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康
由“推敲”谈字句锤炼
“推敲”,是一则耳熟能详的故事。
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载:
(贾)岛字阆仙,范阳人也……当冥搜之际,前有王公贵人,皆不觉。游心万仞,虑入无穷……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曰:“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以“秋风吹渭水”为对,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旦释之。后复乘闲策蹇,访李余幽居,得句云:“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旁观皆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马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
此段文字记载了唐代诗人贾岛苦吟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贾岛为吟出“落叶满长安”的属联而冥思苦想,不觉“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幸得“旦释之”。第二件事是为斟酌“僧推月下门”句用“推”抑或“敲”,贾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冒犯了京兆尹韩退之。这次贾岛未因冒犯而致祸,并获退之“敲字佳”之肯定,享受了与“并辔归”之待遇。
贾岛前后两次不自觉地冲撞位高权重的京兆尹,足见其锤炼字句的痴醉情状,为“吟安一个字”,不知耗费了几多心血!
不只贾岛,李白、杜甫、韦应物、欧阳修和范仲淹都是锤炼字句的典范,并赢得了后人的高度赞赏。
老杜诗“花蕊上蜂须”妙在“上”字。李白诗“清水出芙蓉”妙在“出”字。韦苏州诗“微雨暗深林”更妙在“暗”字。欧阳永叔词“绿杨楼外出秋千”妙在“出”字。(明·何孟春《馀冬诗话》)
欧公《醉翁亭记》:“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一“翼”字,将亭之情、亭之景、亭之形象俱写出,如在目前,可谓妙绝矣……(明·李腾芳《文字法三十五则》)
锤炼字句,我国现代文学大家亦不逊于古人。请看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一段: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文中描写荷叶荷花,选用“泻”“浮”“洗”“笼”等动词,以动写静,形神兼具,勾勒出一幕十分迷人的梦幻一般的情景,用词相当精准。
再看鲁迅《药》的一组句子:
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拴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拴;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文中的动词用得太好了,动词锤炼可谓炉火纯青!若把这些动词换成别的动词,效果会如何?把“嚷”改为“说”,把“抢”和“扯”分别改为“拿”和“取”,把“裹”改为“包”,把“塞”改为“交”,把“抓”改为“拿”,把“捏一捏”改为“数一数”,把“哼着说”改为“低声地说”,如此一改,哪称得上生动、准确、形象呢?
由此观之,字句锤炼得法,字词用得恰当,就如“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一样,着一“闹”字、“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修改须忍痛割爱
修改文章,有如罗丹砍掉巴尔扎克雕像的双手,是一个忍痛割爱的过程。然而,即使再痛苦,文章也得修改。正如俄国作家契诃夫所说:“写作的艺术,其实并不是写的艺术,而是删去写得不好的东西的艺术。”
据说,克雷洛夫写的《杜鹃和公鸡》的草稿原有两百行左右,后来,克雷洛夫对之进行了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修改中注意锤炼字法、句法、章法,最终,《杜鹃和公鸡》只剩下了二十一行。由此可见,克雷洛夫在修改上是怎样煞费苦心、忍痛割爱的!
文章修改,亦为我国历代文人所重视。清代“桐城派”的奠基人、文学家戴名世就有“割爱”之说。
戴名世在《张贡五文集序》中言及他年轻时,在山里遇到一个卖药老者。谈到如何写作,这位老者说:“为文之道,吾赠君两言,曰‘割爱而已。”回到家中,戴名世将其得意之作拿出来一读,果真发现,自认为很多“辞采工丽,议论激越,才气驰骤”的部分,“皆可爱也,则皆可割也”。将“皆可割”的部分忍痛割下来,则他的文章可保存者不到十分之二三了。陆机说:“苟背义而伤道,文虽爱而必捐。”也就是说,文章有不符合道义之处,即使文句再精彩可爱也必须捐弃之。而根据老翁的意思,文章中游离或枝节的部分,即使符合道义,也不可以因为私心爱之而不捐弃。以此观之,老翁之论比陆机更精当。
此后,戴名世即将“割爱”作为修改文章之道。
当代作家中,魏巍堪称“割爱”的典范。在《谁是最可爱的人》初稿中,他选用了二十多个感人事迹,后来,他对初稿进行了反复修改,删去了许多内容,最后只选取了三个事例,分别从革命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国际主义三个方面歌颂志愿军战士。文章改短了,内容精练了,事迹也更感人了。
刘绍棠也是勇于“割爱”的一位作家。他的长篇小说《地火》初稿时有五十万字。当时,许多出版社争着向他索稿,然而,刘绍棠却迟迟没有交稿,他说:“再删一回,争取更少浪费一点国家的纸张、工人的劳动、读者的时间和金钱。”在此后两次大的修改中,他大刀阔斧,忍痛割爱,竟删去了二十万字。
“割爱”,字虽简而意深。“割爱”,可使文章去掉陈词滥调。留下的文字,即使不算字字珠玑,却是精而又精,读之铿锵,吟之有味。
至于如何“割爱”,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评析《左传》的一段话可作参考:“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从文章修改的角度来看:“纷”“孤”“板”“直”“俗”“枯”是写文章容易犯的六种毛病,而“整”“辅”“活”“婉”“雅”“腴”则是克服上述弊病的六种途径,或是通过文章修改所应达到的六种效果。
作文时,我们可以洋洋洒洒、不拘一格,但稿成之后必须“割爱”数遍,大到整段的文字,小到一字一词,能割则割,绝不吝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