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幼年家难探测
——相关诗文读释

2017-04-12 12:44
关键词:金圣叹

陈 飞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金圣叹幼年家难探测
——相关诗文读释

陈 飞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金圣叹幼年遭遇悲惨家难,此事不见于记载和传说,长期隐没无闻;但在传世的金圣叹诗文中尚存蛛丝马迹,虽曲折隐讳,犹可推测大概:家难发生于金圣叹八岁前后,造成其父母双亡,兄弟离散;同时遭难和离散的还有金家的其他人员。家难的起因错综复杂,尤以金父、金叔与“官绅”金伯之间的对立冲突为主要原因。由于威胁仍在,幸存者长期不敢显言其事。幼年家难给金圣叹的身心造成严重创伤,并留下许多“后遗症”,对其为人为文影响巨大。

金圣叹;幼年;家难;后遗症

金圣叹(1608—1661)的名字世所周知,他的许多奇闻轶事也广为流传,但其家世生平的真实情况却鲜为人知。实际上,迄今尚未发现金圣叹为自己或家人所写的传记性文字,这在终生为文、追求垂名不朽的金圣叹那里,多少有些让人意外。晚近以来,相关“史实”研究不断取得进展,特别是在交游关系上创获尤多,①而在金圣叹家世及其本人事迹方面,仍存在着许多模糊和空白之处。比如本文所要探讨的金圣叹幼年所遭“家难”,就是一桩有待发覆的重大事件。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外证”(主要指文献记载)的缺乏,本文的探讨主要通过读释金圣叹诗文(可称“内证”)来展开,而传世的圣叹诗文②约为两大部分:一是评点性文字,依附前人的“原作”而行,具有“借代”性;一是原创性文字,主要为诗歌,则有虚构性,两者在涉及家难时,往往曲折隐讳,难以明确;加之笔者学识有限,故本文的讨论也带有一定的推测性,尚不能等同于确切史实。金圣叹涉及家难的诗文颇多,限于体例和篇幅,这里不能更多地引述讨论,仅先就主要情况略引端绪,更为细致深入的研究则俟后来。

一、大难突发

金圣叹《念舍弟》诗云:

记得同君八岁时,一双童子好威仪。

拈书弄笔三时懒,扑蝶寻虫百事宜。

一自爷娘为异物,至今兄弟并差池。

前朝略续游仙梦,此后相思知不知?③

这是目前所见金圣叹唯一明显说到家难的诗文。诗题的“念”实为忆念;“舍弟”指自家亲弟,可知金圣叹和这个弟弟分离已久且相距颇远。诗句从追忆说起,“记得”“八岁时”,说得明确而且具体,意在突出这个记忆深刻的时间节点,并预示将有“事件”发生。而“同君”又意味着舍弟对这个时间节点同样记忆深刻,故此“记得”实为兄弟俩的共同记忆。“同君八岁”,说明兄弟俩同龄,可能是孪生(双胞胎),也有学者认为“或一正出一庶出,或两皆庶出”。④当然也有既非孪生而同为嫡出或庶出的可能。诸多迹象显示,孪生的可能性较大(下及)。如此则金圣叹为长兄,⑤“舍弟”为二弟。然而“同君”不仅说明兄弟俩的记忆是共同的,还意味着两人对所发生的“事件”的经历及感受也是相同的,分别后的思念和牵挂则是相互的、加倍的。下句“一双童子”与“同君八岁”相应,似有补充和暗示“孪生”之意,并令人想见兄弟俩体貌酷似,出双入对,而且心灵相通,如影随形。“好威仪”是对兄弟俩“威仪”的赞叹,赞叹者可以是他人,可以是家长,也可以是本人。“威仪”是教养、气质、仪表的综合体现,兄弟俩八岁便有如此“好”的威仪,由此可窥金家文化教养非同一般。“威仪”又有仪式感,而“童子”的威仪往往与其“主人”密不可分,⑥故疑此“一双童子好威仪”应非泛写,或与兄弟俩所参与的某种仪式活动有关。颔联写“三时”都要“拈书弄笔”,可见其家教之严格;偷“懒”是难免的,受罚也可想而知。“扑蝶寻虫”,自然是孩子们最相“宜”的事情;由“宜”也可看出两人的和谐默契,很像是孪生兄弟。前四句用“闲笔”,追忆兄弟俩八岁(及以前)时的生活,颇有“三味书屋”和“百草园”的趣味,也透露出金家的美满祥和。金圣叹后来回忆说:“曾记幼年有一诗:‘营营共营营,情性易为工。留湿生萤火,张灯诱小虫。笑啼兼饮食,来往自西东。不觉闲风月,居然头白翁。’”⑦所写大约就是此时的情状。然而就在兄弟俩忘情陶醉、浑然不觉之中,一场大难正悄然逼近。

