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责任与日常生活
——《菲丝与好东西》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2017-04-11 03:21陈后亮
山东外语教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托德尼采约翰逊

陈后亮

(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伦理责任与日常生活
——《菲丝与好东西》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陈后亮

(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作为约翰逊的处女作,《菲丝与好东西》表达了作者在此后的文学生涯中持续关注的很多基本主题,其中之一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伦理责任问题。在约翰逊看来,无论人们想要追求什么目标,都不能以背弃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伦理责任为代价。小说女主人公菲丝带着关于“好东西”的疑惑不断追问,先后经历十多位代表不同人生观的人物,并对他们各自信奉的伦理价值进行检验,最终才明白真正的“好东西”不在生活之外,恰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只要认真履行好自己的日常伦理责任,在自己的伦理位置上好好生活,就一定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好东西”。

查尔斯·约翰逊;《菲丝与好东西》;伦理批评

1.0 引言

《菲丝与好东西》(FaithandtheGoodThing,1974,下文简称《菲丝》)是当代美国非裔作家查尔斯·约翰逊(Charles Johnson,1948-)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最初很多批评家对《菲丝》的反应都很冷淡,仅有的一些评论也都以批评的声音为主。当时的黑人文坛领袖詹姆斯·鲍德温对这位晚辈尤其不满,批评约翰逊的小说不够“政治化”。鲍德温的批评虽然让约翰逊感到不快,但他也能坦然面对,毕竟前者是他尊敬的前辈,并且他也清楚自己和鲍德温“在美学和思想方面均有巨大差异”。(转引自Ghosh,2004:363)但来自其他评论家的指责就让约翰逊颇不淡定了。他愤愤不平地表示:“当我读到那些关于《菲丝》的书评时,我发现很多评论者根本没读懂它。他们不了解小说中表达的哲学思想,愚蠢地认为一切黑人文学都应该是抗议小说或运用自然主义风格。真是些非常愚蠢的批评家。”(Rowell,1997:546)

自1990年代以来,随着约翰逊的声誉日隆,评论家们对这部小说的看法不再那么狭隘,它在约翰逊的创作生涯中的基础性地位也逐渐得到认可。恰如斯托霍夫(G. Storhoff)所说:“约翰逊在《菲丝》中开启了他在余下的毕生事业中的基本主题。”(Storhoff,2004:26)笔者认为,这个基本主题之一就是人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伦理责任问题。在他后来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主题反复出现。而菲丝这位“伦理探险者”(Johnson,2001:126)①对“什么是好东西”的追问其实也是代表我们每个人对这一问题展开的探索,毕竟我们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心目中的“好东西”。这也正是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解读这部小说的意义所在。

2.0 伦理结的形成:什么是“好东西”?

故事开始于一个凄惨场景:风雨交加的清晨,在一个破败的房屋内,6岁丧父的女主人公菲丝在她18岁生日的当天又失去了母亲莱维蒂娅。母亲去世前留下遗言:“去给自己找一个好东西。”(P14-15)这句话成为困扰菲丝的巨大谜题:母亲所说的“好东西”究竟是什么?

需要指出的是,莱维蒂娅在遗言中对“好东西”的表述是“a good thing”,可以理解成“一个好东西”,比如一件值钱的宝贝、甚至是一个好丈夫等。根据拜尔德(R. Byrd)的观点,在小说出现的1970年代的美国社会,“‘给你找个好东西’或‘我得到了一件好东西’这样的说法就意味着在金钱或物质方面寻找或得到成功”。(Byrd,2005:48)菲丝最初也是这么理解的,不过随着她对这一问题的不断追问,“好东西”却越来越被赋予形而上的意味,“a good thing”渐渐变成“the Good Thing”,即“至善之物”的追问。约翰逊在小说中有意交替使用大写和小写两种英文表述方法,也就使得菲丝的追问兼具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意蕴,极大增加了小说的伦理张力。

