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唐圭璋师《词话丛编》一辩

2017-04-14 02:51朱崇才
文教资料 2016年35期

摘 要: 新世纪以来的词话资料整理汇编取得了很大成绩,但也存在一些普遍性的问题。《词话丛编补编》立足于“补”《词话丛编》之“漏”,值得商榷。《丛编》中的一些“缺漏”,多数是学术积累进展问题,而不是《丛编》本身的技术错误或体例失误。《丛编》的名称及体例已在名与实两方面排除了“散见词话”和“词评汇辑”,《补编》若不同意这一体例,可另定体例另定名称,而不能以自己的认知和实践为标准,不公正地判定《丛编》“漏輯”,而把自己的成果定名为“补编”。《补编》在名称、体例、底本、书目、编校、操作等层面存在若干严重问题,这些问题有可能累及唐圭璋教授。

关键词: 词话丛编 词话丛编补编 词话资料 引用书目 唐圭璋

新世纪以来,词话资料整理汇编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但也存在一些普遍性的问题,有些甚至是比较严重的问题。本文以《词话丛编補编》为例,对这些问题进行分析。

《词话丛编補编》(中华书局2013年1版1刷,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以下简称《补编》),是近年出版的大型词话资料整理汇编类图书,全书精装6册298万字,辑录整理标点了宋元以来的许多词学资料,其选题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其书也是一项比较重要的学术成果。自然,瑜中有瑕,该书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之处。现冒昧提出,以就教于读者及出版者。

一、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是否有“漏”需“补”?

众所周知,“词话丛编”一辞,是先师唐圭璋教授所命名。《词话丛编》有1934年线装本,收词话60余种;1986年中华书局本,收词话80余种。下文“《词话丛编》”,如无特别说明,均指中华书局本。对于《词话丛编》的收录情况,中华本《例言》云:“是编于通行之刊本,无论精粗,皆网罗之。时贤新论,亦并收之。此外新辑稿本,为数尚多,将来当谋续刊。至如张星耀《词论》……今并未得寓目,亦俟访得续刊。”很明显,当时的《词话丛编》,已经根据限定体例,将词话资料“可收尽收”了,但如果将来发现了上列“未得寓目”的词话,则还可编辑“续刊”,因此,这一词话资料汇编称为“丛编”而并未称“全编”。“全编”是“所有词话”的集合,如果已经有了《词话全编》,但后来发现了《全编》之外的词话,那就有了“补编”的问题;但“丛编”是“若干词话”的集合,并不存在“补编”这一问题。《词话丛编》的命名,也就意味着它是一个有限而自洽的集合,它本来就不必“全”也不当“全”,因而也就不需要后人去“补”。但据署名“中华书局”的《补编前言》云,“《补编》,补录《丛编》所列各位作者之散见漏辑或近来新发现的词话”;乍读《前言》此语,着实令人大吃一惊——原来《词话丛编》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散见漏辑”和当时未见而“近来新发现的词话”,以至于要用6巨册来“补”!要知道,中华书局1986年版的《词话丛编》也不过只有5册!人们不禁会有这样的疑惑:同一家中华书局的同一系列之书,1986年为何会出现如此巨量的“漏辑”,而到了2013年怎么又会突然要出手“补漏”了呢?

要辨析这一疑问,首先要追问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词话丛编》本身有无“漏辑”,即根据其自定的《例言》,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所收各家,是否有“散见漏辑”呢?回答是,当然有,但很少很少。

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的“漏辑”,可分为两种情况:一如宋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原书已散逸,《词话丛编》用梁赵辑本,后刘尚荣先生等又陆续发现了一些条目或线索[1],正可补梁赵辑本之“漏”。但这种情况在两种版本的《词话丛编》中都很少见。另一种情况,是《词话丛编》所收作者,可能有多种词话,而《词话丛编》限于当时所见,未能收全。这种情况是学术的积累问题,而并非“漏”,后人再及其余,是“锦上添花”而并非是“填漏补阙”。《词话丛编》中的某一种词话如果不完整,后人发现了漏掉的部分,这可以称之为“补”;但如果这一作者在这一词话之外还有词话专著,那就不能称之为“补”,因为那是不同的词话,它们各自独立,谈不上谁补谁。如近代夏敬观先生有多种词话,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收其《忍古楼词话》、《蕙风词话诠评》,而未收其《五代词话》、《汇集宋人词话》;这并不能算是“漏辑”——如果有人编出《夏敬观词话全编》,其中未收《五代词话》、《汇集宋人词话》,后人自可“补”之;但《词话丛编》只是“丛”而并未说已“全”,因此也就不存在“补”的问题。打个通俗的比喻:洞洞牛仔裤,时尚又清凉,小姑娘穿了,很有“残缺美”,这当然不存在“漏辑”问题;而广场舞大妈们可能看不惯,腹诽不已,这也能理解;但若久后审美风尚有变,彼时之人,若慨叹此裤贫窘,或指责其以丑为美,或误认为是破洞,必欲起而“补”之,则大可不必。即如《词话丛编》之作,既然仅为“丛”,其“洞”本在,若好事者偶有雅兴,或有“指正名人名作”的癖好,那写几篇《词话丛编本某某词话补正》之类的文章即可,大可不必“补”出比原书多出6大册的“补编”来。换言之,《词话丛编》在操作层面上的“漏辑”,远未严重到要以6册专书去“补”的程度。

