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林
还宋《(绍熙)云间志》以本来历史面目
陈金林
人们通常以为,今传《云间志》即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宋本原书,或其翻刻本。其实不然。最新研究表明:宋刻本散佚于明永乐后,至今所见诸本《云间志》均为抄本,又非初抄,而是经后人过录的传抄本。虽有清刻本传世,但其底本还是传抄本。这样七抄八抄带来两个方面的问题:首先是内容的繁复,除书后标明“续入”者外,还存在隐性续入问题;其次是传抄改变了原书的分卷形式。今传诸本《云间志》无一例外地将原书卷中、卷下合并为一卷,列为卷中,又将原书附录内容列为卷下。
《云间志》;版本;续入内容;原貌;考证
《云间志》上、中、下三卷,宋华亭知县杨潜修,朱端常、林至、胡林卿纂,以绍熙四年(1193年)六月编次,十月书成。《宋史·艺文志》著录。①《宋史》卷二○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5164页。其书备载华亭县地理、名物及人文资料,是后世研究宋代上海不可或缺的珍贵历史文献。可惜的是,上海学界对此书尚缺乏应有的研究。如有研究者反复称道:“《云间志》是上海最早的一部方志”,其书“分上、中、下三卷,共三十六篇”②上海市松江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云间志》校点本《前言》,1988年。上海市松江区地方志办公室《云间志·整理说明》,载《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县卷》上册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等等。首先,关于《云间志》是否为“上海最早的一部方志”的问题,笔者早在十多年前已撰文指出其谬③陈金林:《宋代上海方志纂修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第63页;陈金林等著:《上海方志通考》,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114页。,此不赘述。其次是关于《云间志》“分上、中、下三卷,共三十六篇”的问题,分二点说,第一,宋本《云间志》分二十七篇,而非三十六篇;第二,既然分二十七篇,故同样名为分上、中、下三卷,但分卷方法肯定不同。因此说《云间志》“分上、中、下三卷,共三十六篇”也是错误的。至于错误产生的原因,主要是对其缺乏深入的基础性研究,简单地认为今传《云间志》即宋本之翻刻。事实并非如此。首先是宋刻原本《云间志》至明永乐以后不传,而流传至今的都是钞本,间有刻本,但其底本也是钞本。其次是宋刻本虽至明永乐以后不传,但钞本在《云间志》成书之后即已流传,并成为主流版本。在其流传过程中,不乏续入者,而传抄者又将续入与原文混录,再七抄八抄,致使宋本面目荡然无存。有基于此,笔者撰此文字,以供学界讨论。
据初步考察,《云间志》现存版本有以下六种:(一)明抄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清黄丕烈跋),(二)清钞本(国家图书馆藏),(三)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华亭古倪园沈氏刻本(简称“嘉庆刻本”,上海师大图书馆等藏),(四)清《宛委别藏》钞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五)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观自得斋丛书》本(简称“光绪刻本”,上海图书馆等藏),(六)民国间鹿岩精舍钞本(首都图书馆藏)。经查考后认定,今存《云间志》的版本主要有明抄本、嘉庆刻本、《宛委别藏》钞本和光绪刻本四种,且各具特点。分考如下:
