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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10 07:49刘汀
文学教育 2017年4期
关键词:孙子

刘汀

所有人都喜欢从地铁站出来迎接天光的那一瞬间,即便地面上阴云密布或者充满了雾霾,但是老洪不喜欢;所有人都喜欢一个长觉睡到自然醒,拉开窗帘阳光满满当当地洒进来,伸个懒腰,老洪也不喜欢。对于光亮,老洪跟一般人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老洪是北京公交系统201路司机,无人售票。这没什么稀奇的,老洪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夜班公交司机,他最主要的活动时间都是在夜里。夜晚嘛,有时候是黄黄的亮,有时候是漆漆的黑,总之不会是白昼的晃晃的明;时间久了,老洪就不再习惯过白天了。比如偶尔休假的时候,老伴儿总想让他大白天跟自己去逛街,买衣服买菜,老洪很不愿意。老洪从家里一出来,就觉得整条大街都晃眼,甭管是车还是人,好像都发光了,看几秒钟就眼晕。老洪就很少出门,实在不得不出门的时候,老洪会戴个墨镜,这样看世界,就自在多了。

有一段时间,老洪想这可能是职业病,但后来和同是夜班司机的同事们聊天,人家似乎没这样的,夜班就是夜班,白天就是白天,天黑就做天黑的事,天亮就做天亮的事,并不相互影响。老洪就不再说这个,免得人家传他有心理问题,就得被送到心理诊所去测试,如果一不小心真测出半点心理问题来,他很可能就此丢掉工作。再有三两年就退休了,因为适应不了黑天白天而丢了工作,没了退休金,那才是没法活了。

幸好,除了这一点烦恼,老洪的日子还是安稳的。世界和平,工资每年能涨那么一点,虽然不多,但总算跟着物价一起涨呢;儿子和儿媳妇在秦皇岛工作,房子买了,孩子生了;自己和老伴除了有点血压高,没有其他大毛病。老洪对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他甚至觉得自己挺顺的,二十几岁就到了车队,先是开卡车搞运输,后来结婚了,想安定下来,就考到了公交公司,当公交司机,再没挪过窝。老伴人也挺好,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连广场舞都不爱跳;儿子一路成绩不是特别拔尖,可初中高中大学都自己考上了,毕业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结婚也没让老洪他们操太多心,而且很快就给他们生了个孙子。老洪想明白了,自己的一生就像屁股底下这辆公交车,按着规定的路线走,到站就停,按时出车按时交班,一切都顺顺当当。临近职业生涯的末期,老洪甚至有点舍不得方向盘了,手握着方向盘,脚下踩着油门或刹车,老洪就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

有时候,老洪开着车走在郊区的夜路上,车上没有乘客,站牌下也没人等着,但他还是会停下车,等一会儿。他倒并不是期待着非得有个人急匆匆地赶过来,坐他这趟车,他就是想停一会,抽颗烟。前照灯射出两道光柱,把车前面几十米的路照成黄亮黄亮的,不远处的北京城一派灯火通明。老洪知道光也是会逃跑的,你看它们照到远处,就散了,去了四面八方。相比白天的太阳,老洪更喜欢这种光,这种会逃跑的光,因为它们也和他一样,要在这黑夜里奔突一整夜。有了这些光,夜晚就不仅仅是黑,还有了些独属于老洪的东西。老洪说不上来,但就是享受它。

抽烟的时候,老洪会从驾驶室下来,蹲在黄黄的那片光晕里。烟抽完了,老洪把烟蒂用脚踩了又踩,踩碎了,上车,启动公交,那两束光就随着车跳了跳,开始沿着公路往前跑,老洪怎么也追不上它。

当然有时候,真有人急匆匆过来,感激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终于赶上夜班车了,谢谢师傅。”老洪笑一下说,上车。坐夜班车的人,有一部分非常爱讲话,他们会凑到前排来,打问这班车到底几点发车,晚上坐车的人多不多,师傅累不累;还有一部分坐在后排,就那么坐着。如果只有一个乘客,还是坐在后排的时候,老洪会恍惚,觉得根本没有人。他过一会就要通过后视镜去看,也只看到一個人影,低着头在最后一排,靠着窗子。有人总比没有人好,老洪想,尽管不爱说话。

