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晓普的爱情诗与同性恋写作

2017-04-11 03:21吴远林
山东外语教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毕晓普爱情诗

吴远林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伊丽莎白·毕晓普的爱情诗与同性恋写作

吴远林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伊丽莎白·毕晓普的爱情诗属于典型的同性恋写作,它与诗人的同性恋意识,乃至她对同性恋文化精神的构建与思考联系在一起。毕晓普对同性情欲的深度描绘,更新了传统爱情诗的审美品级,拓展了现代情感知识谱系,见之于文学写作,是其对主体心灵和生命爱欲的经验呈现,展示了西方现代同性恋在社会历史转型时期那一代人的心灵图式,其“抵抗式”写作逐渐获得一种精神性存在,即对传统异性恋霸权的反叛和对同性恋乌托邦精神的幻想。这种反叛与幻想是摆脱性别奴役,促进社会变革,进而实现爱欲解放的重要力量。

伊丽莎白·毕晓普;爱情诗;同性恋意识;写作;文化精神

1.0 引言

德国作家歌德说过,“同性恋和人类一样古老”。(Müller,1956:187-188)早在古希腊时代,同性恋成为贵族的时尚,具有合法性地位。到了中世纪,由于基督教的专制与迫害,同性恋几乎销声匿迹。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科学的发展,特别是现代医学、性学等学科的进步,一个从伦理、道德、美学、人性、文化的角度重新思考同性恋的时代随之到来。进入20世纪60年代以后,同性恋从幕后走向前台,再次进入公共视野,成为当前备受瞩目的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美国现代著名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1911—1979)正是生活在西方现代同性恋由被怀疑过渡到被接受的历史转型时期,其爱情诗创作不仅成为个人精神意趣的投射,而且逐渐取得一种现代意义,即作为勾连传统的“女同性恋连续体”(Rich,1993:239),其所具备的精神特质成为同性恋文化传承与历史认知的基础,而现代情感谱系的构建实有赖于对此类文本的再审视。

2006年,随着早期作品集《埃德加·爱伦·坡与自动点唱机》(EdgarAllanPoe&TheJuke-Box)的正式出版,毕晓普的“爱情诗”研究掀起一股新的学术热潮,其中有关毕晓普诗歌的同性恋问题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目前,学界已对毕晓普爱情诗的性取向、情感意象、同性欲望和文学审美等诸多问题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讨论。(Dickie,1997;Nickowitz,2006;Ellis,2011;Cleghorn,2012)这些研究立足于诗歌文本,全面梳理了毕晓普爱情诗的生发根源、学脉理路、方法影响等诸多方面,然而几乎未见基于同性恋写作视角的探讨。据毕晓普传记所载,毕晓普一生同性恋人数多达8人,其中较为重要的有同窗好友玛格丽特·米勒(Margaret Miller)、瓦萨校友路易丝·克莱恩(Louise Crane)、巴西情人洛塔·苏亚雷斯(Lota Soares)、生活秘书艾丽斯·梅斯菲赛尔(Alice Methfessel)等。毕晓普的爱情诗写作与她的同性恋意识、同性爱欲的转化与升华,乃至她对同性恋文化精神的构建与思考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且毕晓普在论及自己诗歌创作的成长时,亦将写作能力的获得与同性情欲的拓展联系起来。因此,有必要检视同性恋之于毕晓普爱情诗写作的意义,而不是仅仅从学术理路上探讨毕晓普爱情诗的生发与形成。

2.0 新女性意识与情感谱系的拓展

19世纪下半叶,随着女子学院的兴起,美国中上层阶级的白人女性开始接受高等教育,并且在家庭以外开辟职业生涯。一些经济独立、思想解放的女性,一方面宁可选择保持未婚状态,也不愿因做家庭主妇而被迫放弃自我,另一方面又热衷与其他女性之间形成浓烈的爱情关系,甚至愿意为此献出生命。在女子学院遍布的波士顿地区涌现出一种新的社会现象“波士顿婚姻”,也即一种存在于两位原本尚未结婚的女性之间长期的单配偶关系。她们以一种深刻而激烈的方式维系着彼此的“浪漫友谊”,她们的情感需求只有在同性那里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理解、支持和升华。美国同性恋学者莉莲·费德曼(Faderman,1981:178)将她们称之为“新女性”。

