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程
理论探讨
《水浒传》对儒家孝文化的扬弃
王前程
古典小说名著《水浒传》散发着浓郁的儒家孝文化气息,热情歌颂传统的孝顺美德、极力张扬孝子的复仇精神、充分肯定忠孝立身的人生理想,是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水浒传》盛赞儒家孝义思想,与宋元社会崇尚孝道及文艺舞台上大力弘扬孝行孝德有着直接的关联。但《水浒传》作者的过人之处,在于他采取批判吸收的态度,在肯定孝义精神与美德的同时,又坚决摈弃其落后陈腐的观念;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时代的愚忠愚孝,对其祸国殃民的危害性作了深刻的揭露,充分显示了作者非同凡响的思想眼界。
《水浒传》;孝文化;孝义精神;宋元社会;反对愚忠愚孝
《水浒传》所描写的水泊梁山世界,是一处充满刀光剑影和血腥气的绿林江湖世界,在封建统治者眼中,梁山好汉不过是一伙杀人越货的强盗。强盗活跃的江湖世界,似乎与儒家孝文化相隔甚远。然而,凡是读过《水浒传》者,却分明感受到梁山世界多孝子,许多好汉的故事,其实就是孝子行孝的故事。
《水浒传》中的孝子,根据其主要行孝事迹,大体可分三大类:一是孝敬父母者。如携带老母逃亡关西的王进,厚葬父亲史太公的史进,侍奉老母不愿远游的公孙胜,在家务农守着父亲“过活”的宋清,卖酒度日与老父相依为命的王定六,以打鱼为生奉养老母的三阮等;还有许多孝子,如尊重丈人张教头的林冲,礼敬丈人潘公的杨雄、石秀,帮叔叔柴皇城打官司的柴进,入牢送饭呵护主人的燕青等等,亦属于此类,只是所孝敬者非亲生父母。二是为亲人复仇者,如为报母仇而杀四虎的李逵,为报兄仇而杀奸夫淫妇的武松,见老母被辱而枷打白秀英的雷横等;三是立志光宗耀祖者,如要“与祖宗争口气”的将门之后杨志,想“青史上留一个好名”的宋江等。当然,许多孝子如宋江、雷横等人,其孝行是多方面的。
《水浒传》中还有大量没有介绍其家庭背景的好汉,如晁盖、吴用、刘唐、戴宗、鲁达、朱武等等,他们似乎无亲无故,孤身一人,但他们对于孝行孝德十分赞赏与支持,晁盖、吴用等还多次派人下山将孝子们的父母及亲属接上山来奉养,足见晁盖等人亦是孝子。毫无疑问,在作者笔下,梁山好汉们(包括与梁山有关联的好汉)大多野性十足,粗鲁无文,有时甚至嗜杀成性,令人不快,然而绝难看到他们的不孝行为。从一定意义上讲,《水浒传》是为孝子立传,它不仅是对绿林好汉的礼赞,也是对孝子的颂歌。
《水浒传》为何如此青睐孝子呢?这显然与水浒人物生活的时代氛围、水浒故事流传及其成书的历史背景是分不开的。
学术界普遍认为,“孝”起源于原始社会的尊祖敬老,孝文化正式形成于商周时代,春秋末期孔子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其系统化、具体化,使儒家孝文化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汉朝建立之后,确立了“以孝治天下”的国策,逐步形成了孝亲尊老的社会风尚。从六朝至唐末五代,历代王朝对于孝道的推崇虽然不如汉王朝那样积极,但大多数时候并不排斥儒学,加上尊祖敬老是农耕社会各阶层所普遍认可和接受的优良传统,因而孝文化一直畅行于世。
北宋立国不久、天下尚未大定之时,赵匡胤便诏令全国“举孝悌彰闻、德行纯茂者”,确定了两宋王朝以孝化民、推行孝悌教育的基本方针。两宋统治者在倡导孝道、强化孝治思想方面是不遗余力的,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其一,高度重视孝道宣传。宋朝君臣大开讲孝之风,关于“孝”的论述在诏令、奏议、文告中随处可见。宋太宗曾在大臣们面前极力肯定孝道,说:“孝者,人伦至重。”大臣赵昌言则大加称颂:“陛下如此宣谕,乃敦厚风俗之旨也!”①宋太宗还曾对近臣们鼓吹《孝经》的重要性:“《孝经》乃百行之本,朕当自为书之,令勒于碑阴。”②宋仁宗曾“召辅臣于崇政殿西庑观讲《孝经》。”③四朝名臣司马光亦著有《孝经指解》。不仅如此,为了使孝道深入人心,许多名臣雅士还编写了若干通俗读物,如北宋赵普编写了《王氏孝义歌》,邵雍编写了《孝悌歌十章》,南宋赵景纬编写了《训孝文》,真德秀编写了《泉州劝孝文》,等等,有力地推动了民间孝道教化。其二,全面推行老人保护政策。在政治上赋予高龄老人特殊的政治荣誉和社会地位,如赐爵位、授官封等等;在经济上给予老人应有的物质生活关照,如“赐粟帛终身”、“赐衣币”、“免其家徭役”等等;在法律上赋予老人一定的特权,如犯罪减刑、免去死刑等等。其三,表彰孝行孝德。对待行孝的青壮年则实行奖励政策,如在科举考试中,开设“孝悌廉让”、“孝悌力田”等人才选拔科目,且大大放宽了录取名额的限制。在经济上也给予孝子一定补偿,《宋史·孝义传》记录了近百名孝子受到官方旌表的事迹,如郭琮事母恭顺,“有诏旌表门闾,除其徭役”④,李玭“性笃孝”,“诏赐粟帛,令府县安存之。”⑤司法诉讼中往往执行以孝枉法的原则,对报仇杀人的孝子予以免死罪的裁定;与此相反,对不孝之子则实行严惩,凡是詈骂、殴打、告发自己祖父母、父母的人,均被定为“十恶”大罪中的不孝之罪,犯罪者往往处以极刑。这一系列措施有力地保障了孝治国策的推行和孝亲敬老风尚的形成。
梁山起义事件发生于北宋徽宗时期,从北宋末叶至宋末元初大约170年间,正是水浒人物故事广为流传的时期,在孝文化盛行的氛围中,无论是讲说水浒故事的民间艺人,还是听说水浒故事的听众,都会自觉地将孝义思想融入水浒人物的故事里。
