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财
内容摘要: “莫食”是秦汉简中比较常见的时称,过去有不少出土文献将此时称读为“暮食”,作为下午的时称看待。通过本文梳理可知,莫食应确定为上午时称,并表示“不食”之意,含义和时间范围大致相当于出土文献中的廷食、食坐。秦汉出土材料显示,至少在西汉中期仍然是一日两餐,并无材料能明确证明,此时已经开始出现早中晚一日三餐制。
关键词:时称;莫食;暮食;三餐制
中图分类号:H131;K87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6)06-0119-05
Abstract: “Mo Shi”(莫食)is a common time word written on the Qin and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there is a further term pronounced“Mu Shi”(暮食)interpreted to mean“afternoon.”According to the authors research,“Mo Shi”should be identified as a time word referring to the morning and meaning“do not eat.”The meaning and time range are equivalent to the terms“Ting Shi”(“court dining”)and“Shi Zuo”(“dining seat”)found among excavated historical documents. Unearthed documents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y indicate that, at least in the middle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people still had two meals a daywhile there is no clear evidence to support that people had begun to have three meals a day.
Keywords: time word;“Mo Shi;”“Mu Shi;”three meals a day
秦漢简中时称词十分常见,名称和数量各异,与传世文献记载有不小的差距。郝树声、张德芳《悬泉汉简研究》中,将西陲汉简作了详细统计,共统计出52个不同时称[1],基本概括了目前出土材料中的时称,但也有疏漏,比如居延旧简482·8和224·23+188·3中的“免食”就不见于《悬泉汉简研究》统计表。关于这个“免食”,以前曾误释作“蚤食”,后来裘锡圭、任攀有文章指出了释读问题,将“免食”读为“晚食”[2][3]。
《说文》晚字下曰:“晚,莫也。”从这个解释看,“免(晚)食”很像是简牍材料中常见的“莫食”。在以往的出土文献整理中,基本是将“莫食”读作“暮食”[4][5][6]。如果仅从词义而言,免(晚)食与莫(暮)食时间段都在下午,都是“晚饭”之意,作为同一时称的不同别称也算合适。这是按照以往从词义解释上的理解,而从我们实际考察到的出土材料看,以往的解释可能有些问题,因为我们在目前的出土材料中,并没发现一个完全确定属于下午时间段的“莫食”。也就是说,以往将出土材料中的“莫食”读作“暮食”应该存在问题的。
“莫食”在出土材料中作为时称十分常见,为了避免出土材料中零散时称带来的排序混乱,我们选取几种相对连续完整的时称材料列表如下。
以上诸简中有一些问题需要交代一下。除了第1列是程少轩整理出来的外[7],其他几列是本文根据原材料整理出来的,主要选取排序比较明确的材料[8][9][10]。由于这些材料中的文字大多较易识别,所以释读上不会出现问题。而且我们选取的简牍时称都比较连续,所以排列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因时称制不同,各列之间虽然有很多相同时称,但并不能互相对应,列成表格是为了方便对比,目的在于明确“莫食”在各种材料中的位置。其中第2列中的“旦则”,我们认为就是“日仄”,与秦简中的“日失”同意。第3列中所谓的“安食”即是“晏食”,“入寞”原简字迹比较模糊,程少轩释作“人奠”是正确的[7]。“人奠”读作“人定”,应与第4列中的“人定”同意。第3列末尾的“?”是因为原简有一处残断,无法辨识,可以参见下录文。第4、6列,没有出现“莫食”,但是这两种材料中的时称排列连续,尤其是第6列悬泉三十二时称木牍,整个木牍中只有时称,而且排列顺序十分规整[1]69,71。第7列水泉子汉简中的时称,排列也十分整齐,方便与其他时称对比[11]。从上表可以看出,除了第1列外,其他列表中的“莫食”全部出现在上午。第1列是程少轩整理放马滩秦简所得的名称和顺序,原简中出现两个“莫食”(见下录文),上午出现的“莫食(182)”,程少轩以为是误写而改作“廷食”,我们认为这个改动未必正确。为了对比直观清楚,现将放马滩秦简《日书》乙种179—191原简释文第4栏和第5栏照录如下:
第四栏 第五栏
179: 平旦九征水 安食大辰八
180:日出八宫水 蚤食□□七
181:蚤食七栩 入寞中鸣六
182:莫食六角火 夜半后鸣五
183:东中五土 日出日失八
184:日中五宫土 食时市日七
185:西中九征土 过中夕时六
186:昏市八商金 日中入五
187: 莫中七羽金 □□□□□
188:夕中六角水 安食大晨八
189:日入五□ 夜半后鸣五
190:莫食后鸣七
191:昏时九征□
简190录文中“莫食”与“后鸣”是两个时称。多数情况下,日书中像这种相继出现的时称,通常是按照时间早晚顺序。但此处稍有例外,简190书写的顺序不能代表时间早晚顺序,因为179、188简文中出现的“安食大辰(晨)八”就是相同情况,“安食”要比“大晨”晚很多,很明显179、188、190三支简中的时称排列有些错乱。程少轩文中也注意到了这种错乱现象。而且这两栏释文中,重复出现的时称不只是“莫食”,还有蚤食、夜半、后鸣。所以从上录释文分析,完全不能确定“莫食”一定属于下午。
从上表可以看出,除了程少轩误整理的“莫食”外,其他“莫食”全部出现在“日中”之前,所以程少轩对“莫食”的整理值得商榷。不仅上列时称材料,在我们所见其他出土材料中,也未发现属于下午时间段用作“暮食”的“莫食”。包括《悬泉汉简研究》对整个西北汉简的统计中,也未发现属于下午的“莫食”。还有孔家坡汉简中也出现了不少“莫食”,再举几个例子作说明,例如:
戊寅莫食至日中,女子取其夫,男子伤其家。(《孔家坡》{1}97页330)
丁丑莫食至日中死。(《孔家坡》97页329)
这两个“莫食”,很明显属于“日中”之前的时称,也可以确定是在上午。充分的材料说明,将“莫食”读为“暮食”是值得商榷的。孔家坡汉简中出现的“莫食”,整理者在释文中全部读作“暮食”,说明这种错误认识已在出土材料整理中根深蒂固了。
程少轩认为放马滩中出现在日中之前的“莫食”是“廷食”或与“廷食”相近时称的误抄[7]。苏建洲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在睡虎地秦简和放马滩秦简中,“莫食”都有相对较固定的位置的例子,不是误抄;并列举悬泉三十二时称简,说明“食坐”与“莫食”、“廷食”关系密切,赞同曾宪通将“食坐”解释为“食止”,理解为不吃东西的意思;认为“廷食”就是“停食”之意;认为睡虎地和放马滩秦简中的“莫食”可以理解为“不食”[12]。从本文上面的列表可看出,苏建洲的观点是可信的,“莫食”所处的位置都在早饭后,确实可以理解为表示否定的“不食”。总之,廷食、食坐、莫食所处时间范围比较接近,这几个名称的大义也非常接近,所以无论是从时间范围还是词义比较上,将“莫食”读作“暮食”都非常不合适的。
苏建洲认为“莫食”确定是上午时称,但是苏建洲对“莫食”与“暮食”关系没有明确解释,只就以往曾宪通、李零、刘乐贤将“莫食”读作“暮食”的说法提出怀疑,没作深入追究。通过上面的论述可知,苏建洲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在出土材料整理中,不能简单地将“莫食”读为“暮食”,“莫”的破读需要重新审视,如上表第7列的“ 时”是“吃下午饭的时候”,之后的“莫 ”的“莫”也不能读作“暮”,也应该作否定义解释,意为“不 ”。我们在整理文献时常受惯性思维影响,所以“莫食”的问题虽然苏建洲早已经发现可疑,但并没有得到学界的重视。通过本文的梳理可知,目前简牍中所见“莫食”的“莫”皆应作“否定”之意,“莫食”是上午的时称不能读作“暮食”。