况且,《词话丛编》中这些很少很小的“问题”,也绝大多数是学术的进展问题,而不是《词话丛编》本身的技术错误或体例失误。众所周知,学术的进展,包括词话资料的整理,是一个层累渐进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既不能因前人的工作在当时还算“尽善尽美”,就否认后人有拓展的权利;但后人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工作有所进展,就认为前人的工作是什么“漏辑”。作为前人,应当谦虚地看待自己的工作,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自己的工作有所“不足”甚或“漏辑”;但作为后人,你在前人的基础上超过前人,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即便你对前人的工作并无感恩之心,但也不能对前人的工作以自己的标准去作负面的评价。但是,我们遗憾地看到,在当下的许多期刊论文、学术专著及硕博论文中,为了显示突出自己的“创新”,在大量使用前人成果的同时,却不公正地指斥前人是如何地“仅有”、“没有”、“未能”、“缺漏”、“失误”,而对自己的选题及成果,却充满了“填补空白”、“独创”、“突破”、“纠缪”等等溢美之辞。这是一种很不好的学风,笔者当年甚至现在恐亦不免此病,故在此揭出以自警。

我们完全相信,《补编》主观上也并无他意,但“补编”之名,难免使读者有“原书漏辑满纸,仅已收作者,即可补出一倍”的不佳印象。前人已经作古,后人当以宽容之心待之。故“补编”之名,或可再议。当然,退一步而言,如果有人说,“词话丛编”四字并未申请专利,唐先生用过了,难道我就不能用?好在词学界似乎还并没有这样的后学,即便有,先师号称“菩萨”,定当以普渡心肠,一笑了之。

但是,赞美唐老及其著作權继承人的宽容之心,并不应降低对于相关后学的要求。对于《补编》一书,我们正应提出此种较高要求。盖因《补编》之“补”者,其出版社不是别社,正是中华书局自家;其被“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现在和今后为出版社带来巨大经济社会效益的老作者;而“补”者与“被补”者,据说也不是普通关系——中华书局《补编前言》云:“唐圭璋私淑弟子某某某热衷词学,……唐老生前对他亦颇多鼓励,给予指导。”先师生前以普渡之心,劝勉后学,有请益者,辄殷勤以期。笔者作为唐圭璋教授的关门弟子之一,来学也晚,并未听闻先师曾收录“私淑弟子”。盖因先师虽非组织中人,但组织纪律性也强,例如当年《全宋词》署名等大小事宜,皆报请组织定夺,其在学制之外,恐不会再收弟子,何况在那“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社会背景下,更难“私淑”。话虽如此,既然有人愿意来学,唐老当亦不忍拒绝;但既然自称为“弟子”,则当尽力维护“私淑”师的清誉及权益,即如“补编”一名,若能换个好听一点的名称,是不是更能显得尽了“弟子”应尽的本分或义务?《补编前言》中,凡谈及其师的《词话丛编》,言必称“有其难以避免之缺憾”,“底本不是善本,先天不足,原有疏漏”,“无暇顾及,不曾采编”,“不得不重新辑编”;而《补编凡例》中“所辑诸家词话,难免未尽完备”等话语,其语气态度,作为弟子,是否应表达得更为和缓婉转一些,是否应避免以偏概全?而作为《词话丛编》出版第一受益人的出版方,能否也对自己的老作者多一些宽厚,少一些指责和“补辑”?更何况作者已经作古,《词话丛编》即便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否非得动用“中华书局”官方的名义,来指责曾为自己作出巨大贡献的老作者?

