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瑞玲, 王文斌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论汉英名量搭配差异背后的时空特质
——以“piece”的汉译与“群”的英译为例
孟瑞玲, 王文斌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本文立论于汉语的空间性特质与英语的时间性特质(王文斌, 2013a, 2013b),旨在阐释汉英名量搭配的一个显著差异:汉语多个体量词,而英语则多集体量词。本文以量词“piece”的汉译与“群”的英译为例,从词源、句法、语用和认知这四个维度,分别讨论汉语个体量词与英语集体量词所反映的时空特质。本文认为,汉英名量搭配在词源、句法、语用、认知等诸方面的不同,均反映出汉语重空间而英语重时间这一本质性差异。
表量结构;空间性; 时间性
从语言类型学的视角看,汉语一般被视为量词型语言,而英语则属于单复数标记型语言,但汉英均具有对名词所代表的事物进行度量的表量结构(王文斌、毛智慧,2009;毛智慧、王文斌,2012)。汉语中相对固定的表量结构是“数 + 量 + 名”,如“三块砖”、“四条狗”;英语也有相对稳定的“数 + 量 + of + 名”这一表量结构,如“a kennel of dogs”(一群狗)、“a flock of birds”(一群鸟)(王文斌,2008, 2009)。
量词主要用于标明中心名词的特征(Allan,1977:287;Lakoff,1987:91-92;Senft,2000:21)。汉英均具有表示单个事物的个体量词,如“一张纸”、“a piece of paper”;也均具有表示群体事物的集体量词,如“一群人”、“a group of people”。学界(赵世开,1999;王晓玲,2001;王文斌,2009;杨朝春,2009)普遍认为,汉语的个体量词数量多且专用性强,集体量词少而通用性强;英语则恰恰相反,个体量词少且通用性强,集体量词多而专用性强。但是,对于隐匿于汉英名量搭配差异背后的深层动因,学界目前对此鲜有阐释。Humboldt(1999:81-87)指出,语言之间的不同源于民族思维范式之间的差异,因为每一种语言都包含一种独特的世界观。本文认为,任何能够代表某一语言个性特点的特殊现象,总能从该语言的本质特点中找到根据。
通过对比汉英语言对待名词和动词的态度,王文斌(2013a,2013b)提出,汉英语言的本质差异在于汉语的空间性特质与英语的时间性特质,而这种根本性差异主要缘于汉英民族的不同思维方式:汉民族对世界的认知是空间重于时间,而英民族则是时间重于空间。具体而言,汉语在对词的释义和句法组织上,以名词为重心,体现出偏重名物的空间性特质;英语则以动词为重,体现出偏重动作的时间属性。
本文认为,汉语之所以多个体量词,主要是因为汉语的空间性特质;英语之所以多集体量词,主要缘于英语的时间性特质。“piece”是通用性极强的英语个体量词,其汉译可反映汉语个体量词的专用性;“群”是通用性极强的汉语集体量词,其英译可体现出英语集体量词的专用性。根据所描述对象的不同特征,“piece”可译为“块/ 张/ 段/ 条/ 截/ 片”等;“群”可译为“(a) swarm/ school/ leap/ herd/ flock/ run (of)”等。本文拟从词源、句法、语用和认知这四个维度,分别探讨汉语个体量词所反映的空间性特质与英语集体量词所昭示的时间性特质。
据不完全统计,“piece”至少有22个汉语译名,如“(一)点/ 段/ 块/ 条/ 片/ 张”(霍恩比原著、李北达编译,2002;陆谷孙,2007)。下文拟从词源、句法、语用和认知这四个维度,探究汉语个体量词所反映的空间性特质。
2.1 汉语个体量词的词源分析
在“piece”的22个汉语译名中,82%源于名物,18%源于动作。下文将主要以“块”、“张”、“片”①为例,首先从词源维度分别阐释其所蕴含的空间性特质。
“块”是一个会意兼形声字。根据《说文·土部》:“凷,墣也。塊,或从鬼”。本义为“土坷垃”。“凷”在篆文中指土块置于坎中之形,本义为“土块”;由于凷作了偏旁,后来便用异体字“塊”来表示,从土,从鬼(含大头义)会意,鬼也兼表声;如今简化为“块”(谷衍奎,2008:370)。“块”的部件之一“土”是象形字,甲骨文指地上有土块、土堆之形(同上:22);其声旁“鬼”也是象形字,是由大猩猩的形象简化而来的(同上:887)。由此可见,无论“块”的形体如何演变,其名源本质及其以形表意的特性始终未变。
