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阶级镜像

2017-04-12 18:05骆夷
理论与现代化 2016年5期
关键词:赖特阶级阶层

骆夷

摘 要:赖特在阶级问题研究中经历过两次立场与逻辑的转变。最初以支配为中心对阶级进行了不成熟的探索,建立起理论与实证相结合的研究模式;中期将马克思主义与韦伯主义相融合,在罗默的理论基础上发展出独特的剥削理论;后来整合了多种阶级阶层研究思路,建构起一个综合性研究框架。多种立场的转变凸显了赖特思想的不彻底性,究其根源在于赖特重分析而轻综合、重微观而轻宏观的理论研究方式。其中期理论更富建树性,为学界做出突出贡献。

关键词: 赖特;阶级;阶层;剥削;分析马克思主义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6)05-0069-07

赖特(Erik Olin Wright)是分析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其阶级理论独树一帜。为了解决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中间阶级”定位的难题,赖特提出了“阶级关系中的矛盾定位”概念,指出可以把同一种阶级位置看作具有多重阶级特征的身份。同时,受到罗默“财富——剥削——阶级”对应理论的影响,赖特针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阶级关系现状,提出了一种新的剥削理论。他以生产资料资产、组织资产和技术资产三种剥削维度为基础,区分了阶级关系中的“十二种阶级位置”,确立了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结构的基本框架,并基于此框架对阶级意识与阶级形成、阶级与性别的关系、阶级位置与收入的关系、阶级妥协等多种具体的阶级问题展开研究。

他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至今,一直聚焦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问题。在研究期间,他曾两度调整其阶级分析的内在逻辑和理论立场。本文把赖特的研究逻辑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研究之初到七十年代末。这一时期赖特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证主义社会科学是根本对立的两种思维范式。为了回应实证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他努力建构一种经验研究去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这种研究方式一直被他延续下来。这一阶段赖特主要从支配角度探讨阶级问题。第二阶段,从八十年代初到2009年。赖特意识到剥削才是阶级研究中的核心问题,并以此展开他的总体阶级分析理论,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他的大部分阶级研究理论都是在这一阶段阐发的。然而,他自认为坚持以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为逻辑基础,却接受并修改了罗默的剥削理论,而弃用劳动价值论。同时,韦伯主义思想对他的影响逐渐加深。第三阶段,2009年至今。赖特的思想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尽管他没有完全脱离马克思主义传统,却也不再强调马克思主义范式和其他阶级分析方法之间存在认识论前提和方法论上的根本对立。他主张建构一个综合性的阶级分析框架,这一方案综合了社会分层研究方法、韦伯主义阶级分析方法和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传统。本文探讨赖特思想转变的过程,并对其三个阶段逻辑立场的转变进行简单评价。

一、马克思主义范式与实证主义社会科学的对立

在赖特阶级研究的早期,他自诩为坚定而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他认为,马克思主义范式同实证主义社会科学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都是根本对立的。为了捍卫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他同当时批评马克思主义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认识论传统进行论战。实证主义者通常会说:证实你的理论!而历史的和辩证的解释和可预测的、线性解释是两回事,这促使赖特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反思。为了回击反对者,他决定进行一种经验研究,这样即使面对最顽固的对手,也能证实自己的主张。

赖特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认识论前提是,“表象”和产生这些表象的社会事实之间的差别。这并不意味着,“表象”是纯粹短暂的、微不足道的神秘事物。相反,日常生活中的直接社会经验极其重要。他指出在表象和潜在事实差别之间,不应拒绝表象,而是给它们提供一个能够解释的基础。此处的中心论点是:只有我们分析出隐藏在表象背后的社会现实,才能够解释社会生活中浩瀚的可直观经验现象。如果我们完全停留在表象层面,我们可能能够描述社会现象,甚至可以进行预测,但是我们不能解释它们。