(一)明抄本《云间志》,三卷,续入一卷,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一函四册。半叶九行,行大字二十字,小字双行同;无栏线。钤有“李铎和”白文方、“木斋审定善本”朱文方、“庐山李氏山房”朱长方、“黄丕烈印”白文方等印记。卷首有宋绍熙四年(1193年)冬杨潜《云间志·序》、《云间志·目录》,纂修姓氏题名。其内容,卷上为封域、道里、城社、镇戌、坊巷、乡里、学校、版籍、姓氏、物产、廨舍、场务、仓库、税赋、桥梁、亭馆、人物、古迹;卷中为仙梵、寺观、祠庙、山、水、堰闸、冢墓、知县题名、进士题名;卷下为赋、诗、墓志、记、序、说、铭、箴、祭文,凡三十六目(篇)。《续入》一卷有琴堂、云间、胡林卿《记县学序拜仪》、楼钥《南四乡记》(残)。按:《续入》一卷为《宋史·艺文志》无,系后人续入。
中卷末有清黄丕烈题识二通。其一云:“杨潜《云间志》三卷,余见诸五砚楼,系新抄本,后归松江沈氏。顷坊有出旧抄本见示,以番银五枚易之,补余所藏旧抄之阙。潜研老人云,宋人县志存于今者,惟《剡录》与此尔。今余所收二志皆旧抄,可谓幸事。岁莫无聊,藉此消遣闷绪。庚午季冬二日,复翁识。”其二云:“辛未夏仲,沈绮云以五砚楼本属校勘,余倩陆子东萝任其事。此本较佳,间有一、二字可证□误者,以墨笔作绳头字书于上方。校毕,□□□□□补识。”
按:黄丕列(1763—1825年),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清藏书家,校勘学家。字绍武,号荛圃,又号复翁。乾隆举人,官户部主事。所居名士礼居,喜藏书,当乾、嘉之际,东南藏书家以士礼居为大宗。二通题跋分别作于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和嘉庆十六年(1811年)。又,明抄本《云间志》为今存最古之本,其通行本为《续修四库全书》本。①《云间志》见《续修四库全书》第68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二)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华亭古倪园沈氏刻本《云间志》三卷,续入一卷。上海师大图书馆等藏,二册。为《云间志》今存最早的刻本。通行本为1990年中华书局《宋元方志丛刊》影印本。扉页有“嘉庆甲戌岁古倪园沈氏刊行”牌记。半叶十行,行大字二十三字,小字双行同。字体遒劲,刊刻精良。刻工为金陵著名刻工刘文奎及弟文楷、文模。卷首为清孙星衍《重刊《云间志》序》、杨潜《云间志·序》《云间志·目录》,纂修姓氏题名、篇目与明抄本同。《续入》一卷除琴堂、云间、胡林卿《记县学序拜仪》、楼钥《南四乡记》外,又有宋魏了翁《华亭县建学记》、王遂《增修华亭县学记》。书后有清钱大昕、顾广圻、王芑孙三跋。其中王跋系手书上版。按:宋魏了翁、王遂二记明抄本无,系明后人续入。
孙星衍《重刊《云间志》序》略云:“国家集四库书,载诸宋元方志,而宋杨潜《云间志》以后出,不得预……华亭沈司马恕者,好古士也。家有古倪园,购求古书藏之。出示此志,后有钱少詹大昕题记,因余言,即付之梓。”序中提及古倪园位松江镇北门外,市河西,本明倪明彦所筑,名倪园。清乾隆间为松江巨富沈虞扬所有,遂名。虞扬有二子,长子沈恕,字屺云(一作錡云),次子沈慈,字十峰。古倪园为沈恕居,又有啸园,沈慈居。孙星衍谓此本有钱大昕题识,如云:“此书成于绍熙四年,而知县、进士题名续至淳祐、宝祐而止。卷末数叶,载楼大防、魏华文诸公纪,亦后人续入也。宋时华亭县,兼有今松江全郡之地。此本体例亦繁简得中,而近代藏书家罕有著录者。予始从王鹤溪借钞得之,并写一本以遗王兰泉云。丙申春,竹汀居士钱大昕记。”