然而,到了20世纪20年代,随着女性解放和女权运动的结束,“新女性”之间有益且无性的婚姻与爱情遭到了广泛的质疑,这种现状的维持和随之而来的近半个世纪的异性恋控制,使得美国社会的性解放和自由运动几乎停滞不前。作为新时代的女性,毕晓普自幼生活在同性文化圈里,从胡桃山中学到瓦萨学院,她很少见到男性的影子,她渴望同性之间的友谊与爱情。1931年,在瓦萨的第二学年,毕晓普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位同性恋人玛格丽特,她身材修长、性格内向,不好表现,却极富幽默感与革新精神,很能领会毕晓普的俏皮与机智,成为毕晓普真正爱着的人。在日记中,毕晓普曾情意浓浓地写道:“玛格丽特是纽约一道清新亮丽的风景,她的出现好比人世间最美妙的笛音。”(Bishop,2006:259)①虽然玛格丽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者,但这不妨碍毕晓普对她炽热而澎湃的爱情。与毕晓普一样,玛格丽特热爱文学和艺术,经常为《瓦萨杂闻》(VassarMiscellanyNews)撰写评论。每当毕晓普创作完一首诗歌,她总是最初也是最忠实的读者,并且时常能够给出创造性的见解,被毕晓普誉为“纽约现代艺术馆的老朋友”。(P259)

在瓦萨学院,同性恋是被禁止的,但同学乃至师生之间隐秘的爱情甚为普遍。不过,就毕晓普而言,她选择同性恋还与她对异性恋家庭和社会的恐惧与反抗分不开。毕晓普自幼失怙,母亲在她5岁时住进精神病院,从此“家”成为她生活的“梦魇”。毕晓普说:“家庭如同‘集中营’——它是人们释放虐待天性的地方。”(P248)早在胡桃山中学读书时,毕晓普就曾创作爱情“喜剧诗”——《我介绍佩内洛普·格温》,表达她对“家”的理解:“这种家庭生活不是我需要的。/我发现它最终走向深度的绝望/我生而表达自我。”(P3)在毕晓普看来,家庭不是幸福的温床,而是痛苦的深渊。为了避免坠入生活的深渊,诗中的主人公佩内洛普拒绝了一位家庭教师的爱情:“瞥见我那可恶的追求者——/他是俊美的德国家庭教师。/但是不!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妻子。”(P4)碰巧的是,在爱上玛格丽特之前,毕晓普也曾拥有一位名叫罗伯特·西弗(Robert Seaver)的追求者,由于同性恋的原因,她断然拒绝了他。毕晓普说:“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永远不会。”(Fountain & Brazeau,1994:68)可见,自情感伊始,毕晓普对异性恋就是抵触与抗拒的。

1934年,大学毕业后,毕晓普只身来到纽约闯荡,纽约是“同性恋创作者的天堂”。(Cooper & Myles,2006:463)当时社会经济萧条、人们生活水平倒退,许多人相信“大萧条”是一整代美国人堕落后所得到的“报应”,于是同性恋者开始受到威胁,甚至有被收容或监禁的危险。作为“新女性”,毕晓普并没有向社会屈从,而是由公开转为地下,继续自己的同性恋生涯。在瓦萨校友路易丝的帮助下,她在格林威治村住了下来。虽然路易丝不从事创作,但她有着准确的理解力、夸张的幽默感和冒险的精神,她立刻吸引了毕晓普。此后,两人开始长达近10年的亲密交往,并于1938年在基维斯特购置了爱巢。基维斯特是当时美国少有的世界性城市,其居民大多来自海外,古巴人、德国人、爱尔兰人和巴哈马人在这里汇聚,他们通情达理,喜欢新鲜事物,同性恋屡禁不止。在基维斯特,毕晓普享受着同性恋生活带来的幸福与乐趣。

