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夜

2017-04-11 19:59张文志
幸福家庭 2017年1期
关键词:绿化带母亲

张文志

乡下的一天始于东边山头的第一缕霞光,终于西边山顶的最后一丝晚照。披着霞光出门的人们,在星光升起之际推开家门,然后夜色中亮起了比星光更加繁多的灯光。灯光里人影晃动,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做饭、吃饭、刷碗、谈笑,再打开家门鱼贯而出。于是乡问的路上就多了三三两两游鱼一般悠闲的人。

母亲和我沿着河,从家向山脚的村子逛去。路口矗着几户人家,人家对面河边的绿化带上合抱的柳树疏疏朗朗地站在晚风里,枝叶垂到河面,像不动声色的钓者。树下,本着绿化的原则,应该种一些观赏的花草,可在这里,方寸的土地也不会失去实用性,狭长的河堤上,有序地铺满了葱蒜姜,郁郁葱葱,蓬蓬勃勃,和垂柳俯仰成趣。隔离带像新式的篱笆,圈出这一片小天地,也圈出对面人家的一点小情趣。乡下,无论房子如何新潮、装潢怎样时髦,也不论人们失去土地多久、手艺是否生疏,那种与泥土的亲近和密切却渗透入骨,在楼房夹隙、水泥汀的夹缝中觅得点滴地方调剂一下日常,是自得其乐,也是多年习惯的延续。

走过这几户人家,路就夹在两条河中问了。左边的河窄,被芦苇挤得看不到水面。芦苇那边是宽阔的田野,晚风拂过,忽而一言不发,忽而滔滔不绝,深藏其中的蛙、虫的歌声配合地适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鸣唱时轻时重,无从分辨从何而来,只觉得满天满地击打着夜幕,回声震荡在天与地之间,上演了一场无与伦比的音乐盛会。人置身这天籁,从容缓行,莫名地就有了一點诗意。

一块地里,大棚薄膜已经掀掉,只余竹搭的架子,开始发黄枯萎的叶子中问,藏头埋尾地卧着许多肥硕的大物,像是养猪场的大白猪倾巢而出,埋伏于此。再细看,原来是许多大冬瓜。冬瓜地边上是葡萄棚,薄膜只盖住了上头的一半,连绵成片,像安静的军营,只是夜色中看不见枝头是否还挂着晚收的果实。想起远在外地的妹妹网购了一箱葡萄送到家里,却把老爸吓了一跳:“谁送的刚摘的葡萄?”竟不知道原来就出自家门口。

右边的绿化带,离了人家后,葱蒜姜就变成了自由恣意的各种灌木,不知名称,不曾修剪,高兴了探手伸出隔离带勾人衣服,不高兴了就扭头垂向湖面,像谁得罪了它们。可走不上几米,绿化带突然增宽,立刻有人借机开辟出一块颇有样子的番薯地,夹在两端乱蓬蓬的灌木丛中间,很有点贤惠的当家主妇睥睨懒婆娘的样子。

再走上几步,就是村口,于是往回走。人多了起来,不断有人和母亲打招呼。“吃饭了吗”是乡问大家见面的“必问语”。接下来就聊天气,晚上凉快啊,这个天气最舒爽之类。嘴上搭着话,脚下慢悠悠地并不停歇。这些随口而出的话随意地散在夜风里,没入草丛。碰到很熟悉的,才会相互停下脚步聊上几句——“老大还是老二?”“老大啊。”

“哦,老大近一点啊……”“是啊——你家小孙子呢?”“还在外婆屋里呢。”

碰到熟人多了,母亲停下的次数就多了,有时谁也不急着走,干脆就聊上十来分钟,都是一些我熟悉又陌生了的人和事。添一些邻里无伤大雅的轶事八卦,乡下的夜就充实而欢悦了。

日日如此,但这平淡偶尔也会被打破。原来邻居家的孙子摆周岁宴,父亲去了,我和母亲懒于行走,就在家吃晚饭。谁知道他们夫妻开了三轮车赶来,劈手夺走我们手里的饭碗,“押”着我们前去。到了地方,发现坐的很多也是以前的老邻居,有几个分开后竞有十来年未见,于是欢喜加欢喜,这顿饭不知不觉就吃得久了。告辞出来,早已过了平日散步时问,就谢了主人用车子送的美意,父亲、母亲和我三人慢慢步行回去,左右不过十来分钟。

路上,经过许多人家,还有人坐在房子的过道处纳凉谈天,父亲、母亲一路招呼过去——乡下再大,似乎也就这么些人,谁不认识谁呢,总是走到哪里,攀谈到哪里的。

到了桥头,另一位重操旧业的老邻居的理发店就在边上。我想剪头发,父亲就顺势拐个弯,到他店里去。店里坐了两个熟人,我像小时候一样,老老实实地“阿叔、阿叔”一一喊过去。他们看着我笑,父亲、母亲也笑。

剪完头发,打开钱包,发现没零钱了,于是掏了百元钞票给他。他大为生气:“阿叔给你剪头发什么时候收过钱?”母亲为我帮腔:“你现在开店了,哪里总能白剪。”他翻白眼:“以前不收,难道今日就收了?”我想说以前你生意做得大,又不靠理发挣钱,现在这可是你养家糊口的手艺了。但是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讪讪地放回钱,转口说:“那阿叔,我就不好意思了——从小到大,我的头发几乎都是你剪的哦。”他脸上浮出了笑意,说:“可不是,连你儿子的头发也都是我剃的——我管的是你们一家的脑袋,我的活计多厉害。”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很快扯到别的地方,我的尴尬随之消失。

电视上正在播放关于南海仲裁的新闻报道,三个阿叔和父亲开始热烈地交谈、讨论起来,四个小学文化的老头似乎一下子都成了时事专家。别说,一些见解还真和某些专家不谋而合。谈到激动处,拍案而起,仿佛突然年轻了三四十岁。看着他们一副准备随时披挂上阵的架势,忽然觉得他们是再平凡不过的乡野小民,平时虽忙于计数柴米油盐,内心却自有一番源于生活的朴素的认知和一份对人对事朴实的情感吧。

快十点了,我和母亲要回去了,他们却还意犹未尽,从南海讲到了东海,再到整个天下大势。母亲想叫父亲同回,我挥手示意她不用了——就让这几个热血老年在这样的夜晚酣畅淋漓地激情一回罢。

出来,小广场上的夜摊已经收拾殆尽,周边的灯火熄了大半,星辰悄然垂下沉重的眼睑。夜,在乡下的广阔里不知不觉地变深了。

猜你喜欢
绿化带母亲
最美城市“绿化带”
母亲的债
种子
风景
打招呼
下凹式绿化带优化市政道路排水探究
母亲
悲惨世界
公路绿化带降噪效应及其影响因素研究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