宋朝灭亡之后,元蒙入主中原,其俗贵壮贱老,尊老行孝思想要淡薄得多。然而,文化的渗透性是强大的,儒家孝道早已深入人心,正如《元史·孝友传》所说:“元有天下,其教化未必古若也,而民以孝义闻者,盖不乏焉。岂非天理民彝之存于人心者,终不可泯欤!”⑥《孝友传》记载的各类孝子,多达近三百人。著名孝子郭居敬还编辑了《二十四孝》,对历代孝子故事作了一次总结,成为孝文化发展史上的经典之作。元代戏剧创作中,以弘扬孝义精神、讴歌孝子之德为宗旨的贤孝剧大量涌现,“迄今所知的元杂剧中,这类剧目就达39种(含元明阙名杂剧);南戏之中,也有10种之多。”⑦这种浓厚的孝义观念,自然会影响到“水浒戏”的创作倾向。从现存六部元人水浒戏作品看,奉行孝道是梁山世界的价值观之一。《争报恩》借李千娇之口赞扬了梁山好汉的行事原则:“宋江一伙只杀滥官污吏,并不杀孝子节妇,以此天下驰名。”《李逵负荆》、《燕青博鱼》、《黄花峪》等剧本叙述梁山泊历来有“两个节令”,即“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在这两个节日里,梁山好汉放假三天,可以下山自由活动。重阳节敬老赏花,清明节“上坟祭扫”,都与尊老行孝有关,足见梁山好汉对于传统孝文化的强烈认同感。
毋庸置疑,儒家孝文化深刻地影响了元末明初小说《水浒传》的创作倾向,梁山江湖世界多“孝子”同宋元社会崇尚孝道及文艺舞台上大力弘扬孝义精神有着直接的关联。
中国传统孝文化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但其最原初、最核心的内涵乃是家庭伦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孝”字云:“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子承老”说明子女对老人的继承,并承担奉养父母、报答长辈之义务,这也是健全的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本性。孝文化正是从基本的人性出发,强调每一个人在家庭中所应履行的责任和道义,再由家庭伦理层面上升至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层面,强调个人对于国家的奉献。《水浒传》所描写的孝子故事并不脱离传统孝文化的范畴,孝这一传统美德在梁山世界里有着相当集中的表现。
1.事亲之孝
对于一个人事亲尽孝的重要性,早期儒家经典多有论述。《论语·学而》云:“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者也,其为仁之本与!’”在儒学思想家们看来,人类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是“仁”,而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则是“仁”的根本,是“德”的根本,天下教化由此而生。
那么,一个人如何才算是尽孝了呢?第一,奉养父母,为父母提供基本的物质需求。《论语·学而》:“事父母,能竭其力。”《论语·为政》:“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在物质生活上尽力奉养父母,父母有疾病,则拿出钱财为其治病,这是最起码、最基本的责任和义务。第二,孝敬父母,即对父母要真心实意,要从精神上孝敬长辈。《论语·为政》:“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孔子特别强调从精神上侍奉父母,认为对长辈只养不敬,那与畜养牲畜有何区别?孔子还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论语·里仁》),强调在家多陪陪父母,以免父母担忧挂念。第三,顺从父母意愿。《孟子·万章上》:“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论语·学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要尊重父母意愿,不要随意改变父母的主张。第四,礼葬礼祭父母。《论语·为政》:“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父母活着时要孝顺他们,死后要按礼制安葬他们、祭祀他们。
《水浒传》中大量的孝子故事,正是围绕孝养父母亲人展开的。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曾感慨地说:“作《水浒传》者,真是识力过人。某看他一部书,要写一百单八个强盗,却为头推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其实,小说开头第2回接连推出了两个孝子“做门面”。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被太尉高俅所逼,连夜带着六旬老母逃亡关西,一路上饥餐渴饮,鞍马劳顿,老母“心痛病发”。王进借住史太公之家,悉心照料,直至母亲痊愈。为报恩王进收了史太公之子史进为徒,为他传授十八般武艺。学成之后,史进对师父感激不尽,一再挽留王进母子安居史家庄,表示要“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后来史太公染上重病,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史太公死后,“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显然,王进和史进都是作者有意用来“做门面”的孝子形象。
