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望》的三种叙事
叶炜(作家,《雨花·中国作家研究》常务副主编):我们今天来讨论一下金宇澄老师的新作《回望》。我们先来聊聊这个文本的特点。两位已经读过了,这个文本有三种叙事,作者金宇澄的叙事、作者父親的笔记和作者母亲的叙述。在我看来,这三种叙事构成了一种特别的复调叙事。作者的叙事是一种回忆的现在史,父亲的笔记是革命史,母亲的口述是过去时代的生活史(这一段叙事相比较更有意味)。这三种叙事在让文本充满张力的同时,也不免带来了一些阅读的“芜杂”感。
郭传靖(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相比于金宇澄的叙事和母亲的口述,第二部分,也即叶炜老师说的父亲的革命史,粗看起来的确像是各种史料、文献的堆积,并且三个部分对于同一件事的叙述也存在出入,对同一个人的评价也是不同的。
于迪(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是的,我也有这种感受。虽然是三种叙事,但叙述的是同一段时光,父亲和母亲的说法并不相同,作者根据不同叙述按照原状,把历史摆在读者眼前,让读者自己去感知和判断。这种形式应该也与作者的历史观念和创作观念相关。
叶炜:《回望》的这种复调叙事,作者最想呈现的可能是历史现场的还原。但这种还原没有那么简单。也即是说作者回望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是那个时代的人物命运,是站在历史风口浪尖之上的人的精神面貌。时代的风景当然是重要的,这是人物活动的大屏幕。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止步于此,他的目的还是想反映那个时代的人物精神追求。
于迪:作者通过这种叙事,将中国时代转型期风云动荡的大历史作为底子,细细描述作用于父辈生命的可能性,百川归海,最后合力于他们的走向。父母将时代给予他们的苦痛一一吞咽,默默无言,生命的尊严在历史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崇高厚重。
叶炜:相比较母亲的回忆叙事,父亲的叙事确实有些许“芜杂”了。相对于父亲的革命史,我个人对于作者母亲的生活史更感兴趣。联系到金宇澄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繁花》,我感觉金宇澄长于对生活史的书写,特别善于深扎历史的细部,对那里的边边角角进行事无巨细的梳理。这也是《繁花》的成功之处。
于迪:而且父亲母亲的叙事差别很大。父亲主要着眼于国族历史,几乎没有提及自己的爱情和生活,母亲的叙事显得更为生活化,真切感人。
郭传靖:父亲出身于没落的地主阶级,但父亲的思想绝对是与时俱进的。在中学的时候就开始读进步书籍,并随着时代的变迁,读的书也在变化。从中学时候学屈原游吟江畔,主张将学校庆祝元旦的物资捐给前线开始,父亲就始终以救国为己任。母亲在当时被称为资产阶级,也在即将毕业的时候参加革命。
金宇澄对于细节的把握已经炉火纯青。吃饭必有菜单,看电影看戏会有电影或者戏的名称,甚至连地点也会叙述清楚。时过境迁,这种细节使空旷的历史一下变得真实可感。
叶炜:作者在《回望》中最想“回望”的可能就是父亲的革命史。这一部分在全书中的比重很大,可以看出是作者表现重点所在。至于母亲的回忆,可能只是作为一种补充。但吊诡的是,居于次要地位的母亲的回忆,却更能让我们感觉到时代的温度,感知人物的脉搏。如果说父亲的革命史不免芜杂,充满淡淡的感伤与冰冷,那么,母亲的生活史则充满了愉悦与暖意。
于迪:作者在最后提及到父亲的笔记“作家的任务是什么呢?知识分子决不是沮丧和黑暗的”是专门为他而写。父亲的这段话体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与责任。这或许也是刚刚叶炜老师提到的作者除了展现历史之外,更重要的是展现那个时代人物的精神风貌。
叶炜:其实,当代作家写革命史写得好的并不多。不管是以虚构的方式还是以非虚构的方式,都不能让读者特别满意。与写革命历史相比较,当代作家似乎更善于写好细民的生活史。当然,这或许不仅和作家知识结构以及价值观有关,也和时代环境有关。
郭传靖:我认为只有细节才能使历史变得真实可感。例如我们在生活中通过各种新闻渠道了解到某一次灾难,使我们震惊的往往是数字的庞大。但是这些数字都和一个甚至几个家庭联系在一起,我们看着的数字,对罹难者的家人来讲,就是亲人的死亡。在革命时期,作为革命进程的参与者,能够存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战争中死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我们往往只注意了数字,而忽略了背后的家庭、亲情。作家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也很难将革命史写的真实。
