尾联的结构都极其相似,同是以正话曲说完成诗歌情感上的转折,柳诗由欢喜转忧愁——繁华落尽只独憔悴褐衣客,而李诗由纷烦转自然——尘事烟消且共琴音杯中酒,境界上更高出一层。

再如,杨巨源《赋得灞岸柳送客》(《御览诗》第269首):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好风倘借低枝便,莫遣青丝扫路尘。

李商隐《关门柳》:

永定河边一行柳,依依长发故年春。东来西去人情薄,不为清阴减路尘。

同是写柳,同韵部,同把柳比作女子的长发,李商隐明显延用杨诗之意。杨诗所写是以人之眼观柳,而李诗则是以柳之眼观人,柳有情而人无情,融世故于其中,万般情绪任人自领,这便是玉溪诗高明之处。

综上,《御览诗》所选之诗艺术上都已很成熟,炼字造句、想象比拟等无不讲究,而李商隐学习其经过百般锤炼的造语用词,同语不同情,巧妙化用,近无痕迹,境界自高。

(二)空间的隔断与时空的转换

《御览诗》和玉溪诗中都频繁出现“隔”字,《御览诗》用13次,玉溪诗用了33次,比率相近,都以隔字表现不可捉摸不可追寻的怅然之情,如“贫居静久难逢信,知隔春山不可寻”(卢纶《春日有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且不仅是字眼上的,空间的隔断在两处诗作中都有较多表现。如前所言,《御览诗》的整体风格是富赡、中和的,情感含而不露,故而浓烈处以空间的隔断疏导之,淡化之,收敛之,呈现出婉转的情态。而李商隐仕途蹭蹬,所愿常空,屡屡想要向令狐绹表明心迹却不被理解,男女之情间也似有诸种禁忌不得言明,表达在诗歌中就喜借用意象营造的空间的阻隔来表现现实中的种种阻碍,表现复杂、无奈、难解的心境。

空间的隔断和时空的转换又常常是一起作用的,《御览诗》点到即止,玉溪诗学习之、熟用之,极尽其致。宋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言,“唐人绝句,有意相袭者,有句相袭者”,李商隐《夜雨寄北》袭“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隔桑干水,却望并州似故乡”(《御览诗》第197首,刘阜《旅次朔方》)之句而意有别。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道,李诗与刘诗“皆首尾相应,同一机轴”,这种回环往复之风调情致也是李诗承袭刘诗之处。

又如李商隐《闺情》:

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

整首诗表达了一种虽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的隔绝疏离之情。同样的意象与感情,义山在《柳枝词五首》其一也表现过,这说明李商隐这种感触是常常涌至内心的,而这种咫尺天涯的隔断的意象,尤其此篇《闺情》,当是脱胎于《御览诗》:

卢纶《曲江春望》:

菖蒲翻叶柳交枝,暗上莲舟鸟不知。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

杨凝《残花》:

五马踟蹰在路歧,南来只为看花枝。莺衔蝶弄红芳尽,此日深闺那得知。

卢诗首先在一个较狭窄的环境里描绘了多种意象,这些意象相互交错,却各自无情。杨诗写人欲观花,而花已残,此一层隔也;而深闺人似花,花已残败而闺中人不知,此两层隔也;人与花都禁不得“莺衔蝶弄”,却都莫能奈何,此三层隔也。李诗翻用两诗之意,以蜂蝶兴之,诉人与人之间的身近不交心的疏离,似是男女之间,又似党友猜忌,无论何种,终究万语千言说不得,阻隔自此而现。

(三)诗的词化

缪钺在《诗词散论》中最先提出,“义山之诗,已有极近于词者”。其认为晚唐时期先是出现了一种“细美幽约”的风格,当时李商隐用诗来表现,温庭筠用词来表现,而后这种意境几乎为词这种文体所专有⑨。而词的特质在于“取资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⑩,玉溪诗符合这两点,所以说其有词化的特征。刘学锴在《李商隐诗歌研究》中进一步阐发,提出诗的词化现象与中晚唐的绮艳诗风是密切相关的。李商隐现存诗歌中绮艳之作约占其诗歌总数的四分之一,比重颇大,但并不是他独奏此曲,当是时风催生下的结果,那么其承自何处?除了“长吉体”艳情诗,《御览诗》无疑也是答案之一。如前所述,《御览诗》中绮艳之作比率同样不小,还有重要的一点在于《御览诗》很大一部分功能是供皇上娱乐的,其全为近体诗且几乎都能配乐而歌,这与词初初兴起时的娱乐功能非常相类。

(1)精美之事物

盛唐人精神昂揚,意气风发,故诗境开阔,感情热烈,所选意象宏大,而安史之乱后,社会动荡,诗人意志消沉,诗风转变,盛唐气象渐衰,遂露出中唐面目,反映在题材意象上的一种表现就是所吟咏的事物趋于细小纤柔,到了晚唐,这种表现更甚。李商隐的咏物诗就很能代表这一趋势,刘学锴在《李商隐诗歌研究》中言,在晚唐著名诗人中还找不到第二个像李商隐这样大量吟咏细小纤柔事物的人。虽然李商隐之前没有哪一位诗人写过如此之多吟咏细小纤柔事物的诗歌,但是在他之前却有着这样的一部诗集——《御览诗》。