二、辑评等可否列入“词话”,《词话丛编补编》这一书名是否妥当?

既然依《词话丛编》的体例,可“补”的内容甚少,但为什么《补编》能补出6巨册298万字?这就涉及到对于“词话”一辞的理解问题。

对于这一问题,《词话丛编》的《例言》及全书收录词话的操作实践,已给出了明确的回答:《词话丛编》的“词话”,一般是指,在形式上,是成卷的词话专著,而不收散见于群籍中的“话词之语”;如《苕溪渔隐词话》,录自《苕溪渔隐丛话》中专论词学的二卷,而不收散见于《丛话》其他各卷中的话词条目;内容上,则是“大抵以言本事、评艺文为主”,不收词谱、词韵等论乐律之书,并特别申明一般不收词评——“词后附名流评语者,……气类标榜,率多逾量,兹并不录”,除了《词话辑评》等极个别的例子,《词话丛编》一般不收录“辑评”。

《词话丛编》的这一体例、收录范围及操作实践是否完美,当然可以讨论,后人也可以在参考此一体例的基础上,制定自己的词话资料汇编体例,或者另定体例。《词话丛编》的作者及出版者,当然不会将自己的体例及操作强加于人,把凡是不符合自家体例的汇编资料书籍,就给予负面评价。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任何作者及出版社,不管其职称何等,名气如何,学术面前人人平等;但是,任何作者及出版社,不管其名头如何伟大,也不应将自己的体例及操作强加于《词话丛编》的作者和出版者,不应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人,将不符合自己理念、体例或标准的情况,称之为“缺憾”、“漏辑”、“疏漏”,并自说自话、自作多情地为别人进行“补漏”。

《补编》所补,其绝大部分内容,正是《词话丛编》所明确表示应排除在外的“辑评”和“散见”话词条目;也就是说,《补编》的标准和体例,与《词话丛编》正相反对。那么,《补编》能否将“辑评”和“散见”话词条目汇为一编,加以出版呢?这一问题当然不是“问题”,宪法规定公民有包括学术自由在内的言论自由,《补编》也完全享有并实际地享受了这一自由;但是,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补编》是否有权将自己的体例强加于人,而剥夺别人的自由。这一问题当然也很简单:《补编》没有这一权力。不管《补编》是不是《丛编》的“私淑弟子”,《补编》都没有权力将自己的体例标准强加在《丛编》头上,而不公正、欠厚道、不符事实地指责《词话丛编》并不存在的“漏辑”和“缺憾”!

如果《补编》的编者和出版者不同意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对于“词话”一辞的操作,那完全可以不使用唐圭璋教授对于“词话丛编”的定义、解释和操作,不使用《词话丛编》这一名称,而将《补编》起个诸如《历代词话补编》、《历代散见词话汇编》或《历代词评汇辑》之类的更适当的名称,这岂不是更能显出“私淑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原创性”?既然话不投机,何苦还要攀上《词话丛编》这门“满纸缺憾漏辑”的穷师傅?如果坚持使用《词话丛编补编》的名称,那最好遵从《词话丛编》的体例。但现在的现实却是,自称“弟子”的《补编》,使用了老师《词话丛编》的名称,但又不同意《词话丛编》这个老师对于词话的定义及操作处理,反而以自己另定的体例为标准,反过来指责老师的《词话丛编》有“缺憾”和“漏辑”,并将自己的6巨册大书称之为对于《词话丛编》的“补漏”,天下岂有是理乎!

我们完全相信,《补编》并没有强加于人的主观故意,但《补编》的书名、前言、体例,很可能会使“不明真相”的读者误认为《词话丛编》本身有巨大缺陷罅漏,因此才需要6大本超过原书的“补编”。特别值得警惕的是,词话资料的文献学整理及评价,是一种比较“冷门”、专业性非常强的学术工作,一般的词学爱好者,甚至一般的古代文学研究者,并不具备也不需要具备词学文献学的知识背景,因而也很难辨清其中的高下曲折和是是非非,他们面对中华书局这样的专业出版社和煌煌6巨册的成果,面对《补编》的官方《前言》及《凡例》中的由衷赞美,除了膜拜,也难免会产生对于《词话丛编》“诸家词话”皆“未尽完备”的“误读”或“印象”。

