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伟
(山东行政学院社会和文化教研部, 济南 250014)
边塞诗界定问题检讨与辨正
王金伟
(山东行政学院社会和文化教研部, 济南 250014)
检讨分析古籍文献可见,古代论诗者认识到边塞题材作品的共通性,通过选录诗歌的方式归纳出边塞门类。不同时代的人选取边塞诗的范围不尽相同,相近时代的认识也存在差异。近代以来的边塞诗研究的“唯唐论”有违于古人原意。边塞诗的科学界定,需以前人认识为参照,进行理论概括。辨正边塞诗概念,认识其特质,还需把握“虚”与“实”、“正”与“变”的关系。
边塞诗;界定;研究史;特质;唯唐论
概念的界定问题是一项研究的最基础工作。尽管边塞诗的研究成果丰硕,但对于概念界定等一些基础性问题,仍存在模糊认识。这一工作需从基本的古籍材料入手,探讨古文献中以“边塞”来指称诗歌门类的表述,加以考论辨正,才能得到对其外延内涵及特质的科学认识。
首先需了解“边塞”的涵义。研究的依据是古代的文字学典籍。“边”本指悬崖末端,引申为“边缘”之义。《说文解字》释之:“边,行垂崖也。从辵,臱声。”《尔雅》云:“边,垂也。”《广韵》解释为“畔也,边陲也,近也,厓也,方也”。可见其意思由“山崖之边缘”的本义,引申为“位置居于边缘”。“边”是“边疆”意思,也是本于古籍,如《礼记·玉藻》中“其在边邑”、《国语·吴语》中“顿颡于边”、《左传·昭公十一年》中“五大不在边,五细不在庭”的“边”,即指国家之边界地区。“塞”在《说文解字》中被释为“隔也”。其主要义项,《汉语大字典》列五项,主要指国境线上隔离内外的建筑、关卡等可据守的险要之处,或概指边境。古文献中,相关表述如《左传·文公十三年》中“晋侯使詹嘉处瑕,以守桃林之塞”、《战国策·秦策》中“世主不敢交阳侯之塞”指边境上建筑之类的关卡;《吕氏春秋·有始》中“山有九塞,泽有九薮”、《礼记·月令》中“完要塞”等指可据守的险要处。可见,“塞”指具有防守功能的据点,其建设常常是在自然地势基础上再加以人工修筑而成。
因字义的相近和关联,“边”与“塞”也会混淆使用,甚至相互释义,或两者一起出现,同义连用,如《汉书·晁错传》载:“错复言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是将“塞”作为“边”重要的构成部分而强调指出。若连用,便是“边塞”。《孙子兵法·地形篇》有云“地形者,兵之助也”,故而“边”中有“塞”的地方常是边疆防务的重点地带。《辞源》相关词条的解释“边塞”为“边疆设防之处”,扼要地点明边塞定义的两大要素,一是处在边疆,二是设置防务。“塞”对于“边”限定的重要作用,是“边塞”概念认识的关键之处。对边塞概念的了解,是我们辨析边塞诗界定问题的基础。
探求中国古代边塞诗之源,或溯至《诗经》,(1)或以蔡琰《胡笳十八拍》为发轫,(2)或认为产生于隋季唐初。(3)诸家论说皆有依据,但却多是立足于现代人的理论视野。与大部分的文学类型一样,边塞诗的研究是后于其创作的,即有了相当数量的作品之后,人们才进行总结认识,而非先设置话题,再进行创作。边塞诗概念是诗歌批评者在总结归纳已有创作实践基础上提出的,这其实是个“古代文学的理论”中的概念,而要了解其产生、发展的过程,则需检讨在不同时期的“古代的文学理论”(4)典籍中的情况。边塞诗如何受到文学批评家的关注,并被认定为诗歌类别之一种,是解决边塞诗诗学涵义问题的关键。这就需要梳理并推敲古文献中用“边塞”来指称文学类型的表述。
早在南北朝时期,钟嵘《诗品·序》中就已近距离使用了“边”和“塞”来阐述诗歌与情感表达的关联:
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1]