于迪:我也曾经思考过,父亲那段叙事和母亲的叙事如此不同,除了内容上革命史与生活史的差别外,应该也与性别有关。男性叙述历史与女性叙述历史的不同。另外,是否与父亲已去世而母亲在世有关,因父亲过世,所以有关父亲的历史,只能由大量笔记资料等展现给我们世人,而大量资料的存在原本就是以杂芜纷乱的方式呈现,有点冰冷。而母亲是以在世人口述的方式叙事,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所以温情脉脉。
叶炜:从性别角度来看这种叙事的差别,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视角。女性叙事偏于感性,男性叙事偏于理性。在形成文本的时候,肯定有较大的差别。
于迪:是的。而且男女关注历史的着眼点也不同。女性的历史是生活细节。男性较多关注国族与革命。
叶炜:但这两种叙事的差别主要还是和作者认识有关,也和作者的经历有关。这种认识和经历必然影响到作者对历史的还原。
郭传靖:作家的小说写得迷人,很大一部分因素和他曾经是在现实生活中参加过这种工作有很大关系。旁观者也许可以通过史料、访谈掌握信息,但终究没有整天浸润在那个环境里的参与者更清楚。金宇澄也和父母有类似的经历,有的时候他自己应该也很能理解父母的感受。1938年,父亲在杭州军训,“那是沸腾的四月天,火车开到了艮山门,大家束紧了皮带,打好绑腿,脚穿乌黑锃亮的高帮皮鞋,分两路纵队,不行经过了南星桥,引得路人围观。”之后听汪精卫讲“焦土政策”。1950年,母亲在华东军政大学期间打绑腿,听陈毅校长“为人民服务”的报告。“我则是要延续到更晚的1970年,一般是半夜一两点钟,哨声大作,起床起床……这都是苏联特务潜入边境所为吗……”打绑腿这样的共同经历使我与父母也有了“词语重合”,透过重合我们也看到世事的沧桑变化。
叶炜:由此看来,这部作品在呈现历史尤其是时代生活风貌以及人的精神底色方面还是比较成功的。多种叙事也形成了互补,构成了立体图像,有利于读者通过文本进入历史现场。
于迪:是的。而且作者是有意识并很努力在还原历史风貌和人物精神。
郭传靖:作者一直在說父亲读过的书,父母看的电影和戏,父亲与旧家具,通过这些常见东西的变化来反映时代的变化,一切都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
于迪:作者十分注重读者的接受与感受,这与作者的编辑工作有关。
郭传靖:这也是刚才叶炜老师说的和作者的经历有关系。
叶炜:关于文本我们先讨论到此。下面我们转入这部作品的语言特点。
二、《回望》的语言特点
叶炜:从这部作品以及《繁花》来看,金宇澄很擅长写生活的细部,叙事密实,几乎密不透风。
于迪:由于叙事的不同,所以整本书语言也呈现出差别。
郭传靖:《回望》的语言和《繁花》应该说是连贯起来的。叙事语气和节奏都很相似。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叶炜:他的《繁花》用上海方言写成,尽管在不少人看来有些刻意的追求,但还是比较成功的。当然,他的过于泛滥的上海方言的运用,也的确影响了这部小说的读者接受。
与《繁花》不同,《回望》的语言比较好懂,偏于北方言的读者也能接受。通过这样的比较,可以看出金宇澄有自觉的文体意识。他在小说中的语言与在非虚构作品中的语言都有着清醒意识。
郭传靖:《回望》虽然分成三个部分,但即使是母亲的口述,肯定也是作者加工过的。在语气上保持了一致。
《回望》中的方言已经少了很多,只有在人物的对话中才会出现方言。还没有到影响阅读的程度。看得出来,金宇澄在叙述的时候在刻意克制自己的感情。即使在家人去世的时候,也很少有情绪上的波动。
于迪:《回望》的语言洗尽铅华,不耍花腔。在一次采访中,金宇澄谈到很喜欢《平如美棠》这样的非虚构作品,喜欢口述历史的那种记录方式。
叶炜:他在叙事语言上掌握得的确恰到好处。尤其是关于母亲回忆那一部分,语言很干净,不芜杂。
于迪:但细细品味,虽质朴,但又暗藏属于文学的精致与讲究。这样的语言风格,没有让人感到叙述自己家族历史的那种自恋和炫耀的层面。
叶炜:这本书的语言的确有一些精致与讲究。或许这和金宇澄长期编辑经历有关。编辑对于语言还是很敏感的。
郭传靖:这绝不是所谓的“零度叙事”,金宇澄虽然在极力克制,但他对家人、对往事、对父母及自己经历过的时代,是充满感情的,在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如祖父来看军训的父亲,初读的时候,一下就联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
