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词中的“老”

2017-04-14 03:01张文昌
文教资料 2016年35期
关键词:词作陆游词人

张文昌

摘 要: 陆游对“老”的抒写是其词中一大文化景观。对“老”与“老态”的运用和描写不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现象,更隐藏着陆游作品“豪放”之外更加鲜明多样的风格特征,渗透着陆游深刻的“颠沛流离”之思。辨析“老”义,关注词中之“老”数量众多的具体原因,并以“鬓丝”意象为契机探究这种老态袒露的艺术效果和情感趋向,或将对认清陆游词的多元风格有所裨益。

关键词: 陆游词 老 鬓丝

陆游被称为“辛派中坚”,陆游的词往往被归到豪放派。但是,这些表现爱国思想的所谓“豪放词”只有十来首,占很少的一部分。即使在这类作品中,也不过是“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一类的喟叹,缺少发奋激昂的气魄。清代词论家陈廷焯评价道:“读先生词,不当观其奔放横逸之处,当观其一片流离颠沛之思,哀而不伤,深得风人之旨,后之处乱世者,其有以法矣。”[1]持论允当。窃以为,这“颠沛流离之思”,与词中对“老”的咏叹是密不可分的,也当于其老态中得之。

对“老”的抒写是陆游词的一个明显特征。在其一百四十三首词作中,出现“老”字的作品就有十六首,以“鬓丝”为意象的多达三十一首(其中提到“鬓”字的有二十九首),二者占比近百分之三十,且尚未计入“拄杖”“衰翁”“暮春”“病骥”等其它表现“老态”的意象。这种现象既反映了陆游对特定语汇的偏爱,也透露出了某种生活态度与创作观念。本文拟在“老”义的基础上,对这一现象出现的原因略加分析,并以“鬓丝”意象为契机探究这种老态的袒露对词作表达效果的影响,把握放翁词的情感趋向。

一、“老”在陆游人生不同阶段的涵义

根据史书记载,陆游的人生境遇颇为坎坷。他功名之心甚炽,但终其一生,最接近实现他抱负的时刻也不过是在南郑幕府短暂的任职经历,此后仕途偃蹇,郁郁不得志。词人的创作必然与其当时当地的所思所感相契合,兹以夏承焘、吴熊和先生《放翁词编年笺注》的划分方法将其分为东归前(入蜀前及蜀中)与东归后,陆游词中对老的感叹在涵义上也应当是有所区别的。从三个方面来看:

(一)不老之老——“老惯人间齐得丧”

陆游对“老”的运用不是从暮年才开始的。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陆游初入仕途,除右迪功郎福州寧德县主簿,时年34岁。在那里,他结识了同僚朱景参,二人交情甚笃。第二年秋晚,会朱景参于福州北岭下僧舍,赋《青玉案·与朱景参会北岭》以赠之:

西风挟雨声翻浪。恰洗尽、黄茅瘴。老惯人间齐得丧。千岩高卧,五湖归棹,替却凌烟像。 故人小驻平戎帐。白羽腰间气何壮。我老渔樵君将相。小槽红酒,晚香丹荔,记取蛮江上。

词云“老惯人间齐得丧”,意思是年岁渐长,把得失都看得淡了。又云“我老渔樵君将相”,仿佛在自陈甘于平淡的生活。实际上诗人正当壮年,正是大展宏图之时,所谓的看淡得失不过是故作旷达,所谓的老于渔樵也只是朋友间“苟富贵,勿相忘”式的戏谑之语罢了,当不得真。类似的还有“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鹧鸪天》)、“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木兰花·立春日作》)等词句,数量极少。在这类词作中,“老”并非带有沉重意味的“衰老”之意,不妨称之为“不老之老”。

(二)心态之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青春渐去而有志不获会造成心态上的沧桑,因为心理时间超越了现实时间的流速。作为文学史上以长寿著称的诗人,陆游丰富的人生经历拓宽了其精神世界。二十年宦游之思,反映在词作中,比较集中和明显地体现在羁旅和怀旧之词上,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壮志难酬的悲愤和“如今薄宦老天涯”的落寞。

最著名的那首《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诗人回首从前,从当年投身军旅的锋芒锐气到而今“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沉沉暮气,那“心”与“身”的距离正是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至于“恨天教老向,山程水驿”(《望梅》)、“羁怀易感,老伴无多,谈麈久闲犀柄”(《苏武慢·唐安西湖》)、“行遍天涯真老矣”(《渔家傲·寄仲高》)等句,或牢骚满腹,或自我宽解,或蕴藉深愁,都是一段段复杂的心态历程。

(三)岁月之老——“似天山,凄凉病骥”