马克思主义者通常强调社会关系基本结构的重要性,那些结构存在着内在矛盾,正是那些基本结构产生了日常生活中的表象。马克思关于资本的剩余价值的讨论无疑是这种分析的一个经典案例,即资本主义市场的等价交换关系(商品关系)中隐藏着生产过程中实际存在的剥削关系。人们能够很容易地通过调查市场运行的特性而预测交换关系(新古典主义经济的方案之一),但是为了解释它们,探索隐藏在生产关系中的动力因素是必要的。对解释需要破译的隐藏矛盾做出认识论上的论断是一回事;发展出一套能够系统地把这种深层结构过程和经验可观察到的现象联系起来的研究策略,是另一回事。通常马克思主义关于从具体到抽象、再返回具体的方法在此不是很有用。问题在于,如何从具体到抽象,又如何返回。

在缺乏把馬克思主义的理论抽象和具体研究系统地连接起来的策略时,容易产生两个问题。一方面,同实证研究相比,马克思主义(对变化而言)常常倾向于意识形态化和不变。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最常见的印象是:所有答案都是预先给定的,先于研究就知道了。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研究通常是纯描述性的,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只做出一点点推进。历史运动可以用马克思主义范式描述得很丰满,但是那些描述很难进行理论的转换。

为了解决马克思理论与现实研究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的难题,赖特认为应该完成两项基本任务。第一,以一种容易理解的方式构建马克思主义理论。这看似没什么价值,但是很多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晦涩难懂,使之很难作为实证研究的基础。尤其是,把马克思主义中的假设或前提与命题区分开很重要,假设或前提并不是历史考察中转变的主体,而命题是;把概念的定义和关于那些概念的命题进行区分也很重要。第二,要发展一种更加系统的方法,用以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结构范畴和实证研究中的表象之间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历史的考察在表象层面收集数据:事件、人物关系、显著的经济变量、制度安排、人口分布等等。在某种意义上,这些现象构成了结构关系的“结果”。问题在于更加系统地定义这些“结果”意味着什么。如果实证研究直接与理论逻辑自身相联系,那么更加缜密地理解隐藏在理论中的因果逻辑就是必要的。显然,赖特的这一解决方案有鲜明的阿尔都塞特征。事实上,赖特早期对普兰查茨(Nicos Poulantzas)的理论很感兴趣,而后者受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论影响较大。这是赖特在早期阶级研究中的逻辑起点和理论目标。同时也开启了一种新的研究模式——理论预设和实验验证相结合的方法。这一方法一直贯穿在赖特的阶级理论研究中,直到现在。

在具体问题研究中,早期的赖特主要依据支配(domination)关系去界定阶级。所谓支配,是指在一种社会关系中,个人的活动受到他人的命令或控制。支配符合排他性原则,即对某种资源的占有权赋予支配者阻止他人使用这一资源的权力(利)。支配通常也和占有原则联系在一起,在阶级关系中,对被剥削者劳动力的占有通常通过从属关系实现,诸如劳动过程中的指挥、监督、威胁等形式。他赞同剥削与阶级有关,但是剥削不是阶级分析的核心要素。(早期的赖特也赞同劳动价值论,然而到了后来,他拒绝将劳动价值论作为阶级分析的充分科学依据。)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赖特提出了“阶级关系中的矛盾定位”理论,主要依据支配关系去定位不同的阶级。如图1.1[1]所示

后来他对以支配关系为基础的理论研究进行反复推敲,发现对阶级矛盾位置的定位有很多不妥之处。而且从理论上说,以支配为中心分析阶级问题有两大弊端。第一,对阶级位置与经济利益的关系相对忽视,这必然无法正确把握阶级问题的核心。第二,支配关系中心论,会推导出社会问题的多种压迫论,例如经济支配、种族支配、民族支配等,无主次优劣之分,那么,阶级只是其中的一种,对社会和历史分析不再有特别的意义。