因句式的习惯,这段骈文在断句上通常将“边”和“塞”二字分割在两句中。但这不影响前后句意义表达的连续。钟嵘这段序言其实点出了边塞文学得以形成的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情感基础促发的创作动机——“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二是潜在的作者群体——去国之臣、辞宫之姬、外戍将士、塞上游客等。另外,“楚臣”屈原与“汉妾”昭君去国怀乡的事迹成为后世怀古咏史的典故,也常出现在边塞文学中,尤其《明妃曲》成为后世边塞诗的重要选题。
其后,中唐诗人李益在《从军诗序》中言:“其中虽流落南北,亦多在军戎,凡所作边塞诸文及书奏余事,同时幕府选辟,多出词人,或因军中酒酣;或时塞上兵寝,相与拔剑秉笔,散怀于斯文,率皆出于慷慨意气、武毅犷厉,本其凉国,则世将之后,乃西州之遗民欤!”[2]李益是唐代边塞诗作者中的名家。这一篇序言是诗人自选诗作进行编集并撰写的综论,其中将“边塞”与作品(“从军诗”)、作家(“词人”)及创作状态等联系在一起,堪称边塞诗之“宣言”。尽管这些认识还相当简略,也非专论,但为后来的边塞诗批评作了有益的准备。
“边塞”与“诗”直接建立联系,由诗歌选本(包括有相关内容的大型丛书或类书)完成。明确以“边塞”来归纳诗歌类型的,一般以宋初官修的大型文学类书《文苑英华》为最早。《文苑英华》卷二九九所收军旅题材诗细分为“讲阅”“征伐”“边塞”等小类别,明确将“边塞”列为一类,收诗53首。不过,在其他部分,如卷一九六至二〇二乐府类诗中的《燕歌行》《将军行》《战城南》《塞上曲》《度关山》等,卷二九六至二九八中行迈类“奉使”诗,以及卷二〇〇中的“边将”诗,大多也属后来意义上的边塞诗。该著的卷五〇一还录有边塞策类。《文苑英华》分类非常细琐,且只将唐人一部分诗归为“边塞”类,后人认为具有边塞诗特色的,如梁元帝《燕歌行》、吴均《战城南》等,被归为他类。
稍后,姚铉选录《文苑英华》中的唐人作品,编成《唐文粹》,其卷十二与卷十七各选录诗33首、3首,归为“边塞”类。《唐文粹》所选录的诗作,刘希夷《将军行》、张籍《将军行》等见卷十二,张陵《虑思》、张谓《代北州老翁答》、崔颢《辽西》等见卷十七上。[3]《唐文粹》选诗全是唐诗,但却与《文苑英华》中的分类有所不同。如被姚铉归为“边塞”的刘希夷《将军行》,以及《塞上曲》《燕歌行》等乐府旧题诗在《文苑英华》中都归在“乐府”类。
尽管具体到选取标准等方面的认识与后代有一定差异,宋人已将“边塞”作为一种诗歌类型的称谓。郭茂倩《乐府诗集》在评论曹植《白马篇》时,引《乐府解题》之言曰:“鲍照云:‘白马骍角弓。’沈约云:‘白马紫金鞍。’皆言边塞征战之事”,[4]将曹植、鲍照、沈约等人的诗都归为表现“边塞”的一类。陈旸《乐书·乐图论·诗中》中云:“或在芳晨美景,反为穷冬凄怆之声;或人对嘉客欢娱,反作羁孤怨别之状;或歌采桑之曲,而诵山居即事之篇;或咏边塞愁苦之歌,而奏宴乐欢游之什”,[5]则是将“边塞”作为诗歌(配以音乐)艺术的一种类型。至于南宋,赵孟奎《分门纂类唐歌诗》以两卷篇幅选录“兵师边塞类”诗,由于此著只余残卷,具体选录情况不得而知。
宋元之际,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选五言诗51首、七言诗11首,定为一大类“边塞类”。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不仅是唐诗,也有惠崇、宋祁、梅尧臣、王安石、王珪等宋代诗人的作品,如其选王荆公《次韵元厚之平戎献捷》:“朝廷今日四夷功,先以招怀后殪戎。胡地马牛归陇底,汉人烟火起湟中。投戈更讲诸儒艺,免胄争趋上将风。文武佐时惭吉甫,宣王征伐自肤公。”[6]即是典型的边塞诗。可见方回已突破边塞诗的选取上“唯唐”取向,认为其他时代(以宋代为例)也有这方面创作并且取得了可观的成果。
