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笺证暨晚年思想考辨

2017-04-13 05:38:48张晓庆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庾信吕梁墓志铭

张晓庆

(河南科技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庾信《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笺证暨晚年思想考辨

张晓庆

(河南科技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庾信《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被誉为“志文绝唱”。此文不仅具备艺术典范之价值,还有着重要的历史和思想价值,是了解庾信晚年思想的重要文献,惜学界至今未有专文探究此铭文。文章通过笺证庾信铭文的关键内容,认为此铭文是庾信在灭国之敌统治下的微言之作,隐微记述了吴明彻北伐与北周作战,曲折表达了同情吴明彻北伐的政治态度。这对我们进一步了解庾信晚年不可磨灭的夷夏之辨与故国之思有重要意义。

庾信;吴明彻;墓志铭;晚年思想

庾信(公元513~581年),字子山,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人,是南北朝后期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其骈文也成为六朝一代文学的代表。庾信晚年所作《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清人李兆洛《骈体文钞》评价为“志文绝唱”[1]563,可见其艺术典范之价值。然而,此文还具有重要的历史、思想价值,尤其作为庾信临终前一年的作品,这是探究庾信晚年思想的重要文献。此文虽有倪璠注释,但之于志文的关键内容,如吴明彻北伐的作战对象等,倪璠似有失注之处。历来对庾信《吴明彻墓志铭》的研究甚少,学界至今未有专门探究此墓志铭的论文,论著中亦未涉及该文的关键内容。本文拟对庾信《吴明彻墓志铭》重要内容做出笺证,旨在通过庾信对吴明彻北伐与北周作战的记述,进一步认识庾信晚年不可磨灭的夷夏之辨与故国之思。

在论述全文之前,先对墓志主人吴明彻作一简介。吴明彻,生于梁武帝天监三年(公元504年),卒于北周静帝大象二年(公元580年)①,字通昭,秦郡(今江苏六合区)人。侯景乱梁,吴明彻分粮济邻,盗贼闻知,不敢侵扰。梁末,得陈霸先赏识,至陈朝建立后,倍受重用。陈宣帝太建五年(公元573年),朝议北伐,吴明彻决策请行,屡败齐军,为陈收复江淮之地。太建九年(公元577年),他再次率军北伐,与北周军队战于吕梁(今江苏徐州东南),兵败被俘长安,屈辱而死,魂留异域。

下面就庾信《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以下简称《吴明彻墓志铭》)关键部分做出笺证。

一、记述吴明彻北伐与周作战

庾信《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

既而金精气壮,师出有名;石鼓声高,兵交可远。故得舻舳所临,盖于淮泗;旌旗所袭,奄有龟蒙。魏将已奔,犹书马陵之树;齐师其遁,空望平阴之乌[2]975。

此段文字记述吴明彻北伐之绩,包括三对隔句对。首句表明战事将开,次句形容军容壮盛,末句记录两军交战过程及结果。据《陈书》卷九《吴明彻传》载:“会朝议北伐,公卿互有异同,明彻决策请行。五年……明彻总统众军十余万,发自京师……九年,诏明彻进军北伐,令其世子戎昭将军、员外散骑侍郎惠觉摄行州事。”[3]162由此可知,吴明彻曾经有两次北伐经历,作战对象有北齐和北周之别。关于铭文中吴明彻 “师出有名”之役的作战对象,到底是北齐还是北周,清代以来的注家存有分歧。倪璠注:“此下皆序破齐之功也。”[2]975表明此役是与北齐作战;高步瀛注曰:“以上北伐,败梁士彦等”[4]808,据《周书》卷二十四《梁士彦传》:“梁士彦字相如……”[5]547梁士彦乃是北周将领,这表明高氏认为此战役乃是吴明彻与北周作战。