“张”是一个形声字。根据《说文·弓部》:“张,施弓弦也。从弓,長声”。本义为“上紧弓弦”,表示把弦绷在弓上(谷衍奎,2008:522)。“张”的部件之一“弓”是一个象形字,象弓形(同上:47);其声旁“长”也是象形字,象长发老人拄杖之形(同上:88)。由此可见,“张”的动词义是由名物来框定的。
“片”是一个象形字。据《说文·片部》:“片,判木也。从半木”。段玉裁注:“谓一分为二之木”(罗竹风,1986:9021),即“已分剖的木”;其字形由小篆木字的右半部构成(许慎原著、汤可敬撰编,1997:943)。“木”是一个象形字。甲骨文象枝叶、茎干和根俱全的一棵树的形状。据《说文·木部》:“木,冒也,冒地而生”,本义为“树”(谷衍奎,2008:64)。可见,“片”是一个名源量词,其以形表意的特性也十分明显。
以上对“块”、“张”、“片”的词源分析表明,这些个体量词在本源上均指名物。即便是动源量词,也往往由名物来框定其表意范围;即使是会意字、形声字等,若追溯其字源,其象形本质均毋庸置疑。鉴于汉语的多数量词不仅对事物进行计量,还对事物的形状及其离散性进行描述,而这两种特性均是事物空间性的典型表征,王文斌(2013a:172)指出,“量词是汉语以俯瞰空间为个性的一个典型特征”。由于汉语量词的多数成员均为个体量词,而个体量词又是汉语之所以被视为量词型语言的关键因素,本文将上述论断重新表述为:个体量词是汉语以俯瞰空间为个性的一个典型特征。
2.2 汉语个体量词的句法分析
表量结构“数 + 量 + 名”中,无论个体量词所表示的名物数量是多少,量词均无需发生任何形态变化,如:
(1) a. 一张纸;三张纸②b. 一块石头;三块石头
例(1a-b)的个体量词“张”和“块”,并不因其前面数词的变化而改变其形态,所以完整地保持了其起源时的空间性特质。
个体量词和名词之间一般不能加“的”(赵元任,1968/1979:263;朱德熙,1982:51),如:
(2) a. 一张纸;* 一张的纸 b. 一块石头;* 一块的石头
由于不受形态和其他词汇手段的制约,个体量词在表量结构中的语序较为灵活,如:
(3)a. 一张纸;纸一张 b. 一块石头;石头一块
事实上,不仅个体量词在表量结构中的位置相对灵活,汉语的表量结构自先秦以来就有“数 + 量 + 名”和“名 + 数 + 量”这两种语序(郭先珍,1987:8;吴福祥等,2006:390),如:
(4) a.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论语·雍也》) b. 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孟子·告子上》) c.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论语·季氏》) d. 郑子阳令官遗之粟数十秉。(《吕氏春秋·先识》)
还有学者(李宇明,2000;金福芬、陈国华,2002)将上述两种表量结构追溯至商周时期,认为“数 + 量 + 名” 和“名 + 数 + 量”结构最初源于“名 + 数 + 名”这一拷贝结构,如:
(5) a. 羌百羌 (殷墟卜卦) b. 玉十玉 (同上)
例(5a-b)的后一个名词“羌”和“玉”通过复制其前面的同形名词,进而对其计量,这是个体量词的雏形。这一考证可解释名量搭配中普遍存在的语序可逆现象的来源,但仍然无法回答出现这一现象的深层缘由。本文认为,这种语序可逆的句法现象反映了汉语的块状性和离散性等空间性特质。
现代汉语的个体量词不仅大量存在,而且在语言表征上具有强制性,例如:
(6) a. 一张纸;* 一纸 b. 一块石头;* 一石头
例(6a)的“张”和例(6b)的“块”在现代汉语的表量结构中均不可省略。从上文对“张”、“块”等个体量词的词源分析已表明,汉语个体量词在其基因里就带有汉语的空间性特质,而对这类量词在句法表征中的强制性使用,就是对汉语空间性特质的强调。
2.3 汉语个体量词的语用分析
正如上文所言,汉语的大多数个体量词源于名词,而汉语的词类与句法成分却往往是“一对多”的关系,如(数)量词的主要句法功能是修饰名词,但在一定的语境中也可做主语、宾语或谓语(朱德熙,1982:51-52;陆俭明,1991:36-37),如:
(7) 土木堡两张照片,一张是30年代,一张是2000年前后。(主语)
(8) 身份证丢失后,可以交40元急补一张。(宾语)
(9) 他们可在每月单周日的上午在上海音乐厅凭学生证领票,每人一张。(谓语)
例(7-9)的“一张”分别指代③名词“照片”、“身份证”、“票”,并在句中分别担任主语、宾语和谓语。不同于名词,这些(数)量词做主语、宾语、谓语时,需依赖一定的上下文语境。鉴于此,本文尝试从语用维度,对隐匿于上述句法现象背后的深层动因做较为统一的解释。