二、在马克思主义和韦伯主义阶级传统中徘徊

第二阶段指的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直到最近几年,这一阶段结束的标志性时间点是2009年赖特某篇文章①的发表。这一阶段是赖特阶级理论的大发展时期,他的大多数与阶级相关的研究都产生在这一阶段。这一时期的赖特抓住了阶级问题的核心——剥削。他在某种意义上承继了马克思主义传统,把剥削与阶级紧密联系在一起。然而,此间他拒绝用劳动价值论阐述剥削问题,而是接受了罗默的剥削理论,并加以改造,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独特的阶级理论。在阶级问题的研究过程中,韦伯主义思想对赖特的影响逐渐加深,而且赖特认为韦伯主义理论中带有剥削的烙印。在马克思主义和韦伯主义的阶级理论间进行区分,也是这个时期一直在困扰着赖特的一个问题,这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在字面上,赖特仍声称坚持马克思主义传统,然而在他的理论逻辑之中,韦伯主义的幽灵已悄然迫近。在赖特看来,主流阶级研究有三种思路:简单分层的方法、马克思主义传统和韦伯主义传统。所谓简单分层的方法,即根据收入的不平等识别阶级身份。而后两种思路都从社会关系出发,社会关系决定了人们能否获得经济资源。二者的相近之处是:首先,这两种传统都认为阶级概念与人和经济资源或资产之间的关系紧密相连。马克思主义者把这种关系称之为生产关系,韦伯主义者称之为市场能力。其次,二者都认为不同阶级因为拥有的资源不同,从而影响着他们获取收入的方式不同,这两者之间是有着因果关系的。”[2]31换句话说,马克思主义和韦伯主义两种理论这样解释阶级,即社会关系和物质利益之间通过某种方式形成因果关系,这种方式是在资源对人们获取收入的行动策略的影响中形成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的所有权解释了人们的社会行动,因为财产权影响了人们在追求物质利益时面临的战略性选择。

不同的是,“剥削”是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中的核心词汇,而“生活机会”则在韦伯主义阶级理论中扮演了主要角色。在韦伯主义者看来,“人们与不同经济资源的联系中的一个突出问题是这种联系赋予他们不同的经济机会和劣势并因而决定着他们物质利益的方式。”[2]32生产资料所有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导致了人们在市场中生活机会的差异。而对于马克思主义者而言,人们与经济资源的关系的特征是剥削,“剥削”与“生活机会”都表征了由于所获初始资源的不平等而导致的最终物质财富的不平等,都指出了资产分配的利益冲突。而除此之外,剥削还有进一步指向,即断言阶级间的利益冲突不只是仅仅由人们所拥有的东西导致的,而且是由人们用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所做的事导致的。所以,剥削这一概念,直指生产内部的冲突,而不仅仅是市场上的冲突。为了理清思路,赖特对三种阶级分析传统进行了详细的对比,见图1.2[3]28。

图1.2清晰可见,韦伯主义阶级分析模型是围绕着市场交换而形成的因果路径,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模型则包含两条并列的因果路径:一条通过市场交换而形成,另一条在生产过程中产生。以赖特本人设计的这个阶级分析模型来看,韦伯主义阶级分析模型是嵌套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模型之中的。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模型包含了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两个方面,而韦伯主义阶级分析显然缺少了对生产关系这一重要环节的关注。尽管如此,赖特却认为,对于某些问题而言,两种阶级分析思路在实践层面差异甚微。

在具体问题研究中,赖特选择把“剥削”(exploitation)确立为阶级研究中的核心问题。那么,什么是剥削呢?賴特认为剥削需要满足下面三个标准:

(1)反向依赖原则:剥削者的物质利益依赖于对被剥削者的剥削程度。

(2)排他性原则:反向依赖原则的实现,必须排除被剥削者获得其他生产资料来源的可能性。

(3)占有原则:排他性原则赋予了剥削者物质上的优势,使剥削者能够占有被剥削者的劳动果实。

以这三条标准界定的剥削,揭示了从生产资料占有的初始不平等,到最终收入不平等的作用机制。剥削者依据他们在资源占有方面的排他性权力,占有被剥削者的劳动剩余产品,前者对后者形成剥削。如果只满足前两条原则,不满足第三条,那么这种情况称为“非剥削性经济压迫”(nonexploitative economic oppression),而不是“剥削”。在非剥削性经济压迫中,不存在被压迫者的劳动成果被转移给压迫者的情况,压迫者的利益依赖于被压迫者无法获取某些资源,而不依赖于被压迫者的劳动。此时压迫者的利益仍是以被压迫者的利益损失为代价的,这种逆向关系和剥削一样,都是基于对经济资源所有权的控制。剥削和非剥削性经济压迫的区别在于,在剥削关系中,剥削者需要被剥削者,因为前者依赖于后者的努力。在非剥削性经济压迫关系中,尽管压迫者的利益依赖排他性原则,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却不存在持续的依赖关系。简单地说,如果被压迫者消失了,压迫者会因此而高兴。这一点可以通过对北美和南非的欧洲殖民者对当地土著人的态度反映出来。在北美,欧洲殖民者只想占有土地,却不需要土著者的劳动力,土著者是被压迫的。当土著者反抗时,种族灭绝政策就出现了。而在南非,欧洲殖民者严重依赖当地的劳动力以获取繁荣,这是一种剥削,此时种族灭绝政策不会成为殖民者的选择。

剥削不只确定了人们在社会中的地位,而且确定了一种社会关系,这种关系促使群体之间不断地互动、竞争。而且由于剥削者占有了被剥削者的劳动力,被剥削者势必心存不满。这样,在二者的关系中就要形成一种张力,有时候剥削者需要对被剥削者予以妥协。关于早期的“支配”概念,也与阶级有关。简单说来,支配是控制他人的行为,剥削是从被支配者的劳动中攫取经济利益的行为。所有的剥削都会包含某种类型的支配,而支配中未必带有剥削,“剥削和支配共同界定了阶级关系中的结构性互动特征。”[3]27

三、努力構建一种综合性的逻辑研究框架

近年来(2009年至今),赖特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认为,在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的诸多不平等时,不同的阶级分析方法诉诸不同的因果过程,这种种解释均对全面理解阶级问题有所助益。虽然马克思主义传统思想体系成功地找到了解决很多重要问题的机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是解释这些机制的唯一途径。在解释现实阶级问题的实践中,该打破“范式之争”而寻求一条“实用主义”之路。基于此,赖特试图吸取不同阶级研究方法的有益之处,建构一个综合性的阶级分析框架。

在建构综合性框架的过程中,赖特主要探讨了三大类阶级分析思路。第一类是社会分层的研究方法,即基于个人属性和物质条件来划分阶级。第二类是韦伯主义阶级研究思路,关注某些社会地位如何控制经济资源而阻断他人获得该市场机会。第三类方法是马克思主义阶级研究思路,即依据剥削和支配机制来划分阶级。在依次分析三类方法的优缺点之后,赖特得出结论:上述三种研究机制无疑是互斥的,要想使三者形成一个圆融的体系,就要把每一种机制分别视为阶级分析过程中某方面的关键过程。赖特综合分析了三种机制各自的阶级模型,结合理论特征和实践需求,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宏观、微观嵌套的综合性阶级分析模型。

(1)考察三种阶级研究路径

社会分层理论依据个人属性和物质生活条件划分阶级。个人属性包括性别、种族、智力、教育程度、地理位置等,其中最重要的是教育。这些属性和物质生活条件粗略地结合时,就形成了所谓的“阶级”。在这一路径的研究重点是个人如何获得其所属阶级的特定属性。当大多数人依靠工作收入获得经济地位时,个人获取教育资源的过程就变得尤为重要,因为这个过程直接影响其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就业。显然,儿童时期的生活环境(即“阶级背景”)对获取教育资源有很大的影响。通过逆推,图1.3[6]为个人属性路径的基本因果逻辑过程。

这一路径对个体如何归类到其所属阶级地位进行了思考,却没有思考阶级地位本身为何如此不同。例如,为什么一些工作比另一些工作“好”?为什么有些职位能有很大的权力,而另一些没有?