那么,庾信志文所指,究竟是哪次北伐呢?这须结合上下文来探讨。

据《吴明彻墓志铭》“既而金精气壮”的上文记载:“虽复戎歌屡凯,军幕犹张,淮南望廷尉之囚,合肥称将军之寇,莫不失穴惊巢,沉水陷火。为使持节,侍中,司空,车骑大将军,都督南北兖、青、谯五州诸军事,南兖州刺史……生平若此,功业是焉。”[2]972这表明吴明彻被授予“都督南北兖、青、谯五州诸军事,南兖州刺史”之职,是在其一系列破齐之功绩后,这也与史实相合。按《陈书·吴明彻传》载:“军至秦郡……进克仁州……进逼寿阳……进攻彭城。军至吕梁,齐遣援兵前后至者数万,明彻又大破之。……寻授都督南北兗、南北青谯五州诸军事、南兖州刺史。”[3]163史载吴明彻是在克秦郡(今江苏六合)、收仁州(今安徽固镇县)、破寿春(今安徽寿县)、攻彭城(今江苏徐州),被授予“五州诸军事、南兖州刺史”一职。倘若依倪注,庾信在详述吴明彻破齐功绩、被封高官后,再转而复述其如何破齐,明显不合叙事逻辑。

又据《吴明彻墓志铭》“既而金精气壮”段的下文记载:“俄而南仲出车,方叔莅止。畅毂文茵,钩膺鞗革,遂以天道在北,南风不竞。”按倪注,此指“明彻之败”,即转而与北周作战兵败。值得注意的是,由“破齐之功”过渡至“明彻之败”的时间副词——“俄而”。按《陈书·吴明彻传》:“七年,进攻彭城。军至吕梁,齐遣援兵前后至者数万,明彻又大破之。”[3]163太建七年(公元575年),吴明彻最后一次与北齐作战,大获全胜;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吴明彻与北周交战,兵败被俘。从太建五年(公元575年)到太建九年(公元577年),两年的时间,显然不是“俄而”所能涵盖的。

通过上下文的梳理,可知倪璠“破齐之功”之注,难以立足。高步瀛注为“败梁士彦等战”,虽指明吴明彻作战对象是北周,但其注释并不够准确。今就庾信《吴明彻墓志铭》“魏将已奔,犹书马陵之树;齐师其遁,空望平阴之乌”做出笺证,以了解庾信如何以古典记述吴明彻与北周作战一事。

第一,铭文所涉古典资源。“魏将已奔”句,出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齐师其遁”,出自《左传》襄公十八年冬:“丙寅晦,齐师夜遁。师旷告晋侯曰:‘鸟乌之声乐,齐师其遁。’邢伯告中行伯曰:‘有斑马之声,齐师其遁。’叔向告晋侯曰:‘城上有乌,齐师其遁。’”

第二,古典所涉今事。据《陈书》卷九《吴明彻传》载:“会周氏灭齐,高宗交事徐、兖,九年,诏明彻进军北伐……明彻军至吕梁,周徐州总管梁士彦率众拒战,明彻频破之,因退兵守城,不复敢出。明彻仍迮清水以灌其城,环列舟舰于城下,攻之甚急。周遣上大将军王轨将兵救之。……适会明彻苦背疾甚笃,知事不济,遂从之,乃遣萧摩诃帅马军数千前还。明彻仍自决其堰,乘水势以退军,冀其获济。及至清口,水势渐微,舟舰并不得渡,众军皆溃,明彻穷蹙,乃就执。”[3]163-164

按庾信《吴明彻墓志铭》:“魏将已奔,犹书马陵之树;齐师其遁,空望平阴之乌”,古典指魏将庞涓兵败而死于马陵树下,齐师败走、平阴鸟乌得空营而乐事,本为战胜一方所书对方失败之事。庾信反其意用之,记述吴明彻本有战胜的希望,却功亏一篑。庾信以庞涓兵败、齐师败走的古典,喻说北周梁士彦为吴明彻所败,即《陈书·吴明彻传》所载“明彻军至吕梁,周徐州总管梁士彦率众拒战,明彻频破之,因退兵守城,不复敢出”。复以“犹书”“空望”转折,喻说吴明彻由胜转败,即《陈书·吴明彻传》所载“周遣上大将军王轨将兵救之……明彻穷蹙,乃就执”。“空望”“犹书”,含有鲜明的惋惜之意,此足见庾信同情吴明彻北伐的政治态度。