按:钱大昕(1728—1804年),清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市)人。著名学者。居望仙桥。字晓徵,号辛楣、竹汀居士,晚号潜研老人。即前引黄丕烈题识称“潜研老人”者。其跋纪年为丙申春,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是今存《云间志》诸本跋中最古者,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第一,他提出《云间志》有后人续入的观点,在《云间志》流传历史上属首次。楼大防即楼钥,其《南四乡记》作于开禧三年(1207年);魏华父即魏了翁,其《华亭县修学记》撰于端平三年(1236年),均在绍熙四年(1193年)后,故钱大昕是以时间先后作为判断续入依据的。第二是对《云间志》版本传录的交代。首先,他说“始从王鹤溪借钞得之”。考王鹤溪即王鸣韶(1732—1788年),是清代学者、嘉定王鸣盛之弟。原名廷諤,字鹗起,夔律,号鹤溪子。其次他说,“并写一本以遗王兰泉云”。也就是说,钱氏除自留一本外,另一本送给了王兰泉。王兰泉即青浦王昶(1725—1806年),为清代学者,金石学家。
王芑孙《跋》略云:“比岁□门,华亭沈生恕时来过余,每至必盘恒信宿。生雅好收书,会吾乡袁君廷寿家遗书大出,先后得其数十种以去,中有宋绍熙四年杨潜《云间志》。余未前见,简核足敌范文穆《吴郡志》。其书嘉定钱少詹事所写,寄青浦王侍郎,而袁君抄得之者。于是,袁与钱、王二公皆殇矣,写本孤绝,因劝生刻以行世。”
按:王芑孙(1755—1816年),清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字念丰,号铁夫、惕甫。乾隆举人。嘉庆元年任华亭县学教授。先后主讲松江云间书院、扬州乐仪书院。工诗词,善文学,论学贯通古今。是沈恕、沈慈兄弟的姐夫和他们的诗文教师,故关系至为密切,所记可信。袁为清代著名藏书家,家居苏州枫桥,藏书楼名五砚楼,故此本即黄丕烈所题系新抄本。结合其他序跋可知:嘉庆刻本的底本非钱大昕本,又非王昶本,而是袁廷寿据王昶本的录副本,并与明抄本经过校勘。
(三)清《宛委别藏》抄本。《云间志》三卷,一函四册,台湾故宫博物院藏,半叶十行,行大字二十字。首叶钤有“嘉庆御览之宝”朱文方印。此本与阮元有关。按:阮元(1764—1849年),清江苏仪征人,字伯元,号芸台。乾隆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累官湖广、两广、云贵总督,体仁阁大学士。嘉庆间,与程恩泽为儒学两大宗。其在浙时,曾购得四库未收书。进内府,每进呈一书,必仿《四库全书》之式,奏进提要一篇,前后历时十数年。所进书目,名《四库未收书提要》。道光二年(1822年),其子阮福编入《揅经堂外集》卷一至五。1965年,中华书局影印《四库全书总目》,将其作为附录。阮元所进书,达一百七十多种,俱四库体钞本,嘉庆帝命名为《宛委别藏》,每书卷首钤有“嘉庆御览之宝”大方红印。《宛委别藏》后移藏台湾故宫博物院,1978年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凡一百二十册。1988年,江苏古籍出版社予以重印,遂流布于世。《云间志》与《九国志》合订一本,列为第43册。此本首列《云间志·目录》,次列纂修姓氏题名与杨潜《云间志·序》,内容篇名与明抄本、嘉庆刻本同,亦三十六篇。续入有琴堂、云间、胡林卿《记县学序拜仪》、楼钥《南四乡记》、魏了翁《华亭县建学记》、王遂《增修华亭县学记》。