机会阻隔路径是赖特对韦伯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的再思考。在市场中,人们争夺的不仅是生活机会,而且要设法阻拦其他人对其机会的觊觎。这也是社会圈层化的一个过程,机会的获取通常会受到限制。这一路径的分析逻辑如图1.4[4],排斥和阻隔的机制被嵌入其中。

仍以高等教育为例,高等教育带来了高收入,部分原因在于它提高了生产力、创造了更高的价值,部分原因在于受到高等教育的人数是有限的。前者可以理解为个人属性路径的思维方式,后者就是机会阻隔路径所要阐述的内容。机会阻隔机制包括资格审查、从业许可、肤色、婚姻、性别等,诸多方面成为特定类型工作的准入门槛。其中,最重要的当属生产资料中的私人财产权,这是社会排斥和封闭的核心形式。

剥削与支配路径在本文第二部分已有论述。与机会阻隔相较而言,剥削与支配是一种更强的依附关系。在机会阻隔路径中,优势群体与劣势群体之间仅存在动态相斥的因果关联,而在剥削与支配路径中,剥削者与被剥削者、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是一种结构化的不平等关系,这种关系要求双方在行为上存在持续主动的合作。赖特重新绘制了剥削和支配路径下的阶级分析模型,如图1.5[4]所示:与机会阻隔路径相似的是,权力关系和法律体系强化了社会封闭。不同的是,此处机会阻隔的关键效应是支配和剥削,而不只是市场中的优势利益,并且生产冲突才是真正的冲突之源。

综合看来,个人属性路径完全从个体出发,其经济条件和行为均对个人负责,不能反映社会关系。后两种阶级分析路径则从社会关系出发,其中权力和法律体系发挥了重要作用。首先是使机会阻隔得以发生,这在韦伯主义传统路径中体现为经济上的封闭与排斥。在马克思主义传统路径中,除经济上的阻隔外,更重要的是考察行为层面的关系——剥削与支配。

(2)建构一个综合性阶级研究框架

在考察三种分析路径之后,赖特发现每一种路径都阐述了一类独特的关于阶级和不平等的因果过程。个人属性路径聚焦于微观过程。背景条件塑造出其个人属性,个人属性影响其在市场中的机会,从而最终决定个人的经济状况。机会阻隔路径聚焦于社会结构和制度过程。在各种封闭机制的作用下,一些人被阻隔在机会之外,从而处于优势地位的人能够在市场中获得额外的经济福利。剥削与支配路径进一步揭示出,对经济资源的控制,不仅形成了机会阻隔,更深刻的是,处于优势地位的人能够剥削和支配他人的劳动。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这三类因果过程都存在。这三种机制不同的作用方式,形成了国家之间不同的阶级结构。赖特把阶级问题看成一个集合,把每一种路径都看作集合中的一个子集,只有将所有子集结合起来,才能形成一个关于阶级研究的完整框架。在理论方面,要思考三种机制之间的联系以及如何将它们完美地结合起来;在实证方面,要找到研究每种机制、以及不同机制之间相互联系的方法。

在上述前提下,赖特构建了一个探索性的宏观—微观嵌套的阶级分析模型,如图1.6[4]所示:在这个模型中,权力关系和法律规则保障了经济资源(包括生产资料、资金和人力资本)得以有效控制,从而滋生了与社会地位相关的圈层封闭和机会阻隔的社会结构。机会阻隔有三条因果路径:一是个人获得与其阶级相关的个人属性,形成微观层次的过程;二是形成市场关系中的定位,即职业和工作,以及随之而来的分配性冲突;三是形成生产关系中的结构,尤其是与支配和剥削相关的关系,以及相关领域的冲突。第一条因果路径引导人们流动到市场和生产中的阶级位置上,而个人的阶级属性和阶级位置最终共同影响了他们的经济福利水平。

这一模型并不完善,因为权力关系和法律体系作为一种外在结构而存在。事实上,它们本身是在阶级过程和阶级冲突中形成的。社会阶级结构是一个动态体系,如果把支持某种既定的阶级位置结构的内在权力关系视为先在的固定参数,就会引起一个严重的误解,即认为个人命运仅仅简单地是由个人属性和环境决定的。为了完整解释阶级运行的链条,赖特增加了一个高度简化的阶级模型——动态的宏观模型,如圖1.7[4]所示:动态的社会阶级运行是一个递归的过程,社会斗争形成了社会关系的变化轨道。动态的宏观模型(图1.7)解释了社会冲突和转变,宏观-微观嵌套模型(图1.6)描述了多层面的阶级过程和个人生活,二者结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阶级分析模式。