据上可知,庾信《吴明彻墓志铭》“金精气壮,师出有名”之战,是指陈宣帝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吴明彻北伐与北周作战。这个结论也符合上下文语境。从上文来看,吴明彻与北周作战,是在其破齐授勋之后,符合逻辑顺序;从下文来看,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十月,吴明彻率军北伐,在吕梁与北周梁士彦交战,本有取胜之望;太建十年(公元578年)二月,北周王轨援助梁士彦,吴明彻转而战败。从太建九年十月到太建十年二月,前后仅四个月,“俄而”一词,准确恰当。

二、表达同情吴明彻北伐的政治态度

了解庾信所述吴明彻“师出有名”之役,指其与北周作战,方可进一步讨论庾信对战争的政治态度。除上文“魏将已奔,犹书马陵之树;齐师其遁,空望平阴之乌”含有惋惜吴明彻由胜转败之外,《吴明彻墓志铭》:“舻舳所临,盖于淮泗;旌旗所袭,奄有龟蒙”,亦暗含庾信对吴明彻北伐成功的期盼之情。要之,直接表明庾信政治态度的是“师出有名”四字。吴明彻北伐到底有何正义之名呢?这涉及有陈一代的疆域问题。

据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十二“南朝陈地最小”条:“晋南渡后,南北分裂,南朝之地,惟晋末宋初最大,至陈则极小矣。……迨北齐后主荒纵,陈宣帝乘其国乱,使吴明彻取江北,大败齐师于吕梁,又攻杀王琳于寿阳,于是淮泗之地俱复。而是时周已灭齐,宣帝欲乘乱争徐、兖,又使明彻北伐,至彭城,反为周师所败,明彻被擒,于是周韦孝宽取寿阳,梁士彦复拔广陵,陈仍画江为界,江北之地尽入于周。”[6]178

赵翼已指出陈朝疆域的变化,但对于陈宣帝、吴明彻北伐的论述并不够准确。如“使吴明彻取江北,大败齐师于吕梁,又攻杀王琳于寿阳”,顺序颠倒。据《陈书·吴明彻传》,吴明彻“杀王琳于寿阳”在前,“败齐师于吕梁”在后。尤其是他对陈宣帝乘乱争地的评价,有失公允。陈宣帝太建年间北伐,乃是秉承其异乎寻常的亲身经历中所接受的中国文化。宣帝太建五年至七年(公元573~575年)北伐,是为收复梁末被东魏-北齐侵占的领地;宣帝太建九年(公元577年)北伐,是为保卫前期北伐的成果。

据《陈书》卷五《宣帝本纪》载:“及江陵陷,高宗迁于关右……天嘉三年,自周还……太建元年春正月甲午,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二年……秋八月甲申,诏曰:‘怀远以德,抑惟恒典,去戎即华,民之本志。顷年江介襁负相随,崎岖归化,亭候不绝,宜加恤养,答其诚心。维是荒境自皞,有在都邑及诸州镇,不问远近,并蠲课役。若克平旧土,反我侵地,皆许还乡,一无拘限。州郡县长明加甄别,良田废村,随便安处。若辄有课订,即以扰民论。’”[3]75-77

根据《陈书·宣帝本纪》的记载,陈宣帝早年经历过西魏灭梁,曾被俘虏至长安,在西魏-北周待了八年,这使他对于异族入侵、异族文化有着非同寻常的体验。所以,由北周还陈后,他能够励精图治,志在恢复神州。由其诏书“怀远以德……即以扰民论”,则可知陈宣帝是从异乎寻常的经历来接受孔子“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等中国文化。正是由于此等中国文化之教化,陈宣帝才于太建年间主张北伐。今复以史实详细考察。

《南史》卷八《梁元帝本纪》承圣三年(公元554年):“自侯景之难,州郡太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缘以长江为限。”[7]244