一路上,老洪都惦记着坐在后排的人。那是一个女孩,齐耳短发,下身的短裤比头发还短。这些孩子啊,老洪想,怎么把衣服穿成这样呢,就算是夏天热吧,也不用这么短。这时候,老洪就有点庆幸自己生了个儿子,要少操不少心,自己的女儿如果穿这样,老洪一定要气死。儿子小洪是个老实人,念书,工作,结婚,生孩子,一切都按部就班,而且特容易知足。老洪觉得自己很幸运,他知道太多同事因为孩子的事而闹心了。

老洪看见,那个女孩似乎肩膀在不停耸动着。她在哭。唉,年轻人,肯定是失恋了。女孩在老洪的脑海里,印象突然清晰起来。他记起来了,这女孩是他最为稳定的客人,常常都是最后一个赶到。每一次,都穿着齐腿根的短裤,上衣也松松垮垮。她从前门上车,老洪一扭头,就能看见她小小的乳房的上半部分。有时候,她嚼着口香糖,一边吹出一个泡泡,一边刷卡。有时候,她一只手掐着烟,一只手拿着一罐燕京啤酒——那时候北京还没全面禁烟呢。老洪对她的印象不是很好,猜测她就算不是做什么不良职业的,也不会是普通女孩。更何况,有几次她还跟男孩子勾肩搭背地上车,在后座搂在一块亲嘴;还是不同的男孩子。幸亏不是我女儿,老洪每次都会想。

她还在哭,车突然停住了,到站了,老洪记得她在这儿下车。女孩没动。

到站了,老洪喊,你该下车了。

女孩擦了擦脸,起身,走过来。

老洪没有开车后门,开了前门,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区别,从前门下车,还说了声谢谢。

女孩往前走,老洪启动车,车灯正好照着她脚下的路。除了光,就是无尽的黑,老洪没有加速,而是让车缓慢地移动着,女孩就在车的灯光里走着,走着。不一会,她拐弯了,走进一小片街区。老洪脚下使劲,汽车轰轰开向前面更大片的黑暗里。

他还有三站地,到了就可以交班了。

老洪把车开到站之后,熄了火,并没有下车,而是点着了一支烟,靠在座椅上吸了起来。他有点担心,这姑娘会不会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呢?老洪也说不好,就是隐隐地有点担心。

这个白天,老洪竟然没有睡着。或者说,老洪睡着了,可是睡得很不舒服,半睡半醒,始终处在一种蒙眬的状态。以前不这样,以前老洪交了班回到家,吃点东西倒头就睡。今天早晨,老洪回来,老伴已经把饭撤下去了。老洪回来得有点晚,老伴以为他在外面吃了。老洪说没吃,老伴就又把饭给他热了。

吃完了,老洪躺在床上,女孩走在车灯光影里的样子又浮现在脑海。有病,老洪骂自己,然后翻了个身,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一摸,是孙子的一个玩具。他已经半年没见孙子了,儿子在秦皇岛工作,自打过完年他们回去,就再也没见。虽然北京离秦皇岛那么近,可老洪上夜班,不好请假,也没人替班,儿子媳妇也忙。老洪想孙子的时候,就拿孙子留下来的玩具玩,假装逗孙子,反正家里就老两口,不怕丢人。一想起孙子,老洪就更睡不着了,拿出手机来,看手机上孙子的照片。这手机不便宜,一千五百多块,是老洪年终的奖励。去年一年,他没请一天假,没晚一次点,没出一次事故。玩了半年,老洪才算是把这个所谓的智能机摸清楚,车队里的小青年还给他装了微信,说是方便联系。也确实方便,当司机的,不能老拿着手机看来看去,用微信语音就方便多了。

吃过晚饭,老洪挎上老婆泡的一大罐子浓茶,骑着电动车往车队走。老洪有点奇怪,这一路上似乎短头发的女孩多了起来,平时怎么没注意到呢?

到了车队,队长说,老洪今天你得自己擦车了。咋回事?老洪问。王大姐不干了,队长说。为啥呀?嫌钱少?不是,队长说,她不缺钱,就是不想干了,说是去享受生活了,跳广场舞去了。真行,老洪笑了,跳广场舞,算啥享受生活。你知道啥,人家跳的是交谊舞,一男一女,不是一大群那种。