四、结语

赖特的阶级研究总体上说经历了三个阶段:从对马克思主义范式的坚定维护,到逐渐受到韦伯主义阶级分析的影响,最后不再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一个完整的综合性范式,而只是看作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或许对于赖特而言,坚持某一立场远远没有解决问题的“实用主义”来得重要。阶级问题也难以寻求唯一的真理与终点,只是在理论与现实的演变中不断向前推进。也许此时赖特的立场趋于“多元化”,他本人却不这样认为,依然自诩为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阶级问题是个复杂的社会问题,本文第三节所述的三种研究方法都与阶级有关。赖特由浅入深地逐步推进,最终将几种思路结合起来,可以说,是对阶级形成过程的一种动态、立体的解释。然而,在具体的阶级问题研究中,每一种思路依据其不同的研究目标而具有独特的理论指向。赖特因为各种理论都与阶级有关就将三者结合起来,这种看似有层次的理论链接,其实质不过是一种理论大拼盘。粗略地说,赖特的综合分析框架存在两个问题:第一,赖特将不同层面的阶级形成路径结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平行而相互关联的模型,这种“平行”恰恰是问题所在。对任何问题的研究,都该有主次之分,而对于阶级问题,“剥削”才是核心要素。如果按照赖特的划分,三种路径中,剥削与支配的路径才是阶级问题的主线。赖特却将三者平行对待,没有主次之分。第二,赖特的模型只是简单的拼接,缺乏系统的论证。“宏观—微观嵌套模型”乍看起来很完美,然而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不同的理论思路之间缺乏系统的逻辑衔接。例如生产冲突和市场上租金与分配的冲突,二者的关系是需要详细论证的。同样,对于动态的宏观模型,赖特也没有详细阐述和论证其运行模式。

总体说来,在赖特几个阶段的理论研究中,第二阶段的理论立场和逻辑思路更值得称道。理论发展到第三阶段,赖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论立场。事实上,不仅如此,赖特从始至终就存在理论立场不坚定的问题。在理论研究的早期,赖特试图找到阶级研究的立足点,然而不幸的是,他找错了方向。第二阶段,赖特终于认识到剥削才是阶级问题的核心,然而,他还唯唯诺诺地说“剥削与支配”共同形成了阶级关系互动的特征。同时,韦伯主义的生活机会理念始终没有从他的脑海中离开过。

这种理论不坚定是思想不彻底的表现,或许造成这一问题的根本原因与赖特的思维方式有关。作为一位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赖特在阶级问题研究中尽显“分析的”思维方式。分析式思维倾向于用一种分解、离散式方法去分析事物,赖特在具体问题研究中的表现是注重微观分析。这种研究方式存在两个弊端:一是在研究方法上,只重“分析”,忽视“综合”,理论研究只有分解过程,没有重建过程,不是一个完整的、辩证的过程。二是在对具体问题的把握中,过于重视微观分析,而轻视宏观分析,缺乏整体性、全局性把握视角。尽管如此,赖特对阶级问题的研究还是为学术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如他著名的十二阶级位置模型为当代研究阶级问题提供了新的借鉴思路。他采用理论预设与经验验证相结合的研究模式,其很多理论具有较强的解释力,所得到的大量详实的数据也具有很强的学术价值。

注释:

①指Wright E O.Understanding Class[J]:Towards an Integrated Analytical Approach[J].New Left Review60.Nov,Dec,2009:101~116

参考文献:

[1] Wright E O.Classes[M].London:New Left Books/Verso,1985:50

[2]〔美〕埃里克·欧林·赖特.后工业社会中的阶级[M].陈心想,皮小林,杨玉明等,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31.

[3] 〔美〕埃里克· 欧林·赖特主编.阶级分析方法[M].马磊,吴菲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4] Wright E O.Understanding Class[J]:Towards an Integrated Analytical Approach[J].New Left Review60.Nov,Dec,2009:10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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