其后,一百多位梁山好汉在小说中逐次登台亮相,而绝大多数好汉身上都较为集中地体现了传统的孝顺之德。第42回在叙述梁山大摆宴席庆贺孝子宋江父子团聚之后,又着重描写了两个孝子回家探母的故事。一个是公孙胜,另一个是李逵。小说写道:“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离家日久,未知如何?”为了“免致老母挂念”,公孙胜辞别众人,千里迢迢踏上了回家“安顿老母”的行程。接着,小说写李逵当众“放声大哭起来”,说:“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于是,李逵也踏上了回乡“取老母”的行程。后来,李逵在途中遇见了拦路打劫的李鬼,性烈如火的李逵不但没有杀李鬼,反而以十两银子相送,原来李鬼谎称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使得李逵误以为李鬼“是个孝顺的人”。小说第51回又写了雷横事奉老母的故事,宋江劝说雷横上山入伙,雷横本有此心,却坚决推辞,原因很简单:“老母年高,不能相从。待小弟送母终年之后,却来相投。”
在核心人物宋江身上,更是集中体现了儒家的孝义思想。第18回介绍宋江:“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作为一百零八好汉的首领,宋江最突出的特点,除了江湖义气,就是“事亲行孝敬”。宋江母亲早丧,唯有父亲在堂。宋江担心自己在外闯祸,便预先让老父假戏真做,“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以免牵连老父。孟子曾将子女惹事危及父母列为“不孝”之一,宋江处心积虑备办出籍“执凭公文”,足见其孝心所在。宋江上梁山落草的历程显得特别曲折,原因就在于其孝心太重。第35回叙述宋江带领众多好汉一起奔赴梁山,路上遇到石勇送来其弟宋清的家书,说老父已亡故,等候哥哥回家安葬,“宋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说罢以头撞墙,哭得死去活来。当众位好汉劝说宋江不要悲伤时,宋江吩咐众好汉自奔梁山,说:“不是我薄情寡意,其实只有这个先父记挂,今已没了,只得星夜赶归去奔丧。”金圣叹一向“独恶宋江”,却在“先父记挂”四字旁批点曰:“这四个字,是纯孝之言。”宋江赶回家,结果发现老父健在。原来宋太公担心他上山落草,做了不忠不孝之人,故而将他骗回家来。接着小说第36回写官府捕得宋江,刺配江州牢城,押送途中被梁山好汉截住,晁盖等人再三热情劝他上山入伙,他却以死相拒,唯老父意志是从:“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长手里乞死。”《水浒传》以细腻深情的笔调将绿林首领宋江塑造成大孝子形象,无疑是对儒家孝文化的充分肯定。
在孝子故事中,作者还精心设置了许多宣扬孝道的言论。如第42回叙述宋江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因老父生育之恩难报,暂离山寨,欲往敝乡,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以尽孝敬,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养生送死,人子之道。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第26回写少年郓哥对武松说:“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颇为感动地说:“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第43回写李逵听李鬼诉说老母无人赡养后,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可见,歌颂孝顺美德、弘扬儒家孝道是《水浒传》的重要主题之一。
2.弗辱之孝
《礼记·祭义》云:“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又说:“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清人孙希旦解释说:“弗辱,谓贤人为诸侯、卿、大夫、士,各保社稷、宗庙、祭祀,不使倾危以辱亲也。”可见,曾子认为一个有人格尊严、有孝心的人,有责任和义务尽力保家平安,不使父母亲人受到侵害、羞辱。《水浒传》盛赞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意志和义举,正是这种孝义思想的体现。
《水浒传》里著名的孝子复仇故事有三个:雷横枷打白秀英,李逵怒杀四虎,武松斗杀西门庆。第51回写雷横看戏因未带银两不能付赏钱而遭到白秀英之父白玉乔辱骂,雷横一怒之下将白玉乔打伤,最终被白秀英之姘夫新任知县拘捕,“将具枷来枷了,押出去号令示众”。雷横的老母赶来一边替雷横解绳索,一边大骂白秀英,不料被监视的白秀英听到,“白秀英大怒,抢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个踉跄。那婆婆却待挣扎,白秀英再赶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顾打。这雷横是个大孝的人,见了母亲吃打,一时怒从心发,扯起枷来,望着白秀英脑盖上打将下来。那一枷梢打个正着,劈开了脑盖,扑地倒了。”雷横失去理性打死人命无疑是有罪的,但其不顾一切护卫老母的行为却是符合儒家孝义精神的,故而同是孝子的朱仝,“见他孝道”,便私自放走了他。明万历袁无涯刻本《水浒传》第51回回评充分肯定了雷横护母的行为:“雷横枷打白秀英,真是不忍辱其亲者,此为大孝,何愧圣贤!”明万历容与堂刻本《水浒传》针对朱仝顶替雷横吃官司的行为亦作眉批赞扬道:“朱仝真孝子,真圣人,真菩萨,真佛!”