但是,我们要严肃认真地告诉读者及使用者:完全不是这样的!《词话丛编》并无大“漏”,完全不需要大“补”!《词话丛编》之所以不是《词话全编》,就是因为在当时条件下,已经做到了“可收尽收”,《丛编》本来就不存在是否“漏收”需“补”的问题;且《词话丛编》的理念与后来包括《补编》在内的诸多“私淑弟子”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同,《词话丛编》认为应该尊重词话著作的历史原生态;那些“评点”并非词话,不应澜入;那些偶有话词条目的诗话类杂著,原本并非词话,更不应编入其中。而《补编》则将诸如《西河诗话》、《过庭录》、《论词绝句》、《袌碧斋诗话》之类尽行列入,使得“词话丛编”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装的大垃圾筐。读者看到这目录,一定会大惑不解:明明是“诗话”,怎么就成了《词话丛编》的《补编》?难道“词话”的外延已经包括了“诗话”么?

在词学界,特别是在词话资料的整理汇编工作中,这种明显违反形式逻辑的做法,这种打着“唐门弟子”的旗号,违背师训另搞一套,但又反过来指责唐老“缺漏”的类似做法,远非《补编》一家。这些做法已经严重影响了唐老的清誉和唐圭璋版权继承人的合法权益。特别令人愤慨的是,海外已经有一些学者,不知是出于误解或不愿明言的某种原因,多次公开撰文,在批评这些“弟子”的学术错误及恶劣行径之余,却并不公正地将这些错误行径归咎于唐圭璋师,指责唐圭璋师“成为……滥觞”,是“始作佣(原文误排,应作俑)者”。[2]笔者忝列唐师门墙,对此忍无可忍,故愤而作此系列论文,希望能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为本师辩护,消除误解,还先师一个公正。本文是为第一篇。对于海外的指责文章,拟另文讨论。

三、如何评价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的标点体例?

词话资料整理汇编工作,除上述确定收录范围及标准这一工作,另一重要内容,即是“标点”。

《补编前言》云:“《丛编》标点简单,不用专名号。考虑到当今读者,尤其是中青年学者的需要,《补编》于书名篇名、诗文标题,特别是词牌名,酌加书名号,很有必要。”且不说这段话中的“书名篇名、诗文标题,特别是词牌名”是如何地概念交叉、逻辑混乱、胡乱标点;单说这段话——这段话第N次地将《丛编》之“漏”与《补编》之“补”并列对照,从而给人以“《丛编》标点简单,而《补编》补加标点,很有必要”的强烈暗示。与此相映成趣,《补编前言》对自家的标点自我点赞云:“《补编》对所收词话的整理校点是下过苦功的。”这超越了《丛编》的“简单”,自我飞升到“不简单”境界的“苦功”究在何处?《补编例言》特地申明:“十、本书采用新式标点而力求简明……人名、地名、朝代名等不加專名号。”原来如此!同样的处理方法,对老师的《丛编》来说,就是“简单”;对于“弟子”的《补编》,就是“简明”!请读者评评理,“简单”与“简明”,是否带有些“价值评判”的色彩?“简单”与“简明”一对照,是不是就高下立见?《词话丛编》“标点简单”,而《词话丛编补编》标点“简明”,这个评价符合事实吗?这对于《词话丛编》公正吗?

《词话丛编》的标点,与任何一本古籍整理之作一样,也存在一些问题。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出版至今,常有学者对其包括体例在内的标点问题提出中肯批评,如刘石先生《〈词话丛编〉标点异议》[3],虽然笔者对其诸多观点如体例问题的“异议”不敢苟同,并正撰文与之商榷,但仍然认可这种严肃认真的学术批评。没有批评,学术就不能进步。先师对于别人的批评,“闻过则喜”,若先师在世,一定会欣然接受。作为“私淑弟子”,“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补编》当然也可以批评乃师的《丛编》,但其前提是,你的批评即便达不到“真理”之境,也要实事求是才好。

众所周知,古籍有的不用标点,有的使用句读。《词话丛编》是新整理的古籍,使用了“简单”版的新式标点。近现代以来的所谓“新式标点”,国家有“国标”,一般读物,自应遵从国家标准;但古籍有自身的特殊性,在基本采用国标的原则下,也应作出一定的调整。例如,《全宋词》之词文,仅使用顿、逗、句三种符号,而并不依文意使用问号、感叹号等。这是由“词为声学”的特点所决定的,词作文本的标点,本应尽量简单。词话资料中,词作文本占了较大比例,为求得风格统一,使用“简单”的新式标点,也是一种可选的方案。应该说,《全宋词》、《全金元词》、《词话丛编》等词学资料的标点,使用“简案”,虽然也存在一些问题,但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后出的中华书局版《全唐五代词》也选择了这一方案,就是一个明证。