《御览诗》中咏物诗共52首,占总数的18.2%,玉溪诗中咏物作品共104首,占总数的17.4%,从比重上来看,《御览诗》中的咏物作品比玉溪诗中的还略多一些,两者都是以咏细小纤柔之物为主,略选取其中一些作统计:

表《御览诗》与玉溪诗常用意象的运用次数及其占诗篇总数的百分比

这些事物频繁出现在诗中且常常被用作表达一类固定的感情,渐渐就成为一种特定的意象,而这样的意象又很能够表现婉约艳美的词,于是反过来用在词里也对词的情调和意境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从事物到意象往往需要一个沉淀的过程,而从《御览诗》到玉溪诗正体现着这一过程,诗中之细小纤物就是如此一点一点被琢磨成词中“精美之事物”。

(2)要眇之意境

刘学锴在论述中提到,早在盛唐时期就有个别诗篇出现了词化特征,其所举两例——刘方平的《夜月》与《春怨》,皆在《御览诗》之中。而且不仅是这两首,其他如姚系的《古别离》,马逢的《宫词二首》等,在意象、境界以及写法上,都与后来的闺情小令非常相近。甚至有些诗句直接被后来的词人化用入词,如刘方平《班婕妤》中的“秋凋碧树伤”一句,晏殊在其《蝶恋花》中就化用其为“昨夜西风凋碧树”成为千古名句。

从事物到意象,从意象到意境,词的兴起和成熟与中晚唐绮艳诗风的发展密不可分。《御览诗》正可作为中唐绮艳诗风的一个缩影来看,而玉溪诗与之相承,并且更进一步,不仅其诗具有词化的特征,并且对唐宋婉约词有着较深刻的影响。

(四)从令狐楚的文学主张看《御览诗》与玉溪诗的关系

选本也是编者文学主张的体现,总观《御览诗》,声律皆谐婉,平仄、黏对几无失格之处,且所选之诗,用典丰富,如杨凝《送客往鄜州》用了五个典,卢纶《皇帝感词其一》以及郑鏦《玉阶怨》都用了六个典,应该说用典很密集了。这正可以反映出令狐楚对诗歌的审美观念——声律与用事不仅是骈文所必须,对于诗歌这种文体而言,也是很重要的。另外,《四库全书总目》于《御选唐诗》提要云:“令狐楚尚富赡,《御览诗》所录皆富赡”也是令狐楚诗歌审美观在其选本中的体现,而玉溪诗除了声律和谐,用典频繁外,雕润密丽,辞采华美也与之是一路的。

综合以上论述,在词句、句式上,玉溪诗有直接化用《御览诗》之处;《御览诗》中所表现的空间的隔断与时空的转换,玉溪诗承袭之并有所创新;玉溪诗在诗的词化的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而《御览诗》中对精美事物的吟咏以及要眇意境的营造可视为其前奏;声律、典故、绮艳诗风等多个方面,玉溪诗与《御览诗》都有着相通之处。据此可见《御览诗》确对李商隐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影响,并且,把握从《御览诗》到玉溪诗的相承关系,也有利于了解极具“丰神情韵”之美的唐诗在中晚唐的发展概况。

注释:

①缪钺.诗词散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5:31.

②[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6:1689.

③除刘方平、皇甫冉、李嘉祐等为唐玄宗天宝年间诗人外,《御览诗》所选大部分是大历至元和年间的诗人作品。

④《唐语林》卷二,文宗时宰相李珏奏文:“憲宗为诗,格合前古,当时轻薄之徒,摛章绘句,聱牙崛奇,讥讽时事,尔后鼓扇名声,谓之元和体,实非圣意好尚如此。”

⑤关于《御览诗》所录诗歌总数,南宋陆游跋云:“右《唐御览诗》一卷,凡三十人,二百八十九首,元和学士令狐楚所集也。按卢纶墓碑云:‘元和中,章武皇帝命侍丞采诗第名家,得三百一十篇,公之章句,奏御者居十之一。今《御览》所载纶诗正三十二篇,所谓‘居十之一者也。据此,则《御览》为唐旧本不疑。然碑云三百十一篇,而此才二百八十九首,盖散佚多矣。”明毛晋跋云:“选进研艳短章三百有奇”。今傅璇琮编《唐人选唐诗新编》中所录现存《御览诗》共有诗二百八十六首,当是陆游后又有三首诗散佚了。

⑥《御览诗》毛晋跋语

⑦本文采用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的观点,按李商隐生于元和七年(812)年计算。其他还有如冯浩的元和八年(813)说,钱振伦的元和六年(811)说等,于本文论点无大碍。

⑧[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7:994.

⑨此处指最先出现并成熟的婉约的一类词。

⑩缪钺.诗词散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5:28.

参考文献:

[1]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5.

[2]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3]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7.10.

[4]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M].沈阳:辽海出版社,2011,4.

[5]缪钺.诗词散论[C].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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