紧接着,“一自爷娘为异物,至今兄弟并差池”,道出大难的突然降临及其惨烈后果。古人谓人死化为“异物”,金圣叹说“爷娘为异物”,即是指父母死亡。而从“一自……(就)……”的句式来看,金圣叹的爷娘很可能是同时死亡;而且这个句式还给人前项突发、后项紧随之感,亦即圣叹父母一为“异物”,金圣叹兄弟便“差池”了。“差池”谓差错不齐,这里指兄弟离散(见下)。

父母双亡,兄弟离散,无疑是天大祸难,尤其是对尚在幼年的金圣叹兄弟而言!这正是金圣叹特别点明“八岁时”的深刻用意。孩子八岁,父母自然还很年轻,此时应该只有三十多岁。显然其父母不是正常死亡;而以金家的美满祥和,亦无双双自杀的理由;即使是患病,也不大可能夫妇同时病故;即使是同时病故,金圣叹兄弟也没有必要立刻离散……总之这场惊天大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也就是说,金圣叹父母可能是被人杀害的;金圣叹兄弟之所以在父母遇害后立刻离散,当是由于凶手的威胁仍在,不得不尽快逃走避难。实际上,因这场大难而死的尚不止金圣叹父母,被迫逃亡的也不止金圣叹兄弟(见下)。推其时间,这场家难约发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三年(1615)。

如此惨烈的家难,如此重大的事件,究竟因何而起?凶手何人?有何“过节”?迄今未见有文字记载和传闻谈及,这都是令人疑惑的问题。笔者的初步考察和推测是:金圣叹父亲(下称“金父”)的所作所为,得罪了当地“官绅”,后者又勾结“盗贼”突袭金家,致使金圣叹父母当场遇难,兄弟被迫逃亡外地。所谓“当地”,是指金圣叹的家乡金墅,其时隶属长洲县,⑧其地处于苏州西北部,紧邻太湖,有港口、运河、官道及驿站,还有山林洲苑,较之水泊梁山,更加富饶美丽。在明末那个腐烂制度和环境下,无疑是贪官污吏的“福地”,湖匪山贼的“乐园”。以金家的宽裕,固然有可能成为盗贼打劫的目标,但盗贼通常只图财而不害命;若意在斩尽杀绝,则必另有原因,如受人指使或被人买通。金父的为人,没有直接的文献记载,笔者曾推测,他大体是阮籍、嵇康之类的人物,恃才傲物,崇尚性情,嫉恶如仇,⑨因而遭到地方上黑恶势力的深恶痛绝。鲁迅在谈到金圣叹被杀头时,有句著名论断:“则是因为他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了的缘故。”⑩古语云“有其父必有其子”,反过来,也可由成年金圣叹推想金父的人品作风,应该也是早被“官绅”认为“坏货”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官绅”通常不会亲自动手,尤其长于阴谋诡计和借刀杀人,于是“白道”和“黑道”相互勾结,突加暗害,则是很有可能的。之所以要“暗害”,是考虑到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毕竟不方便,且容易败露,被传扬出去或记载下来。而迄今未见有记载和传说,亦可反证“暗害”的可能。至于幸存者(包括金圣叹)长期不敢显言明说,更不敢公然抗争,又可见对方势力之强大及威胁之持久。如此阴险、残暴且能大范围、长时间保持威胁震慑,似乎也只有白黑两道联手才能做到。

二、“眷属凋伤”

《水浒传》第四十八回写到顾大嫂为搭救被毛太公陷害而坐牢的解珍、解宝兄弟,派人去请孙提辖(立),吩咐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咐。”金圣叹于此评点说:

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伤,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

“眷属”可以指亲属,也可以指夫妻;金圣叹既自称“年幼”,便只能是指前者。“凋伤”喻死亡。“不觉泪下”,足见金圣叹的感情真挚和悲痛深切。由此可知,“凋伤”者乃是金圣叹的至爱亲人。金圣叹自称评点《水浒传》是在十二岁,这里的“年幼”,当更早于此,与“八岁”大致相当。如此幼年就痛失亲眷,显然是极不正常的情况,必然有重大变故发生;而如此悲惨的变故,似乎也只有家难足以当之。也可以说,这里所谓的“我年虽幼”“眷属凋伤”“独为至多”,与《念舍弟》所说的父母双亡、兄弟离散大致相合,两者可以相互证发,证明家难确曾发生。

《水浒传》第五十回写唱院本的白秀英上台念出四句“定场诗”:“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金圣叹评点道:

第一句言子望母,第二句言母念子,天下岂有无母之人哉?读之能不泪下也!

写到雷横老娘来送牢饭,哭着哀告朱仝说:“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着这个孩儿!”金圣叹又评点说:

绝世妙文,绝世奇文,读之乃觉《陈情表》不及其沉痛,天下岂有无母之人哉?读之其能不泪下也!

