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艳京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7)
评《汉唐间史学的发展》
孙艳京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7)
史学内部的发展逻辑向来是中国史学史研究的薄弱环节,胡宝国先生《汉唐间史学的发展(修订本)》为其增加了厚重。该书于理论层面通过对“经学”“史学”“史论”“地志”等一系列问题进行深度阐释,从不同视角清晰地建构了汉唐间史学发展的脉络,准确地把握了汉唐间史学发展的内核。
汉唐;史学;发展;地志;玄学
胡宝国先生《汉唐间史学的发展(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0月第1版)系作者研究汉唐史学史的总结之作。全书以从汉至唐史学的发展为视角,以《史记》《汉书》籍贯书法差异为切入点,从不同侧面对这一历史时期的相关问题进行了研究,对于隐藏在史实背后的史学发展线索进行了深入考察,是一部在史料运用、研究方法及学术理念上皆具创新的佳作。
一
通观全文,在该书第一单元,作者首先注意到《史记》与《汉书》在人物传记籍贯书写中的差异,《史记》中人物多以县为籍贯,《汉书》以郡为主,班彪也注意到《史记》人物籍贯“县而不郡”这一问题,但他却将此归之于“盖不暇也”。作者认为除了说明班彪生活的时代,以郡为籍贯已深入人心以外,还因班彪对历史系统不甚了解。
针对这一问题,作者将《史记》与《汉书》籍贯书法的差异较之以先秦史料和出土秦、汉简等纸上地下材料,并参考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王国维《观堂集林》等书中篇目,[1](P3、7)推论出以县为籍贯乃是战国以至西汉中期的书写惯例。并且,以时间为经,人物为纬,得知《史记》以县为人物籍贯的记述方式可追溯至战国,即《战国策》《韩非子》等典籍中人物籍贯书写均为县名,县早在春秋时期就已出现,战国时县的设置已很普遍,书写人物以县为中心则合情合理。极而言之,政治上结束战国是在秦代,而文化上结束战国却是在汉代,只是政治的演变往往有明确的界标,而文化的变迁却没有清晰的标志,战国文化在秦汉继续存在的客观事实为我们了解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提供了一个有用的视角。
第二、三单元对经史、文史之学的讨论,若从该著作的研究主题来看,所列篇目并不新鲜,该书与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一书多有重合(经史、杂传、《三国志》裴注等部分)。[2](P22、51、231)不过,通过将逯氏于书中的史学思想和作者的思想进行比较,发现其实二者思想泾渭分明,作者的研究方式重在探源,超越了前期研究史学史的传统方式,能够探幽索引,从而将表面上似乎不相关的材料联系起来。例如:逯氏研究的思路是将魏晋时期儒家思想的衰落和个人意识的觉醒作为前提,魏晋史学逐渐摆脱经学束缚而获得独立,且认为“最足以表现魏晋史学特色的是杂传”,仍属于传统的“史学史”研究思路。而作者虽承认这一时期史学逐渐摆脱经学束缚而获得独立,但更强调史学与经学的密切关系,甚至认为“可以说史学就是在古文经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1](P3、7)其对于史学著作在名称、体例、注释、传授诸方面对经学的模拟、史学著作的繁简变化等现象的考察也多是从“史学对于经学”的继承这一思路出发的。
第五单元,作者通过“史论”观察史家思想进步的过程,史家为数不多的评论均出现在史论中,故史论对史学发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从作者所列材料,本文将史论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一、史家认为天意决定某事件的结果,例《史记·六国年表序》述僻远又暴戾的秦霸西垂至统一六国是天助之;二、《史记·伯夷列传》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疑惑,反映了史论对善恶因果的思考;三、《汉书·叙传》分析汉哀平短祚是由于外戚干政。[3](P92-95)这三个阶段反映了史家思想认识境界的提高,在之后的史论中史家的目光开始从天命转移到人事上来,史论走上总结历史经验的道路上来。