顺带讨论一下秦汉时期每日用餐的次数问题。通常说古代一日两餐:早饭在日出之后、日中之前;晚饭则在日昃之后、日入之前[13]。不过,文献中还可看到关于三餐的记录。如《战国策·齐策四》有“士三食不得餍,而君鹅鹜有余食”[14];《庄子·内篇》有“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15],这两条文献中的“三食”、“三餐”一般用作一日三餐现象出现的证据。不过,有学者认为这是贵族的用餐制度[16];还有学者认为这两个词不能理解为现代意义的一日早中晚三餐,上古没有“中餐”这个词语[17]。先秦文献中确实没有普遍施行三餐制的明确记载,三餐制究竟起于何时很难确定。有文章说“秦末汉初一日三餐才开始出现”[18],但从我们上举材料看,这个结论未必准确。从上表所列的时称看,蚤食、食时、夙食都在日出之后、日中之前,餔时在日中之后、日入之前,这基本符合“一日两餐”的时间段。在我们所见的众多时称词中,仍然没有发现能与“中餐”相对应的时称。但是,从表中我们还发现几个与饮食相关、日入之后的时称词:第4列周家台秦简中出现的“夕食”,第6列悬泉汉简中出现的“夜食”,第7列水泉子汉简中出现的“晦食”;本文开头所提到的居延旧简中的“晚食”,虽然不能完全确定其时段,但是单从词义分析,也很可能是日入之后的时称。虽然这几个时称是在日入之后,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说,这几个时称所说的“食”只能算是“夜宵”,所以并未改变一日两顿正餐的制度。这或者也可说明上面所引传世文献中的“三食”、“三餐”确实不能用作三餐制的例证,而且也不是所谓贵族的用餐制度,只不过是正餐之外的加餐。我们知道,居延旧简、悬泉汉简、水泉子汉简所属年代跨度较大,但最早不过武帝时期,晚者已经到东汉时期。大多数西陲汉简属于西汉末到东汉初的材料,也就说秦汉出土文字材料证明:至少在西汉中期时还没有出现普遍的早中晚三餐制。此外,从上表所列时称还可以看出,描述早餐的时称较多,描述晚餐的时称较少,这或许是早餐比晚餐更受重视的体现;早餐后的“食坐、廷食、晏食”,晚餐后的“下餔、餔坐、莫餔”等描述正餐后状态的时称,也突出了秦汉时人对早晚两顿正餐的重视程度;夕食、夜食、晦食前后都没有这种命名方式的时称,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些时称所反映的只是加餐,與一日三餐制无关。
参考文献:
[1]张德芳,郝树声.悬泉汉简研究[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9:101-102.
[2]裘锡圭.《居延汉简甲乙编》释文商榷[M]//裘锡圭学术文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137.
[3]任攀.居延汉简释文校订及相关问题[D].复旦大学,2012:157,211.
[4]曾宪通.秦汉时制刍议 [J].中山大学学报,1992(4):106-113.
[5]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365.
[6]李零.中国方术考(修订本)[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144.
[7]程少轩,蒋文.放马滩简《式图》初探(稿),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964)[N].2009-11-06.
[8]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天水放马滩秦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9]湖北省荆州市周梁玉桥遗址博物馆.关沮秦汉墓简牍[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0]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11]张存良,吴荭.水泉子汉简初识[J].文物,2009(10):90.
[12]苏建洲.试论《放马滩秦简》的“莫食”时称[C]//中国文字:新36期.台北:艺文印书馆,2011:27.
[13]王力.古代汉语[M].北京:中华书局,1999:849.
[14]刘向.战国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421.
[15]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2.
[16]倪方六.中国人“一日三餐”的由来[J],百科知识,2015(10).
[17]黄金贵.三食·三餐[J].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10-13(3).
[18]专栏编辑.一日三餐制始于何时[J].文史博览,20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