金圣叹一再为“无母之人”流泪浩叹,必是触及伤痛,有感而发;甚至连这四句“定场诗”都可能是金圣叹“为情造文”之作。若此属实,尤能说明金圣叹所谓“无母之人”,其实是借题发挥,暗示自身遭遇。

还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叹提到的《陈情表》,应即西晋李密上武帝之文。文中自叙幼年父死母去,孤苦零丁,由祖母抚养长大。然其情形与雷横母子并不切合,金圣叹于此特别提及,当另有寄托。笔者推测:金圣叹可能从小即由祖母抚养(这应与金圣叹兄弟孪生有关),父母双亡后,金圣叹成为孤儿,故此才会由白氏之诗、雷母之言联想到自己父母双亡、祖母不在(下及),因而联想到李密及其《陈情表》,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在《金评水浒》第五十六回的前评中,金圣叹对家难有着集中透露。这一回写呼延灼被梁山贼寇打得大败,于逃亡途中不忘照料他那御赐的踢雪乌骓马。金圣叹评论道:

吾读呼延爱马之文,而不觉垂泪浩叹!何也?夫呼延爱马,则非为其出自殊恩也,亦非为其神骏可惜也,又非为其藉此恢复也。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何论有情之与无情!吾有一苍头,自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虽天下之騃,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爱吾,则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死也。吾友有一苍头,自与吾交往还,便与之风晨雨夜,同行共住,虽天下之騃,又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知吾,则又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去也。吾有一玉钩,其质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缺一官,如隳一指也。然是三者,犹有其物也。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夫学道之人,则又何感何情之与有?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则吾得而知之矣。吾盖深恶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无不有为为之,故特于呼延爱马,表而出之也。

这段评语(简称“呼延爱马”)起首便为呼延灼的爱马“而不觉垂泪浩叹”,不免令人疑讶!牲畜而已,何至于此?是故意渲染,还是另有隐情?金圣叹先不作答,转而大发其“情谊论”:只有“同患难”“周旋久”,才是至高无上的情谊;而且是“生死一处之许”的同患难,“性情如一之谊”的周旋久。如此便超越了亲与疏、人与畜、有情与无情,是任何世俗(有利害计较的)情谊所不能比拟的。实质上是两个生命、两副身心之间的相互依存和拥有,犹如一体,不可分开。那么年幼的金圣叹若非亲身经历这样的“同患难”、“周旋久”,是不可能有如此感知和言论的。换言之,金圣叹必是经历过与其人其物的性情如一的周旋久和生死一处的同患难,而说这话时,其人其物已然不在了,所以才会如此垂泪和言说。这些经历的“本事”,就隐含在随后的举例中。

先看“玉钩”事。金圣叹自称:此玉钩系周岁时祖母为其佩戴,从此便不离其身,如同一体;后来“无端”坠河,令其伤痛不已。一个物件,一个幼儿,如何称得上“同患难”“周旋久”?为何是祖母为其佩戴?为何是在周岁?为何要渡河?又怎么会“无端”坠河?这些疑问虽难以考实,但必有隐情。上文言及,金圣叹从小由祖母抚养,故与祖母感情最深。“周岁”佩钩,或与“抓周”有关。此玉钩既是祖母慈爱和期望的寄托,也是金家传统和地位的象征。金圣叹关于玉钩的叙事,包含多重隐喻:玉钩作为“纽结”,将祖母和金圣叹、(金家)过去、现在及未来绾合在一起。就金圣叹而言,玉钩在身,即意味着祖母的慈爱、家庭的美好、家族的希望犹在;玉钩坠河,则意味着祖母离去(死亡)、家破人亡、希望毁灭。因而金圣叹对玉钩的怀念伤悼,也是对祖母及金家(过去)的怀念伤悼。而“渡河”,并非平常过河;“无端”亦非真的无端,都与家难有关。也就是说,金圣叹的祖母很可能死于逃难途中渡河落水。

次说“苍头”事。苍头即男仆。金圣叹提到两个苍头,这里只说前者。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叹在评点唐人李洞《毙驴》诗时说:

某尝言:人生难得是相知,而难而尤难更是相守,此言岂不韪哉!如妻妾与友生,以知我而守我,此情不复具论。世则别有未必知我而终守我,此真使我无可奈何之至者也!如长须苍头,如缺齿青衣,如下泽病马,如篱落瘦犬,彼于主人,则岂解其眼光乃看何处,心头乃抱何事者?而相随以来,无理不共,饥寒迫促,永无间然。一信十年廿年,直于我乎归老,纵复严被驱遣,亦别无路可去。嗟乎!嗟乎!身为窭人,自不能救,余粒曾几,感此相依,惭愧固不待言,恩义如何可报?今日忽然读到此诗,真是一片至情至理,更无论太上、其次,总是欲不如是而有不得,切勿谓高人之多事也。