晚年的陆游赋闲之日多而为官之日少。随着时光的流逝,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感越来越浓。这种“老”体现在身体状况上,便是生理上精力、活力的衰竭和容颜上的变化。以这首《谢池春》为例:

七十衰翁,不减少年豪气。似天山、凄凉病骥。铜驼荆棘,洒临风清泪。甚情怀、伴人儿戏。 如今何幸,作个故溪归计。鹤飞来、晴岚暖翠。玉壶春酒,约群仙同醉。洞天寒、露桃开未。

此词中,上阙不着一“老”字而老态毕露。虽未直接说明身体情况,但“衰翁”“凄凉”“病骥”“清泪”等字眼望之即给人一种悲戚之感,这是词人在时光侵蚀之下的痛苦领悟。然而,陆游毕竟不是徒作伤心态的平庸之辈,下阙转向轻松的笔调,以归隐和游仙宽慰自己,让苦闷情绪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消解。而在身体日渐衰残的背景下,词人对时令、季节方面的变化就显得尤其敏感,在不少词作中都暗露心曲,如“蘋花零落莼丝老”(《菩萨蛮》)、“小院蚕眠春欲老”(《菩萨蛮》)、“恨樽前送春人老”(《谢池春》)等等,皆为此类。

陆游词中对“老”的关注是其自我“生命意识”[2]的投影,在这三种“老”义中,前者主要存在于早年的作品,后两种才是作品中的主流,需要指出的是,所谓的“岁月之老”与“心态之老”并非那么泾渭分明,而是交融贯穿在陆游50岁以后的人生阶段之中的,是词人生命意识的深刻烙印。

二、词中多“老态”的原因

陆游叹“老”,悲“老”,常常以“老”自嘲。如此偏爱“老态”的抒写,如此强烈的生命意识,除了与生理上衰老的直接关联,当然还有其它原因。

(一)“士不遇”的挫折感

叹“老”源于其宦游多年而报国无门的强烈挫折感。简单回顾一下陆游的为官经历:陆游34岁步入仕途,二十年后,自蜀东归,基本上结束了宦游生活,人生也渐渐步入晚年。迁延数载之后,59岁以“主管成都府玉局观”[3]的虚职领取“祠禄”,维持生活,虽然到75岁才正式“致仕”,但实际上,他早就应该算是退休了。仕宦二十年,不曾得高官,尽管“位卑未敢忘忧国”,毕竟人微言轻,宏图大志始终不得施展。在地方州县任上,也多作副职、代理,而且调动频繁,难以有所作为。因此,陆游之“老”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士不遇”的悲鸣。

(二)严格的选诗标准

“老”的展现与晚年所作诗词保存较为完好也大有关系。一方面,陆游倾力作诗,对词不太重视,四十岁之前的词作较少;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诗词集有较高标准,筛选严格。绍熙元年夏,陆游有《跋诗稿》(《文集》卷二十七)称:“此予丙戌以前诗二十之也。及在严州再编,又去十之九。”[4]诗如此,对于词,他又在《渭南文集》卷十四《长短句序》中说:“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5]也就是说,诗人本身对于作词就是矛盾的。基于这种态度,我们有理由相信,陆游删去了不少少时的词作,剩下的多为老年所作,因此也就“老态”横生了。

(三)他人作品的濡染

从陆游对前辈文人作品的接受上也能窥出一鳞半爪的痕迹。叹“老”并非陆游诗独有的文化景观,如在杜甫的《杜工部集》约1400余首诗中,“老”字出现了395处;在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2929首诗中,“老”字共出现了489处;在杨万里现存4200余首诗中,“老”字出现了648处。[6]陆游好读书,善学诗,其诗歌创作体现出“遍参前代,沾沔本朝”[7]的特点,词亦然。以词中用典为例,陆游对杜甫的语典引用十分频繁。如《赤壁词·招韩无咎游金山》中“功名看镜,短鬓无多绿”化用杜甫《江上》诗“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感皇恩·伯礼立春日生日》中“正好春盘细声菜”化用杜甫《立春》诗“春日春盘细生菜”之句。陆游习惯将诗法移植到词中,像这样长期浸淫杜诗,袭用其常用语汇也是大有可能的。

(四)道家思想的浇灌

词中之“老”还与其道家思想颇有关涉。宋代是一个推崇道教的时代,加之陆游一家世代信奉道教,耳濡目染之下,陆游也对道家思想有着浓厚的兴趣。陆游诗词中有大量关于道教和道家的内容,常常摹写道观、道碑、道藏等,如《木兰花慢·夜登青城山玉华楼》,借道家神话表达了“阅邯郸梦境,叹绿鬓,早霜侵”的人生感悟。诗人愈老愈好此道,提道家则不免言形骸之累,如“须臾便是华颠,好收拾形骸归自然”(《大圣乐》);言神仙术,如“一般日月,只有仙家偏耐。雪霜从点鬓,朱颜在”(《感皇恩》);言隐逸,如“斟残玉瀣行船竹,卷罢黄庭卧看山”(《鹧鸪天》),自然无处不显老态。

