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史的探寻:《白鹿原》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17-04-13 17:17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秘史白鹿原历史性

李 琴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157011)

秘史的探寻:《白鹿原》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李 琴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157011)

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讲述了自清朝末期至文革时期纷纭变化的历史背景下,陕西关中地区的白鹿原上白姓与鹿姓两大家族的恩怨斗争历史。《白鹿原》作为一部历史与文本相互交融的史诗性长篇巨著,文学与历史在文本的基础上相互交融、彼此构成,从“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这两个重要内涵来解读作品,更有利于理解作品以特有方式回归历史的叙事手法,品味其蕴含的浓厚历史文化意蕴,从而实现对于民族秘史的探寻与揭示。

陈忠实;《白鹿原》;新历史主义;秘史

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讲述了自清朝末期至文革时期纷纭变化的历史背景下,陕西关中地区的白鹿原上白姓与鹿姓两大家族的恩怨斗争历史。历来以其厚重的史诗风格,备受称誉。这得益于作者对于历史叙事的把握,即以民间视角下构建边缘化的家族史,以及对于深厚历史文化意蕴的探寻,展现了民族秘史下人民的苦难命运与隐蔽的生活状况。在《白鹿原》的卷首,作者便引用巴尔扎克的一句名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秘史”[1]。“秘史”是隐蔽在一个民族风起云涌般的历史事件下面由人物、事件揭示出的超稳定的积淀形成的民族文化的心理状态史。作者也正是以“秘史”这种特定视角来回归历史、审视历史,又通过对过去主流意识形态史、革命斗争史的消解而探寻复杂化的民族逸闻秘史,表现出强烈的新历史主义精神。所谓“新历史主义”,“它是一种阐释文学文本的历史、文化内涵的特定的批评方法, 又称‘文化诗学’”[2]。作为一种对历史文本加以释义的、政治解读的文化诗学,它在20世纪80年代兴盛于美国,之后流传甚广,但仍是“一个没有确切指涉的措辞”[3]。蒙特罗斯将其概括为两个方面——“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这个定义因简明扼要、形式整饬,而向来广被征引。《白鹿原》作为一部历史与文本相互交融的史诗性长篇巨著,文学与历史在文本的基础上相互交融、彼此构成,从“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这两个重要内涵来解读作品,更有利于理解作品以特有方式回归历史的叙事手法,品味其蕴含的浓厚历史文化意蕴,从而实现对于民族秘史的探寻与揭示。

1 原上史诗:“文本的历史性”

《白鹿原》的新历史主义精神首先表现在“文本的历史性”之上。所谓“文本的历史性”,蒙特罗斯的解释是:“我用‘文本的历史性' 指所有的书写形式——包括批评家所研究的文本和我们处身其中研究其他文本的文本——的历史具体性和社会物质性内容;因此,我也指有阅读形式的历史、社会和物质内容。”[4]作为一部具有史诗气质的文学佳作,《白鹿原》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产物,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而作品又以民间化的家族史书写来叙述历史,将客观存在的革命斗争历史转为对历史存在的主观叙述,文本成为塑造历史的能动力量,具有特定的社会历史性。

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取自于家乡陕西关中地区的一个古原(名为白鹿原),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而《白鹿原》的书写也正是根源于地理位置上这个古原的历史,属于特定的历史与制度之中,并非独立于社会历史之外。“无论小文本还是社会大文本, 都具有特定的社会历史性, 是特定的历史、文化、社会、政治、体制、阶级立场的产物”[5],这是“文本的历史性”的一个重要内涵。在谈到整部小说是否有具体影像时,陈忠实提到:“如果要找最初的影像,就是原上一幢镂嵌着‘耕读传家’的四合院的门楼,我想探知这门楼里神秘的故事”[6]。于是他走进了关中代表性的地区——蓝田,并认真研究其县志、史书,这些便成为《白鹿原》写作的第一手素材,例如书中对于“白鹿书院”的描写,即是取自《蓝田县志》中的宋朝皇帝为“吕氏四兄弟”钦定修祠的“四吕庵”。而这本县志的编撰者牛才子,对于其相关真实事件的记述,成为了书中“朱先生”的生活原型。小说中人们将朱先生称之为“朱圣人”,他是白鹿精魂的化身,始终恪守儒家传统理念,宣传仁义思想。不仅重视文化的传承,还联合八位才子夜以继日地编纂县志,致力于儒家传统文化与精神价值体系的建构。当县志修成得以印书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朱先生生命的终结,也象征着整个传统文化的衰落。“世上肯定再也出不了这样的先生了”,可以说是对他作为关中学派最后一位传人的极高评价。而书中他的出场与去世都以“一只雪白的小鹿”来导引,正是隐喻朱先生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白鹿精魂的化身。而将白鹿精魂隐喻为传统文化,使之担负起了传承儒家传统文化的历史使命,也实现了对于民族之魂的建构。