《词话丛编》标点的体例及标点的实际,都可以批评,可以讨论;但以己之“简明”,而比照出《丛编》的“简单”,那就不“实事求是”了。读古书,从未有人指责古人“不用标点”或“标点简单”的。同理,古籍之整理,其标点自可厘定体例,体例之简单抑或复杂,本无优劣可言,适合就好。关键在于所标所点是否正确、体例是否统一、阅读的实际效果如何。即如《补编》所最为得意的书名号的使用来说,“书名篇名、诗文标题,特别是词牌名”,全都“酌加书名号”,虽然是大陆图书的通行做法,而词学界也有人照搬了这一做法,但是,对于词体这种特殊文本来说,这种做法并不符合信息学的基本原理,更非“简明”,特别是将书名、篇名、曲牌(包括词牌)名,全用这种四个双尖符号的“书名号”标示,起不到区分作用不说,反而弄得尖括号满纸,特别是在竖排文本中,过多的双尖符号上下指引,给人以不稳定感,严重影响观瞻,倒不如《词话丛编》不标或少标书名号更“简明”。而且,书名号之所以是“书名号”,就已经含有将篇名和曲牌名等排除在外的“初心”。大陆的部分图书,借用书名号来标示篇名、曲牌名的排版习惯,既不符合信息学原理,也不符合美学原理;特别是在大量使用曲牌名词学资料中,这一问题就更加突出。因此,台湾省的排版习惯,用单尖号〈〉来标示篇名;《大百科全书》等出版物使用六角方括号〔〕来标示曲牌名,都是比较成功的标点实践。《补编》在此一方面并无长进却自我感觉甚好,并斤斤计较于《词话丛编》的“标点简单”,似既非尊师之道,亦不利学术进步。

四、工作底本与“引用书目”能否合一

资料汇编整理校点,有一个好的工作底本,并正确地使用这一底本,是古籍整理工作的前提和最重要的基础,也可以说是古籍整理的“底线”。底本选择不当,或虽然有适当底本,但使用不当,所整理的古籍就不可能有较高的质量,甚至使整个整理工作变得毫无学术价值。词话资料的整理汇编工作也是如此,特别是对于“词话”这种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中备受轻视,其底本本身质量参差不齐,甚或质量很差,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慎重选择底本,并在其后续工作流程中,如何正确使用这一底本,是体现整理者学术水平的重要标志。例如,对于《词话丛编》系列的整理工作来说,列出每一种词话的底本版本信息,就是整个整理工作的前提和基础。

但我们非常遗憾地发现,《补编》是没有“底本版本信息”的!既没有一个开列版本信息的“底本书目”,也没有像《词话丛编》那样,在总目录中列出“底本版本信息”,也没有在正文的每一种词话分目录中给出底本信息。

这让人大惑不解。没有底本,你还整理个啥?6巨册298万字难道是凭空飞来的?作为读者,当然不可能相信正规出版的古籍整理会没有底本。于是耐心寻找——总目录中没有,分目录中没有,第6册的最后一页,也没有。回头再找,终于,在署名“中华书局”的《补编前言》的倒数第二条,我们惊奇地发现:“《补编》卷首开列了‘引用书目,交代了本书的资料来源、词话出处并所据版本。这有利于读者按图索骥,查核校订,追本溯源。”感谢《补编》赐“利”,原来有“来源”有“出处”有“版本”,是我太笨。于是回到卷首,找呀找,还是没有。再依《前言》这藏宝图去“索骥”,终于在《总目》、《前言》、《序》、《凡例》之后,发现了这匹“骥”——《引用书目》。先不说这个错误百出的奇葩《引用书目》,单是让人这么“按图索骥”,就很让花了530大元的读者不爽。俗话说得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既然是匹宝马,直接学习《词话丛编》,在总目录中列出底本不就行了么,白甚么深藏功与名,要藏到并不相干的“引用书目”中去,还故弄玄虚地让读者去“按图索骥”?

《补编》对读者智商的戏弄与侮辱还远不止此。仅是“资料来源、词话出处并所据版本”就使人崩溃。“资料来源”不就是“词话出处”么?这6巨册除了自称的“词话”,还有什么其他“资料”?“出处”不就是“所据版本”么,难道还有所据版本之外的“出处”不成?