叶炜:不是“零度叙事”。非虚构作品很难做到“零度叙事”。但这本书的语言的确很冷静。
郭传靖:作者自己说书里所有场景都是非虚构的。父亲与祖父见面的场景是很难被笔记描述清楚的,祖父与父亲见面的场景,作者一定猜想过很多回才有现在的说法。猜想的过程也是对父亲与祖父的回望,回望的不仅是历史,更是家人间不会断绝的亲情。
叶炜:《回望》的语言不矫揉造作,也不文过饰非,基本上还是属于比较克制的叙事。如他自己所说,他说出的只是历史故事的一部分。
郭传靖:保持回望的姿态。
叶炜:有许多叙事还是需要靠作者和读者共同想象来完成的。
郭传靖:是的,作者在书中自相矛盾的地方是故意留下的,保持历史的真实,其中种种任凭读者想象。
叶炜:回头望,低头想,不思量,自难忘。这就是我在阅读这本书时的感受。
三、《回望》与非虚构写作
叶炜:既然说到了非虚构写作,我们也顺便讨论一下吧。
郭传靖:其实《回望》应该是我读到的第一本非虚构作品。
叶炜:非虚构写作是近年来兴起的一股写作势力。最初是由《上海文学》和《人民文学》提出来的。其实这是创意写作的一个概念。可以看出,这本书是今年非虚构写作的一个重要收获。
在创意写作范畴中,可以把写作分为两个部分:虚构写作和非虚构写作。虚构写作包括小说、剧本、诗歌等。非虚构包括自传、报告文学、散文等。很明显,《繁花》属于地地道道的非虚构写作。这里面有历史,有生活,有回忆,有思考。
于迪:虚构与非虚构的区分标准是真实吗?探讨的是文体边界吗?
叶炜:对,非虚构不允许像小说那样可以天马行空的想象。要求叙事是真实的。
于迪:像自传体小说算虚构还是非虚构?
叶炜:只要是小说就是虚构,比如,《繁花》就是虚构。《回望》就是非虚构。
郭传靖:叶炜老师,非虚构写作的文学性怎么把握,非虚构写作的文学性一定比虚构写作弱吗?从《回望》中,不管是语言、叙事,我都能感觉到很强的文学性。
叶炜:区别不在于文学性,而在于真实性。两种写作都强调文学性。我们可以以《繁花》和《回望》为例,来探讨一下这两者的不同。
于迪:我读《回望》的时候因为这是一部家族叙事文本,而且有大量笔记照片等存在,所以明显令人感知其非虚构性。除此之外,作者面对历史和现实的介入性写作姿态,也很明显。
叶炜:对,对现实的介入性也是非虚构的重要特点。
郭传靖:可不可以这么理解,非虚构写作可以看作对近年来特别热的虚构写作——比如小说的补充,作家们在创作中强调虚构,反而忽略了现实生活本身,朝向了虚无主义。
叶炜:你这个理解是对的。基本上抓住了近年来非虚构文学的特点。重视生活的再现,强调对现实的介入。这是非虚构的两个重要特点。准确的说,是重视对历史和生活的再现,强调对现实的物质和精神介入。《回望》就有这两个方面的特点。重现历史的再现,同时也介入了现实生活。更重要的是,他的语言以及叙事也是非常典型的非虚构。需要强调的是,在非虚构作品中,也是很重视讲故事的。
于迪:那么作者应该也是有很明确的文体意识。
郭传靖:我感觉非虚构写作介于文学与历史的中间地带。如《回望》,其中有正儿八经的历史资料,又有非虚构的现场。
叶炜:比如《回望》中有玄溟的故事:玄溟的母亲和媳妇均与年轻的吴医生有染,最终玄溟郁郁而终。但吴医生却又为地下党提供情报。这里面就是通过一个故事来展现人性之复杂。当然,这个故事应该是真实的,这是非虚构的基本要求。
郭传靖:是的,玄凕的故事在父亲那一章的芜杂中,故事性特别强。
叶炜:可以说非虚构写作是介于文学与历史的中间地带,更准确的说法是非虚构更加靠近历史和现实。
于迪:我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如果按照后现代、新历史主义的观念来看的话,这些历史叙事进入话语层面,都不是真实的历史。比如后现代认为以“老照片”形式进行回忆,是一种“再塑造”和“创造性”行为。
叶炜:嗯。从本质上来说,所有的“作品”都是这样的。
郭传靖:非虚构用这种“中间性”的叙事策略打破传统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叙事样态,为虚构文学提供补充,为文学提供新的可能性。其实在白俄罗斯作家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就有人称是非虚构写作的胜利。
叶炜:对。非虚构来势汹涌,且影响越来越大。未来的写作恐怕会打通各种文体界限,越来越向跨文体写作切近。
总得来说,《回望》可供我们探讨的有很多。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文本。在这个意义上,它的价值可能不输于《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