金圣叹作此评语(简称“李洞《毙驴》”)时已五十多岁,上距作“呼延爱马”约四十年,但其“情谊论”前后一贯,且愈加沉痛。这意味着两者有着相同的事件背景和人生体验,故可相互参证。然则这里的“长须苍头”与前者的“苍头”当系同一人(可称“老苍头”)。此苍头“自(圣叹)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应为金家老仆;虽然最“騃”,但对金圣叹的“爱”无人能及,亦即金圣叹所称“性情如一之谊”者。然而老苍头竟“不虞其死”了!这里的“不虞”与“无端”一样,也是故意掩饰之词;同时还有事发突然、出乎意料之意。在此语境中,两者又有互文性,背景相同,隐义相通。故可推测,老苍头之死,也与家难有关。很可能是在金圣叹父母遇害后,老苍头护送老太太(金圣叹祖母)和小主人(金圣叹)仓皇逃往外地,途中渡河落水(疑有追杀,下及),老苍头竭力将小主人救起,复入河中去救老太太,未能寻获,自己也被急流卷走,用生命兑现了“生死一处之许”。

至于“乡塾”事,笔者曾推测金圣叹先后“二次入塾”,此不赘言。金圣叹举此例,意在说明他对“旧塾”亦即故乡的“环境”,也怀有至高无上的怀恋之情;而此(说这话)时,他已经身在他乡了。虽然金圣叹没有交代离开的原因,甚至连“无端”“不虞”之类的掩饰之词都没用,但从特定语境可以推知,与前两者出于同样原因,即家难。又从“数岁”“几年如一日”可以推知,金圣叹离开“旧塾”亦即故乡的时间,也与家难发生时的八岁大致相合。

看上去金圣叹所举人物、事件、环境是为其“情谊论”服务的,其实或许正相反,冠以“情谊论”是为了引出特定的人物、事件、环境,并使其“一般化”,以降低读者的“敏感度”。两者虚实相生,彼此配合又相互掩映,犹如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其幼年所遭家难的主要情节、死难亲人、难后处境以及对亲人故旧的怀念等,巧妙地隐含其中而又透露于外,以便读者猜详,故可作为一篇“家难纪略”来读,只是较为曲折隐晦而已。

失去了父母、祖母、兄弟及义仆,金圣叹便成为真正的孤儿。有意思的是,在金圣叹为数不多的存诗中,竟有一首《孤儿吟》!看上去似用汉乐府《孤儿行》旧题,但形式和内容皆有不同。古人为诗大都事出有因,乐府诗更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故金圣叹作此《孤儿吟》必非偶然。金圣叹也曾自称“贫僧永与舍亲违,年老身孤心事微”(下及),其实“年老”的金圣叹,妻子儿女一家数口,不可谓“身孤”;但若就其幼年与“舍亲”而言,则“身孤”确为写实,这也可作为家难的一个参证。

三、亲人离散

金圣叹还有一首《忆舍弟》,诗云:

舍弟西风里,流离数口家。

近闻栖水泊,托庇在天涯。

火食何由得,儿童哪不哗?

何须逢盗贼,多恐化虫沙。

这里的“舍弟”与《念舍弟》中的“舍弟”应为同一人。诗题虽曰“忆”,诗中实多“念”(疑两诗题目相互错置),两者可以相互参读。此诗写于“最近”,前四句写“近闻”:二弟一家颠沛流离,时至寒冬,方才暂栖“水泊”,“托庇”“天涯”。此时的二弟,已是“数口家”之主,算来兄弟离散已有二十多年。后四句写“忧惧”:二弟一家既有冻馁之虞,更有“盗贼”之险,两者皆有致其家破人亡的可能,而眼下前者更加迫在眉睫。

如果将上述《忆舍弟》与《念舍弟》联系起来看,就会发现两者的情节具有共同性和连续性,由此可以推测:当年家难(金圣叹父母双亡)发生,金圣叹和祖母由老苍头护送,向东投奔在苏州的金圣叹姑妈家,而二弟则向西逃亡,长期流离不定,直到最近才落脚在水泊天涯的亲友处。尤可注意者,金圣叹言及“水泊”“天涯”“盗贼”,既为写实,也可能有所特指,暗示二弟一家的流离不定,不只是为衣食所迫,还因要躲避“盗贼”,而且后者本是首要原因;大概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又进入寒冬,冻馁才成为更迫切的危急。然则这个“盗贼”,或与制造家难的凶手有关,也许就是那伙人。他们在杀害金圣叹父母之后,仍要追杀金圣叹兄弟。金圣叹的渡河落水、祖母和老苍头之死,可能就是他们的追杀所致。若此属实,便与前文关于家难原因的推测相合。

金圣叹还有一个“三弟”,其《十六日三弟岸先手札并诗率答二绝》云:

贫僧永与舍亲违,年老身孤心事微。

昨夜夜寒寒杀后,蜜蜂蝴蝶满堂飞。

髯珣超群又绝伦,大哥三弟更奇人。

人家只道我家富,这样贫来未是贫。

由“舍亲”“大哥”“三弟”“我家”可知,这位三弟也是金圣叹的亲弟,“岸先”是他的名,“若水”是他的字。诗题不避琐细,将时间、人物、事由逐一标出,足见金圣叹的特别在意。在意是因思念太苦,思苦则因离别太久。据“年老”推之,他们的离散应有四十多年了。在此期间,金圣叹先是多方打听,经历无数次失望之后而几于绝望;如今忽然接到三弟托人捎来的亲笔书信和诗作,其惊喜激动,难以言表。可能是来人急着赶路,金圣叹不及写信细说,只好“率答二绝”。