明代以“边塞”作为诗歌类型之名的也不乏其人。如朱升编《风林类选小诗》一卷录五言绝句,始于汉魏,终于晩唐,分三十八体,实为三十九门类,其中即有“边塞”一项。张之象《唐诗类苑》用两卷选录“边塞部”,占全书十分之一。被四库馆臣称之为“《唐诗类苑》之流亚”[7]的刘一相所编《诗宿》,也专辟“边塞”诗板块。
将“边塞”与“诗”直接连用,使“边塞诗”一词凝固使用,大约还在明清之际。研究者常认为最早使用“边塞诗”一词的是清代的沈德潜(5),其实不然。清初,蒋景祁、陈元龙等都完整地使用了“边塞诗”一词,均早于沈氏。蒋景祁编纂词选《瑶华集》编定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刻成在次年,[8]其中选录了杜濬的一首《减字木兰花》词:“阴山月黑,雪满弓刀行不得。远火星繁,知是前军保贺兰。 度辽年小,三戍渔阳人已老。无定河边,可有春闺梦里缘?”并有题序“秋夜概括唐人边塞诗语为词”。[9]杜濬是由明入清的人,可见“边塞诗”一词的最先使用不晚于明末。而约成书于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的陈元龙《格致镜原》是一种类书,其卷五十三释“帘”的总论中言:“《山堂肆考》:席箕草可为帘,见王建边塞诗。”[10]然而回检明代彭大翼撰《山堂肆考》,其卷一百八十一的表述却是“‘席箕草可为帘’,见边塞王建诗”,[11]清张英编《渊鉴类函》时只字未动地引用了此言。可见,“边塞诗”是陈氏无意中“错误”引述而连用的,但反而将“边塞诗”的说法完整地使用了。稍后才是沈德潜在评论李益诗时言“君虞边塞诗最佳”,[12]也使用了“边塞诗”称谓。蒋景祁论词、陈元龙言诗,都表现出对边塞诗歌的关注,更毋论沈德潜这样的诗学大家。清代论诗者,对于边塞诗作为诗歌的一个门类已达成一定的共识。其后诗学著作如李锳《诗法易简录》(乾隆年间),诗话类著作如陈仅《竹林答问》(嘉庆年间)都径用“边塞诗”一词。四库馆臣在提要明代宋绪所编十四卷《元诗体要》时言:“是集录元一代之诗,凡为体三十有六,各体之中或以体分,或以题分,体例颇不画一……其以题分者,香奁、无题、咏物即各为类,则行役、边塞、赠答诸门,将不胜载,更不免于挂漏。”[7]将“边塞”门类视为诗歌不可“漏”的重要部分。这是对于元诗的评论,可见时人对于边塞诗门类的认识从时间上更加开放。
受清人作诗论诗讲求类别和流派的思路影响,近代对于边塞诗的研究集中于对“边塞诗派”的探讨。徐嘉瑞1924年在《中古文学概论》中对唐代文学作品进行分类,列出了“边塞(宏壮)”一派,一般认为是近代以来最先对边塞诗进行专题讨论的研究。1930年与1932年,胡云翼在《宋诗研究》和《新著中国文学史》中又分别以“边塞派”来指称盛唐诗歌中最重要的四个诗派之一。30至40年代,贺昌群《论唐代的边塞诗》(1934年)、杨启高《唐代诗学》(1935年)、苏雪林《唐诗概论》(1947年)等也作了相关研究。如杨著列出盛唐诗歌以题材而分的几个类型——山水诗、田园诗、边塞诗等。这一时期大部分文学史、诗歌史著作都很简略,重在宏观通论,因此对于边塞题材的诗歌一般只能关注到唐代,刘经庵有云:“古无所谓边塞诗,到了盛唐,岑、高辈大概受了北朝民歌的影响,乃用北地的风物,边塞的情况,咏为边塞诗,给诗坛开了一条新的出路。”[13]这种观点颇具代表性,已彰显出边塞诗“唯唐”倾向。这种倾向发展到后来,被称为边塞诗定义的“狭义”论。
进入现当代,边塞诗研究呈现出由局限于特定时期到拓展至不同时期的趋势。这些研究成果或为公开发表的单篇论文,或为诗词选本,或为论著,也有相关学术活动的文集等,从量上看颇为丰硕,但其中异见甚多,甚至造成了研究中的“非科学化”和“薄弱”。[14]单就边塞诗定义的问题,就出现了广义、狭义等不同观点,两者又各有不足:“广义的概念缺点在于很难充分反映边塞诗的特征和独创性。而狭义概念的缺点则在于设置标准时的一些因素比较随意。”[15]故全面、深入的探究仍存在必要。