再说这个“引用书目”。对于这个“书目”,笔者可以认真负责地说,错误太多,不能使用!为什么呢?因为:一、体例混乱:无顺序,无规则,各项内的著录要素或有或无;二、书目信息不全:古代古籍无卷数,现代古籍无出版年。三、充满各种离奇错误:如,《寄園寄所寄》误为《寄園所寄》;“顾廷龙”误为“顾庭龙”;著录《詞學論叢》为“唐圭璋者”;将《蒿庵類稿》的作者弄成了蔣敦復;将《同聲月刊》误为“偽滿時編”等等;更為严重的是那些似是而非的错误,如“宋·吴文英撰”了清“《鄭文焯手批〈夢窗詞〉》”之类。据初步统计,在这“引用书目”所列120项中,此类错误达50余处(不计重复错误,不计体例格式错误)。这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错误数量级。因“引用书目”中错误多而复杂,且事关重大,本文不一一列举,已草成《工作底本及“引用书目”是词话资料整理汇编的基础:以中华书局〈词话丛编补编〉为例》一稿另行讨论,此处不赘。

一般来说,作为工作底本,其目录版本信息,是容不得半点错误的;因为底本是古籍整理工作的基础,这个基础若有任何失误,将会使整个项目报废。退一步说,即便这个“引用书目”完全正确,圆满达到了《补编前言》自我欺许的“精心整理校勘”的境界,那是否可以将“引用书目”兼用为“工作底本书目”或“工作底本版本目录”呢?稍有文献学或校雠学常识的学者都知道,这绝对不可以。因为工作底本是资料整理、录入、标点、校勘的惟一依据,任何离开底本的古籍整理工作,都是无效劳动;而“引用书目”所用之书,则是在整理工作中除底本之外所参考引用的对象。举例来说,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现存多种版本,要“补辑”《苕溪渔隐词话》,就需要选择其中一个较好的本子作为底本,然后参考其他本子校勘,整理出一个来自底本又善于底本的新本子;在这过程中,应明示底本的版本信息,并将这些信息列入“底本书目”;而将参考本的所有版本信息,列入“引用书目”。底本与引用本,绝对不可以混为一谈,否则就会产生出一个“非骡非马”的“四像怪”,那这整理本也就失去了学术价值。请看《补编》所补的“补苕溪渔隐词话”——我们在总目、分目、正文中,找不到任何关于底本的信息,那只能“按图索骥”了,结果果然令人“惊喜”:我们在这万能的“引用书目”中,竟然找到了两匹“骥”——“苕溪漁隱叢話 宋·胡仔纂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本 又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怎么样,懵了吧,这两个本子,到底谁是底本谁是引用本?这两个本子,是以一本为底本,参照了另一本,还是互为底本又相互参照“整理”出了“混成本”?

再举一例,《补编》第5册第3277页起,赫然有“朱祖謀撰 無著盦詞話”。众所周知,《历代词人考略》一书,曾引“無著盦詞話”两条,而“无著庵”是朱祖谋的室名,因此,即有人推断朱祖谋有《无著庵词话》之作。[4]P394但这一推断有两个问题:其一,《历代词人考略》并未明言这是朱祖谋的著作,不能仅以“无著庵”来断定其作者就是朱祖谋;其二,“无著庵词话”也有可能不是一本词话专著,而只是室名或号为“无著庵”者的话词之语。在没有更多证据之前,还是存疑为好。现在《补编》竟然收录了“朱祖謀撰 無著盦詞話”,这应是词学界的一个重大突破。众所周知,朱祖谋即朱彊村先生,编选有著名的《宋词三百首》,该书近百年来风行天下,仅笔者即收藏该书及其衍生者千余种,可谓朱粉无数;而朱大教主竟然有《無著盦詞話》之作,好不令人激动。急阅之,仅两条,就是《历代词人考略》中的,虽不免有些失望,但有总比没有好,且多了一个“附”,或许《补编》另有所据,若能与《考略》相对勘,或许能在这一重要问题上有所进展。于是再查来源,对不起,万能的“引用书目”竟然不灵了——该书目中没有著录《無著盦詞話》这一无比重大的词话著作,而分目录及正文的开头与结尾,也都找不到任何出处线索。这多了个“附”的《無著盦詞話》,究是何人何馆的秘藏稿本,或何时何地的印本?说好的“资料来源、词话出处并所据版本……按图索骥,查核校订,追本溯源”呢?为什么“源、本、图、骥”全都神龙不见首尾?这不是戏弄读者吗?这种无出处的“无厘头”词话,《补编》中比比皆是,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按图索骥”试试。