在此期间,毕晓普创作了大量的爱情诗,包括《一起醒来真美妙》、《圆月,基维斯特》、《墙在前行年复一年》、《朦胧诗(模糊的爱情诗)》等,表现了异性恋专制下同性恋人的性叛逆和性幻想,反映了西方年轻一代同性恋人在社会历史转型时期心灵成长与发展的轨迹。这些诗歌收录在两卷本的“基维斯特手稿”中,直到近年来才完全出版,其主要原因是其诗歌内容大量地涉及“性”与“爱”,尤其是同性恋之间的性角色、性欲望和性体验等。其中,《一起醒来真美妙》是典型的“欲望诗”。毕晓普诗歌研究专家罗莉·戈登森(Goldensohn,1992:29)认为,诗作中“电线”、“鸟笼”、“暴风雨”等意象在毕晓普爱情诗中反复出现,其意义早已超越“爱的乐趣”,并且,直接指向“人类连结的新方式”。在戈登森看来,这种“连结的新方式”,即同性恋的生活方式。事实上,作为同性恋诗人,毕晓普已然形成一种新的艺术观点,即要求开启新的情感天地,而不是局限于传统爱情诗的框架,其同性欲望的描写在其诗歌中比比皆是,比如“吻”的意象,“有如空气来袭,或闪电转瞬即逝,/我们的吻彼此变幻着,却来不及思索”(P44),“我吻你美丽的脸庞,/你咖啡味道的嘴唇。/昨晚我与你同眠”(P158)等。这些暧昧甚至具有挑逗性的意象,彻底打破了传统爱情诗的认知规范,更新了传统爱情诗的审美品级,拓展了现代情感知识谱系,推动了对爱情诗的重新界定。

由于语法的原因,英语爱情诗的主人公“我”和“你”很难区分性别,所以英国诗人兼批评家詹姆斯·芬顿(Fenton,2006:xxvi)说:“大多数情况下,男子向女子倾诉的爱情诗,也可以用来表达女子对男子,或女子对女子的爱情。”相比之下,毕晓普的爱情诗性身份十分明显,它不仅是诗人个人情感的自然流露,更是同性情欲的深度描绘,她的“新女性”意识,要求重新审视传统异性恋爱情,不仅拓展了曾经被遮蔽的情感经验领域,而且打破了传统价值话语的等级秩序,进而为现代文化特别是现代同性恋文化的构建提供了新的视野。虽然“沉默”与“内敛”一直被视为毕晓普诗歌的审美特性,但随着毕晓普“爱情诗”研究热的兴起,评论家开始重新讨论与评定其文本艺术,并将它与写作主体的爱欲经验联系起来。

3.0 文本生成与爱欲转化

按照阿德里安娜·里奇(Adrienne Rich)的观点,“女同性恋是一种自我欲望的意识,选择自我;它也可以指两名妇女之间最原始的强烈情感,一种遭到普遍敌视、扭曲和负罪的强烈情感。……每一名被女性的活力所驱使,被强劲的妇女所吸引,追求用文学表达生命能量的妇女,都是女同性恋”。(转引自Gilbert,1985:2024-2025)里奇认为,女同性恋能够使女性的想象力活跃,语言表达流畅,洞悉妇女与妇女之间的深刻联系。作为女同性恋诗人,毕晓普的爱情诗是她个人情趣与生命爱欲的重审、转化与升华,对其进行再认识有助于触及诗人讳莫如深的性欲取向,探测诗人与生俱来的情感界限,理解诗人独特隐秘的心灵世界。