对于边塞诗外延的界定,归结起来主要如下:创作时代上,一是只在盛唐中唐,(6)二是唐代,(7)三是汉代以后,(8)四是有边塞以来所有历史时期;(9)“边塞”的地理位置上,一是限于长城一线西延至安西四镇,(10)二是全方位的四境之地;(11)题材内容上,一是举凡描写边塞有直接或间接关联的皆属之,(12)二是须与边塞防卫有关。(13)
总体上看,此间研究中的主要分歧即所谓的“狭义”和“广义”之别,但不同的研究者对于这两者的认定也存在差异。如边塞诗是否唯唐,所表现的地理方位是否限于西北,等等。这些不同观点的出现,一是特定时代的学术环境造成的。近代以来,因为侧重宏观的视角,研究者只能择取边塞诗特色最为鲜明的盛唐时代作为研究对象,每以高适、岑参论之,而忽视了其他人、其他时代。50年代,特定时期的政治导向造成了探讨文学时强调共性而相对忽视个性,研究中喜好分类、立派,或以“流派”的视角来考察。研究者在极力发掘唐代边塞诗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无意识地将这一概念的界定标准引入价值判断标准的因素,强调爱国主义、为人民的艺术、为社会服务的主题,“边塞诗”也几乎被认定为从思想、艺术上优秀的,而且最好是两者俱佳的作品。似乎只有写得好的才是边塞诗,写得不出色的,就不能被“边塞诗”范畴所容纳。甚至绵延至80年代,针对边塞诗中所涉及的战争是否为“正义”,学界还展开了热烈争鸣。(14)新时期以来,自由开放的氛围促成文学研究突破传统。自20世纪80年代起,唐前边塞诗的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唐之后的边塞诗以及不同时期的边塞词也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二是研究者个人认识的不同使然。对于“唯唐”说,除了唐代边塞诗成就斐然的客观事实外,研究者个人的看法也是很大原因。如胡大浚先生认为,“边塞诗是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于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文学现象”,因而先唐及唐以后的不少诗篇尽管内容、形式、格调与唐代边塞诗十分接近,仍不作为边塞诗看待,这“只是从史的发展的宏观角度所建立的一种认识……是注重总体而忽略个别或部分,也是一种‘约定俗成’”。[16]实际上,本文前一节对“边塞诗”出现的文献进行检索,发现古人并未将边塞诗限定在有唐一代。宋元之际方回选诗,已将宋人一些作品归为边塞类,清代四库馆臣也将“边塞”视为元诗中的一类。唐代边塞诗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故“以盛唐边塞诗为宗,岑参、高适是尚”,[17]可以说是边塞诗突出风格的表现。但典型个体不可取代整体,“约定俗成”大概只是在近代以来文学研究或侧重通论或关注典型的风气下形成的不完善认识。《中国百科大辞典》对边塞诗给出的定义是:“中国古代描写边塞风光、反映戍边将士生活的诗。”这代表了一般意义上对这一类诗歌的认识。但边塞文学并无特定时间限制,现当代也涌现了一批边塞题材的作品并已进入研究者视野。
边塞诗界定问题的探讨中,有几个问题是避不开的。