句法范畴的“名词”(noun)一般对应于语用范畴的“指称”(reference),而句法范畴的“动词”(verb)则主要对应于语用范畴的“陈述”(predication)(Croft,1991)。由于汉语个体量词主要源于名词,而源于名词的个体量词自然带有指称性。正因个体量词与生俱来的指称性,汉语的(数)量词可以指代名词来做主语或宾语。沈家煊(2009,2013)指出,汉语的名词之所以能担任谓语,并不是因为名词具有陈述功能,而是因为谓语具有指称功能。据此,我们可以推断,汉语的(数)量词可担任谓语,也是由于谓语的指称功能,而非(数)量词的陈述功能。由此可见,汉语个体量词具有跟名词类似的属性,可表指称,表实体,这均反映了汉语重名物、重空间的本质性特征。
2.4 汉语个体量词的认知分析
从非量词语言的视角看,汉语的个体量词似乎是一种“多余”成分,因为数词已经对中心名词起计量作用。然而,现代汉语的表量结构却必需使用量词。邵敬敏(2000:35)指出,不同的量词反映了人们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事物的结果,如“一块石头”、“一张纸”,着眼于“石头”、“纸”在人们视觉上所形成的数量。
王文斌(2008,2009)强调,一个量词往往就是人们观察事物的一种视角,而一种视角就是一种意象图式。所谓意象图式,是指人们在感知并体验客观事物时所形成的简单而基本的认知结构,是对意象的图式表征,表现出图式的固定型式(pattern),反复出现于人们的日常认知活动之中(Johnson,1987:29;Ungerer & Schmid,1996:160;Croft & Cruse,2004:44)。汉语是量词型语言,而量词型语言注重的是事物的形状及其离散性(Foley,1997:245)。汉语的大多数个体量词源于名词,且主要用于描摹事物的形状及其离散性,而对事物形状及其离散性的关注即对事物空间性特质的关切。本文认为,汉语个体量词和名词之间的映射关系是空间意象图式,即名词所代表的事物的空间性特征通过量词得以突显,或者说,量词能赋予名词所代表的事物以更加突显的空间性特征。
汉语形状个体量词的大量使用,反映了汉民族倾向于借助形状这一视角来认知事物,如“一张纸”、“一块石头”。“张”所反映的是事物的二维平面属性,而“块”能让人对事物产生三维的立体印象。由于观察事物的视角不同或客观事物本身的多维性所致,人们对同一事物进行描述时也会选取不同的量词,如“一片/ 块/ 张纸”中的量词“片/ 块/ 张”,均借助“纸”的形状对其进行表征。刘顺、刘雪芹(2010:187)指出,汉语个体量词通过对名词所指事物的形象进行暗示,如“块”、“张”等,缩短了言者与名物之间的距离,从而满足人们的心理具象需求,体现出汉民族所擅长的形象思维特质倾向。这一观点无疑切中了问题的要害,但若往深处追问,汉语的空间性才是这类形状个体量词之所以存在的根本动因。这是因为“具象需求”和“形象思维”在本质上就是空间性需求和空间性思维,即对事物形状的心理或思维诉求,就是对事物空间性的关切。
这种通过提取事物形状属性而形成的空间意象图式性视角化一旦形成,并被人们在实践中反复使用,逐渐形成人们的思维定势。认知抽象的无形事物时,人们也倾向于采取形状这一视角,如“一块心病”、“一片繁荣”。抽象事物原本无形,但被形状量词表征之后,该量词所固有的空间义就会投射到抽象事物之上,使无形变有形、抽象变具体,这不仅增加了抽象事物的表现力,还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人们认知抽象事物的难度。事实上,汉语绝大多数个体量词所突显的均是其中心名词的视觉空间属性。即便对于具有明显听觉属性的事物,汉民族也往往选择视觉空间意象模式,如:
(10)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11) 一片笙歌醉里归。(欧阳修,《采桑子·荷花开后西湖好》)
例(10-11)的“蛙声”和“笙歌”均具有明显的声音属性,但诗人均选取“片”这一原本用于描摹事物形状的个体量词来对其进行表征。这并不是因为“蛙声”和“笙歌”具有“片”的形状属性,而是人们习惯于以形表意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倾向性反映了汉民族对空间的偏爱。