阮元《云间志·提要》云:“宋杨潜撰。见《宋史·艺文志》。按云间即今江南之华亭县。在宋时,兼有今松江全郡之地。此志体例,繁简得中,不让宋人会稽、新安诸志。书成于绍熙四年,而知县题名载至淳祐八年而止,则张颖以下三十人是后人所续。又进士题名载至宝祐元年姚勉榜钱拱之而止,则庆元五年赵汝诒以下二十四人亦后人续入也。又载楼钥等记,并为后人所增。考之元徐硕《(至元)嘉禾志》,华亭一县全取是书中一语,知潜此志为当时所重矣。”①《四库全书总目》附录《四库未收书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第1866页。
(四)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观自得斋丛书》本。《云间志》三卷列丛书第四种。首为目录,次以纂修姓氏题名与杨潜《云间志·序》。内容与以上三本同,为三十六篇。续入有琴堂、云间、胡林卿《记县学序拜仪》、楼钥《南四乡记》、魏了翁《华亭县建学记》、王遂《增修华亭县学记》。末附清宋如林《嘉庆重刊<云间志>序》、孙星衍《嘉庆重刊<云间志>序》、闵萃祥《光绪重刊<云间志>序》、钱大昕《跋》、顾广圻《跋》。此本系据嘉庆刻本的抄本翻刻,故多宋如林、闵萃祥二序。
宋《序》无新意,不录。闵萃祥《序》与版本有关,略云:“云间有志,据杨潜自序,固不自潜始。前于潜者,眇不可知;后于潜者,湮灭抑多矣。而潜书乃仅而得存,不诚吾邦之幸事哉。沈氏刊版毁于寇,书存亦尟。曩予修志之役,辗转借得,表弟谢斐章为予录副,珍诸箧笥,忽忽十余年。徐观察子静见而爱之,因怂恿重刊。席君孟则、朱君懋之相与校理,始癸巳仲冬,迄甲午暮春,乃竣厥事。邑人闵萃祥书于上海寓次。”
按:闵萃祥,清末江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字颐生,布衣。晚清学者张文虎弟子,工古文,精史地。光绪间曾与修《华亭县志》和《松江府志》。据闵《序》可获知以下信息:第一,闵是细阅杨潜《云间志·序》者,故云“云间有志,据杨潜自序,固不自潜始”,可谓有识;至若“前于潜者,眇不可知;后于潜者,湮灭抑多矣。”或为晚清时局动荡而无暇深究故。第二,光绪刻本的底本是嘉庆刻本的抄本。附带说明的是,建国后对《云间志》两次整理皆以此本为底本。首为1988年上海市松江县地方史志办公室延褚同庆等点校本,三十二开铅印本一册,115页,印数3000。次是上海市松江区地方志办公室点校本,列为《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县卷》第一册,凡72页,印数1300,201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云间志》流传诸版中,惟光绪刻本有点校本,且印数最多,影响也较大;惜未取他本会校,探究不细,舛误滋多。
概言之,《云间志》今传版本主要有二抄本、二刻本;以成书时间言,明抄本最早,光绪刻本最晚;次就内容言,明抄本与嘉庆刻本相近,唯明抄本阙字甚多,这表明:明抄本的底本为传抄本,而非宋刻原本,而嘉庆刻本经孙星衍、顾广圻二家校勘,加之刘文奎等精刻,为精校精刻本,但其底本还是抄本,亦非宋刻原本;续入部分,嘉庆刻本以下三种增入魏了翁《华亭县建学记》与王遂《增修华亭县学记》,而明抄本无;再就批校言,明抄本有朱、墨批校,朱笔批校何人何时而为,不详;墨笔即黄丕烈手书;朱笔多用作调整格式,墨笔则改正文字或作备注,如卷下宋苏轼《题李景元画》题下有黄氏批注:“白龙潭题李景元画竹”。最后就避讳言,明抄本上、中二卷均沿避宋讳,且避讳方式同为以双行小字注出所犯帝讳及庙号,下卷未避讳;嘉庆刻本以下三种仅避清讳。比较而言,明抄本在现存诸本中距宋刻原本较近。