前一绝先说绝望。“贫僧”意谓出家人早已断绝俗念(包括思念亲人),况且又是“永与舍亲违”;僧人“年老”更加没有幻想,况且早已习惯于“身孤”,已消灭了“心事”。哀莫大于心死,心死更见大哀。金圣叹极言绝望,反而愈显其思念之苦、期盼之切。“永违”不仅是说长久离别,还隐含“永别”之意,想是金圣叹有过这种不祥的预感。话说得如此彻底而严重,则透露其必有非同寻常的隐情。随后两句写接读三弟诗札后的反应:中夜无眠,浮想联翩,寂寞寒堂仿佛化作阳春的故家;蜂飞蝶舞,明媚烂漫,似乎回到当年的“三味书屋”和“百草园”。遥想当年,和金圣叹一起偷懒耍滑、扑蝶寻虫的,除了二弟,还有三弟这个“跟屁虫”呢!

后一绝是自赞。说自己和三弟比郗超、王珣还要“超绝”“奇特”,看来兄弟俩曾以郗超、王珣为榜样,或者扮演过两人的游戏。金圣叹自称“大哥”,可证其确为长子。后两句“人家只道我家富,这样贫来未是贫”,其中隐射“金”字,可证金圣叹确实姓金。尤可注意的是诗中暗用“南北阮”典故。《世说新语》载:“阮仲容(咸)、步兵(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南、北阮的“贫”“富”差别,不只是物质上的,还与社会地位、人品道德、文化修养等相关。在古人的观念里(实际也是如此),“富”通常与官府权贵、不仁不义等相联系;而“贫”则与仁人志士、品行高洁相联系,两者往往相互对立冲突。《晋书》载:“(阮)咸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之游,当世礼法者讥其所为……”推而言之,南阮和北阮之间的差别,实质上是独立不羁的君子与虚伪鄙俗的小人之间的对立,也是正义善良与邪恶凶残之间的冲突。金圣叹化用这个典故,当是别有意指的。这透露出当年的家乡金墅,也有“南金”和“北金”之分。金圣叹家属于南金,属于清贫高尚、正义善良的君子一方;而对面的北金,则是权贵富豪、阴险邪恶的小人一方。金父不仅是阮籍、嵇康之类的人物,还是南金的代表和领袖,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类似“竹林七贤”的小群体,而金家则是其“俱乐部”。他们既不合于时俗,亦为世俗所不容,因而遭到当地“官绅”的“深恶痛绝”,是在所难免的。

《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写花荣为救宋江,谎称宋江姓刘,后对宋江解释说:“小弟寻思,只想他(知寨刘高)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金圣叹评点道:

花知寨差矣!越是读书人,越把同姓痛恶;越是同姓,越为读书人痛恶耳!读至此处,我将听普天下慨叹之声!

“痛恶”意即“深恶痛绝”。乍看金圣叹此言,不免惊讶!既不合乎常理,感情也太过激愤,想必有其原因。如果将这里的“同姓”“读书人”与上文的南北阮、南北金联系起来,便可悟出此处的“同姓”“读书人”,是借刘高而暗指“北金”的首恶者,此人为当地“知寨”一类的小官(可称“金官”),与以金父为领袖的“南金”矛盾尖锐,势不两立,终于强势的金官一方,利用官府势力并勾结盗贼,制造了金圣叹的家难。金圣叹高呼:“我将听普天下慨叹之声!”表达出强烈悲愤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感情,令人感到既有重大冤情,又隐忍不敢明言。

金圣叹还有一首《痴叔》诗,更为隐秘,其诗云:

吾家痴叔未知名,壁上题诗我暗惊。

应是池塘无限草,春来夜夜梦中生。

前两句疑雾重重:“痴叔”既是“吾家”的,为何“未知名”?其人既“痴”,又怎能“题诗”?金圣叹又因何“暗惊”?更重要的是,金圣叹的这位叔叔为何成了“痴”人?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造成?金圣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用一个“梦”来暗示读者,这便是“池塘春草”故事。