这种“猜猜看”的游戏,是古籍整理工作的大忌。只要思维尚正常,就无法理解《补编》的工作程序何以要舍近求远,不标工作底本而弄个“引用书目”来自找麻烦。

另外,“出校”是古籍整理的一项重要内容,但《补编》和其他大多数词汇资料汇编整理书籍一样,是不屑于出校记的,仅在正文实在不通时,才偶尔括注或加个按语,其理由,也出奇地一致:“为省篇幅,不出校记。”这就使人疑惑了:你都6大本了,且天地左右都很宽阔,又有“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HOLD住,你还在乎“校记”这点篇幅么?既然懒得出校记,不校就是,简单地将底本照录“精心整理标点”不就行了么,这又不是“汇校本”,没有人会说你不够学术,何苦又要列出两个版本甚或三四个“引用书”来,让人不知所以呢?

五、责任编辑责任何在

有了错达50多项的“引用书目”,《补编》正文的编校质量可想而知。据张海涛先生《〈词话丛编补编〉本〈词则辑评〉勘误》[5]一文披露:“《词话丛编补编》收录的《词则辑评》主要存在如下讹误:作者姓名之误(凡3处);词牌名或词首句之误(凡46处);批语整理之误(凡270处)。”如果张说不误,仅《词则辑评》错误即达319处,《词则辑评》450页,占全书篇幅不到十分之一,也就是说,按国家万分之一的出版物标准,298万字的合格标准,应在298处错误以下,换言之,仅计算《词则辑评》这一部分的错误,全书质量就已不合格了。

人们要问,出版一本书,有作者、责任编辑、室主任、外审、分管副总、总编六道关口,有“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的还应有资助方的审查这第七个环节,只要其中任一个环节认真一点,也就不会出现类似“偽滿時龍沐勛編”这样违反高中历史语文常识的低级错误。那么,该书的“责任编辑”是谁,为什么不看看稿子再上报呢?

打开版权页,《补编》再一次让我们惊诧莫名——这套6巨册“精心整理校勘、标点补正”的出版物,竟然没有责任编辑!这就奇了怪了,难道如此沉重的书稿是自己飞到印刷厂用机器人自动生成大样的?当然不会。责任编辑肯定有,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甘作无名英雄吧,编辑先生谦虚地不肯署名。这可不是中华书局的风格啊,早在80年代,中华书局本《词话丛编》,就在版权页最上方最醒目位置,用大了若干级的字号,以整个上半页的行宽,大方地署上了“責任編輯 王秀梅”的大名;怎么到了30年后的新世纪10年代,《补编》的责任编辑反而就扭捏起来了?

既然责任编辑不显真身,只能再次“按图索骥”,我们在《补编前言》的末尾,总算找到了“中華書局 劉尚榮”的署名,这使我们大大松了一口气:既然有中华书局官方背书,这530元肯定物有所值。我们可以设想,刘先生是代表中华书局来操作这本书的,刘先生是词学专家,在词学研究与词籍的整理编辑领域,都有很高成就,既然刘先生赞许《补编》“整理校点是下过苦功的”,《补编》是“精心整理校勘、标点补正”的,读者当然大可放心。前面所说的这些错误,也只是偶然正好被张海涛先生发现了,又或者张海涛先生多计算了错误处,《补编》在总体上还是合格的。

于是我们继续看正文。猜猜看,我们看到了什么?说出来打死你也不会相信:在第2册第965页,我们看到了:“〔清〕許昂霄選批 张宗橚校録 晴雪雅詞偶評 劉尚榮 李保陽輯録”的字样,而《引用书目》中,则是这样著录的:“晴雪雅詞偶評 清許昂霄選批本”。于是问题来了:

第一,《晴雪雅詞偶評》是本什么样的书,何以如此金貴,需要代表中华书局的刘先生亲自出马?一查,果然,在这世界上,《晴雪雅詞偶評》这本书,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版本,就是《补编》本。因此,这《晴雪雅詞偶評》,其实还不是一本书,它只是《补编》这本书中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如果有一天它单行出版了,才算得上一本书;