从莱维蒂娅的话里我们不难推断,她一定是因为自己始终没有得到所谓的“好东西”而抱恨终身,所以才在临终前嘱托菲丝去找到属于自己的“好东西”。事实上,莱维蒂娅的一生的确是个悲剧。从骨子里是个实用主义者的她偏偏嫁给了最不切实际的托德。虽然家里的生活极为贫困,可是托德依然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整日编造各种虚假美丽的故事来逃避现实。或许莱维蒂娅不想让自己的婚姻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她才给了菲丝最后的告诫。从莱维蒂娅的角度来看,她所说的“好东西”应该就是能够让人生活幸福的某个具体的“依托”——爱人或是财富。不过由于其言语含混,菲丝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她对这个谜题的追问也就构成整部小说的一条清晰“伦理线”(聂珍钊,2014:265),其间每一个与菲丝有接触的重要人物都会给她提供不同答案。尽管他们对菲丝的影响并不都是正面的,却都或多或少启发她朝着最终的答案不断靠近。

2.1 托德的快乐主义人生观

父亲托德是菲丝生命中的第一位伦理启蒙导师。虽然他在菲丝刚6岁时就去世了,却给后者的人生观留下深刻的印迹。如前所述,托德天生是一位乐天派。作为一名黑奴,他虽然在现实生活中时常受到白人欺凌,却总能用各种美丽的谎言为自己寻找安慰。即便别人当面侮辱他的妻女,他也“从不反抗”(P84),甚至“从不发怒”(P85)。在他看来,别人至多可以从外部对他施加一些伤害,却不能伤及他的内心。只要一个人内心足够强大,他就能泰然面对一切不幸。

在别人眼里,托德显然是自欺欺人,但他自己却把这种精神胜利法视为“完美的自我防御机制”,“能够让他打败佐治亚州乃至世界上的任何人”。(P112)托德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惬意地活在谎言中的人。然而现实却总会以残酷方式戳破他自我营造的虚假氛围。他用最浪漫的故事向菲丝讲述男女为何会有情爱,他却得到了最不浪漫的婚姻;他宣称平和的内心让自己无往而不胜,甘愿用最谦卑的言行忍受白人的凌辱,却被几个种族份子用残忍的方式吊死在树上。

托德死后,他的墓碑被镌刻上一行拉丁文小字:“Carpe diem, quam minimum credula postero”(P57),意思是“但求今日乐,不为明天忧”。这句话是对其一生的准确概括,也暗示了托德是古老的伊壁鸠鲁快乐主义哲学的信徒,即把内心持久的平静快乐视为最高伦理价值,而不追求物质和肉体上的纵欲。尽管莱维蒂娅一再警告菲丝不要听信父亲的教导,但她幼小的心灵还是深受父亲影响。她喜欢和父亲一起散步、听故事,从中吸取人生智慧。至少在她成年以前,父亲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都构成了她的基本价值准则。

2.2 林茌的虚无主义人生观

林茌医生是一位相当教条的机械唯物论者,代表着与托德完全相反的人生观。当莱维蒂娅急切地向他询问自己的病情时,他却不容拒绝地讲述起一整套宇宙理论:从数十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到物质的生成和演化、再到生命的由来和消失等。他用一种简单的机械决定论来解释生命存在。在他眼中,一切事物都毫无神秘可言,都可以用科学、理性的方法为之除魅。从表面来看,林茌确如拜尔德(Byrd,2005:30)和斯托霍夫(Storhoff,2004:34)所言,是个坚定的“理性主义者”、“唯物论者”,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纯粹超自然之物的存在。但实际上他也是一名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眼中的世界是一个精神荒原,没有任何意义和美可言,一切事物都只是按照物质变化的自然规律被机械决定了的:“从无生命的物质到软体动物、从虚空到多样化的生命形式,人类的出现就是造化偶然!在我们认识生命、崇拜生命的时候,就必须看到自身只是一个小差错——一个宇宙中的小事件——是上帝开的最大玩笑!是的,是生命对自己的可笑迷恋!”(P53-54)这是一幅多么让人绝望的生命图景!人活着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吗?只是为了传递物质演变链条过程中的一环吗?一切有关真、善和美的生命价值难道只是幻想?林茌的回答当然都是肯定的。难怪当莱维蒂娅问他为什么要活着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去死,只有这一个目的。”(P56)

对菲丝来说,林茌的话并没有带来多大影响,因为她早已从父亲那里接受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伦理。她眼中的世界可不是林茌所说的那样荒凉,而是处处充满美妙的奇迹和神秘的意义;人生也不是单调机械的呼吸过程,而是一场值得品位和追求的伟大冒险。