这个典故,金圣叹多次使用,对于解读金圣叹家难至关重要。据钟嵘《诗品》记载:“《谢氏家录》云:康乐(灵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一般认为谢灵运得到“神助”的,只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句,实际上自此以下的后半篇,皆与惠连的“神助”有关。史载谢氏兄弟高才博学,情谊笃厚,但性格“狂傲”“轻薄”,命途多舛。谢灵运《登池上楼》写于被排挤出都任永嘉太守期间,其时身心多病,处境险恶,似有性命之忧。故此诗的半途而废,表面上是诗思问题,其实是苦于困境、无计解脱。而梦中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云云,则可能是故作掩饰,实情应是:灵运正在困苦无计之时,得到了惠连的开导和启发,获得了解脱之方,诗思亦随之畅通,遂续成全篇。因此“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并非单纯写景,还隐喻精神、心境及人生态度的转换。而其下诗句即循此而展开,密集用典,寓意隐曲:“祁祁伤豳歌”用《诗经·七月》典,有欲归不得之苦;“萋萋感楚吟”用《招隐士》典,有周遭险恶之惧;“索居易永久”用《礼记·檀弓》典,暗示自沉于悲伤已久;“离群难处心”用“郑伯克段”典,暗示遭受猜忌和加害;“持操岂独古”用《庄子》罔两故事,意谓保持节操之不易;“无闷征在今”取意《周易·大过》,警示自己处境凶险,当效法古人退避自保。史载谢灵运不久便称病辞归,应与上述思考和选择有关;这些思考和选择得益于惠连,故谢灵运对惠连心悦诚服、感念不忘。然而谢氏兄弟终究未能逃脱厄运:谢灵运后以谋反罪遭“弃市”,惠连二十七岁死于非命。此外惠连祖父翀、伯父邈,皆遭“盗贼”(孙恩)杀害,其父方明逃窜得免。

要之,“池塘春草”典故,是由诗才、警句、梦境、(族)兄弟情以及家族命运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多重隐喻:表层是诗句警策和诗思敏捷,进而是兄弟情深,进而是故园之思,进而是家族及个人的不幸命运,其间弥漫着生存的困苦、忧患与恐惧。金圣叹使用这个典故,显然是以谢氏兄弟来比喻金氏兄弟。然则若惠连对应“痴叔”的话,那么谢灵运所对应的则为金父。故可推测:金父和“痴叔”(可称“金叔”)亦如谢氏兄弟,他们相互“知赏”,在金父陷入困境和危机的时候,金叔为其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因而也遭到金官的“痛恶”及迫害。家难发生时,金叔逃亡外地,为了避害全身,不得不隐姓埋名、装痴佯狂。但其内心的悲愤和不甘时有流露,如“壁上题诗”之类。因此金圣叹的“暗惊”,不只是为其才艺,更是为其安全——担忧其不慎“泄密”而招致危险。

“池塘春草”梦境在金圣叹《元日怀西音》诗中再次呈现:

同学纷飞泪满巾,那堪白首又青春。

柳条弄色底天意?梅蕊发枝尤不伦。

郑巷难忘饮酒叔,沩山终为立锥人。

何当暂出池塘梦,来视岁寒还在身。

这位“西音”是谁?不得其详。金圣叹在“元日”(大年初一)深情怀念并为之赋诗,可知此人与金圣叹关系之亲密非同一般。元日是辞旧迎新、家人团聚、祭祀祖先的传统节日,金圣叹此日深怀西音,又透露西音与金家的关系非同寻常。再参考尾联化用“池塘春草”典故,可知西音与金圣叹应为族兄弟;而“松柏后凋”的典故,又表明他们的志同道合。然而金圣叹首称“同学”,则显示此诗主要是从“道义”上来怀念西音的。“纷飞”是言离散,而且非止一人;“泪满巾”是说悲伤之甚,暗示有重大缘故和非常不幸;“白首”言如今已老;“青春”指当前节候——通常元日尚非真正的“青春”,但此时却见“柳条弄色”“梅蕊发枝”,似隐喻世事反常、小人得意;而落句以“松柏”自比,暗示君子、小人志节不同。然则昔年的“纷飞”,或与小人的作弄有关。

此诗的关键在颈联:上句化用“郑伯克段”典故,人所熟知。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叹所采取的是《诗经·叔于田》的立场,赞美太叔(段),指刺(郑)庄公。尤可注意的是,金圣叹对这个典故似“情有独钟”,不仅多次化用于诗歌,还再三评点“郑伯克段于鄢”之文:一见于《唱经堂左传释》,又见于《天下才子必读书》,此外在《周郑始怨》《庄公戒饬守臣》等文的批点中也涉及郑伯。特别是《唱经堂左传释》中的评点,细致精辟,富于感情,明白表示:“读之真使人遍身不乐!”并再次为“天下无母之人”悲叹,又提到李密《陈情表》。如此三致意焉,似暗示西音当年“纷飞”与(类似)“郑伯克段”事件有关。然而金圣叹既称西音为同学,则不宜又称“叔”,故疑此“饮酒叔”当另有其人,且此人与西音关系密切。笔者推测,这位“饮酒叔”可能就是“痴叔”(金叔),而“痴叔”正是西音之父。如此则金父、圣叹父子,与金叔、西音父子,便是两代族兄弟关系;再联系南北金冲突、金圣叹家难等情况,进而推测:金叔是太叔(段)一类的人物,英俊勇武,喜欢饮酒打猎,深受爱戴;而他的大哥则是郑伯(可称“金伯”)一类的人物,此人正是那位“同姓”“读书人”金官,阴险狡诈、蓄谋加害金叔。金叔与金伯矛盾激化,你死我活,却与金父情谊亲密,因而在与金伯的抗争中,金叔和金父志同道合、相互支持。而金官之所以对金父一家痛下杀手,可能与他支持金叔有关。而金伯的突袭,可能并非只针对金父一家,金叔也在其列。金叔的“痴”,则是在出逃之后,故意装痴佯狂(以及变异姓名);其子西音的“纷飞”,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如此看来,金圣叹的家难,背景和原因实在错综复杂,当时遭难的也不止金圣叹一家。从诗中化用“立锥”的典故来看,西音出逃后隐避空门,潜心佛学,终成高僧。金圣叹也以“贫僧”自居,诗中又以“来视岁寒还在身”相期,可知两人始终志同道合,相互知赏和勉励。