现存《云间志》各种版本的内容目录完全一致:卷上为封域、道里、城社、镇戍、坊巷、乡里、学校、版籍、姓氏、物产、廨舍、场务、仓库、税赋、桥梁、亭馆、人物、古迹,凡十八类;卷中为仙梵、寺观、祠庙、山、水、堰闸、冢墓、知县题名、进士题名,凡九类;卷下为赋、诗、墓志、记、序、说、铭、箴、祭文,凡九类。合计上中下三卷,三十六类。自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杨潜《云间志》成,后人续入部分内容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为标明“续入”者。如明抄本中琴堂、云间、胡林卿与楼钥二记,皆《宋史·艺文志》未著录,系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后续入。自嘉庆刻本以下三种又增魏了翁、王遂二记,是为明后人所续。另一类为隐性续入者,则四种版本相同,具体表现形式一是新增条目及内容,二是在原有条目内容之后续入。
先说新增条目及内容,凡二条。如卷上亭馆类“公余风月”条目谓:“在簿厅后。嘉定九年,簿四明陆垕建。”又,同类“梦燕堂”条目谓:“嘉定十二年,尉鄱阳洪涧即相公阁之故基,建堂于其上,取唐张燕公事,榜以今名。”按:“公余风月”条、“梦燕堂”条,皆属新增条目,“公余风月”条纪年为嘉定九年(1216年),“梦燕堂”条纪年为嘉定十二年(1219年),俱在绍熙四年(1193年)后二十余年,显系后人增补,但增补的时间当在嘉定十二年(1219年)或稍后。
再述原有条目内容之后续入。具体又分为两种:一种续入文字简炼,与杨潜原文衔接,且题有纪年,较易分辨。如卷上亭馆类“西亭”条:“在尉厅西偏,皇祐四年秋郑方平造。绍兴间,太师嗣秀王伯圭为尉时重建。后尉巫清公再修,改曰‘易春’。继复倾圯,扁榜不存。嘉定十三年,尉洪僴复新之,仍立旧名。”按巫清允为华亭尉在淳熙十一年(1184年),故“继复倾地,扁榜不存”之前文字拟系杨潜《志》原文,“嘉定十三年”以下十五字属续入。又同类“逃禅”条:“尉巫清允建,后废。嘉定十三年,尉洪僴拭东庑一室,以旧名榜之。”再同类“敬斋”条:“尉巫清允建,后废。嘉定十三年,尉洪僴辟梦燕堂之西,揭以旧名。”按此条,自“后废”以下文字,系后人续入。上述五条之中有一个特点,即洪僴一人独占四条,且在同一亭馆类中,时间在嘉定十二年(1219年)或十三年(1220年),新增或续入是否即洪僴所为,待考。但这种续入情况在《云间志》成书后不久即已发生,是为不争之事实。另一种续入文字既长且较复杂,需要认真推敲后方能判明。如卷中寺观类“明行院”条云:“在南桥、晋天福五年,里人蒋汉瑊造。请于钱忠懿王,始名安和院,至太平兴国八年,改赐今额。”紧接此记,又有《院记》、《结界记》,以及僧惠日《白莲花诗》与赵崇森、高子凤、惠日、僧善月、僧居简等五人倡和诗。考吴越国王钱俶朝宋,旋被遣南还,时在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976年),故有太平兴国八年(983年)改赐安和院为明行院额事。按:明行院即明行寺,在今奉贤区南桥镇东南隅。《院记》凡四百五十八字,记末题“敕差临安府净慈光孝禅寺住持北磵居简记”;《结界记》凡三百六十四字,不题作者姓氏与年份。按居简为宋僧,潼川人。俗姓王,字敬叟,号北磵。南宋理宗嘉熙(1237—1240年)初奉敕住杭州净慈光孝禅寺。有《北磵集》。检《结界记》起首云:“余作三女冈《明行院记》于嘉熙初元,越二年,结大界相成,荐请纪其事。”因知:《院记》为《明行院记》略称,与《结界记》皆居简所为。《院记》成于嘉熙元年(1237年),《结界记》成于嘉熙四年(1240年),并《白莲花诗》诸作,皆系后人续入。此外,卷中知县题名类,进士题名类亦有续入者,虽清钱大昕、阮元皆曾提及,但欠精准。