2.3 沼泽女巫的伦理寓言

有不少论者把《菲丝》看作一部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小说中有不少超现实的人物和情景,而拥有神奇魔法的沼泽女巫是其中最关键的要素。她向菲丝讲述的一则有关“好东西”的寓言,实际上就是以隐喻的方式对菲丝接下来的伦理探险进行了预演。在这则寓言中,一个名叫库吉查古列的人为了破解有关“好东西”的谜题而不惜抛家舍业。他虽然最终知道了答案,却因冒犯神明而遭到惩罚。由于他看到了被绝对禁止的秘密,众神一怒之下要报复全人类。他们把“好东西”永远藏起来,世界从此变得暗淡无光,人类再也无法过上原先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了‘好东西’的世界处处是饥荒和痛苦”。(P46)

这个寓言蕴含着丰富的伦理内涵。按照塞尔泽(L. Selzer)的解读,库吉查古列“象征用理性认识世界的启蒙主义规划”。(Selzer,2009:95)他的悲剧寓示着理性主义的伦理危机,他总把“好东西”设想成某种超越于现实之上的永恒不变的对象,用近乎疯狂的偏执行为去认知它,却不顾及有可能给他人和自己带来的灾难后果,其伦理正当性值得怀疑。妻子伊玛尼曾劝他放弃自己的计划,“和所有人一样不带任何疑问的去爱、工作和死去”(P45),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听劝告。他对妻子的背叛也是对自己的世俗伦理责任的背叛。女巫讲述这个寓言的用意显然在于向菲丝提出警告,既不要把“好东西”当成某种现实之外的、绝对的终极之物去追寻,更不能以背叛自己的伦理责任为代价,不顾及自我行为的伦理后果。

3.0 伦理线的展开:芝加哥探险之旅

为了寻找“好东西”,菲丝在沼泽女巫的指引下只身前往芝加哥。她在芝加哥的经历与德莱塞笔下的嘉莉妹妹有些相似。两人都是涉世不深的天真少女,带着懵懂的愿望,孑然一身飘荡在陌生环境里,并被卷入好几个男人的生活之中。她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有多少危险潜伏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可惜的是,她没有嘉莉妹妹那样幸运,“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错的”。(P70)因此,她在芝加哥的经历实在是一场伦理冒险,不过她所碰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或多或少带给她一些伦理启示,帮助她朝着“好东西”的谜底不断趋近,恐怕这也正是约翰逊在小说中称其为“伦理探险者”的原因。

3.1 柏瑞特的知识伦理观

柏瑞特是菲丝在芝加哥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和菲丝一样,也曾经执着地追问到底什么才是“好东西”。作为普林斯顿大学的一名哲学教授,他在年轻时坚信“一定有一个超乎任何人想象的伟大的好东西”。(P114)世界在他面前呈现为一个巨大的隐喻,他不满足于对其表面的欣赏,而是要探究其背后隐藏的秘密。为此他不断著书立说,但并不满足于探索之路上取得的每一个答案,他总觉得自己距离真正的“好东西”相去甚远。直到有一天,他耗尽了所有的研究热情,对自我的质疑让他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最终被学校开除后,极度落魄的他流浪街头,靠盗窃和抢劫苟延残喘。

柏瑞特的出场时间虽然不多,但他其实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角色。正如利特尔(J. Little)所说:“尽管他的视角有缺陷,却体现了这部小说的某些主题。”(Little,1997:71)他用毕生精力去寻找他心目中的“好东西”,却落得悲惨下场。他以生命为代价完成的《末日之书》也只是一部无字书。表面来看,这预示着对其毕生探索的讽刺,嘲笑他白忙活了一场,但实际上无字书却寓示着柏瑞特的真正发现。正如他的话所表明的,作为至真、至善、至美之物的“好东西”注定不可能被我们完全把握。它的绝对性正在于其不可穷尽性和不可抵达性,而生命的意义便在于不断向之探索和趋近的过程。

更值得注意的是,柏瑞特曾经把“好东西”设想为物质世界背后的某种更真实、更普遍的存在,但当菲丝打开那部无字书时,她从里面看到的却是如此一番景象:

在第一页,她看到父亲正穿过农舍后的一片土褐色田地,地里有一些夏末的雨水汇聚成的水洼溪流,还点缀着一些风向标、青贮仓、侧躺在树荫下的猎狗,远处是小巧的干草库和堆满青草的谷仓,映衬在像水面般宽阔蔚蓝的天空下,翻滚的云朵就像一道道巨大的羽毛状波纹。接着……她看到母亲莱维蒂娅正在工具棚旁的柴堆下劈木头,嘴里哼唱着古老、温情的赞歌,还会编上些新调子……只要她翻看着这本书的硬实书页,她就可以看到农舍,灰白的炊烟从烟囱中飘出,在死气沉沉的冬日里形成烟云。(P120)

多么美妙的一幅田园生活画卷!它象征着早已离她而去的昔日平静生活。这部神奇的《末日之书》向她提供了某种暗示,或许在告诉她,只有平静美好的日常生活才蕴含着真正的“好东西”,不必到世界之外去探寻。不过至少在柏瑞特去世之前,他对菲丝的良苦劝告并未产生实际效果。虽然他一再劝告她:“你所追求的‘好东西’……肯定不是一件东西”(P117),但此时的菲丝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这些话。在生活的压力和诱导下,她已经变成非常虚无的物质主义者。她对“好东西”的理解已经非常具体——“一个舒适的家,有很多衣服,一辆汽车,一个听话、包容的丈夫”。(同上)

3.2 麦克斯韦尔的权力伦理观

正如拜尔德所说,当菲丝遇见麦克斯韦尔时,“她已经不再是追梦人和理想主义者,而是变成了犬儒主义和实用主义者”。(Byrd,2005:47)她已完全忘记了对“好东西”的形而上的追问,麦克斯韦尔就是她要找的“好东西”——“归根结底,好东西就在这儿,体重大约150磅,每月领两张薪水支票,愿意满足她的任何要求。”(P132)虽然他的外貌气质让人作呕,但他能够满足她在物质上的渴望。

和前面几个人物一样,麦克斯韦尔也有自己的一套伦理观念。他是尼采权力意志论的崇拜者,在他所谓的“权力之书图书馆”中收藏的图书大都出自尼采及其门徒之手。尼采把权力意志看作生命力的代名词,认为它是推动万物行为的基本力量。在尼采看来,“生命自身的本质就是去占有、伤害、去对弱者和他人进行征服、是镇压、严酷、强制和收编,用最温和的说法,是剥削”。(尼采,2006:289)生命最根本的欲望就是获取和行使权力,而这也构成人类一切痛苦和愉悦的根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自诩为强者的麦克斯韦尔其实距离尼采描述的超人形象相距甚远。他虽有狼的身形,却长着山羊头和母牛眼,再加上因哮喘导致的病残身躯,怎么看都不像是尼采眼中的超人,而更像是被尼采等同于家畜的奴隶或弱者。更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尼采所说的超人道德规范。他非常自私,连一块钱也不舍得给乞丐;他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能驾驭身边世界;他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要求菲丝“待在女人该待的位置上”(P142),却又极度自卑,无法容忍菲丝在任何地方超过他;他还非常无耻,为了讨好上司,甚至不惜以自己老婆的身体做筹码。

作为尼采的信徒,麦克斯韦尔把权力和伦理价值联系起来,他相信“凡是好的,就是能让人感觉更有力量的”(P124),而当菲丝问他什么是对的时,他又回答:“安全和舒适、处在事物之巅、拥有漂亮的东西、别人的尊重、一点权威——感觉像是个男人,诸如此类。”(P145)其实,麦克斯韦尔所信奉的不过是尼采的超人伦理学在美国中产阶级价值观中的庸俗变体,是否能取得经济上的成功成为区分超人和弱者的标准,权力意志也被化简为赤裸裸的金钱崇拜。实际上,麦克斯韦尔也是个很可笑的人。他在菲丝面前口若悬河,却不知菲丝把他的话全当成“病人肠道里排出的臭气”。(P145)他以超人自居,但在菲丝心目中却不过是个“实在可怜的小丑”。(P137)他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事业升迁,却在婚姻上遭到菲丝的背叛。