四、家难“后遗症”

幼年家难给金圣叹身心造成的创痛和影响是无法估量的,这在其诗文中有着多方面的体现,本文不暇缕述,仅就其较为突出的“病态”略举一二。这种“病态”兼有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两者交相作用,综合并发,很难严格区分,但都与家难关系密切,故可谓之家难“后遗症”。前述金圣叹对于呼延爱马、李洞《毙驴》、白氏定场诗、雷横母子情、李密祖孙情的“过度”反应,皆属其例;比这些更为激烈而严重的,是金圣叹对于“别离”的反应。他在评点顾贽《四饭缺适秦》(下称“顾文”)时说:

幼读杜子美“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不知何故,便胸前十日作恶,是时某才七八龄耳。既长,又读《南华经》“送君者自厓而返”,不知何故,耳目尽废,如病忘中酒,惝恍且百余日未已也。今且老矣,又读此文,便愈不可奈也!

这是金圣叹自述“病情”,乍看似不可解,以为是他的夸张渲染,言过其实;但若找到“病因”(家难),便可知这都是典型的家难“后遗症”。

“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见杜诗《送远》。金圣叹说读此“胸前十日作恶”,系借用《世说新语》的典故:“谢太傅(安)语王右军(羲之)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然而谢安的“作恶”是当下反应,金圣叹的“作恶”是读诗反应;谢安的“作恶”是在“中年”,金圣叹的“作恶”尚在幼年,足见其反应更甚,这意味着其悲痛更甚,亦即金圣叹与所别离之人更为亲近。然则如此亲近之人,只能是父母、祖母、兄弟等血亲家人;或者是如老苍头那样的“周旋久”“同患难”之类的至情至爱。这透露出金圣叹幼年便与最亲爱之人离散,甚至永别。故一读杜甫此诗便“十日作恶”。看似“病态”,实则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然而金圣叹却说“不知何故”,这与说玉钩坠河的“无端”、老苍头之死的“不虞”一样,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欲盖弥彰手法。尤可注意的是,金圣叹特别点出“某才七八龄耳”,正与家难发生时的“八岁”相吻合,两者可相互参证。

“送君者自厓而返”,见《庄子·山木》,原是写宜僚劝说鲁侯去国离俗、游于大道。金圣叹读此竟“耳目尽废,如病忘中酒,惝恍且百余日未已”,病情较前更为严重。金圣叹仍说“不知何故”,其所“欲盖”的真相自然也更加严重。由此还可推测:金圣叹当年逃离家乡当是从水路,与送行亲人哭别的情景,较之“送君者自厓而返”更加惨痛。毕竟鲁侯是成年人,其行并无凶险,也非一无所有;而金圣叹当时才七八岁,前程吉凶未卜,身后还有追杀。“既长”之后,对亲人的思念积压既久,对人情世道的体认也更加深刻,故一旦发“病”,便如此深重。

《四饭缺适秦》是顾贽的一篇“四书文”,金圣叹不说读后病症,只说:“便愈不可奈也!”其病情又更甚于前者。“不可奈”,是说既不堪忍受,也无可救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状!金圣叹仍不说明原因,甚至连“不知何故”都省略不言。但“今且老矣”,暗示了症结所在。《论语》曰:“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据说古代君王一日四饭,早饭外的三饭皆奏乐侑食,亚饭干、三饭缭、四饭缺以及大师挚等皆为乐官,他们的纷纷出走,一种解释是:“周衰乐废,夫子自卫反鲁,一尝治之,其后伶人贱工识乐之正。及鲁益衰,三桓僭妄,自太师以下皆知散之四方,逾河蹈海以去乱。圣人俄顷之助,功化如此。如有用我者,期月而可,岂虚语哉?”是谓乐官们为保存故国礼乐和避害全身而四散出走。而顾文却将主旨确定在“怀周旧”上,把四饭缺适秦说成向往文武成康之世,追怀周公孔子之道。这样的“别出心裁”,金圣叹大为感动和赞赏。此时他已“老”,家难已过去四十多年,国难(明朝灭亡)也过去十多年。国破家亡,老病孤苦,爱恨幻灭,生死无常,百感郁结于心,又不敢显言明说,也不可言说,又何须言说,故只能一言以蔽曰:“愈不可奈!”四个字何啻千言万语!亦何异于迸泪泣血!