《陈书》卷五《宣帝本纪》太建五年(公元573年):“三月壬午,分命众军北伐……北讨大都督吴明彻统众十万,发自白下……五月……克庐江郡城……克历阳城……克蕲城……克谯郡城……克合州城。吴明彻师次仁州,甲子,克其州城……八月乙未,山阳城降。壬寅,盱眙城降……冬十月……吴明彻克寿阳城,斩王琳,传首京师,枭于朱雀航……十一月甲戌,淮阴城降。庚辰,威虏将军刘桃根克朐山城。辛巳,樊毅克济阴城。己丑,鲁广达等克北徐州。十二月……谯城降。”[3]83-86

《陈书》卷五《宣帝本纪》末史臣论曰:“梁室丧乱,淮南地并入齐,高宗太建初,志复旧境,乃运神略,授律出师,至于战胜攻取,献捷相继,遂获反侵地,功实懋焉。”[3]100

《陈书》卷六《后主本纪》末魏征论宣帝曰:“智勇争奋,师出有名,扬旆分麾,风行电扫,辟土千里,奄有淮、泗,战胜攻取之势,近古未之有也。”[3]118

宋李焘《六朝通鉴博议》曰:“东晋之备五胡,宋、齐、梁之备元魏,陈之备高齐、周、隋,力不足者守江,进图中原者守淮,得中原而防北寇者守河。……陈之国势已弱,不能进取,故所守止于江。自晋至梁,惟宋武帝守河,其余皆保淮为固,或守淮西,或守淮北,或守淮南。”[8]154

根据以上材料记载,可知:

第一,侯景乱梁之际,东魏-北齐乘乱掠地,将南北分界线移至长江为界。陈朝建立后,只限以长江为境。

第二,从太建五年(公元573年)至太建七年(公元575年),陈宣帝北伐,先后收复了梁末所失之地。包括:江郡城(今安徽庐江,长江以北)、历阳城(今安徽和县,长江北岸)、谯郡城(今安徽滁县,长江以北)、合州城(今安徽合肥,江淮之间)等江北之地;寿阳城(今安徽寿县,淮水南岸)、山阳城(今江苏淮安,淮水南岸)、盱眙城(今江苏盱眙,淮水南岸)、淮阴城(今江苏清江西南,淮水南岸)、北徐州(今安徽凤阳东北,淮水南岸)等淮南之地;蕲城(今安徽宿州南,淮水以北)、仁州(今安徽蚌埠东北,淮水以北)、谯城(今安徽蒙城,淮水以北)、朐山城(今江苏连云港,淮水以北)、济阴城(今江苏徐州南,淮水以北)等淮北之地。江淮地区以及部分淮北地区,尽为陈有。

第三,按李焘所论南朝保守疆域,或守黄河,或守淮北,或守淮南,或守长江。在“陈之国势已弱”的情况下,陈宣帝将“所守止于江”开拓到“守淮北”,可知其北伐不易。

第四,史家对陈宣帝太建年间的北伐,给予了高度评价。从魏征“智勇争奋,师出有名。扬旆分麾,风行电扫,辟土千里,奄有淮、泗”的评价中,可知:陈宣帝北伐收复梁末所失之地,乃“师出有名”之举。

由是观之,庾信论吴明彻北伐“师出有名”,意同于魏征论陈宣帝北伐之“师出有名”,都是指承继萧梁的南陈,作为汉民族政权,有权收复被鲜卑北齐所侵占的江淮地区。这也表明:庾信承认南陈拥有江淮等领地的归属权。此顺及庾信对陈朝的态度,《吴明彻墓志铭》云:“自梁受终,齐卿得政,礼乐征伐,咸归舜后。是以威加四海,德被诸侯,萧索烟云,光华日月”。这表明:在南陈、北齐、北周三国鼎足之际,庾信内心奉陈为正朔。要之,陈终究是汉族所建立之政权,有别于北齐、北周之鲜卑政权。

然而,庾信“师出有名”之意,较魏征而言,还可进一步讨论。魏征颂扬陈宣帝北伐功绩,乃明彻作战对象为北齐。因唐承隋而隋又承西魏北周,对于陈宣帝北伐遭遇北周掠地而致败,魏征因避讳而未能为陈说话。庾信所言吴明彻与北周作战乃“师出有名”,直接指明这场战争的性质。按《礼记·檀弓下》:“师必有名。”《孟子·尽心下》:“《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这表示:倘若某国率先诉诸武力以侵略他国,则被侵略一方便能以正义相居而出兵。庾信以“师出有名”微言暗示出吴明彻北伐乃是为反击北周入侵而正义出兵。