1936年12月,毕晓普与路易丝结伴畅游佛罗里达,与北方的寒冷、孤寂相比,毕晓普的“地理迁移”顷刻间唤起她“性的觉醒”(Cleghorn,2012:69),进而帮助她完成性欲的自我发现。在1949至1951年间,毕晓普创作了著名的“同性恋组诗”,包括《哦,呼吸》、《对话》、《雨近清晨》、《每当打电话》。与之前创作的大多数爱情诗相比,这组诗更多关注同性恋人的性冲动,故与其说是爱情诗,毋宁说是激情诗。其中,《哦,呼吸》是当时毕晓普唯一得到出版的描写女性身体欲望的诗,它体现了诗人的性取向。在开篇,诗作展现了一幅完整的女性躯体的画面,“在那可爱、值得赞美的胸脯下面,/沉默、极度厌烦、脉络盲目地布置着”。(Bishop,1983:79)不过,诗人并没有完全将身体物质化,而是间或以“黑发”、“乳房”、“乳头”等意象来揭示其难以捉摸、可望不可即的物质特性。伴随紧促的呼吸声,女体上下不停地跳动着。按照毕晓普传记学者布雷特·米利埃(Millier,1993a:231)的解释,它与诗人的“哮喘疾和喘气”相关。因此,可以说,它暗示了诗的叙述者是女性,而且诗的写作主体和诗性身体都是同性恋。

随着冷战格局的紧张,麦卡锡时代的到来,美国社会对同性恋者的迫害日益加深,艺术家的使命感敦促毕晓普继续思考和表现同性的欲望。据劳埃德·施瓦茨(Schwartz,2012:55)考证,诗作《雨近清晨》是《一起醒来真美妙》的续篇,其无论在主题还是意象上都具有惊人的相似性。不过,相较于《一起醒来真美妙》,诗作《雨近清晨》中性欲的表达含蓄、朦胧得多,诸如“不期而遇的吻”、“不容置疑的手”等意象,明显不及前者来得大胆、激烈。考虑到当时政治、文化的因素,毕晓普不能不也不得不将自我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以隐喻乃至替代的手法,来表达同性的渴望和性的满足。事实上,由于过度的放纵与自由,《一起醒来真美妙》很长时期内束诸高阁,而《哦,呼吸》能得到发表,也只因为“言论的授权,才顺利通过狭窄的甬道”。(Lombardi,1995:33)

在白色恐怖的笼罩下,1951年11月,毕晓普前往巴西旅行,巴西是文化自由与宽容的国度。期间,她顺道拜访了之前在纽约认识的好友洛塔,并与她坠入爱河,从此开始长达16年之久的同居生活。洛塔身出名门,爱好文学,研习建筑和艺术,与毕晓普情投意合、心有灵犀。在巴西,毕晓普度过了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享受着同性恋带来的欢愉。闲暇之时,毕晓普经常在水池边为洛塔洗头发。1952年,她创作《洗发》,十分动情地描述了这一幕,表达了两人感情的甜蜜与温馨。要知道,在同性恋的世界里,诸如梳头、洗发、拥抱、接吻等身体接触是典型的亲昵行为,具有性暗示的意义。1960年,毕晓普发表《雷电冰雹》,以此歌咏她和洛塔的爱情。在诗作中,冰雹的意象具有双重的修辞意义,一方面,雷电和冰雹同时骤下,冰雹在红泥中融化——冷热交互、红白相间——巧妙地承接了文艺复兴时期情诗创作的矛盾修辞传统;另一方面,又将冰雹比作外交官夫人喜爱穿戴的珍珠,当冰雹像珍珠般“死人白”的色泽与“大斋树”(The Lent trees)浪漫凄美的紫红落英并呈时,委婉地表达了诗人的同性恋情,虽然不见容于美国社会,但在巴西粲然盛放。

1960年代,随着美国民权运动和同性恋平权运动的发展与壮大,特别是1969年6月“石墙暴动”后,同性恋开始逐渐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接受。1970年,毕晓普应哈佛大学邀请,出任该校现代诗歌课程讲座教授,并与“柯克兰公寓”(Kirkland House)的管理员艾丽斯相爱,其时芳龄26岁的她成为毕晓普晚年的生活伴侣。1975年,艾丽斯有意求去,毕晓普一时情伤,抚今追昔,谱写《一种艺术》一诗,聊以自慰。这首诗描写了诗人如何被生活所诱惑,最后又被无情地抛弃,重回原先孤立的状态。诗尾的“你”,虽指的是艾丽斯,但也包括洛塔、克莱恩、玛格丽特等令她念念不忘的昔日情人。面对日渐失落的人和事,毕晓普只能将“身临的危机提炼为存之久远的艺术”,并体认到“失落是人一辈子不断学习直面的功课”。(Millier,1993b:243)因此,它呈现的不只是诗人失落频仍的个人生命史,更是人性共通的痴癫与欲求。