这三例“病症”,分别发作于金圣叹幼年、成年、老年,但并不是说每个阶段只发病一次和一种,也不是说一生总共才发病三次和三种;而应理解为这种病痛贯穿于金圣叹(家难后)的全部人生,而且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深长。还应考虑到,金圣叹并非只有“离别反应”这一种家难“后遗症”,除此还有许多病态反应。可以说金圣叹终生都被各种各样家难“后遗症”所折磨,不仅未曾痊愈,而且与日俱增,成为“绝症”“癌症”,终于扩散恶化,不治而亡——最后参与“哭庙”而被杀害,可以说是各种“病症”集中爆发的结果。

以上是金圣叹诗文中所见其幼年家难的大致情况,笔者的读释虽然带有一定的推测成分,但基本事实及其前因后果大体可信,至于更为具体确切的细节详情,尚有待进一步的探索和发现。由于家难发生于金圣叹的幼年,这对他后来的成长、性格心理的形成、人生道路的选择以及为人为文等诸多方面的影响之深巨,是难以估量的,也是不言而喻的,具有根本性、决定性和全面性。由于已有的关于金圣叹的认识大都没能充分注意和考量这一事件及其影响,其缺憾也是可想而知的。随着这一事件的日益明朗,人们对于金圣叹的认识也将发生相应的改变。

注释:

①如孟森《金圣叹考》(《心史丛刊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17版)、陈登原《金圣叹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金人瑞》(中华书局1965年版)、严云受《金圣叹事迹系年》(《文史》第29辑,中华书局1988年版)、徐朔方《金圣叹年谱》(《徐朔方集》第五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陈洪《金圣叹传(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吴正岚《金圣叹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陆林《金圣叹史实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等。

②金圣叹的传世文字,今有曹方人、周锡山所编《金圣叹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和陆林编《金圣叹全集》(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简称《金集》),本文主要依据后者;其中《第四才子书杜诗解》《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及《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分别简称《金评杜诗》《金评水浒》《金评西厢》及《金评唐诗》;《沉吟楼诗选》仍用原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清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79年版),简称《诗选》。本文征引文献首见详注出处,其后从略。

③《诗选》,第104页。

④参见陆林:《金圣叹年谱简编》,《金集》陆《附录一》,第12页。

⑤有人以为金圣叹《讹传境哥被掳》《喜见境哥》诗中的“境哥”为其“兄”,应属误会。古人律诗严谨,一般不会称兄为“哥”,金圣叹称金昌为“家兄”即可为证;古人往往呼小男孩儿为“哥”或“哥儿”,如《水浒传》里的郓哥。金圣叹有《境、智二童子》诗,此“境”童子疑即“境哥”,当为其晚辈。

⑥如金圣叹在评点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之“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时说:“‘入门兴发’,言新到人躁气未除;‘侍立小童’,言住山人威仪闲雅,只十字便活画出少年跳踯,叫呼天地何物;一旦蓦然入有道室中,亲见彼家奴婢如法,器钵无声,而后流汗满背,几至坐立不得,始喟然叹人固不可以一日不学也。嗟乎,岂不晚哉!”(《金评杜诗》,见《金集》贰,第619-620页)。又在评点杜甫《谒真谛寺禅师》之“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时说:“‘冻泉’‘晴雪’,虽复即景,然禅师威仪,尽此十字矣。”(《金评杜诗》,见《金集》贰,第791页)。

⑦《金评杜诗》卷二《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金集》贰,第698页。

⑧参见陆林:《金圣叹籍贯吴县说献疑》,《学术研究》2012年9期。

⑨参见陈飞:《金圣叹早年事迹探测——相关诗文读释》,《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

⑩详见鲁迅:《谈金圣叹》,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42-943页。

(责任编辑:陈 吉)

FamilyMisfortunesinJinShengtan’sChildhood——AnInterpretationofSomeRelatedPoems

CHEN Fei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Jin Shengtan encountered with family misfortunes in his childhood, and his early misfortunes were not recorded in historical books or legends. The faint indications of his misfortunes were extant in his poems. Although his misfortunes in the poems were subtle and circuitous, they can be roughly speculated. The family misfortunes occurred when Jin was about eight years old. His family misfortunes brought about the death of his parents and separation of brothers. The reasons for family misfortunes were complicated, and the confrontations between Jin Shengtan’s father and uncles were the main reasons. One of his uncles had been in league with the burglars and raided Jin’s home. The survivals in Jim’s family were forced to leave, and the family misfortunes were not disclosed. Jin Shengtan’s family misfortunes inflicted heavy trauma on his mind and body, and the lingering side effects exerted great influences on his literary career.

Jin Shengtan, childhood, family misfortune, lingering side effects

I206

A

1004-8634(2017)05-0081-(10)

10.13852/J.CNKI.JSHNU.2017.05.010

2017-01-17

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资助计划“中国语言文学”

陈 飞,江苏睢宁人,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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