老洪只好自己拎了一桶水,投抹布,把车前前后后擦了一遍。擦车老洪很认真,王大姐以前擦有时候就糊弄糊弄,老洪不干,让她重擦。王大姐很不乐意,说:一个夜班车,擦那么干净谁看得见啊?老洪就说,夜班车咋了?夜班车才重要呢,白天你赶不上车,还能打车,坐地铁,可要没我这夜班车,得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还没等出车,老洪的一罐子水就下去了一大半,他又到开水房灌水,顺便去旁边二队那儿扯了会闲篇,就到点了。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老洪文化程度不高,但很早就对这个词有了认识。二十年前,甚至更久,他刚开始当公交司机时,组长就说:“公交是什么?就是按部就班,什么点发车,什么点到什么位置,都不能差。”那时候,老洪觉得按部就班就是一切,就是听从安排,就是按规矩来。干的年岁长了,老洪的想法变了,按部就班嘛,就是个习惯。别说是开车的人,就是坐车的人,也都有个习惯。比如说,很多人一上车都找固定的座位,只要那个座空着,他一定到那里去。没座,他站的地方也是一样的,习惯了嘛。谁不是这样呢?老洪发现这一点时,有点兴奋,似乎发现了某个生活的真相:买菜不是老去一家菜摊吗?吃早点不是老买那家的油条豆腐脑吗?按部就班,就是习惯,而且是那种既不刻意也不强求的习惯,跟人们呼吸的空气差不多。

这天晚上,老洪在夜班车的另一头站点,等到十二点多,但那个女孩没来坐车。老洪有点失望。他浏览手机上的新闻,没说这附近有什么凶杀案、自杀之类的,知道女孩大概没事。没事不是应该继续坐车吗?老洪到下一站,有人上来就不乐意了,说师傅你今天车怎么这么慢?我都等半个多小时了。不好意思,老洪说,今天车况有点问题,不敢开快了。他总不能说有点堵,大晚上的,堵什么啊。

第二天,女孩上车了,她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嚼着口香糖。老洪看见她,说,就等你了。女孩上车,老洪发车。女孩突然说,谢谢你师傅。老洪一惊,啥?谢谢你那天晚上帮我照路。嗨,没事,老洪说。

你有微信吗?女孩说。

微信?老洪的心里有点慌乱,他不知道女孩想干什么。

女孩吐了个泡泡,说:嗯,我能加你微信吗?我也是上夜班的,下班晚,老怕坐不上车,加了微信,我如果晚的话,好让您等会儿我。

老洪看了看前面,路上很空旷,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一小片昏黄的灯光。老洪说你搜我微信号,laohong1957.1957。大叔你快退休了啊,女孩在摆弄手机,过一会说,加了,我叫豆豆。老洪嗯了一声。

他们就这么聊上了。

老洪从女孩嘴里知道,她在一个美容店工作,晚上十二点左右下班,一个月收入六千块,租房一千,生活费一千,其他花销一千,每个月能攒下三千块。女孩说,她要攒够八万,然后去韩国整容。

整容?老洪说,你这样还整容?小姑娘,不是我说你,长什么样就什么样,干吗去动刀子啊,多危险,再说你长得挺漂亮的,没必要,真的。

女孩叹口气,说就是长得还行,我才想去整容,我想当明星。我要是个丑八怪,也就算了,没这念想了,可偏偏长得还行,您没看出我像谁吗?

老洪摇摇头,我很少看电视。

他们都说我像柳岩,现在很火的那个女明星,当主持人,演电视演电影,可火了。

老洪接不上话,他不知道柳岩是谁。

女孩突然把手机伸到他眼前,手机屏幕上一个小脸大胸的姑娘。喏,这就是柳岩,像么?

像,老洪说,豆豆和柳岩确实有点像。

别看胸,我胸可没她那么大,这个也能整,不过我不想丰胸,我就是颧骨比柳岩高一点,只要磨掉一块骨头就行了。你不知道,现在想成名太难了,我想好了,我先走模仿秀,就模仿柳岩,等稍微有点名气了,我再参加各种选秀。我唱歌也不赖,报名中国好声音了,都过了海选了。

老洪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一站,有人上车,女孩又坐到了最后一排,老洪只能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一会吐一下泡泡,一会吐一下泡泡。

到站,女孩下车。

这之后,他们的交谈越来越多。有几次,老洪真的收到女孩的微信,说自己会晚十分钟,让老洪等她。老洪当然要等,她急匆匆来上车,还给老洪买了热饮,咖啡或奶茶,反正就是小姑娘喜欢喝的那种。老洪起初还有些客气,觉得自己不過举手之劳,但女孩说,一定要感谢。老洪就喝了热饮,他似乎感到了某种温暖,来自于陌生人的。