第43回写李逵千里迢迢回沂水县百丈村家中接老娘,在背着老娘赶往梁山途中,因老娘口渴难耐,李逵寻水而去。不料寻得饮水回来,老娘已被老虎吃掉。李逵“心头火起”,不顾一切将四只老虎一一杀死,“却来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庵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金圣叹评点道:“写得生尽其爱,养尽其劳,葬尽其诚,哭尽其哀,真正仁人孝子!”李卓吾亦评曰:“李大哥杀死四虎,不特勇猛过人,亦是纯孝格天地,至诚感鬼神。”
小说描写武松的复仇故事,用力最多,文字极其细腻,描写也极富感情。首先反复交代了武松与武大郎的兄弟情深。第23回写武松在外避难一年有余,思念兄长心切,一再向宋江诉说“要回乡去寻哥哥”,“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常言道:长兄比父。武松深深思念长兄,其孝悌之心可见。第24回写武松在阳谷县做都头,意外与武大郎相见,惊喜万分,情深意切。之后武松向知县提出搬到兄长家中居住,可以朝夕相处彼此照应,知县一听,立即赞赏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其理正当。”接着第25回写潘金莲、西门庆、王婆一伙不仁不义,趁武松出门公干期间将武大郎残忍毒杀,第26回写武松查明真相之后,将潘金莲拖到武大郎灵前跪下,愤然说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一个孝子的爱恨情仇被作者写得如此悲壮,动人心弦,充分显示了作者对于孝道的肯定。
抛开李逵杀虎故事不论,雷横打死白秀英,武松杀死潘金莲、西门庆,朱仝私放雷横,其行为均严重触犯了刑法,尤其是雷横枷劈白秀英脑盖、武松刀剜潘金莲五脏的情节,颇为血腥与残忍,但在小说中,孝德往往重于法令,孝子们的犯法行为让人同情,甚至得到了官府的宽宥。雷横带着老母逃到梁山,郓城县衙并未认真追凶;朱仝私放死刑犯,济州府仅判刺配沧州,还被沧州知府留在身边“听候使唤”;武松被押送东平府,阳谷县人以酒食银两相送,东平府尹陈文昭“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便把武松卷宗“改得轻了”,最终仅判了个“迭配孟州牢城”。可见,在作者眼中,孝子为亲人报仇雪恨合情合理,其孝义精神可尊可敬。
《水浒传》这种极力张扬孝子复仇精神、以孝枉法的倾向,在宋代历史上亦不乏实例。《宋史·刑法二》记载:“仁宗时,单州民刘玉父为王德殴死,德更赦,玉私杀德以复父仇。帝义之,决杖、编管。元丰元年,青州民王赟父为人殴死,赟幼,未能复仇。几冠,刺仇,断肢、首祭父墓,自首。论当斩。帝以杀仇祭父,又自归罪,其情可矜,诏贷死,刺配邻州。”足见《水浒传》设计武松等孝子复仇的感人故事,确实是具有深厚现实基础的。
3.事君立身之孝
儒家孝悌思想固然属于家庭伦理,但从未离开社会政治。《论语·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孟子·滕文公下》:“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孟子·告子下》:“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在孔孟看来,孝悌是个人道德的根本,也是社会政治的根本,在家为孝子,从政必敬长慈下,推行先王之道,政治就会清明,社会就会和谐,尧舜时代天下大治,其治国之策,唯“孝悌而已”。可见,儒家孝悌观实为政治伦理观,其最终落脚点是“以孝治天下”,强调个人对于国家应尽的职责。
那么,如何做才能为国家尽职尽责呢?这便是移孝作忠,忠孝立身。《论语·阳货》:“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孝经·广扬名章》:“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孝经·开宗明义章》:“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将侍奉父母之孝心移至事君上,做忠臣良将,努力协助君王治国平天下,这样做不但可以使个人青史留名,还可以显扬父母、光耀门庭,如此才算是尽到了“立身行道”之责。