因为杨潜在知县题名类《小序》中说得十分明白,如云:“(华亭)自置县以来,唐之贤宰,《旧经》所载止苏籥一人,称其在县简惠,莅事公正。国朝咸平以前,令之姓氏无所稽考。自咸平五年,迄于建炎二年,商庆余至许知微,凡五十有三人,则姚舜明为之记。自绍兴元年,迄于淳熙元年,吕应问至刘俣,凡一十有九人,则刘俣为之记。自淳熙三年,迄于绍熙四年,赵汝譓至杨潜,凡七人,则杨潜为之记。其间流风善政,为民所称诵者,盖亦有焉。”据此,自张颖至淳祐八年陈叔弼,凡三十人,皆后人续入,即可判定。进士题名类杨潜亦撰有《小序》,略云:“华亭壮邑,业儒者众,今访之耆旧及考诸登科记,自天禧三年,迄于绍熙四年,凡一百七十有七年,登进士第者,凡八十有八人。其间魁多士,冠南宫,入政府,登从班者,盖不乏人,亦云盛矣。”据此,杨潜记进士题名至绍熙元年(1190年),余复榜赵汝澄以下二十四人皆为后人续入。但对钱大昕和阮元续入部分未加细阅,因此都犯有错误。钱大昕《跋》云:“此书成于绍熙四年,而知县、进士题名续至淳祐、宝祐而止。”其谓知县题名“续至淳祐”是正确的,而谓进士题名续至“宝祐”则是错误的。阮元《提要》称:“书成于绍熙四年,而知县题名载至淳祐八年而止,则张颖以下三十人是后人所续”,这是对的。但他接着称,“又进士题名载至宝祐元年姚勉榜钱拱之而止,则庆元五年赵汝诒以下二十四人亦后人续入也。”这是错的。问题出在诸本《云间志》均将绍定元年(1229年)黄朴榜黄英发,至宝祐元年(1253年)姚勉榜钱拱之等六人,列进士题名类之末,而将开庆元年(1259年)周梦炎榜叶汝舟、柳正孙,至咸淳乡贡进士陆霆龙、谢国光等七人插在绍定二年(1229年)黄朴榜黄英发之前。正确的著录应将开庆元年(1259年)叶汝舟至咸淳乡贡进士陆霆龙、谢国光列于宝祐元年(1253年)姚勉榜钱拱之之后。而钱大昕、阮元皆未细阅而致误判。此外,进士题名卷末为“布衣被召赐第”条下录三人:“朱季贤(内舍)、吕元亮、卫谦(字有山,仲达六世孙。宋末登第,未详何年)。”按:考朱季贤或为朱季质,其布衣被召赐第在北宋崇宁五年(1106年),吕元亮在南宋绍兴四年(1134年),为《云间志》原本所有,而卫谦为宋末元初人,与元松江知府张之翰善,此条显系后人续入。问题的根源还出在抄本上,不论明抄本、嘉庆刻本,《宛委别藏》抄本,光绪刻本,包括钱大昕和阮元在内,俱犯此错而无一幸免。前面说过,原本经一续再续,再七抄八抄,都会走样,进士题名就是典型例子。
首先需加说明的是,笔者对现行诸本《云间志》内容及其分卷产生怀疑,来自杨潜的《云间志·序》的启示。其《序》如云:“华亭为今壮县,生齿繁夥,财赋浩穰;南距海,北濒江,四境延袤,视偏垒遐障所不逮。质之《寰宇记》、《舆地广志》、《元和郡县图志》,仅得疆理大略;至如先贤胜概、户口租税、里巷物产之属,则阙焉。前此,邑人盖尝编类,失之疏略。续虽附见于《嘉禾志》,然阙遗尚多,□□观览。余谬领是邑,虽日困于簿书期会,而此心实拳拳。今瓜代有期,不加讨论,以诏来者,则鞅鞅不满,若将终身焉。于是□邑之博雅君子,相与讲贯,畴诸井里,考诸传记,质诸故老,有据则书,有疑则阙,有讹则辨,凡百里之风土,粲然靡所不载。至若前辈诗文,散落于境内者非一,姑摭南渡以前者,附于卷末。书成而锓墨,公帑匮而莫能举,又得邑之贤士大夫鸩工助成。是书也,虽一邑之事,未足以广见闻,异时对友朋,可以资谈尘;事君父,则可以备顾问,孰谓其无补欤?”