不可否认,金钱和权力都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东西,但如果把它们当成唯一值得追求的“好东西”,人生必将误入歧途,存在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当菲丝终于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富足生活之后,她却感到自己和麦克斯韦尔都“像死人一般活着”,“他们的身体还在生长、运动,但灵魂却像石头一般静止了”。(P155)约翰逊用两人之间的这段交易让菲丝、也让读者明白,金钱、权力、以及相伴而生的物质享受和虚荣心,都不能成为生活的最高伦理价值。她对“好东西”的追问还将继续下去。

3.3 琼斯的审美伦理观

与他人相比,琼斯所追求的“好东西”似乎更高尚。他立志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P194),而且宁肯饿死也不愿把艺术降格为谋生的手段。在菲丝眼中,琼斯就是拥有“好东西”的人:“虽然在当前处境下他并没有愉快的理由,但在他画画的时候,却比她在芝加哥见过的任何人都更自由、更愉快。”(P193)即便是被关在监狱里,只要能有艺术陪伴,他也完全感受不到痛苦。艺术对于琼斯来说就如同魔法之于沼泽女巫,或者幻想之于托德,都是让各自从丑陋的现实中变化出美和愉悦的方式。然而琼斯对“好东西”的追求却又是极端自私的,其代价就是超然世外,不履行任何伦理责任。他和菲丝频繁私会,让后者承担自己的生活开支。当菲丝怀孕之后,他又惊慌失措、一走了之。

虽然琼斯给菲丝造成的伤害最深,但他也间接促成了菲丝最终的醒悟。作为她在芝加哥遇到的最后一个男人,琼斯用痛苦和伤害给菲丝的芝加哥探险之旅画上了句号。在琼斯身上,她终于看清楚了他和托德、林茌、柏瑞特以及麦克斯韦尔等人共有的病症:他们总是把某种事物——比如上帝、真理、美、欲望、权力或金钱等——作为终极伦理价值来追逐,却偏偏无法驻足欣赏平凡世界中的美丽风景:“生活犹如音乐而他们却不会舞蹈,或者说不会挪动舞步,只是站在巨大的生活舞台上嗔怪和奚落那些跳舞的人……他们不会从我们生活的虚无中幻化出美。他们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P204)

菲丝终于明白了,人们不幸的根源就在于不会创造、不懂得在世俗平庸的现实生活中生发出意义和价值的魔法。结合约翰逊的创作美学来看,他在此处所说的“创造性”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平凡中的真实”。在他看来,人不应该像托德、柏瑞特和琼斯那样只顾追求自己想要的“好东西”,却逃避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伦理责任,也不能像林茌、提皮斯和麦克斯韦尔那样虚无,把生活的意义还原为某些简单机械的物质运动或本能欲望的满足。通过这些人物的故事,约翰逊“揭示了人们遵循的伦理制度是否合理与个人幸福之间的关系”。(杨革新,2015:87)

4.0 伦理结的解构:“好东西”就在平凡生活中

如前所述,沼泽女巫是整部小说中最有魔幻色彩、也最通晓生活智慧的角色。菲丝与她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处的两次长谈也分别代表着她的伦理探险的起点和终点。菲丝向她表示:“我只想得到关于‘好东西’的唯一真理。”(P231)而在女巫看来,这种不知疲倦、永不满足的追问正是西方科学理性主义的表现,与她所代表的能够化平凡为伟大的神秘魔力完全相反。在一段渗透着反理性主义精神的回答中,女巫表达了她对这种理性主义的批判:

孩子,你就像库吉查古列一样,都是那种忘记了如何唱歌和玩耍的小孩,在黑暗中颤栗而非加入游戏……你就是这样的孩子,当别人全都在歌唱时,你的喉咙却干哑无声。你看明白了吗?在质疑和躁动中最坏的部分并非不安和恐惧,而是麻木;麻木的最坏成分不是迟钝,而是孤独;最可怕的孤独不是缺少朋友,而是与世界缺少亲密和同一。(P233)