按《陈书》卷九《吴明彻传》载:“七年,进攻彭城。军至吕梁,齐遣援兵前后至者数万,明彻又大破之。”《资治通鉴》卷一七二陈宣帝太建七年(公元575年)闰九月:“车骑大将军吴明彻将兵击齐彭城;壬辰,败齐兵数万于吕梁。”[9]5347这表明,太监七年(公元575年),吴明彻进攻彭城(今江苏徐州),于吕梁(今徐州东南)大败齐军,陈朝北伐的战线已由江淮地区扩展到黄淮地区。吕梁的归属,更加说明吴明彻“师出有名”,是为抗击北周入侵而出师。

北周掠地南陈,始于吕梁之战。据《陈书》卷三一《萧摩诃传》载:“及周武灭齐,遣其将宇文忻率众争吕梁。”《陈书》卷五《宣帝本纪》太建十一年(公元579年):“十一月……甲午,周遣柱国梁士彦率众至肥口。戊戌,周军进围寿阳。……戊申,豫州陷。辛亥,霍州又陷……十二月乙丑,南北兖、晋三州,及盱眙、山阳、阳平、马头、秦、历阳、沛、北谯、南梁等九州,并自拔还京师。谯、北徐州又陷。自是淮南之地尽没于周矣。”[3]410《周书》卷七《宣帝本纪》大象元年(公元579年)十一月:“韦孝宽拔寿阳,杞国公亮拔黄城,梁士彦拔广陵。陈人退走。于是江北尽平。”[5]121根据《陈书》“淮南之地尽没于周”、《周书》“江北尽平”的记载,在北周的步步紧逼、侵略下,陈朝再次退守到长江为界,陈宣帝太建年间北伐收复之地尽失于周。这也说明,吴明彻吕梁之战,其“师出有名”,是为保卫北伐成果。

总而言之,庾信《吴明彻墓志铭》“师出有名”,意在两端:第一,指陈宣帝太建五年至太建七年(公元573~575年),为收复梁末失地,吴明彻向北齐正义出师。第二,指陈宣帝太建九年(公元577年),为反对北周入侵、保卫北伐成果,吴明彻向北周正义出师。其中,第一点是第二点的必要前提,第二点则落实了庾信对吴明彻北伐的政治态度,即同情汉族政权、不认同鲜卑北齐、北周政权的政治态度。

三、 揭示吴明彻等人在北周的遭遇

首先,庾信志文揭示了陈朝三万将士被北周杀害。庾信《吴明彻墓志铭》:

江东八千子弟,从项籍而不归;海岛五百军人,为田横而俱死焉。[2]977

清倪璠已经注出原文古典,但也只是注出古典,尚未揭示出古典所指时事。按《周书》卷七《宣帝纪》宣政元年(公元578年)三月甲戌:“上大将军、郯国公王轨破陈师于吕梁,擒其将吴明彻等,俘斩三万余人。”[5]106《隋书》卷二一《天文志》建德六年(公元577年):“十一月,陈将吴明彻侵吕梁,徐州总管梁士彦出军与战,不利。明年三月,郯公王轨讨擒陈将吴明彻,俘斩三万余人。”[9]608-609《太平御览》卷三百二十三引《三国典略》:“周遣大将军王轨破陈于吕梁,擒其司空南平郡公吴明彻、北徐州刺史董安公、程文季等,俘斩三万余人。”[10]1487这些史料表明,吕梁之战失败后,跟随吴明彻北伐的陈朝三万将士惨遭北周俘虏杀戮。