从性的觉醒到同性的渴望,从情感的欢愉到爱欲的转化,毕晓普的爱情体认可谓是情与欲、灵与肉的交互,经由身体层面上升为抽象境界,由爱欲之维构建出另一类生命的存在,即作为同性恋之主体的现象化,它是一种古老而又崭新的生命体验形式。正是这种生命的律动与艺术张力的结合促生了毕晓普的爱情诗,它不仅成为诗人个人心智生活的最高体现,而且成为她理解她人、稳定自我的理想平台,其文本艺术逐渐获得一种新的精神意义。如果说,传统爱情诗是传统文人体认爱情的方式,而别具一种超越性的“唯美精神”的话,那么,毕晓普的爱情诗则是现代文人从情感的节律与诗性的形式中获得一种有别于“唯美精神”的“反叛精神”的理解,它是同性恋生命形式的独特创造,与创作者的爱欲经验密不可分。然而,作为一种新的精神形式,它需要文化的孕育与涵泳,并深具历史性。具体到写作中,就是毕晓普对她赖以生存的社会的“抵抗式”精神刻绘与历史诗写。

4.0 写作笔法的培育与精神视域的构建

1933年1月,新创办不久的文学杂志《美国观察者》(TheAmericanSpectator)发表社论,公开谴责史密斯学院和瓦萨学院的“女学生”妄想成为“与男性完全等同的”女性,嘲讽她们的老师为“干瘪的老处女”,感叹“女子气质”正在受教育的女性当中丧失殆尽。(Dreiser et al.,1933:1)他们的理论基础是德国精神病学家理查德·埃宾(Richard von Krafft-Ebing)1886年出版的《性病态心理学》(PsychopathiaSexualis)一书关于性“反常”的学说:同性恋者有着一种“反常的先天外在表现”的感受,且这种性生活怪异的外在表现的基本特色是,“想要得到与自己相反性别的性感”。总之,在《观察者》看来,这种“男子气质的女同性恋”是社会紊乱和性别异常的表征,而女子学院不仅成为同性恋的温床,更是病态与堕落的代名词。

面对《美国观察者》的肆意侮辱与恶意毁谤,1933年2月,毕晓普与瓦萨校友玛丽·麦卡锡(Mary McCarthy)、埃莉诺·克拉克(Eleanor Clark)、缪里尔·鲁凯泽(Muriel Rukeyser)等7人共同组织发起文学杂志《通灵者》(ConSpirito)予以回击。她们不仅驳斥了《观察者》的生物决定论,而且捣毁了男女性别的人为界限,制造了“性别的麻烦”,也即“支撑男性霸权与异性恋常规的自然化和具体化的性别概念”。(Butler,1990:33-34)与此同时,《通灵者》还对学院官方杂志《瓦萨评论》(VassarReview)发起冲击。毕晓普认为,《瓦萨评论》太过“沉闷、守旧”(Brown,1996:21),而《通灵者》的意图在于“撼动学院和埋葬传统杂志”(Bishop,1994:13)。“通灵者”源自音乐术语,强调灵感和即兴创作,而《通灵者》杂志则具有“新颖性”、“实验性”和“先锋性”,它不仅给《瓦萨评论》吹来一阵清新之风,也为《美国观察者》扫去一股污浊之气。按照贝齐·厄基拉(Erkkila,1992:100)的理解,《通灵者》是女性集体合作的“典范”,它成功地参与了与其他女性针对文学领地的“竞争”,且这种竞争不仅为女性文学史的解读提供了多样性,而且形成了关于女性之间差异的表述。毋庸置疑,《通灵者》的创作者们携手缔造了一个完全的女性“互助组”(Bishop,2011:259),有效地抵制了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文学传统,拒绝了强制性异性恋的话语体系,其“抵抗式”写作对学院尤其是女子学院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写给唐纳德·斯坦福(Donald Stanford)的信中,毕晓普说:“虽然《通灵者》在某些方面存在不足,但它对她的创作影响甚巨。”(Bishop,1994:13)鉴于文化的巨变和时代的变迁,毕晓普的“抵抗式”写作或明或暗、时隐时现,其主要策略表现为倒错、扭曲、反讽、含混、隐喻等。其中,“倒错”是毕晓普惯用的写作方法,它体现在《人蛾》、《爱情躺卧入眠》、《失眠》、《交换帽子》等诗作里。1951年,毕晓普创作爱情诗《失眠》,借主人公之口表达她对同性恋的渴望与幻想。或许,只有在失眠的夜晚,墙上的“照衣镜”和月亮照射的“水井”才让爱情成为可能;或许,只有“小心翼翼地裹进蜘蛛网/掉到井底/进入那个倒错的世界”(Bishop,1983:70),爱情才会来到。这里,“倒错”具有深层的文化意蕴。在毕晓普生活的年代,“倒错”已是同性恋的代言,但她对此毫无畏惧,大胆地将其写进诗歌,足见她强烈的反叛意识。正是由于运用了“倒错”的研习体认,毕晓普的诗歌获具一种对传统异性恋爱情的强大的“抵抗”能力。这种能力不仅是一种写作笔法,更是一种精神观视能力。