“文本的历史性”还强调,“任何一个文本都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它不仅是历史的反映,而且它本身就是塑造历史的能动力量,是历史得以现形的场所”[7]。因此,在历史阐述与解释过程中,文本具有某种主动性和建构性的力量。《白鹿原》围绕着白鹿两姓家族内部之间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矛盾与纠葛而展开,在家族史的书写中又始终贯穿着一条革命斗争线索,文本成为建构历史的能动力量。正如“新历史主义反对历史必然性,强调历史偶然性,反对意识话语的政治化倾向,而张扬非意识形态的人性化倾向”[7],作品尽管涉及了大量的历史事件,但却并没有多少正面描写革命斗争场面,不再以复现革命历史真实作为创作目的。文本中所描写的清朝末期的“反正”,是以冷先生的视角“神秘地讲述城里经历的惊心动魄事件”,将必然历史偶然化;国民革命统治下的乡县改革,则是转为对 “交农事件”激烈的场面描写;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是通过鹿兆海与白灵的爱情戏语来展现。而至抗日战争时期,以朱先生要求上战场抗日来揭露了民族抗日大背景下国共两党的内部斗争,并且到三年解放战争时期也将国共相争戏说为“公婆之争”,消解了历来有关于国共斗争历史的阶级分析;到了建国初期,为人民起义的黑娃却同反动派田福贤等人一同被杀,成为白孝文政治阴谋的牺牲品,带来了对革命历史的质疑,淡化了对于革命战争历史的书写。

《白鹿原》以白鹿两家半个世纪以来的恩怨纷争为线索,建构了一则以白鹿精魂传说为核心的家族寓言,具有特定的社会历史性。而文本又以对民间传统文化的关照来消解占主流意识形态的革命斗争史,表现出历史发展的复杂性与具体性,显示着它强烈的新历史主义精神。

2 文本秘史:“历史的文本性”

《白鹿原》的新历史主义精神还表现为“历史的文本性”之上。所谓“历史的文本性”,指“不以我们所研究的社会的文本踪迹为媒介, 我们就没有任何途径去接近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过去和一个物质性的存在;那些在物质及意识形态斗争中获胜的文本踪迹, 当其转化成‘档案' , 并成为人们将人文学科阵地宣称为他们自己的描述和解释性文本的基础时, 它们自身也充当后人的阐释媒介。[8]”可见,历史是具有文学“文本”构成的属性,是一个延伸的文本。《白鹿原》作者正是通过对文字记载的历史文本的解读和阐释,以文学文本的形式建构了历史,表达对人性的悲悯、关怀和反思。