这天,老洪收到女孩的微信,她说不要等她,先走吧。老洪有些惊讶,不知道她怎么了,忍不住回了一条:你没事吧?女孩却再也没有回他。老洪只好打着火,开车,这一路就有点悻悻然。

白天睡觉的时候,他又失眠了,好几次想发微信问问她到底怎么了,可老洪理性地制止了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是她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当然,老洪对女孩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那么,就算是我的一个小朋友好了,我关心一下小朋友,不可以么?老洪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可就在他犹犹豫豫之间,却收到了女孩的微信,她转过来一篇文章,名字很长,叫作《他沿着同一条线路开了17年公交车,有一天他终于烦到了极点……》。如果不是题目中的“公交车”三个字,老洪不会点击去看的。他看了这篇文章,说的是六七十年前纽约有一个叫威廉·西米洛的公交车司机,开了十七年公交车,有一天突然就开着车离开了纽约,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他被找到,竟然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他的公司不但没有罚他,还让他继续开公交。

老洪认认真真地看了这篇文章,期间有很多次,心里产生疑问:女孩为什么要给自己看它呢?她是不是认为,我和这个叫威廉·西米洛的家伙一样,每天心里想着“逃离自己的日常生活”?真够……矫情的,老洪想,他甚至用了老伴每天看的电视剧《甄嬛传》里的一个词,矫情。逃离,日常生活,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事实上,老洪对这几个词的真正意思,并不是很清楚,不过他大概知道,就是烦了,想去散散心的样子。可这有什么大不了呢?人家是外国人嘛,外国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你要是让我开车跑了,假如,我老伴儿得急得上吊,我们队长能气疯了,还有公交公司,肯定得把我开除。主要是,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哪儿都不想去。

这时候,老洪对这个女孩有点烦了,他觉得自己完全猜不透她,代沟隔了好几条。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星球里,就为了要当明星,要去韩国整容,整天想着逃离什么的。哦,对了,老洪想起来了,年轻人管这叫“说走就走的旅行”。要不怎么说是年轻人呢,说走就走,哈哈,哪儿那么容易。

老洪自以为这篇文章对自己毫无影响,却不知不觉想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老洪心情变得烦躁,白天睡不好,晚上出车就会犯困,可又不能困,只能强打精神。老洪有一把榆木梳子,就放在车的驾驶台上,一犯困的时候,他就把梳子拿出来梳一梳脑袋,活跃一下脑神经。但其实他挺讨厌这样的,因为老洪几年前就谢顶了,就算用地方来支援中央,也遮不住光溜溜的头皮。他知道,自己拿梳子梳脑壳的样子一定挺滑稽,他不愿意这样,可困极了又不得不这么干。

从这天之后,女孩再也没坐过老洪的车,也没给他发过微信。老洪又给她发过一次,问她是不是搬家了,没有回音。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后来,经过队里的年轻人指点,老洪进到了女孩的朋友圈,看到了她发的全部图片和文字。图片大都是她去了哪儿,买了什么东西,吃了什么东西;文字也是类似,绝大部分都是转来的文字,跟发给老洪的那篇很像,逃离啊,生命啊,睡前读首诗啊,养生啊,美容啊,让你的人生更幸福啊。老洪突然心里头一惊,他想,女孩发给自己的文字,很可能就是她发错了,她本来要发给别人的,结果不小心发到了自己这里。想到这里,老洪心里头有点难过,他其实在女孩的朋友圈里,什么都不是,或者说,他就是一个夜班公交车司机。

8月9日的白天,老洪睡了一个很沉的觉,因为昨天晚上大雨,没出车。上午老洪去蒸了一个桑拿,全身出透了汗,中午吃了两大碗炸酱面,下午睡得香极了。一切都按部就班,老洪在晚上十点从站点出车,凌晨两点往回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都没有人坐车,老洪每一站都多等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人。现在,再路过女孩上车下车的两个站,老洪已经不会再想起什么了。凌晨四点左右,老洪熄了车灯,因为天已经亮起来了,北京难得的好天气,太阳还没出来,可是天却是亮的。

老洪开到一个路口,右侧突然有车冲过来,老洪只能躲,于是就变成了左转弯。转了过去,变成了车头冲着东方,前面一片开阔,隐隐可见朝霞。一时半会不能掉头,老洪只能继续开下去,越开东方的光亮越诱人,老洪突然间看到路边的路牌上写着,距离秦皇岛156公里。孙子的小脸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叫“爷爷爷爷”。我去看看孙子,老洪想,一个上午就能回来。这个念头一起来,老洪就控制不住了,遇到可以掉头的地方一闪念,已经过去了,然后他就开上了高速,再也没有回头余地。