第九单元“读《南史》《宋书》推论正史与杂史的关系”,为本书增订单元,作者意在从史书内部寻找问题,从李延寿对《南史》的增补内容、内容从何而来中展开论述,引用诸多史料并举例作出了一些初步判断,得知《南史》所引诸书被李延寿称为杂史,但通过作者考证,李延寿所言杂史要比《隋志》所定杂史的含义更宽泛,并不局限于《隋志》杂史类。《南史》、《宋书》等正史所引杂史,类似于范晔《后汉书》广集史料后径直写入正史的方法,而恰与《三国志》裴注将所引杂史置于注中不同,故可理解作者增补这一单元的用意,是对前面所述关于正史、杂史、《三国志》裴注、《后汉书》等史学发展脉络予以更清晰的概括。
在本书附录一与第一、五单元联系紧密,不再重复,本部分最后将附录二中关于史学体裁在宋以后发生的四点变化概括陈述。宋代史学体裁增多,《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载:“中国史学莫盛于宋”,《资治通鉴》引发出了纲目体、记事本末体等新体裁;从史学的演变角度看,司马光所著考据类史书《考异》的重要性并不在《通鉴》之下。如果说《通鉴》是旧有编年体史书的最高峰,是对过去的总结,《考异》则更多地是指向了未来。另外刘攽《东汉刊误》、王应麟《困学纪闻》也都是考据类著作;史评类著作大盛,宋代读史风气浓厚,有关读史方面的议论有很多,《四库提要》史评类著作中,唐代只有《史通》一部,而宋代则明显增多,如《唐鉴》、《通鉴问疑》、《三国杂事》《六朝通鉴博议》均属此类著作;对研究问题的重视,如艾克顿所言:“科学的历史学当研究问题而不是时代”,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因事命篇,不为常格”的书法正是“研究问题”这一观念的实际表现。
质言之,宋代“读史”者已经展现出一个“研究”者的姿态,这使以往仅仅关注“事”、“文”、“义”的旧史学黯然失色。
二
通观全书,发现有些部分尚存在可资商榷的表述,下略予申说。
其一,关于杂传兴衰一篇中标题的设置与郡书是否出自落后地域的思考。
第六单元,作者所列前言中指出:“要讨论杂传中的家传、郡书、高士传、名士传。”[1](P121)但在这篇文章中,却未列“名士传”,而以记载单个人物的“别传”为小标题,这未免有些文不对题。根据《隋志》所录《海内名士传》《正始名士传》、《江左名士传》等名士传可知,[4](P982)名士传与别传从记叙人物数量来说是有明显区别的。作者在之后文本讨论中涉及名士传仅有一句,“杂传中的人物,多是生活于汉晋时期的名士,像《汉末名士录》《正始名士传》等自然不必说”,那么没有详实的内容却放在前言中言“名士传”为本篇文章讨论的一部分,有些不妥。同样以展现文章结构设置的话:“以上粗略的考察了家传、郡书、高士传、别传”出现在篇末,使文章首尾布置显得不一致。
另一疑问之处为:关于产生地域人物传之原因,作者认为《隋志》所载《汝南先贤传》《陈留耆旧传》等史籍更多出自落后地域,产生世家大族的地域于史却多无此载。这说明在士族政治逐渐抬头的年代,政治上失势或文化上相对落后的地区,只能以众多的先贤来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并与产生著名士族的地区相抗争。[1](P132-133)胡宝国先生这一说法仔细推敲,并非允当。据统计《隋志》杂传中汉晋时郡书,扬州地区至少有10部、荆州3部。显然物阜民丰的荆、扬二州于长江沿线属关键地理位置,而居该地域之人物,亦并非政治上失势之族与文化上落后之辈。《后汉书》卷六六《陈王列传》:“陈蕃,字仲举,汝南平兴人也。祖河东太守,……大将军粱冀威震天下,时遣书诣蕃,稍迁,拜尚书。”[5](P2159-2160)《三国志·魏书》卷二十四《高柔传》:“高柔,字文惠,陈留圉人也。父靖,为蜀郡都尉。在官二十三年,转为太常,旬日迁司空,后转司徒。”[6](P682)汝南巨族陈蕃祖辈皆为政治上的世家大族,且权臣粱冀都要对其毕恭毕敬,高柔仕于曹操及曹氏五位皇帝,几乎横跨整个曹魏历史,见证了曹魏政权的兴衰。而恰恰是这些史实,反映了产生先贤之地并非政治失势及文化落后地域之说。另有高顺、刘昆等先贤耆旧,兹不缀论。荆、扬二州经济发达,人声鼎沸,胡著所言记录本地先贤的书籍,多出自政治上失势或文化上相对落后的地域,是值得怀疑的。
其二,关于南朝史论是否受到玄学的影响存在疑问。
作者对周一良《略论南北朝史学之异同》中所言“北方受两汉以来章句训诂之学的影响,治学偏于掌握所系具体知识,涉及面广,所谓渊综广博,穷其枝叶,南方则在魏晋玄学和新传入的佛教思想影响之下,偏重于分析思辨,追寻所以然的道理,即所谓清通简要,得其英华。”存在疑问,并举反例证明玄学并未影响史学,反而属对立状态。周一良先生却认为东晋南朝史家著史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南方玄学的盛行,史家思路开阔,思辨能力提高,因而能更宏观地观察时代的发展变化,即玄学影响了史学的发展。针对这一观点,作者认为证据不足,笔者参看了本书及所引篇目中所涉史料,另找到一些史料可证明南朝史论受到了玄学的影响,与作者持有不同见解,略陈管见,未必允当。