据不完全统计,“群”至少有102个英语译名,如“(a) run/ swarm/ flock/ herd/ gaggle/ leap (of)”(赵世开,1999;郭著章,1999)。其中,63%的英语集体量词源于动词或动词性词根,36%源于名词,1%源于其他词类。下文主要以“run”、“flock”、“swarm”④为例,也从词源、句法、语用和认知这四个维度,分别阐释其所蕴含的时间性特质。
3.1 英语集体量词的词源分析
“run”⑤的语义源于两个古英语词:一是“rinnan/ irnan”,意为“to run”(奔跑)、“flow”(流动)、“run together”(一起跑);二是“rnan/ earnan”,意为“ride”(骑)、“run to”(跑向)、“reach”(达到)。这两个古英语词均源于原始印欧语(PIE)的动词性词根“reie-”,意为“to flow”(流动)。可见,“run”直接从动词借用而来。此外,英语还有一些派生于动词的集体量词,如“(a) building/ chattering/ collection (of)”(一群),其词根均是动词,如“build/ chatter/ collect”。
“flock”源于古英语的“flocc”,意为“group of persons”(人群),后来演变为“a number of animals of one kind moving or feeding together”(一起移动或进食的许多同类动物),再后来专指“group of birds”(鸟群)。可见,无论“flock”所描述的群体类型或范围如何变化,均具有“move”(动)这一基本属性。换言之,“flock”以动表意的根本属性始终未变。再来看“swarm”的词源,它源于原始日耳曼语的“swarmaz”,其原始印欧语词根是动词性的“swer-”,意为“to buzz”(使嗡嗡叫)。
从“run”、“flock”、“swarm”的词源来看,这些集体量词在本源上均具有一定的动词性,其以动表意的特征十分明显。即便是源于名词的量词,也往往借助动作来框定其表意范围。这一特征在原始印欧语中也有迹可循:在公元前8世纪,梵文语法学家Sakatayana就发现,梵语的绝大部分名词源于动词或者动词性词根(转引自Sarup,1962:13;Shendge,1997:77;金克木,1996:88-89)。作为印欧语系中的一员,英语自然带有印欧语所固有的属性。实际上,除集体量词外,英语的多数名词均源于动词或动词性词根,如 “development”(发展)源于动词“develop”(发展)、“organization”(组织)源于“organize”(组织)等。由此可见,英语具有以动表意的特质,而对动的重视就是对时间的偏重。
3.2 英语集体量词的句法分析
英语集体量词在表量结构“数 + 量 + of + 名”中往往需根据数词的不同而改变其原有形态,如:
(12)a. a flock of birds (一群鸟) b. two flocks of birds (两群鸟)
(13)a. a swarm of children (一群孩子) b. two swarms of children (两群孩子)
例(12-13)的数词(冠词)由“a”变为“two”时,量词“flock”、“swarm”也由单数形式变为复数形式“flocks”、“swarms”,从而保持了数词和量词在形式上的一致性。此外,表量结构“数 + 量 + of + 名”中的“of”不可省略,如:
(14)a. a flock of birds (一群鸟) b. * a flock birds
(15)a. a swarm of children (一群孩子) b. * a swarm children
由于受形态和词汇手段的制约,英语的“数 + 量 + of + 名”表量结构中各成分的语序相对固定,不能随意变动,如:
(16)a. two flocks of birds (两群鸟) b. * birds of two flocks
(17) a. two swarms of children (两群孩子) b. * children of two swarms
例(16-17)的“数 + 量 + of + 名”结构通过采取词汇手段“of”和量词的形态变化“flocks”、“swarms”,将该结构的诸成分按顺序连接起来,使之具有不可逆的一维线性特征,反映了英民族的时间性思维模式。
英语可数名词可直接用数词来表示数量,如“a bird”(一只鸟)、“three birds”(三只鸟)。然而,表示可数名词的集体概念时,前面就必需使用量词,如“a flock of birds”(一群鸟)、“three flocks of birds”(三群鸟)。换言之,英语集体量词具有句法强制性。根据上文对量词的词源分析已表明,英语集体量词大多是动源量词。对源于动词或动词性词根的集体量词的强调也反映出英语对动性、对时间的睽重。