庾信《吴明彻墓志铭》:“江东八千子弟,从项籍而不归;海岛五百军人,为田横而俱死焉”。用《汉书》江东八千子弟从项籍不归和五百将士随田横而死的古典,喻说陈朝三万将士随吴明彻被北周俘斩的时事。古典时事之间有一点相似:将军(以项羽、田横喻说吴明彻)、士兵(以八千子弟、五百军人喻说陈朝三万将士)均战败而亡。然而,古典、时事又有根本的不同:从项羽过江东(江东作为地理坐标指明今事的方向)的八千子弟乃战死,从田横而亡的五百军人乃自杀而亡,他们都不是作为俘虏被残杀。庾信突出古典的关键环节“不归”“俱死”,以此叙说三万多陈朝将士被北周血腥杀害。

其次,微言记述吴明彻被辱而亡。庾信《吴明彻墓志铭》:

霸陵醉尉,侵辱可知;东陵故侯,生平已矣。大象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气疾增暴,奄然宾馆,春秋七十七,即以其年八月十九日寄瘗于京兆万年县之东郊,诏赠某官,谥某,礼也[2]977-978。

墓志铭指出吴明彻“气疾增暴”的原因乃是因“侵辱可知”。倪璠注出古典,也指出“伤明彻困辱于周”,然尚未揭示出吴明彻受辱的复杂原因。笔者以为,陈临海王光大元年(公元567年),吴明彻大败北周于湘州,这加深了他在北周受辱的程度。关于湘州之役,《吴明彻墓志铭》也有记载:

风船火舰,周瑜有赤壁之兵;盖舳襜舻,魏(一作贺)齐有横江之战。[2]972

倪璠注出古典,今补注古典相应时事如下:

《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陈临海王光大元年(公元567年)九月:“皎自巴陵与周、梁水军顺流乘风而下,军势甚盛,战于沌口。量、明彻募军中小舰,多赏金银,令先出当西军大舰受其拍;西军诸舰发拍皆尽,然后量等以大舰拍之,西军舰皆碎,没于中流。西军又以舰载薪,因风纵火。俄而风转,自焚,西军大败。皎与戴僧朔单舸走,过巴陵,不敢登岸,径奔江陵;卫公直亦奔江陵。”[11]5270

《陈书》卷二十《华皎传》:“文帝以湘州出杉木舟,使皎营造大舰金翅等二百余艘,并诸水战之具,欲以入汉及峡。……高宗频命皎送大舰金翅等,推迁不至。……是时虑皎先发,乃前遣明彻率众三万,乘金翅直趋郢州,又遣抚军大将军淳于量率众五万,乘大舰以继之。”[3]271-272

结合古典今事,庾信《吴明彻墓志铭》:“风船火舰,周瑜有赤壁之兵;盖舳襜舻,魏(一作贺)齐有横江之战”,是以《三国志·吴志》赤壁之战以及贺齐横江之战事,喻说吴明彻大败周军之事。庾信用曹操被周瑜火烧兵营之古典,喻说周军因风势逆转而自焚,即《资治通鉴》所载“西军又以舰载薪,因风纵火。俄而风转,自焚,西军大败”,古典今事之间有一点相似,即战败方均因火攻致败;庾信以贺齐与曹休在长江上相战的古典,喻说吴明彻与周军等在沌口交战,即《资治通鉴》所载:“战于沌口”。沌口,在今湖北武汉汉阳西南,为古沌水入长江之口。古典今事具有两点相似,一是横江而战,贺齐与曹休战于长江,吴明彻与北周战于沌口,交战地都在长江沿岸。二是战船精良,贺齐的“艨艟斗舰”与吴明彻的“金翅大舰”,均为精锐战备。

关于此役北周之军被吴明彻大败之事,见于《周书》有八次之多。

《周书》卷五《武帝纪上》天和二年(公元567年)闰六月:“戊寅,陈湘州刺史华皎率众来附。遣襄州总管卫国公直率柱国绥德公陆通、大将军田弘、权景宣、元定等,将兵援之,因而南伐。”[5]74

《周书》卷十三《宇文直传》:“天和中,陈湘州刺史华皎举州来附。诏直督绥德公陆通、大将军田弘、权景宣、元定等兵赴援,与陈将淳于量、吴明彻等战于沌口。直军不利,元定遂没江南。直坐免官。”[5]202