这种移孝作忠、忠孝立身、扬名显亲的思想,对于后世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梁山江湖世界亦不例外。《水浒传》肯定忠孝立身的思想倾向是十分明显的,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梁山集团的终极目标是“忠义报国”。小说第71回叙述一百八人齐聚梁山后,“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堂前柱上,立朱红牌二面,各有金书七个字,道是:‘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宋江诵念的聚义誓词是“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水浒传》最初刻本直题《忠义水浒传》或《忠义传》,而“忠义”一词在小说中出现146次,“忠义报国”、“尽忠报国”、“竭力报国”、“赤心报国”、“替天行道”等词语出现了72次,无不明确地传达了梁山义军的终极理想。在“忠义报国”这个终极理想的引导下,一百八人最终主动寻求招安,成为宋王朝的忠臣良将,外驱强敌,内镇“草寇”,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第二,梁山好汉大多具有浓厚的功名思想。在作者笔下,“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梁山好汉们普遍有着浓厚的忠孝观念和家国情怀。第12回写杨令公之孙杨志思量道:“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第32回写宋江劝武松说:“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第82回写张叔夜向宿元景介绍梁山好汉说:“这一般人,非在礼物轻重,要图忠义报国,扬名后代……与朝廷建功立业。”“建功立业”、“与国家出力”之类的话语在作品中出现了71次,而且大多出自梁山好汉之口。这种为国家建功立业、以求青史留名的思想与《孝经》所言“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的孝义观完全一致。
第三,将宋江改造成忠臣孝子的典型。作为一百八人的首领,宋江形象的塑造最能体现作品的思想倾向。历史上宋江的身份和性情如何,不得而知。但宋元史籍称之为“剧盗”,说他统领三十六人,“横行河朔”,“猖獗淮甸”;南宋龚开作《宋江三十六人画赞》,在赞词中称宋江“狂卓”;元初陈泰作《江南曲序》,说宋江“勇悍狂侠”。由此可知历史人物宋江性情之强悍狂暴,乃典型的绿林豪强。成书于宋末元初的讲史话本《大宋宣和遗事》,依旧保留了宋江绿林强徒的风貌,写他撞见阎婆惜与吴伟通奸,便“怒发冲冠”,将两人一并杀死,之后在墙壁上题写了四句诗:“杀了阎婆惜,寰中显姓名。要捉凶身者,梁山泊上寻。”一副敢做敢当、敢同官府对抗的气派。元人水浒戏的舞台上,宋江个性仍然以“狂侠”风格为主。而到了《水浒传》中,宋江形象明显被文人士大夫化。他出身小地主家庭,“自幼学儒”,“曾攻经史”,颇能写诗填词,知识分子气质十分鲜明。而儒家文化的教育使他从小就养成了浓厚的忠孝思想,满脑子尽忠报国、青史留名的念头。可惜他仕途不得志,几经曲折,严守父命、始终不愿落草为寇的孝子被逼上了梁山。然而,他生怕别人骂他“乱臣贼子”、“不忠不孝”,因而再三声明自己上梁山只是“无处容身,暂占水泊,权时避乱”而已,而一遇到朝廷官员便迫不及待地向他们表白忠心,请求招安。如见宿太尉说:“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59回);见酆美说:“只要归顺朝廷,与国家出力”(77回);见韩存保说:“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79回)……正是基于对国家的一片忠孝之心,宋江上山后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朝廷招安创造条件:他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忠义堂上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他占据梁山水泊,却从未打算图王称霸;他时常率部攻城掠地、剿杀贪官污吏,目的是为朝廷除奸,为国家尽忠尽孝,是“替天行道”的内容。小说第71回写一百八将齐聚梁山之后,宋江大办菊花会,当众作《满江红》一词,词的下阕云:“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国安民。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一个典型的文人士大夫与忠臣孝子形象,与历史上“勇悍狂侠”的宋江颇具差异。毫无疑问,作者通过对宋江形象的改塑,大大突显了儒家忠孝思想。
《水浒传》将孝养父母、尊亲护亲、立身扬名等孝行视为一种传统美德与民族精神,并把这种美德与民族精神赋予其笔下的英雄好汉。但儒家孝文化既有精华亦有糟粕,这些糟粕对于后世亦产生了许多消极的影响。《水浒传》作者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对传统孝道不是盲从照搬,而是有所取舍,歌颂、弘扬其进步思想,摈弃、批判其陈腐观念。
1.淡薄官禄与无视无后