以上是关于陆游词偏“老”原因的探讨,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诗人在艺术的表达上也呈现出了特有的面目。

三、“鬓丝”意象与陆游之“老”

对于词这种文体而言,“老”只是个抽象的概念,美学特质并不明显,还需特定意象的选取来实现“景外之景,味外之味”的表达。在陆游词中,与老态相关的意象包括“拄杖”、“衰翁”、“暮春”、“病骥”等,词人用得最多的还是“鬓丝”。

前文已经提到,在陆游143首词中,出现“鬓”字的就有29首。从作品的整体艺术效果来看,一个意象出现多次会造成复沓,有损作品的艺术魅力。这种因袭和重复的弊病,其实早已遭到批评。朱彝尊曾讥讽放翁“句法稠叠,令人生厌”[8],钱钟书先生则在《谈艺录》中评价到:“放翁多文为富,而意境实鲜变化。古来大家,心思句法,重复出现,无如渠之多者。”[9]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但从意象的本身来看,“鬓丝”意象对词人饱经挫折,颠沛流离的情感内核有着强烈的表达效果。与其他意象相比,“鬓丝”的特点有二:

(一)飞梭般的时间象征

鬓边头发由黑(词中习惯称“绿”)变白的渐变过程展现了光阴的旅程,透露出词人时间上的焦灼感。在此,我们不妨对陆游在四川为官期间的一段心路历程加以观照。宋淳熙元年(1174年)冬,陆游“摄知荣州事”。留荣七十日,又被命参成都戎幕。对于这种调动,陆游的心情是怎样的呢?淳熙二年正月七日至十日,离开荣州前的数日之间,作《齐天乐》(客中随处闲消闷)、《沁园春》(粉破梅梢)、《水龍吟》(尊前花底寻春处)、《桃源忆故人》(斜阳寂历柴门闭)四首词作,其中两首都有关于“鬓丝”的描写,即“笑问东君,为人能染鬓丝否”“当时岂料如今,漫一事无成霜侵鬓”,这是因为在频繁调职的来回奔波里,陆游痛苦地感受到了浮萍一般的命运,“鬓丝”颜色的变化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留给他时间已经不多了。

(二)浓墨般的愁苦象征

鬓边白丝由疏到密的过程也是词人病思深愁逐渐积累的过程。古来言愁,历来都有不少精彩的诗句。从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的亡国之愁,到欧阳修“离愁渐远渐无穷”的离别之愁,再到秦观“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淡淡春愁,甚至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家国哀愁,每个人对于愁的感受都有独特之处。到了陆游这里则多是报国无门的苦闷之愁,他写道“问鬓边、都有几多丝?真堪织”(《满江红》),“经岁洛阳城,鬓丝添几茎”(《菩萨蛮》),“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渔家傲·寄仲高》),用鬓丝的增多来表达自己内心积累的愁意,基调是比较沉郁的。这也正是陆游词在“辛派词人”中独特之处,所以陈廷焯《云韶集》卷六在论析陆游与辛弃疾词作风格的时候说道:“放翁、稼翁,扫尽绮靡,别树词坛一帜。然二公正自不同:稼翁词悲而壮,如惊雷怒涛,雄视千古;放翁词悲而郁,如秋风夜雨,万籁呼号。”[10]

综上可知,陆游词中大量的“老态”抒写不是简单的语言现象,更蕴含着词人深层次的“颠沛流离之思”。同样是爱国情怀,在诗和词中的情感趋向上却颇有差异。这可能与他对作诗与作词的不同态度有所关联。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永远处在一种单一的情绪和精神状态之中,这造成了我们情感和艺术风格的丰富性。因此,虽然陆游的成就主要在诗,但陆游人生中更全面、更立体的人生感悟也许在其词中更容易得到发掘。

参考文献:

[1]孙克强,编.唐宋人词话[M].河南:河南文艺出版社,1998:555.

[2]莫砺锋.陆游诗中的生命意识[J].江海学刊,2003(5).

[3]王双启,编.陆游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1:153.

[4]严修.陆游诗词导读[M].北京:中国国际出版社,2009:53.

[5]夏承焘,吴熊和,笺注.陶然订补.放翁词编年笺注(增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94.

[6]中国陆游研究会编.陆游与鉴湖[C].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594.

[7]王水照,熊海英.陆游诗歌取径探源——钱钟书论陆游之一[J].中国韵文学刊,2006(1).

[8][清]朱彝尊.曝书亭集[M].四库全书本.

[9]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125.

[10]唐圭璋,编.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3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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