一是边塞诗的独特价值。阎福玲先生从很强的政治性和社会性、鲜明的边塞地域性、特殊的时代性等几个方面[14]分析了边塞诗为其他类型诗歌所无法替代的特殊价值。这些观点主要侧重思想内容方面。在艺术形式方面,边塞题材不仅催生了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还对不少文学的体裁、范式的形成有推动作用。如《战城南》《从军行》《出塞》等很多乐府诗题,都是因集中表现边塞生活,才由零散的作品汇聚为一类,进而成为后世创作的一些定题。边塞诗主导的审美风格可用审美范畴上的崇高、悲剧性来描述。如晚清金武祥《粟香随笔》所言的“边塞诗沉雄易而绮丽难”。[18]边塞诗是因选材内容而成为一门类的,它又张扬了雄浑悲壮的美学风格,为整个文学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二是边塞诗的认定标准。一个方面可谓“实”与“虚”的问题。边塞诗“必须与边塞防卫之事有或明或暗的联系。缺少这种联系,离开边塞防卫这一前提与背景……不是边塞诗”,[14]此论认识到了“塞”对“边塞诗”的限定作用。这是边塞诗“实”的一面。尽管表现边关防务是边塞诗的重要功能,但这不代表边塞诗中所写的都是严格的现实。诗与史是不同的,文学有其特质,“艺术的真实”不等同于单一的写实。尤其是诗歌这种抒情性主导的文体,引发创作的根本因素是诗人的艺术体悟。这些体悟可以是真实的,如清王晫《今世说》评吴舒凫时所说的“历边塞,诗文益工”,[19]这是边塞风光的直接刺激;但也有可能是间接刺激,如陆游“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中的“天山”并非真是当时国家边境,只是假设和想象。这是边塞诗“虚”的一面。另一方面可谓“正”与“变”的问题。边塞诗主要表现出崇高和悲美,盛唐边塞诗正是因为彰显了如此美学风格而成为典范。反过来,既定的风格又对边塞诗的创作起到了一定的“约束”作用。似乎具备这样特点的才是“本色”的边塞诗,否则就会被质疑。如宋代范仲淹就因偏于阴柔格调的边塞诗词创作而被呼为“穷塞主”,这是其作一定程度上偏离“正”的结果。边塞诗创作中,选用古题的,表现出了对于风格的依存;选用自由题的,则是依赖内容。但即使是“自由题”创作的边塞诗,其中也一般有明确的字眼,如“塞(塞上、塞下、塞内、塞外、出塞、入塞)”、“关”等。这些有助于判断一首作品是否属于边塞诗。故可认为,边塞诗有“正体”与“变体”之别。
三是边塞诗与相近概念的区分。与边塞诗相关的概念有边疆诗、军事(军旅)诗、战争(战事)诗、征戍诗等。于此,研究者已作了不少辨析。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作为类别的划分,边塞诗的概念有一定的相对性和“兼容”性。边塞的功用是助于国家防务,边塞诗势必会与军事、战争联系密切。单纯写一个边塞常用的孤立意象,如雁、刀等,而不涉及更多边关防卫内容的,不能算作边塞诗。如宋代张耒的《岁晚有感》中有“天静秋鸿来塞北,云收片月出江南”的句子,但本诗不是边塞诗。与此同时,虽然边地防卫一直存在,战争却不是时时都有,如北宋与辽的边境上大部分的时间是没有战争的。交战时期的情况反映在诗中是战事诗,而和平时期象征着友好的出使诗,由于是作者越过边界创作而得的,作品常言及边疆风光和军事防卫等,很多也应归于边塞诗中。
通过对边塞涵义的考察和对边塞诗研究史的梳理,本文有如下几点认识:
其一,边塞诗概念得之于一定量的实际创作之后研究者的归纳。古人对这一类题材作品的取舍情况,是对边塞诗合理科学界定的基本参照。不同时代的选诗论诗者以“边塞”来指称一类文学作品,观点并不一致。边塞诗外延、内涵的确定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