正当《通灵者》声名鹊起之时,1933年5月,艾略特来到瓦萨学院出席诗剧《力士斯威尼》(SweeneyAgonistes)的首演式,受到大家的热捧。毕晓普作为记者采访了他,并送上一本《通灵者》,得到了他的称许。要知道,20世纪30年代,艾略特、奥登、斯蒂文斯等现代诗人如日中天,他们的诗歌创作成为毕晓普与《通灵者》作者们学习的榜样。不过,就毕晓普而言,斯蒂文斯的影响更大。据毕晓普回忆,斯蒂文斯的诗集《风琴》(Harmonium)是她最喜爱的作品,其华丽的辞藻、巧妙的比喻使得她认识到诗歌修辞的力量,而斯蒂文斯早期的“纯粹诗”,由于对现实的想象性介入,帮助她感受到超越的魅力。正如米利埃(Millier,1993a:51)所言,毕晓普“向往绚丽、热衷想象、偏爱艺术的含混和抽象,其部分源自斯蒂文斯”。可以说,毕晓普的“抵抗式”写作,特别是含混与隐喻的写作方法,深受斯蒂文斯的启发。

在毕晓普的爱情诗中,同性恋的隐喻比比皆是。从早年的《人蛾》到晚年的《克鲁索在英格兰》,毕晓普的同性空间想象,诸如寄宿的学校、封闭的监狱、巨大的鸟笼、孤独的岛屿等,已然成为同性恋话语的重要密码。1972年,毕晓普发表长诗《克鲁索在英格兰》,被誉为“性别越界与性欲结合的诗学典范”。(Diehl,1995:20)有感于笛福笔下克鲁索身陷孤岛的处境,毕晓普决定剔除小说原著中的基督教训诲,依据自己的经验感受重写他的孤岛体验。在诗作中,毕晓普为克鲁索和星期五的奇遇故事增添了新的元素,并将克鲁索对星期五的爱情予以合法化。正如诗中所写,“I wanted to propagate my kind”。(Bishop,1983:165)戈登森(Goldensohn,1992:68-69)认为,毕晓普是想“繁衍自己的后代”,因为她在书信中多次表达过这一愿望。不过,考虑到上下文,毕晓普留恋的是星期五的身体,“多美的景象;他有一具俊美的身躯”(Bishop,1983:166),故它还可以理解为她想“宣扬自己的同类”。在此,毕晓普通过一种含混或者说双关的艺术方法,隐秘地再现了克鲁索与星期五之间复杂、模糊而又充满欲望的情感关系。正是在大力宣扬同类情感的前提下,想象的孤岛透过历史的逆写和艺术的绘制成为欲望的地图,彻底实现了同性恋精神视域的构建。