《孟子·离娄上》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虽然未说明“三不孝”的具体内容,但强调了“无后”为最大的不孝。东汉经学家赵岐注疏《孟子》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孟子之言论尤其是赵岐的阐释对于后世的负面影响极大,比如通过“禄仕”途径养亲行孝的观念使得大批封建官员看重官场俸禄,甚至以卑劣手段来巧取豪夺以增加个人财富;而“不娶无子”为最大不孝的观念导致社会重男轻女的现象非常突出,直至今天在许多人的思想意识中仍难以消除其恶劣影响。
《水浒传》所描述的好汉故事与这种陈腐落后的孝观念多有冲突,除了第一条“不孝”观为梁山世界所接受外,其余两条“不孝”观均不被认同。不做官不吃官府俸禄导致家贫,固然不利于孝养父母,但不求荣华富贵、自甘清贫、陪着亲人过一种粗茶淡饭的生活亦不失为一种理性的选择。首先,这样的选择谈不上“不孝”,因为尽管生活清苦,但闲适自在,与亲人朝夕相伴,可以获得精神上的快乐,与孔子不看重物质奉养、强调精神孝敬父母的行孝观相符。其次,不求仕进、舍弃俸禄可以获得家庭平安,客观上有利于孝子行孝,因为在老子看来,“功成名遂身退”是一种理智的人生选择,如果贪恋荣华富贵就会招致灾祸,危及亲人。
尽管孔子强调重在从精神上孝养亲人,而老子强调不要贪恋荣华富贵,但二者在淡薄官禄上是相通的。《水浒传》将孔子和老子的思想结合在一起,充分肯定了这种不求富贵但求平淡的思想意识。《水浒传》最后一一交代了幸存下来的近三十名梁山好汉不同的人生选择和结局,实质上是从正反两个方面否定了“禄仕”孝亲的观念。梁山义军北征辽国获胜之后,公孙胜辞别了众好汉,“便归山中从师学道,侍奉老母,以终天年”。南征方腊离开杭州之际,燕青留书辞别宋江、卢俊义,表示“情愿自将官诰纳,不求富贵不求荣。身边自有君王赦,淡饭黄齑过此身”,从此做一“闲人”去了。接着写义军行至郓城县,戴宗也表示“情愿纳下官诰,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便出家而去。又有阮小七被奸臣诬告,削去了其官诰,阮小七“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柴进“纳还官诰,求闲为农”。李应“缴纳官诰,复还故乡独龙冈村中过活”。此外,宋清、杜兴、邹润、蔡庆、蒋敬、朱武、樊瑞、穆春、杨林、裴宣、乐和等,或回乡为民,或云游出家,或坐地经商,或挂职赋闲。这些隐退林间乡村的好汉,“不为禄仕”,不求荣华富贵,自甘清贫,在家奉养父母,不失为孝子,独身过活,“倶得善终”。相反,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等人衣锦还乡,走马赴任,做了朝廷命官,结果或被奸臣陷害,惨遭毒杀,或担心被辱,自缢身亡,落得个悲凉凄怆的悲剧结局。作者不无感慨地赋诗道:“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早知鸩药埋黄壤,学取鸱夷泛钓船。”既宣扬了道家退隐避祸的思想,也从客观上批判了封建社会中“禄仕”孝亲的虚妄。
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更是一种极不合情理的陈腐观念:首先,在人类社会中,一个男人是否该结婚成家,既要看他生活的环境与条件,也要看他是否有结婚成家的意愿,不愿意或环境不允许结婚,不能视为不孝行为;其次,结婚之后生男生女是一种自然规律,认定儿子才有资格延续香火是父权社会遗留下来的落后的男女不平等思想;再次,结婚生育应着眼于整个人类的延续与发展,将个人家族的“传宗接代”视为唯一要义,是一种极其狭隘的心理。从中国两千多年来的社会发展史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是导致男女比例失调、人口膨胀、社会财富匮乏等负面现象发生的重要因素。而在《水浒传》中,好汉们无不尽力履行子女奉养父母、孝敬亲人的责任与义务,却无视“娶妻生子”这一最大的“孝行”。这不仅仅由于江湖险恶环境不容许他们存有结婚生子之念,更因为梁山世界奉行“独身主义”。除了朱仝、花荣、宋清等极少数人有家口外,其他绝大多数好汉包括宋江、吴用等主要首领在内,都是地地道道的独身主义者,他们秉持“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念:兄之父母即是弟之父母,弟之子女即是兄之子女。多数好汉最终以孤身一人走完人生之路,并无后人继宗延祀,而《水浒传》作者却以孝子来看待他们,这显然是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孝子观的摈弃。
2.反对愚孝愚忠
《论语·学而》记孔子弟子子夏说:“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即孝敬父母要尽心竭力,侍奉君王要有奉献精神。显然,“竭其力”、“致其身”含有顺从父母、君王之意,而一旦顺从父母君王失度,就必然产生愚孝、愚忠问题。不可否认,儒家孝文化中有谏诤原则。《孝经·谏诤章》记曾子请教孔子:“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意思是曲意顺从父亲错误的命令,能称做“孝”吗?孔子回答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孔子认为,做子、臣的应坚持正义原则,决不盲目顺从父君之意志,父、君有过错,向其谏诤完全合乎孝道,不谏诤则使父、君陷于不义而有失孝道。