魏晋时期玄学兴起,学术思想急剧变化,知识分子逐步突破汉儒章句训诂的壁落,史学不再作为经学的附庸而存在,可以体现史学受到南朝玄学的影响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玄学于史学最根本的影响体现在玄学为史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思维路径,并化作一股风尚渗透到士人的精神中,从而全面且潜在地影响史家的著史逻辑。东晋袁宏即援玄入史之典例,所著《后汉纪》充分体现出他深厚的玄学思维,史论文字接近两万字,且史论标新立异,卷中、卷末随事随时发表议论,史论着眼于宏观史实,并用抽象的思维方式表现出来,例如:直接运用玄学理论,着眼于名教与自然、天性与人性等关系命题,抒发史学家对世界、社会、历史的看法,将史论与玄学一以贯之,无不体现了魏晋玄学对史学的影响。
其次,南朝士人著史之风盛行,政治上尊王,而学术上循道,士人服膺于玄学,故南朝史学家、玄学家可集于一身,上述袁弘即代表。史家袁宏著《后汉纪》,然其亦是清谈名士,《晋书》称他“有逸才,文章绝美”,谢尚与之谈玄,“申旦不寐,自此名誉曰茂”,连谢安也“常赏其机对辩速”。[7](P2391)“逸才”、“机对辩速”将袁弘风度画龙点睛般刻画出来,其思路恰为魏晋玄学评论人物的典型模式。
最后,南朝玄学对史学的具体影响表现在史家普遍注重史书的史论部分,不仅增加传后论赞的份量,而且于列传、表、志前增加序论,沈约《宋书》中常将单篇论赞发展到洋洋洒洒数百言,如谢灵运传论中论赞就达694字。范晔《后汉书》中序、论、赞多达两百多篇,这些史论史赞的大量出现,从侧面反映了玄学思潮对南朝史学的影响。除此之外,论赞之语言也体现出玄学意味,《宋书·谢灵运传论》载:“至于高言妙语,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8](P1779)论中所言“暗与理合”即玄学之理。《南齐书·文学传论》也称:“属文之道,事出神思。”[9](P907)此处所说“神思”实际即玄学思维。可见,史家之史论意在通过文与道,揭示史学的本质,从中可知史论受玄学影响的程度。由此类推,以上材料均可对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学著作的几个问题》中所述观点进行佐证,玄学对南朝史学的影响是不能忽视的。
三
以上两个问题较宏观,现简要阐释本书著述中存在的细节问题与语言表达中的不当。
就所谓“书名书写”来说,作者于《三国志》裴注中论述魏晋史学删减之风,举西晋华峤删《东观汉纪》改作《汉后书》一事为例,将华峤著作写为《汉后书》。[1](P79)同篇中,罗列记述东汉史书,写作华峤著《后汉书》,之后本书中关于华峤删减《汉纪》撰集的著作均称《后汉书》。[1](P91、118、197、233)那么就出现了《汉后书》和《后汉书》两个版本,这是值得怀疑的。揣摩作者之所以这样二者皆书写,应该是受到《晋书》“峤以《汉纪》烦秽,慨然有改作之意。……撰《后汉书》”的影响。《晋书》是以《后汉书》为书名的,这是一条不可忽视的依据。但《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均著录为《后汉书》;裴松之《三国志·蜀志·来敏传注》、《文选》李善注、《北堂书钞》、《太平御览》多引称为《后汉书》;刘知几《史通》中《古今正史》亦称《汉后书》,《序例》篇则称“《后汉》”,那么,这本书究竟为何名呢?在判断不出是否“汉”、“后”二字混羼的前提下,从时间上推理,裴松之是离华峤时代最近的史家,他对书名的引录应较为准确,并且《隋志》等也多称《后汉书》,那么,除《晋书·华峤传》一则史料可以支撑此书名为《汉后书》外,似乎更多的材料倾向于以《后汉书》为名,但也是一种推测,并非肯定。
另一疑问存在第八单元中,作者开篇写到:“自东晋十六国南北分裂起,南北学术文化就有所不同。唐初,政治上虽然复归统一,但过去形成的南北差异并未立刻消失。”为什么作者不用隋初,政治上复归统一?《隋志·集部总论》记述从宇文氏北周重新统一北方开始,到杨隋混一宇内,出现了“辞人才士,总萃京师”的新学术局面。[4](P1091)长安成为全国文人汇聚的中心,承载不同的文化体系的北方文人与江左文人相互交流,其总体趋势,即唐长孺先生所说的“南朝化”,故政治上复归统一用“隋”比用“唐”更合适,且并不影响作者本篇之后述。