《周书》卷二七《田弘传》:“天和二年,陈湘州刺史华皎来附,弘从卫公直赴援。与陈人战,不利。”[5]450

《周书》卷二八《权景宣传》:“陈湘州刺史华皎举州款附,表请援兵。敕景宣统水军与皎俱下。景宣到夏口,陈人已至。而景宣以任遇隆重,遂骄傲恣纵,多自矜伐,兼纳贿货,指麾节度,朝出夕改。将士愤怒,莫肯用命。及水军始交,一时奔北,船舰器仗,略无孑遗。”[5]478

《周书》卷三四《元定传》:“诏定从卫公直率众赴之。……直令定率步骑数千围之。陈遣其将淳于量、徐度、吴明彻等水陆来拒。量等以定已渡江,势分,遂先与水军交战。而华皎所统之兵,更怀疑贰,遂为陈人所败。皎得脱身归梁。定既孤军悬隔,进退路绝,陈人乘胜,水陆逼之。定乃率所部斫竹开路,且行且战,欲趣湘州,而湘州已陷。”[5]589-590

《周书》卷三十五《崔猷传》:“天和二年,陈将华皎来附,晋公护议欲南伐,公卿莫敢正言。猷独进曰:‘……今陈氏保境息民,共敦邻好。无容违盟约之重,纳其叛臣,兴无名之师,利其土地。详观前载,非所闻也。’护不从。其后水军果败,而裨将元定等遂没江南。”[5]671

《周书》卷三十九《杜杲传》:“及华皎来附,诏令卫公直督元定等援之。与陈人交战,我师不利,元定等并没。自是,连兵不息,东南骚动。”[5]702

《周书》卷四十四《扶猛传》:“保定三年,转绥州刺史,从卫公直援陈将华皎。时大军不利,唯猛所部独全。”[5]795

《周书》卷四十八《萧岿传》:“五年,陈湘州刺史华皎、巴州刺史戴僧朔并来附,皎送其子玄响为质于岿,仍请兵伐陈。岿上言其状。高祖诏卫公直督荆州总管权景宣、大将军元定等赴之。岿亦遣其柱国王操率水军二万,会皎于巴陵。既而与陈将吴明彻等战于沌口,直军不利,元定遂没。”[5]864

根据《周书》史传记载,华皎叛陈后,挟“地维形胜,控带川阜”的湘州投附北周,北周欲趁机南侵陈地,不顾“违盟约之重”,应华皎之求,“遣襄州总管卫国公直督绥德公陆通、大将军田弘、权景宣、元定等兵赴援”,然“兴无名之师”,最终为吴明彻所大败。《周书》中多处记载湘州之战,可见此役在北周影响之大。

由是观之,吴明彻曾屡败周军,尤其湘州之役,更使他名声远扬。可以想见,昔日名将,今日囚虏,曾经的手下败将自然不会真心诚意地以礼相待。吴明彻所受北周政权之辱,恐怕远远深于李广遭霸陵醉尉之辱。庾信更言其“气疾增暴”而亡,可知明彻内心之痛苦。

四、记述吴明彻魂留异域,借以自祭

庾信《吴明彻墓志铭》:

呜呼哀哉!毛修之埋于塞表,流落不存;陆平原败于河桥,生死惭恨。反公孙之柩,方且未期;归连尹之尸,竟知何日?游魂羁旅,足伤温序之心;玄夜思归,终有苏昭之梦。遂使广平之里,永滞冤魂;汝南之亭,长闻夜哭。[2]980

此段包括四对隔句对,句句用典,记述吴明彻身死北周、魂留异域。“毛修之埋于塞表”一句,出句用《宋书·毛修之传》刘宋毛修之死于鲜卑北魏事,喻说南陈吴明彻亡于鲜卑北周。庾信以“埋于塞表”,突出吴明彻身葬异域。对句用《晋书·陆机传》陆机兵败河桥被杀一事,喻说吴明彻死于北周。古典今事有一点相似,即陆机与吴明彻均因兵败而亡。然而,二者也有着绝然不同之处,即陆机是被司马颖所杀,而吴明彻是“气疾增暴”而亡。庾信用陆机的古典,微言揭示了吴明彻虽非北周直接杀害,然罪魁祸首也非北周莫属。“反公孙之柩”句,上句用《左传》哀公十五年公孙贞出使吴国病死在良(吴地),吴人以礼归之的古典,下句用《左传》成公三年晋人归连尹楚老之尸于楚的古典。庾信反用典故,以“方且未期”“竟知何日”,喻说吴明彻难有归陈之日。“游魂羁旅”句,出句用《后汉书》温序子梦父托梦骸骨归乡的古典,对句用《晋书》苏韶托梦堂弟苏节改葬的古典。庾信反其意用之,以“永滞冤魂”“长闻夜哭”指出吴明彻之魂将永留异域。庾信连续反用四个古典,深切地表达了对吴明彻身世之悲的哀痛。