然而,如果父、君拒绝子、臣的谏诤,那么子、臣又该如何做才能合乎孝道呢?孔子对此亦作了规范:“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里仁》)所谓“几谏”,即委婉、轻微地劝谏。孔子的观点很明确:父母有错,要委婉劝谏;当父母不愿听从劝谏时,还是要恭恭敬敬,而不要违背、触犯父母,即使再忧愁烦恼,也不要心生怨恨。曾子亦毫无保留地继承了孔子谏而不违的思想:“从而不谏,非孝也;谏而不从,亦非孝也。”(《大戴礼记·曾子事父母》)换句话说,无论父母的想法、做法有多么荒唐和不近情理,做子女的只能劝谏而不可违犯,否则即为不孝。由此可见,儒家孝文化中,顺从原则大于谏诤原则。当子女遭遇昏庸、固执的父母时,顺从原则之下的谏诤非但毫无意义,还会导致父母错上加错,最终必将伤害子女,危害家庭。这便是愚孝。
而儒家自提倡孝道伊始,就自觉将孝悌与维护封建统治挂钩。《论语·学而》云:“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者,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礼记·祭义》亦云:“事君不忠,非孝也。”认为孝悌者不会犯上作乱,事君不忠非孝子,犯上作乱乃大逆不孝的行为。可见,儒家弘扬孝道的一个重要意图,就是抑制和消除人们犯上作乱的动机,为社会政治服务。这种忠孝合一的思想,固然是为了求得天下安定、社会和谐,但对于封建专制统治十分有利,极易被封建统治者充分利用,历代君王大力推行“以孝治国”的国策,无非是要天下臣民移孝做忠,以国为家,认君为父,做逆来顺受的忠臣孝子,服从君王之命,从而实现其专制统治的长久。
本来,儒家孝文化也强调君王行孝道,如《孝经·天子章》指出:“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即德惠天下、善待礼遇百姓,为“天子之孝”。《礼记·祭义》亦指出:“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劳,大孝不匮。……博施、备物,可谓不匮也。”孙希旦诠释云:“不匮,言其所及者远,而所致者大也。……博施,谓德教加于四海,刑于百姓。备物,谓天地之间,可荐者无不咸在,人君之孝也。”但是,在中国两三千年的封建社会里,除了极少数有道德、有胸怀、有眼光的君王善待臣民外,绝大多数君王从来不受儒家孝文化教义的约束,所谓“天子之孝”不过是一纸空文,他们不但不履行德惠天下之义务,反而将天下视为私有财产,将广大臣民视为草芥粪土,强制其行孝尽忠,一旦臣民出现异端思想和犯上行为,就扣上“不孝不忠”的罪名对其予以最严厉的惩处,杀人夺命,株连亲族,无所不用其极。至此,孝道早已变成了封建专制统治的思想工具。孝忠于这种毫无孝义之心的残暴君王,即是典型的愚忠,不但使自身及其家庭亲人遭受戕害,还会导致祸国殃民的惨祸,甚至危及整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
《水浒传》旗帜鲜明地反对愚忠愚孝,对忠孝合一、以维护专制统治为宗旨的封建忠孝观的正义性提出了强烈的质疑。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生动描写了道君皇帝的“不孝”。
尽管小说“为尊者讳”,对道君皇帝(宋徽宗)作了不少赞美之词,但无法掩饰其败国败家的昏君暴君形象。小说第2回介绍说:“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见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是一个典型的吃喝玩乐的皇子,这样的人君临天下,天下岂能兴旺?果然,端王继位天子之后,不知惠泽天下百姓的“大孝”为何物,整天悠闲玩乐,沉迷酒色,甚至私养名妓,以致奸邪当道,朝政黑暗,民不聊生,盗贼四起,外敌侵凌,边关告急,国家风雨飘摇。这个败国败家的享乐天子还和四大奸臣沆瀣一气,压制打击抗战派,阴谋残害有功之臣。第89回写宋江义军剿灭辽国之际,“蔡京、童贯、高俅、杨戬,俱各受了辽国贿赂,于天子前极力保奏此事,准其投降,休兵罢战”,致使宋江义军前功尽弃,辽国死灰复燃。第100回写功勋卓著的宋江、卢俊义等人被毒杀后,“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看,权奸们贪赃枉法,打击异己,陷害忠良,以致天下大乱,民族衰微,其根源在哪里?不就是始终与奸臣们穿一条裤子的道君天子吗?小说叙事极富艺术策略,越是说天子“至圣至明”、“暂时昏昧”,就越显得滑稽可笑,就越使读者痛恨天子,从而将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重要问题呈献于广大读者面前:孝忠于这样一个孝德不存、卑劣伪善、败国败家的昏君暴君,其意义何在?