正如杰姆逊所言:“我们只有通过预先的(再)文本化才能接近历史”[9]。也就是说只有凭借保存下来的文本,人们才有可能了解过去。《白鹿原》整部作品正是以文本的形式建构了一部家族斗争历史,通过保存和涂抹的选择过程对历史进行文本建构,我们以文本为媒介得以接近一个完整的过去,从而实现对于秘史的探寻。所谓“秘史”就是指:“隐蔽在一个民族风起云涌般的历史事件下面的民族文化心态,不是神秘,不是秘密,而是隐蔽。[10]”作品描绘了有着“仁义村”之称的白鹿村中,白、鹿两姓的家族变迁与内部斗争故事,通过对白姓以族长白嘉轩,儿子孝文、孝武、孝义,女儿白灵;鹿姓家长鹿子霖、儿子兆鹏、兆海,以及鹿姓鹿三、儿子黑娃儿媳田小娥等人的刻画,揭示了传统儒家文化的没落以及在封建宗法制下人的艰难抉择与命运归宿。白嘉轩作为白鹿原最后一位族长,将传统理念与家族文化贯穿于现实生活,是整个家族史的核心人物。他是封建传统文化的践行者,始终遵循着儒家核心思想:仁义。首先是严格要求自己,自力更生,毕生保持勤劳的习性,学为好人,争做仁义之人;另外家教严明,重视祖训,恪守“耕读传家”;而“他与长工鹿三的主仁仆义”,为鹿三娶妻,供黑娃上学堂,教育子女要以自己的家人来善待年老的鹿三,则是以“亲如兄弟”的主仆关系施行着一名地主的仁义。作为族长,坚守着以《乡约》条文来管理白鹿村,对田小娥的处置,对于白孝文、黑娃回原祭祖的应允,都是出于礼教秩序的维护,捍卫着赏罚严明的宗法制度。与白嘉轩相对立的鹿姓家长鹿子霖,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主形象。他身为保长却道貌岸然,常以权谋私,唯利是图。暗地里与田小娥厮混,还唆使小娥诱骗白孝文,以此来毁坏“向来没有一句闲话”的白嘉轩。然而鹿子霖也是受宗法礼教思想支配的最后一代望族掌门人,始终遵循着鹿家祖先考取功名的遗愿,然而自己却无力实现,两个儿子也选择了革命道路。儒家文化与现实冲的使其深受心理上的残害,最终发疯、难逃一死。然而在全族问题上、在封建宗法制与儒家文化传统问题上,二人是表现出的是一致性的维护:共同以《乡约》来规范族人的行为举止,合力修办了学堂,极为注重传统文化的传承,始终是宗法制忠诚的捍卫者。

《白鹿原》以“文化心理”来结构人物,塑造了白嘉轩鹿子霖两位深受宗法制残害的家长形象,正是通过形象化的叙述为我们展示了人物的命运更迭与时代的兴衰变革。正如海登·怀特指出, “历史事件作为思辨的对象必须被叙述”,而“我们有一种手段能将过去事件的外延和内涵的含义这两种维度联系在一起,历史学家不仅赋予过去的事件以实在性,也赋予它们意思”[11],这就是对于历史的叙述而进行的深层挖掘。《白鹿原》正是在塑造宗法制下封建大家长形象之余,为避免重蹈单一的“剥削压迫、反抗斗争”的老路,又以白鹿两家年轻一代三类不同的反叛者形象为代表,来叙述以白嘉轩所坚守的《乡约》所建构的宗法制文化心理结构面临着来自多方面势力的挑战,从而进入对文化心理结的叙述以及对于整个民族秘史的深层探寻。一类是以新思想自觉反叛的鹿兆鹏与白灵为代表,他们自觉接受了科学的共产主义理论,自觉参与革命,最先剥离了原本尚未完全稳定形成的传统儒家文化心理结构。兆鹏与白灵有着相同的人生志向,从反对封建家庭制的包办婚姻而选择离家出走,又因对于革命的相互吸引与支持而萌发爱情,二人是自由恋爱与忠诚革命的捍卫者与践行者。然而最后白灵被活埋,鹿兆鹏下落不明的结局,则使得小说所叙述的“共产党的革命斗争”也成为了一段隐晦的 “秘史”,展示了革命运动的狭隘与复杂。另外一类是以渴求天性解放、欲望自由而叛逆的黑娃、白孝文为代表。黑娃是白鹿村反宗法的第一人,追求与田小娥的自由婚恋而受全族人唾骂却毅然坚守本心。之后受鹿兆鹏劝说投入革命,尽管并未清楚革命的含义,却在白鹿原掀起了浩浩荡荡的“风搅雪”,表现突出而被编入共产党部队。但在一次战争中,因遭受国民党围剿导致队伍打散而被迫当了土匪。后受白孝文改编,重归故里,并且拜朱先生为师,学为好人,实现了由离经叛道至遵儒学礼的大转变。而身为族长继承人的白孝文则在田小娥的温柔乡中迷失自己,卖田卖房自甘堕落,大饥荒中险些丧命。在鹿子霖因内心过意不去而加以点拨提拔之下,获得新生。尽管黑娃、孝文二人在起初天性欲望的趋使下,选择离经叛道,然而最终却都一一要求还乡祭祖,重新回归封建宗法制度,更多揭示的是历史的复杂性与虚伪性。还有一类是以田小娥为代表的女性反叛者。作为“白鹿原上最淫荡的女人”的田小娥,却也是原上最有个性、最为悲壮的女人。对黑娃的痴情、对白孝文的愧疚、以及对于鹿子霖的挑战,都展示了这个柔弱女子内心的坚强和个性的独立。即使冤死,仍以仅有的生命存在,对封建宗法制发出了最严厉的控告,引起了白鹿原多人致死的空前大瘟疫。这样一个作风淫乱、败坏风气的女人,是白嘉轩所遵循的心理文化结构绝对不能容忍的,她也毫不意外地成为了封建宗法制的牺牲品,死后还遭致了白嘉轩用六棱塔来驱鬼镇邪,取其“永世不能翻身”之意,这是历史文本延伸的艺术效果。