第二,《晴雪雅詞偶評》这本尚在路上的书,有一个“清許昂霄選批本”么?当然不可能。这只是一本“准书”,还在十月怀胎之中,因此还谈不上什么版本;“清許昂霄選批”的,不是2013年“准生未生”的《晴雪雅詞偶評》,而是清代的《晴雪雅詞》;《晴雪雅詞》中有些评语,“劉尚榮 李保陽”活生生地将《晴雪雅詞》“輯録”成了《晴雪雅詞偶評》,并强加在“清許昂霄张宗橚”头上,这才有了“清許昂霄選批本《晴雪雅詞偶評》”这个虚拟的怪胎;

第三,“劉尚榮”先生不是代表中华书局写《补编前言》,力挺《补编》补了《丛编》之大漏的么,怎么又成了《补编》的作者了呢?答曰:我也不知道。因为找遍全书,作者、隐身的责任编辑者、出版者,都没说,我们读者只能靠想象了;

第四,从《补编前言》“索骥”,可以看到,刘先生对《补编》的方方面面,特别是一些专业性的细节问题,作出了深入细致而又极具专业水平的阐释论证,从这一点来看,刘先生应当就是《补编》的责任编辑;同时,刘先生在《补编前言》中对《补编》给出了高度的评价,从这一方面看,刘先生也是《补编》的审稿者;再从刘先生署名“中華書局”来看,先生同时还兼任“出版者”的角色;最后,我们千万不能忘记,刘先生还是《补编》这本巨著的作者之一。也就是说,刘先生兼任了作者、责编、编审、出版四大角色,或许还兼了外审亦未可知。换言之,在《词话丛编》与《词话丛编补编》这场30年的师生PK中,运动员、领队、教练、裁判四个角色均由一个人或同一伙人兼了,这还不算,还强迫《词话丛编》的作者、责编和出版者虚拟上场陪练,于是学生的《词话丛编补编》完胜,老师的《词话丛编》成了“简单”且“漏辑”的“缺憾”。

面对这场滑稽戏,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欣闻中华书局还将推出《词话丛编续编》、《词话丛编外编》“三部巨编”(《前言》语),我们翘首以盼的同时,也有一个小小的心愿:《词话丛编》也是中华书局出的,而且还一直在印刷出售,为公平起见,中华书局能否也以官方的名义,写个《词话丛编再版前言》什么的,虽不敢苛求享受《词话丛编补编》“巨编”级别的评价,就说些对《词话丛编》鼓励的话,或至少不要再说什么“难以避免之缺憾”了,可以吗?

中华书局,堪称是古籍整理出版界当之无愧的行业标竿,作为中华版古籍的忠实读者,中华书局一直是笔者膜拜的偶像,我们完全相信,《补编》中的问题,中华书局官方对《词话丛编》的不公正评价,只是偶尔的失误。笔者也曾忝列中华书局的作者之一,对中华书局存有一份感恩之心,也许是爱之深而护之切,笔者对中华书局本《补编》提出了上述批评性的商榷意见,如有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批评指正;同时也殷切希望,能与被批评者相互批评,例如,希望《补编》的作者或责编,或本文的读者,对笔者本人的词话研究论著及词话资料汇编之作提出批评,以逐步改进词话资料汇编的质量。没有批评,就没有学术的进步。

最后,笔者希望能为《补编》的主要作者葛先生说几句公道话。葛先生并未领取学术体制内的工资,也没见标示“某某项目基金”,葛先生完全是靠个人力量,以兴趣爱好和对于词学信念的坚守,以对于学术的不懈追求和顽强毅力,而辑录了《补编》等三部书稿中的主要部分,这种精神是非常了不起的。《补编》、《续编》、《外编》等选题非常有学术价值,从已经出版的部分来看,虽然存在上文所述的一些严重问题,但比体制内多数的专业学者所做的工作,却质量更好,更有学术价值。因他们是领取工资而专业从事词学研究,并申领政府项目经费的,他们本应作出更大更好的成绩。因此,在这一方面,我要表达对于葛先生的崇高敬意。

参考文献:

[1]朱崇才.《时贤本事曲子集》新考订[J].文献,2000(3).

[2]郑炜明等.论《蕙风词话》的文献整理[J].止善,2010(9).

[3]刘石.《词话丛编》标点异议[J].山西师大学报,1991(1).

[4]谭新红.清词话考述[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

[5]张海涛.《词话丛编补编》本《词则辑评》勘误[J].中国韵文学刊,2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