庾信《吴明彻墓志铭》:

羊皮讵赎,画马何追。荀罃永去,随会无归。存没俄顷,光阴怆凄。岳裂中台,星空上将。眷言妻子,悠然亭障。魂或可招,丧何可望。壮志沉沦,雄图埋没。西陇足抵,黄尘碎骨。何处池台?谁家风月?坟隧羁远,营魂流寓。霸岸无封,平陵不树。壮士之陇,将军之墓。何代何年,还成武库?[2]981

此段作为铭文,是对前面志文的回应,复申吴明彻身世之悲。“羊皮讵赎”句,用典出自《左传》,上句指晋荀罃在邲之战中被楚俘虏,后归故国事;下句指魏随会自秦归故国之事。庾信反其意用之,喻说吴明彻不能归陈,卒于北周。“存没俄顷”至“丧何可望”,哀叹明彻死于异域,不能归葬故国。“壮志沉沦,雄图埋没”至“霸岸无封,平陵不树”,再次惋叹明彻北伐之败,伤感其葬于长安,不封不树。最后以“何年何月,还成武库”之问结束铭文,哀痛明彻远离故土,永葬异域。

庾信与吴明彻同为梁朝故人,同样羁留异域,故吴明彻之死给庾信的触动是极深的。《吴明彻墓志铭》作于北周静帝大象二年(公元580年),这离庾信去世不到一年光景。此时的庾信,如其《谢腾王集序启》(作于公元579年)所言:“比年病恙弥留,光阴视息,桑榆已逼,蒲柳方衰,不无秋气之悲,实有穷途之恨。”在自知生命将尽的情况下,庾信为吴明彻撰写墓志铭,可以自祭文视之。

通过对庾信《吴明彻墓志铭》关键内容的笺证,可以看出:在记述吴明彻北伐与周作战之事时,庾信或标举其“师出有名”,或揭示吴明彻等在北周的悲惨遭遇。庾信看似含蓄实则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同情汉民族政权、不认同鲜卑北周政权的政治态度;在记述吴明彻客死异域之际,庾信寄托了强烈的身世之悲。在深切的身世哀痛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庾信对故国强烈的思念之情。作为“自祭文”的寄托,《吴明彻墓志铭》表明庾信不可磨灭的夷夏之辨与故国之思,这对于我们认识庾信晚年的思想有着重要价值。

注释:

① 庾信《周大将军怀德公吴明彻墓志铭》:“大象二年七月二十八日,气疾增暴,奄然宾馆,春秋七十七,即以其年八月十九日寄瘗于京兆万年县之东郊,诏赠某官,谥某,礼也。”按《陈书》卷九《吴明彻传》:“寻以忧愤遘疾,卒于长安,时年六十七。”“寻以忧愤遘疾,卒于长安”不及庾信对吴明彻卒年记录准确,“时年六十七”应为“七十七岁”之误。

[1] 李兆洛.骈体文钞[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2] 倪 璠笺注.许逸民点校.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 姚思廉.陈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5.

[4] 高步瀛.南北朝文举要[M].北京:中华书局,1998.

[5] 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5.

[6] 赵 翼.廿二史札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7] 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2.

[8] 李 焘.六朝通鉴博议[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

[9] 魏 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10] 李 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60.

[11] 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05.

I207.22

A

1671-8127(2017)06-0036-06

2017-10-17

张晓庆(1984- ),女,山东沂源人,河南科技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古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袁培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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