作为一部被寄与“民族秘史”的小说,《白鹿原》把白、鹿两姓家族的生存状态作为宗法文化的完整模型, 置放在风雨纵横的历史进程中来加以审视。通过对三类宗法制反叛者的生活史、心灵史的探索,从强调对过去政治史、意识形态史的反拨而回归到复杂化的个人发展史的书写,将民族逸闻秘史作为对象来分析阐述,从而透视当时社会历史的隐蔽状况,使客观历史主观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来审视历史文本的深层意蕴。

“文本的历史性” 与“历史的文本性” 作为同一命题的两个方面, 历史与文学在文本的基础上相互交融,在话语建构基础上呈现出开放的观念,消解了正统历史小说中文学话语对历史话语的膜拜。文本与历史语境处于一种动态关系之中,相互塑造。《白鹿原》正是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以民间化视角展开了对于家族史的书写,而通过探究人物文化的心理结构,展示了白鹿原上人们真实的深层体验与感受,挖掘民族内部的历史文化意蕴,“人、社会历史、文化精神三者之间相互激荡,相互作用,共同推进了作品的时空”[12]。作为陈忠实垫棺之作的《白鹿原》,正是以对于民族历史的文学性演绎,弘扬以仁义道德为核心的传统文化,达到了对于民族秘史的探寻与正统历史的消解,是一部通过历史与文本的结合而具有深刻反思性的文学作品。值得我们深入挖掘,细细品味。

[1] 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ARAM H V. The New Historicism[C].London:Routledge,1989:9.

[3] 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

[4] GREENBLATT Gunn. Redrawing the Boundaries[C].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1992:410.

[5] 周忠厚.文艺批评学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279.

[6]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自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8.

[7] 周忠厚.文艺批评学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279.

[8] GREENBLATT G. Redrawing the Boundaries [C].New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1992:410.

[9] 杰姆逊. 政治无意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70.

[10] 赵祖谟.多重视角下的历史脉动[A]//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白鹿原评论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17.

[11] 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M].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1.

[12] 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A]// 雷达.思潮与文体:20世纪末小说观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92.

The Exploration of the Secret History: The New Historicism Interpretation of the White Deer Plain

LI Qin
(Faculty of Humanities,Mud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Mudanjiang Heilongjiang 157011,China)

s:Chen Zhongshi's saga novel White Deer Plain,tells the story of struggles and enmities between Bai (white)family and Lu (deer) family in the Guanzhong area of Shanxi province,under the changing background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period. As a saga masterpiece,this novel blends history and text,on the basis of which,literature and history penetrate into each other. This paper,interprets the novel from the two important connotations of "text in history" and "history in text",in order to better understand the narrative writing skill in returning back to history and taste the rich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 In so doing we can realize the quest and reveal of the national secret.

Chen Zhongshi;White Deer Plain;New Historicism;secret history

I207.42

A

1672-6138(2017)03-0057-04

10.3969/j.issn.1672-6138.2017.03.013

[责任编辑:曹娜]

2017-04-01

李琴(1994—) 女,江西萍乡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与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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