最后,作者在结语中写到,受《魏晋南北朝史学的特点》一文启发,作者提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即在众多特点的背后,制约着魏晋南北朝史学发展的重要因素到底有哪些?[1](P244)如所周知,魏晋南北朝史学繁复、体裁众多,作者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分别从史学的独立与私人修史盛行等因素着手,作者大力肯定了这些因素带来的积极作用,可为何用代表限制涵义的“制约”呢?似乎使用“促进”或“影响”更符合所论主题。
该书作者展现的中古史学研究方法与行文如流水的魅力,学习继承前辈创榛辟莽、筚路蓝缕开创新方法的传统,正如作者于序言中宣示:“意在从史学内部找问题。”将每单元以问题为中心,讨论从汉至唐史学所产生的引人瞩目的发展和变迁,显示了作者对这些问题的整体考虑与系统诠释。胡先生长于考证,又不止于考证,而是始终从具体史实的考证和分析入手,溯其渊源,考其流变,对汉唐间史学的发展进行探索,由微知著,对于前人研究成果,既不掠美,亦不盲从,许多中肯观点都具有发凡起例之效,作者在提出观点后以大量的雄辩客观的事实,坚实可信的史料论述自己的观点,做到了材料与观点高度的统一,使其观点具有很强的说服力。总之,无论是内容、立意,还是研究视角方面,《汉唐间史学的发展》都是古代史学史研究的力作。
[1]胡宝国.汉唐间史学的发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M].北京:中华书局,2006.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5]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
[6]陈寿.三国志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
[7]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9]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责任编辑 王占峰]
On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ography Between Han and Tang Dynasties
Sun YanJi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Economy,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300387)
The development logic of historiography has not been studied adequately in research of China’s history of historiography.The work titled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ography between Han and Tang Dynasties(Revised edition)which is authored by Hu Baoguo made much contribution to the field.Hu Baoguo deeply interpreted several issues including“Confucianclassics”,“Historiography”,“Historical treatise”,and “chorography”.He deconstructed clearly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ography from Han to Tang dynasty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and in order to accurately grasp the core of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ography between Han and Tang dynasties.
Han and Tang dynasties;historiography;development;chorography;metaphysics
K092
A
2095-0438(2017)06-0157-04
2017-03-22
孙艳京(1991-),女,河南鹤壁人,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5级中国古代史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