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红绿灯已经交替了好几次,考斯特仍没通过这个路口。在北京二环内,城市腹地,这条双向单车道的路跟很多路一样,细、直、长。再长的路也是有终点的,这条路终点是故宫北城墙。没有哪条路能直接开进故宫。考斯特需右转,这又是条单车道。左转车辆在前排队等红灯,右转的车也被迫等下去。车上坐满人。这些人不太熟,彼此听过名字,或没听过;名字或能跟人对应上,或不能——人们正在三言两语的交谈中默默努力,想要记住邻座是谁,应如何称呼。一个小时前,他们在指定地点上车,去往另一指定地点。时间也是指定的,他们共同参加的会议,大约在一个多小时后开始。
红灯时间总比绿灯长。考斯特第n次起身挪动一小段距离,之后司机干脆熄了火,车辆像打过响亮喷嚏的牛,立刻平息。安静突如其来,正在进行的谈话,听上去音量陡然变大。
男人问过道另一边的女人,“这是什么地方?”
“可能是,北大红楼。五四运动,烧那个楼,好像就在这儿。”
男人又评价了几句,说这地方看上去好或不好,神秘或不神秘,令人失望或不令人失望。
车上另一些人说起别的,更多人望向车窗外。
这是城市的寻常场景,就是我们身处其中、纷纷不以为然的场景——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篇推荐语,我不能在这里让自己过写小说的瘾。但完成这篇稿子期间,我想过很多种方式来表达我对姬中宪小说的理解,后来觉得,不如就借用姬中宪的方式。
问这是哪儿的男人,是姬中宪。回答的人,是我。我大概在说“北大红楼”之后两小时,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姬中宪。我想起几年前读他的小说《单人舞》,情节如今依然记得牢固:小说中的男人把车钥匙锁在家里、家钥匙锁在车里,就这样陷入自己无意识设下的囚笼,还有个细节是这小说里的女人,因为她父母当初在香港怀孕而一直认为香港才是她的故乡。我没有向他提到《单人舞》,因为姬中宪随后给我一本小说集《一二三四舞》,我又读了《双人舞》《三人舞》《四人舞》,意外的是他每场舞都没什么联系,连相似都谈不上。《双人舞》中第一和第二人称的叙事策略,倒近似这篇《我在苦寒山,你在火热岛》。《三人舞》更“烧脑”,仿佛智力游戏,坦白说姬中宪不少小说都“烧脑”。如果你跟随他的“舞步”进入小说,很有可能陷入歧途,他懂得在某处“撒手”,躲到暗处,笑着看你一脸懵懂或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是个调皮的小说家,尽管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人与文本皆是)让人感觉十分可靠。作为小说家的姬中宪,确实是可靠的,但不代表你可以对他放心,因为他从不放弃身为作者的权力而向读者臣服。《四人舞》是“一二三四舞”中写作时间最早的一篇,也是他最明显使用这种作者权力挑逗读者的作品。《四人舞》的真实与荒诞都源自这里,并完美胶合在一起——我们来到城市,寻找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但我们找到的仅仅是拼接起来的一个个雷同的封闭的“格子”。同样,《我在苦寒山,你在火热岛》也出现了这种姬中宪式的“挑逗”——只是恕我在此不能僭越,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剧透”。这么看来,姬中宪对小说的形式感有着高度自觉性,懂得对短篇小说而言,形式往往参与构成着内容。他不断尝试新形式,乐在其中。我很荣幸读过他的近作《酒狂》,他说《酒狂》试图尝试的是一种小说的“长镜头”。小说集中还有一篇《紧急刹车》被讨论众多,和“长镜头”不同,《紧急刹车》是纯粹的小说“蒙太奇”。
姬中宪持续探索的目的当然不止为形式创新。因为这些小说思考的问题,倒是相当一致,这种思考无疑才是他的目的。姬中宪被认为是城市小说代表作家。他也确实一直在小说中为我们的城市殚精竭虑——这是小说家的责任,但能否承担这种思考重任,却与小说家的先天条件与后天素养有关。先天条件上,你得擅长观察。城市的错综复杂增加了观察的难度,但也是观察的福祉:形形色色的人处于形形色色的场景,形形色色的场景背后是形形色色的故事。姬中宪擅长这种“形形色色”。他坦言他的方式是“把事情搞大,然后袖手旁观”。“袖手”是姬中宪的姿势,但凡“袖手”了,总是会带几分“冷眼”。我喜欢“冷眼”的小说家,用我的话说,是“静观疏离”,这会让小说冷下去,或如评论家们爱使用的词,“零度”。“冷眼”并不冷漠,“冷漠”是“心冷”,“冷眼”是“心热”,“心热”意味着思考,而不超脱于外,是很难投入思考的。姬中宪不仅让自己超脱于外,他还袖着手。他的思考多多少少与他的专业社会学有关,这就是小说家的后天素养,或者视野眼界的缘故。《我在苦寒山,你在火热岛》乍看上去走出了城市,青海是这篇小说的发生地。但“我”“你”还是城市中人,苦寒山与火热岛的对立,就因这种“袖手”产生。简单的逃离故事其实在城市小说中已然滥俗,但苦寒山并不是逃离之地,火热岛也并非万恶之源,对立因此辩证了,统一了。对逃离为主题的城市小说来说,姬中宪又调皮了一次,他小小地玩弄了一下“逃离”,戏谑了那些单调的“逃离”叙事。
考斯特通过了这个路口,司机此前接了几个令他焦灼的电话,之后更用力地踩下油门。车内众人陷入新一轮沉默,暗自对即将到来的这个下午做出各种设想。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男人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袖着手,不动声色,看似凝神窗外,其实他并没有漏过这里每一个人的故事。
責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