其二,充分肯定了梁山好汉的反抗精神。
封建时代的忠孝观是叫人们做安分守己的顺民,做逆来顺受的忠臣孝子,但在梁山世界里,敢于铤而走险、敢于忤逆犯上的抗暴精神却普遍存在。林冲杀死高太尉的爪牙反上梁山,鲁智深行刺作恶多端的贺太守,武松向陷害他的上司张都监复仇,晁盖、吴用抗击官军的追捕,等等,无不显露了有别于封建顺民的异样气息。作者还让梁山好汉们口出“狂言”,如第39回写朱贵说:“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第42回写李逵说:“便造反,怕怎地!……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第75回又写李逵道:“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尽管这类“狂言”含有插科打诨成分,但也深刻地反映了梁山好汉有悖于忠臣孝子的反叛精神。
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充满热情地歌颂了以李逵为代表的梁山好汉死后向最高统治者复仇的意志。第100回写道:“上皇点头下阶。忽见宋江背后转过李逵,手搦双斧,厉声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听信四个贼臣挑拨,屈坏了我们性命?今日既见,正好报仇!’黑旋风说罢,轮起双斧,迳奔上皇。天子吃这一惊,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虽然是叙述虚幻梦境,但写李逵挥舞双斧向昏君砍去,并将其吓出一身冷汗,不能不说是一种大不敬的举动,也深刻表现了作家对于封建愚忠思想的唾弃。
其三,深刻揭露了封建忠孝观的冷酷无情及其严重危害性。
历史进入秦汉以后,已经沦为政治工具的儒家忠孝观,从不对最高统治者进行道德约束,只一味强调臣子尽忠尽孝,并且逐步形成了律令条规,所谓“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是也。这就注定了宋江等人的悲剧结局。小说中的宋江形象是以历史人物岳飞为原型,其特征与《宋史·岳飞传》所载如出一辙:一是书生气较强,封建忠孝思想极浓厚。岳飞“览经史”,“恂恂如书生”,宋江“自幼学儒”、“曾攻经史”;岳飞“至孝”,背刺“尽忠报国”四个大字,宋江“大孝”,口口声声要“尽忠报国”。二是武略超群,军纪严明。岳飞带兵有方,屡建奇功,宋江亦擅长军事,攻州略府,无所不克;岳飞治军严厉,军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宋江义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三是礼贤下士,有仁有义。岳飞“好贤礼士”,宋江“待士有声名”;岳飞育孤抚弱,“凡有颁犒,均给军吏”,宋江“疏财仗义”,“济人贫苦”。四是愚忠愚孝惨遭冤杀。明知朝廷刻意陷害,满脑子忠孝思想的岳飞和宋江皆采取束手就擒的方式,毅然赴死。岳飞被捕时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宋江喝下朝廷药酒后说:“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大宋宣和遗事》中,宋江以喜剧为结局,而《水浒传》却改为惨遭毒杀的悲剧,而且对宋江等人的冤死场景作了浓墨重彩的渲染,令读者感伤愤恨不已,其用意很明显,就是为宋朝历史上岳飞等忠臣良将抱不平,强烈抨击封建忠孝观的冷酷无情。
在此基础上,作者生动地揭示了我们民族历史悲剧的根源,深刻展现了封建愚忠思想的巨大危害性。《宋史·岳飞传》论曰:“(岳飞)真有诸葛孔明之风,而卒死于秦桧之手。盖飞与桧势不两立,使飞得志,则金仇可复,宋耻可雪;桧得志,则飞有死而已。昔刘宋杀檀道济,道济下狱,瞋目曰:‘自毁汝万里长城!’高宗忍自弃其中原,故忍杀飞,呜呼冤哉!呜呼怨哉!”宋高宗、秦桧杀掉岳飞等抗金名将,实为自毁长城的愚蠢行径,南宋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始终未能摆脱被动挨打的局面,最终亡于蒙元铁蹄之下。在《水浒传》中,梁山义军实为北宋王朝的中流砥柱,外抗辽国,内平方腊,建立了盖世功勋,然而最终惨遭肢解,宋江等人亦被毒杀。作者用诗感慨道:“奸邪误国太无情,火烈擎天白玉茎。他日三边如有警,更凭何将统雄兵!”昏君、奸臣狼狈为奸,毁掉宋江这类擎天柱之后结果又将如何呢?北宋末年徽宗父子遭逢靖康之难的耻辱历史作了很好的回答:除了身败国灭,别无选择。小说在对宋元历史的无限感慨中,深刻地暴露了封建忠孝观的巨大危害性。
总之,《水浒传》不愧为一部具有巨大思想价值的巨著,作者对于深具影响力的儒家孝文化作了全方位的考察,采取批判吸收的态度,一方面大力弘扬了具有积极价值的孝义精神与美德,另一方面又坚决摈弃了传统孝道中落后陈腐的观念;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时代的愚忠愚孝,对其祸国殃民的危害性作了深刻的揭露,充分显示了作者非同凡响的思想眼界。
注释:
①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04页。
②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84页。
③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2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02页。
④⑤脱脱等:《宋史》卷456《孝义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0397、10400页。
⑥宋濂等:《元史》卷197,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967页。
⑦王宁:《儒家文化与元人贤孝剧的兴起》,《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
(责任编辑刘保昌)
I2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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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0105-09
王前程,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湖北宜昌,44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