3.3 英语集体量词的语用分析
英语集体量词只有在“数 + 量 + of + 名”结构之中才具有一定的指称功能。单独的集体量词或数量短语“(数) + 量 + (of)”并不具有指称性,即不能用于指称名词,如:
(18)a. A flock of birds passed overhead.⑥(一群鸟从头顶飞过。) b. *(A)flock (of) passed overhead.
(19)a. A swarm of children ran around. (一群孩子到处跑。) b. * (A) swarm (of) ran around.
例(18a)、(19a)的“a flock of birds”、“a swarm of children”均无法被“(a) flock”或“(a) swarm”指代,所以(18b)、(19b)均无法成立。可见,英语集体量词并无相对独立的指称功能,而指称功能的主要句法实现形式是名词。据此,我们可推断,英语集体量词的弱指称性,源于其弱名词性;弱名词性即弱空间性。事物的时空特质往往此消彼长,弱空间性即强时间性。换言之,集体量词的弱指称性反映了其强时间性。
事实上,英语集体量词在脱离表量结构之后,往往可直接用作动词,如:
(20)Birds of a feather flock together. (鸟以群分,物以类聚。)
(21)Children swarm together.(孩子们聚在一起。)
例(20-21)的“flock”、“swarm”均是地道的动词。换言之,英语集体量词在非表量结构之中时,其动词义依然饱满,而动词的主要语用功能就是对名词进行陈述。可见,集体量词具有跟动词类似的功能,可表动作、表陈述,这均反映了英语的时间性特质。
3.4 英语集体量词的认知分析
英语集体量词多数用于描述事物的动作行为,如“a flock of birds”(一群鸟)、“a swarm of children”(一群孩子)、“a leap of leopards”(一群豹子)、“a run of salmons”(一群鲑鱼)。其中,“flock”指“birds”发出的动作,“swarm”指“children”发出的动作,“leap”指“leopards”发出的动作,“run”指“salmons”发出的动作。对事物动作行为的关注,即对事物时间性特质的关注。本文认为,英语集体量词和名词之间构建的是时间意象图式,即通过提取事物的动作行为等时间性特质对事物进行表征,或者说,集体量词赋予了名词所代表的事物以时间性特征。这种认知模式似乎有些“反常”,因为从人类的一般认知顺序来看,空间较为具体,而时间较为抽象。时间源于空间,因此,人们一般以较为具体的空间来认知较为抽象的时间。然而,英语中的大多集体量词均反映出一种以时间认知空间的思维模式。
英民族的时间意象图式性视角化一旦形成,人们在认知没有动态特征的抽象事物时,也倾向于使用时间意象图式,如“a swarm of messages”(成群的消息)、“a leap of faith”(飞跃的信心)、“a run of luck”(连续的好运)。“messages”、“faith”、“luck”并无动态特征,但“swarm”、“leap”、“run”的使用赋予了其动态特征,使事物由静态变为动态,由抽象变为具体,从而降低了人们认知抽象事物的难度。由此可见,英语大量存在的集体量词所反映的以时间认知空间的模式,更加突显了英民族对时间的青睐。
本文围绕“piece”的汉译与“群”的英译,从词源、句法、语用、认知这四个维度,对汉语个体量词和英语集体量词分别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分析。研究表明:汉英名量搭配差异均可从汉语的空间性与英语的时间性上找到根源。汉语的个体量词多源于名词,而英语的集体量词则多源于动词或动性词根;汉语的个体量词在句法上体现出较为明显的强制性、可逆性等空间性特质,而英语的集体量词在句法表征上则具有强制性、不可逆等一维的线性时间特质;汉语的个体量词在语用上具有指称性,而英语的集体量词则具有陈述性或弱指称性;汉语个体量词反映了汉民族的空间意象图式性视角化认知倾向,而英语集体量词反映出英民族的时间意象图式性视角化认知倾向。
注释:
① 本文作者对“piece”的22个汉语译名均做过考察,发现它们具有类似的词源、句法、语用、认知特点。篇幅所限,本文随机选取其中三个译名来进行系统分析。