其二,边塞是边塞诗的表现对象,但两者之间并不完全对应。边塞的具体地理位置在不同历史时期有很大差异,但边塞诗表现的基本意象与主题存在稳定性。可以说,“边塞”之于“边塞诗”是“必要不充分条件”。边塞诗的认定,既要考虑作品中实指性的内容,也要注意虚拟性的书写方式。因与主导风格的契合程度不同,边塞诗门类下作品也较为丰富多样,研究中应该综合考量。
其三,边塞诗的定义是一个诗学论题,也是一个诗歌研究史的问题。古人并未将边塞诗限定在特定时代,近代以后研究中对边塞诗狭义的界定,受特定时代氛围和个人观念所限。唐代边塞诗之于边塞诗,与长城(或长城一线)之于边塞,都是典型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历史地理概念,边塞不能单指北疆界线上的特定部分。作为对题材、风格要求较为稳定的诗歌的一类,边塞诗不特指唐代(甚至盛唐)的作品,研究中不可以偏概全。
注释:
(1)持此观点者很多,较早的如石云涛《古代边塞诗探源》(《许昌学院学报》1986年第4期)、罗国良《边塞和边塞诗发展概况》(《惠阳师专学报》1988年第1期)等,余且从略。
(2)如祝纫秋《边塞诗的起源探析》(《辽宁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所论。
(3)(7)如胡大浚《边塞诗之涵义与唐代边塞诗的繁荣》(西北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等编《唐代边塞诗研究论文选粹》,甘肃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版,第36—37页)所论。
(4)关于“古代的文学理论”和“古代文学的理论”的阐述,参见程千帆《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见张伯伟编《程千帆诗论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5)持此观点的学者很多,详参相关的综述类文章,此不一一赘述。
(6)(10)如谭优学《边塞诗泛论》,见《唐代边塞诗研究论文选粹》,第2页。
(8)(13)如阎福玲《汉唐边塞诗研究》,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7—8页。
(9)(11)如黄刚《边塞诗论稿》(黄山书社1996年版)中的论述。
(12)如涧岩《关于唐代边塞诗的讨论综述》(见《唐代边塞诗研究论文选粹》,第356页)、张高评《自成一家与宋诗宗风——兼论唐宋诗之异同》(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250页),等等。
(14)可参见吴学恒、王绶青、刘先照、吴庚舜、禹克坤、胡大浚等人论文,或见之于相关的综述类文章,此处不一一赘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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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鹿风芍
I207.23
A
2095-7238(2017)03-0110-05
10.3969/J.ISSN.2095-7238.2017.03.020
2017-02-27
本文为2016年山东行政学院院级科研课题“古典诗词与中国古代行政文化——以唐宋时代为中心”(YKTD201608)阶段性成果。
王金伟(1984-),男,山东行政学院社会和文化教研部教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与传统文化、诗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