在女巫眼中,现代社会的人们正生活在一个理性过度发展的时代里,人们总试图用理性去解释一切,给事物命名、分类、组合、拆解、提取、归纳、综合……直至让世界看上去貌似一览无余、清晰透彻,实则却是把它变得贫瘠丑陋、没有生机。人和世界的关系不再是浑然一体,而是主客二分。世界是我们生活的舞台,我们只需要尽情在舞台中央唱歌、跳舞、游戏,却不应原地不动或试图跳出界外成为旁观者,对那些忘我参与其中的人们说三道四,否则会让人们离生活越来越远。需要指出的是,女巫(或者说约翰逊本人)并非要求人们纵情享乐,成为自私自利的享乐主义者,她的真正意思是要求人们不逃避生活,不能到生活之外去寻找什么“好东西”而放弃自己的伦理责任。林茌、提皮斯和麦克斯韦尔都把生活还原为简单低下的元素——物质、欲望或金钱——从而为不承担自己的伦理责任寻找借口。库吉查古列、托德、柏瑞特和琼斯则相反,他们都试图从生活之外寻找生活的意义或“好东西”,不管它是美妙的故事、绝对的知识还是永恒的美。由于世俗生活在他们看来总含有某种值得鄙夷的成分,他们都选择放弃各自的伦理责任,尤其是他们作为男人应该承担的家庭责任。

女巫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探究得到的答案是: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的途径得到各自对“好东西”的理解。而菲丝也在经历了不同的人生体验、检验了不同类别的“好东西”之后获得彻悟,世界也就以完全不同的样子呈现在她面前:

从窝棚周围的沼泽中随风传来一阵阵小鸟齐声歌唱的声音:吱吱……喳喳……啾啾……咕咕……一只鹪鹩鸟唱了一曲,不知哪个野草丛中传来牛蛙的应和。声音此起彼伏,一声赛过一声响。好像它们都是聪明的哲人,相互比赛欢庆新一天的到来,而此时沉闷的人们还在睡觉,只有那些历经风霜的树林可以听见……她明白了,对一切都明白了。她明白了风是夹杂着露珠的清新,明白了风在吹,鸟儿如利箭般窜向天空,没有意图、没有责任、没有明确的方向。天亮了,温馨的阳光照耀大地。(P235)

在这段话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生活伦理:花开花落,任自圆成;不为昨日累,亦不为明天忧。只要认真履行好自己的日常伦理责任,在自己的伦理位置上好好生活,就一定可以寻找到自己的“好东西”。

注释:

① 所有小说引文都出自同一版本的FaithandtheGoodThing(Johnson, 2001),随文标出页码,不再另外加注。

[1] Byrd, R.CharlesJohnson’sNovels:WritingtheAmericanPalimpsest[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5.

[2] Ghosh, N. From narrow complaint to broad celebration: A conversation with Charles Johnson[J].MELUS, 2004,(3/4):359-378.

[3] Johnson, C.FaithandtheGoodThing[M]. New York: Scribner, 2001.

[4] Little, J.CharlesJohnson’sSpiritualImagination[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1997.

[5] Rowell, C. 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Johnson[J].Callaloo, 1997,(3):531-547.

[6] Selzer, L.CharlesJohnsoninContext[M].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09.

[7] Storhoff, G.UnderstandingCharlesJohnson[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4.

[8] 尼采. 尼采论善恶[M]. 朱泱译. 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

[9] 聂珍钊. 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10] 杨革新. 伦理责任与“生活的乐趣”:海伦·阿尔文的伦理困境[J]. 山东外语教学,2015,(4):80-87.

Ethical Responsibility and Everyday Life:A Literary Ethical Perspective ofFaithandtheGoodThing

CHEN Hou-li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In his debut workFaithandtheGoodThing, Charles Johnson experiments with many fundamental themes that will be his lifelong concerns in the future, one among which is our ethical responsibility in daily life. For Johnson, no matter what they are pursuing, nobody should renounce their ethical responsibility in daily life. In Faith’s inquiry into the secrecy about “the good thing”, she examines different ethics and values held by other characters she encounters in the story. At last, she comes to understand that the good thing lies just in our most ordinary everyday life. If only they perform their daily ethical duties and serve their family well, everybody can find the good thing of their own.

Charles Johnson;FaithandtheGoodThing; ethical criticism

10.16482/j.sdwy37-1026.2017-02-009

2015-12-20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非裔美国作家查尔斯·约翰逊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4CWW022)的阶段性成果。

陈后亮(1979-),男,山东临沂人,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国非裔文学以及文学伦理学批评等研究。

I106

A

1002-2643(2017)02-007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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