与大多数具有独创性的诗人一样,毕晓普正是通过对诗歌传统的多方学习和当下语境的多位思考,借由对“爱情”的一种历史性理解,突破从思想观念到形式表达的难关,发展出兼具艺术美感和历史意蕴的文本形式。毕晓普的“抵抗式”写作,不仅能够用“倒错”的方法描绘基于生命内部体验造就的心理图景,还能够对外部社会型构和文化景片予以诗意的反讽和历史的隐喻,进而确立一种新的历史批判维度。这种批判维度是以个体的性取向为基础,以同性的爱欲经验作为自我的本源,并以此建立现代同性恋认同,它不仅消解了男性主义话语,而且突破了异性恋专制主义樊笼,还重塑了同性恋主义文化精神,一种对女性“互助组”的支持,一种对“女性共同体”的期待,一种对女性乌托邦的幻想。

5.0 结语

在20世纪20至70年代,即美国社会“全体向左转”的年代,毕晓普“拒绝出柜”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毕晓普的爱情诗并没有因此遮蔽个人细微隐秘的“同性欲望”,而是从个体层面向历史层面的经验展开,始终坚持对现代同性恋意识的探索与深化,以此形成有别于传统爱情诗的心灵图景。毕晓普关于爱情诗的理解,不仅拓宽了传统爱情诗的经验范围与精神内核,而且建构了新的历史认知与文化想象,展示了同性恋在西方现代社会历史转型时期那一代人的心灵图式。正是在历史性的展开与多重经验的汲取中,毕晓普的同性恋写作以“抵抗式”笔法细致地呈现了另一类生命的体验,一种将同性爱欲、历史拷问与伦理关切相结合的思考,并逐渐获得一种精神性存在,一种对同性恋乌托邦精神的幻想。这种幻想不只是从伦理道德上反叛传统异性恋爱情,更重要的是从性政治意识形态上重新审视现代同性恋认同,激发行动力量,摆脱性别奴役,促进社会变革,进而实现生命爱欲的彻底解放,其所具备的精神特质不仅成为20世纪早期“同性恋共同体”(Griffith,1993:11)精神的延续,也是后期乃至当前同性恋解放运动的基础,因而具有历史的连续性和思想的一致性。毕晓普的诗歌,也因此成为继菲尔德、卡斯坦斯、洛厄尔、杜利特尔和布赖尔之后又一座同性恋文学的高峰,其另类的诗写真切地告诉我们,“被视为另类是什么感觉,而所谓的另类,简而言之,就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Marcus,2002:1)

注释:

① 本文所引诗歌原文均出自Bishop, E.EdgarAllanPoe&TheJuke-Box(2006)。以下出自本书的引文只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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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Bishop, E.EdgarAllanPoe&TheJuke-Box[M].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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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zabeth Bishop’s Love Poems and Lesbian Writing

WU Yuan-lin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Liaocheng University, Liaocheng 252059, China)

Elizabeth Bishop’s love poems, typical examples of lesbian writing, are deeply connected with her lesbian consciousness as well as her thinking and building-up of lesbian spirit. Her detailed description of the same-sex desire not only reforms the aesthetic order of traditional love poems but also expands the pedigree of modern feelings. As far as her literary writing is concerned, it is an embodiment of her inner heart as well as her love experience, representing the lesbian spirit of her generation in the transforming period. Her “resistant writing” is now increasingly obtaining more significance, that is to say, a rebellion to heterosexual hegemony as well as a desire for lesbian utopia, which are indispensable ways to shackle off the sexual enslavement, promote social reformation and eventually realize life liberation.

Elizabeth Bishop; love poems; lesbian consciousness; writing; cultural spirit

10.16482/j.sdwy37-1026.2017-02-010

2016-01-13

吴远林,男,汉族,江西人,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博士后,聊城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英美诗歌。

I106

A

1002-2643(2017)02-007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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