② 除标明出处的以外,本文所使用的汉语单语例证均参考了北京大学CCL语料库(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xiandai)。
③ 本文同意陆俭明(1991)的观点,认为(数)量词是用于指代名词的,而非“数 + 量 + 名”的省略形式。
④ 本文作者对“群”的102个英语译名均做过考察,发现它们具有类似的词源、句法、语用、认知特点。篇幅所限,本文随机选取其中三个译名来进行系统分析。
⑤ 除标明出处的以外,关于“run”、“flock”等的词源信息,本文均参考了“词源在线”(http://www.etymonline.com)。
⑥ 除标明出处的以外,本文所使用的英汉双语例证均参考了“英汉双语平行语料库”(http://www.luweixmu.com/ec-corpus/query.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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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patiality of Chinese and the Temporality of English Hidden Behind their Classifier Structures: Taking for Example the Translations ofpieceandqun
MENG Rui-ling, WANG Wen-bin
(National Research Centre for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Grounded on the position that Chinese is of spatiality and English is of temporality(Wang Wenbin, 2013a, 2013b) , this paper aims at illustrating a significant discrepancy between Chinese and English: the former has more individual classifiers, while the latter possesses more collective ones. Taking for example the translations ofpieceandqun, the paper probes into the traits of Chinese and English from the dimensions of etymology, syntax, pragmatics and cognition involving the use of classifiers. The finding shows tha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individual classifiers and English collective ones can basically reflect the spatiality of Chinese and the temporality of English.
classifier structures; spatiality; temporality
10.16482/j.sdwy37-1026.2017-01-003
2016-11-25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语的时间性特质与汉语的空间性特质研究”(项目编号:11BYY018)的阶段性成果。
孟瑞玲(1985-),女,山西忻州人,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博士生。研究方向:英汉语言对比与语言教学。 王文斌(1960-),男,浙江台州人,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英汉语言对比与语言教学、认知语言学、词汇语义学。
H03
A
1002-2643(2017)01-00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