《序》文凡二百八十字,包括所阙三字在内,现行诸本完全相同。其中,最令笔者关注的是“至若前辈诗文,散落于境内者非一,姑摭南渡以前者,附于卷末”这二十五字。何为“附于卷末”?即将先辈诗文统统附于志书之后,作为正文的附录。舍此,岂有他哉!据此,《云间志》原本为二十七类,而非三十六类。明甚!继检先辈诗文,依次是赋、诗、墓志、记、序、说、铭、箴、祭文,凡九类,具体如次:
第一赋类,仅录晋陆机《怀土赋》一首;第二诗类,录晋陆机、唐陆鲁望、北宋梅圣俞、唐询、苏轼至僧道潜诗四十六首;第三墓志类收《吴郡征北将军海盐侯陆府君之碑》等三通;第四记类,录吕谔《福善院新铸钟记》等十二篇;第五序类,录朱之纯《县斋诗序》、《思吴堂诗序》二篇;第六说类,录苏轼《书朱象先画后》一篇;第七铭类,录毛泽民《寒穴泉铭并序》一通;第八箴类,录沈辽《新作华亭县门箴》一通;第九祭文类,录叶清臣《祭沪渎龙王文》一则。合计九类收诗文六十八篇(首)。九类之中,赋、说、铭、箴、祭文五类仅录一首,序类仅二首,最多为诗类,录诗四十六首。因此多寡不一,类义岂在?所谓类者,种类之谓也,亦称集合。如赋类,应是反映一类赋的概念,此仅一首绝不能称之为类。据此赋、说、铭、箴、祭文等类,本非宋本原有,而是后人为区分文体而添加的标识。之所以作如此判断,是因为笔者发现,《云间志》二十七类不仅各有类名,更有小序。而附录部分皆无。如卷上镇戌类《小序》云:“华亭襟带江海,上而吴、晋,近而吴越,尝修城垒,置防戌,所以控守海道者,至矣。今沿海镇寨,倍于池邑,是亦捍置上流之意云。”又如卷中仙梵类,其《小序》云:“自吾道不明,而释老之教始行。若藏奂,可行之徒,于其教,不可谓无所得者,揆之吾教,不当书。类考方志,往往不废其人,故亦得以载焉。”现行诸本《云间志》卷下赋、诗等,本来都是附录,均不分类,故无《小序》。是为外证。
再说内证。封建时代对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为示尊敬,避免说出或写出而改用他字,称为避讳。对于君主,不仅要避名讳,甚至同音嫌字、庙号均需避讳。避讳作为封建社会的文化法则,杨潜修志不能例外。明抄本《云间志》卷上、卷中均避宋讳,且避讳方式同为以双行小字注出所犯帝讳及庙号。如卷中寺观类福善院条:“福善院在赵屯,梁(犯贞,仁宗名)明六年,僧智道立精舍。”按:福善院在宋华亭县赵屯,今属青浦区。宋仁宗即赵祯,“贞”为“祯”嫌字,犯讳。又如同卷祠庙类金山忠烈昭应庙条:“一曰,吴王皓染疾甚,忽于宫庭附黄门小(竖,犯英宗嫌名)曰”,按:宋英宗即赵曙,“竖”为“曙”嫌名,犯讳。再如同卷知县题名类吴悙仁条:“吴(犯悙,今上御名,仁)”,吕桓条:“吕(犯桓,钦宗御讳)”。按:赵桓即宋光宗,《云间志》修于绍熙四年(1193年),绍熙为光宗年号,故称“今上”。赵桓即宋钦宗,故“悙”、“桓”皆犯帝讳。而清刻本如嘉庆刻本,清抄本和《宛委别藏》本仅避清讳。如卷上人物类陆抗条云:“子晏、景、玄、机、云分领抗兵”。此“玄”字犯清圣祖玄烨讳,故嘉庆刻本、光绪刻本将“玄”字上一点删去,作阙笔避讳,而《宛委别藏》本则改“玄”作“元”避讳。
综上所述,杨潜在《序》文中明确将“前辈诗文”作为志书的附录,作为明证,笔者发现宋本二十七类下皆有《小序》,皆避宋讳,是则将现行诸本卷上、卷中与卷下之间作了实质性的区分。换言之,现行诸本中的卷上、卷中部分除续入内容外,是宋本正文,卷下为附录。至此,还需解决一个附带的问题,那就是宋本《云间志》卷上、卷中、卷下又是如何分卷的呢?笔者以为,只需将现行诸本的卷中内容分析为卷中、卷下二卷即可。具体而言,现行诸本卷中内容为仙梵、寺观、祠庙、山、水、堰闸、冢墓、知县题名、进士题名,计九类,其中仙梵,寺观、祠庙、山、水、堰闸、冢墓七类为卷中,而将其余知县题名和进士题名二类划为卷下即可。依据则是方志的体例和分类的原则。由是观之,知县题名与进士题名两类相近,合为卷下,余为卷中,与卷上一致。如是,宋本《云间志》拟分卷如下:
卷上:封城、道里、城社、镇戌、坊巷、乡里、学校、版籍、姓氏、物产、廨舍、场务、仓库、税赋、桥梁、亭馆、人物、古迹。
卷中:仙梵、寺观、祠庙、山、水、堰闸、冢墓。
卷下:知县题名、进士题名。
附录:(先辈诗文)。
综上所述,现行诸本《云间志》基本的问题:一是将附录作为正文,列为卷下,又将原本卷中、卷下并为卷中一卷;二是繁复多样的续入;三是作为附录诗文的篇幅较大,以《宛委别藏》本为例,全书288页,而附录为127页,占44%,如此大之篇幅,一般人不会将其真正作为附录看待;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传抄致误。传抄历史颇为悠久,抄者所见(如钱大昕所见)的抄本,绝非原抄,而是经过几代人的七抄八抄,以致正文与续入相淆,正文又与附录不分,因此拷贝必然走样。
附带说明一下关于宋本《云间志》散佚于何时的问题。杨潜在《云间志·序》中说得很清楚:“书成而锓墨,公帑匮而莫能举,又得邑之贤士大夫鸩工助成。”意思是《云间志》成书后,想“锓墨”即刻版印行,但知县没钱不能办,后来得到华亭贤士大夫的帮忙刻印成书。按杨《序》末题“绍熙癸丑仲冬旦日”,即绍熙四年(1193年)十一月初二,具体发行流传应在此后。结合杨《序》语气及流传状况考察,笔者认为宋刻原本刊印数量不多,因此流传不广。而原本不传又为抄本的盛行提供了重要的条件。入元,《云间志》为徐硕《(至元)嘉禾志》屡加应用;至顺间,脱脱等撰《宋史》,其书卷二百零四艺文志著录:“杨潜《云间志》三卷”。①《宋史》卷二○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5164页。入明,永乐年间,《云间志》为《永乐大典》所采辑。观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卷二十四旧志类著录,最后见顾清《(正德)松江府志》著录。检《(正德)松江府志》卷二十二守令题名、宋华亭知县末记:“自淳熙三年至淳祐八年,共三十八人,杨潜记。”②[明]顾清:《(正德)松江府志》卷首,《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府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页。而杨潜《云间志·知县题名》称:“自淳熙三年,迄于绍熙四年,赵汝譓至杨潜,凡七人,则杨潜为之记。”据此,顾清所见《云间志》亦非宋刻原本。而杨士奇《文渊阁书目》所收图书为《永乐大典》时广为采辑。由此初步判断:《云间志》宋刻原本散佚于明永乐六年(1408年)《永乐大典》成书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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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林,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馆员 (上海 200234)
陈 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