在高速上走了几十分钟,老洪突然想起了那篇文章。他有点恍惚,难道我真被这篇文章影响了?老洪忍不住嘲笑了自己一下,至于么。但他很快找到了反驳的理由,我是去看孙子,一个老人想看自己的孙子了,这太正常了。我可没觉得什么非得逃离啥啥的,我对自己的生活挺满意的。

老洪的车开得很快,这在城里是不可能的,你不但要考虑限速、路上人多车多等因素,还得过几里地就得停车,没人也得停车。现在不用了,老洪破天荒地开到了110迈,这可是公交车啊,有几个小弯的时候,老洪都能感觉到公交车的车尾在往远处扯着车。漂移,他懂这个词。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

老洪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见过朝阳了,何况是在空旷的高速路上,他起初有点不适应。眼前视野开阔,初升的太阳又红又大,把大地都照亮了。它的光并不耀眼,也是一种昏黄,但和车灯的昏黄是那么的不同,这是一种被海水洗过的黄色,干净明亮。老洪忍不住啊了一声,吓了自己一跳。他老觉得自己脑海里有一句什么诗,或者是歌词,正好配得上眼前的景色,可就是想不起来。啊,老洪忍不住又来了一声,他无法描述这种感受,只能啊。老洪心下一惊,本能地看了看后视镜,车厢里空无一人。啊啊啊啊啊啊,老洪放心了,大声地叫喊起来,清晨的清冽的空气随着他的叫喊,进入口腔,进入腹部。

老洪有点激动,他甚至一打方向盘,超了一辆小轿车。

一个小时后,老洪看见远处高速公路有了出口,指示牌的方向是北戴河,正前方是去秦皇岛市里。老洪脑子里想着秦皇岛,可手却不自觉地右打轮,并进了去北戴河的路。這地名太熟悉了,单位里头头们经常来,电视里也经常看到国家领导人们跑到这里来避暑。其实老洪本来有机会来的。2008年那年儿子刚结婚,他跟老伴儿去儿子那儿,儿子说,办完事带他们到北戴河去转转。可办完事之后,单位催着他上班,说是要开奥运会了,每条线路都得加班,他就跟老伴儿直接回了北京。

老洪不会游泳,但一直向往着在海水里泡泡,肯定比大澡堂子自在多了。他有点狐臭,在澡堂子泡澡的时候,老得躲着点别人,要不就有人捂着鼻子,虽然不说什么,可老洪很不好意思。大海里就不用了,你那点狐臭的味道,在大海面前什么都不是。

我得去泡一泡,老洪想,泡完了我就开车去秦皇岛,没多远,再说孙子现在幼儿园上课呢,去早了也见不着。

老洪很快把车开到了海边的停车场,管理员以为他是哪个旅游团雇的车,也没在意。

到了海边,老洪才想起来自己没泳衣。看着海滩上的人穿得花花绿绿的,老洪有点胆怯,他还没这么集中地看过这么多白花花的大腿,特别是女人的。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恨不得什么也不穿,三点式紧紧地绷着她们饱满的肉体,把屁股勒出一条沟,几乎每个人都有三分之一的胸部裸露在外面。老洪倒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是有点不适应。老洪已经过了那个看着漂亮女孩就冲动的年纪,事实上,这些年他对性一直没怎么热衷,但也说不上冷淡,有也好,没有也成。

老洪看见了一个泳装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过去,问有泳装没。摊主一指,挂的到处都是,老洪买了一个黑色的泳裤,黑色的泳帽,蓝色的泳镜。泳镜必须是蓝色的,因为老洪已经发现了,海水并不像电视上说的那样是蓝色的;往远了看还行,带着一点蓝,可近处看跟河水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有点浑。

到厕所换了衣服,老洪看到了手机,他把手机关机了。

老洪小心翼翼地下水了。水有点凉,脚下的沙子很细,踩一下就会陷进去一点;抬脚往前走,水会给一点阻力。很快老洪就走到了齐大腿根深了,他试着蹲下,身子就被水漂起来,老洪有点掌握不了平衡,头一下栽倒在水里,咕咚喝了一口海水。老洪慌乱了,挣扎了一下,脚踩到了沙子,扑腾了几下终于站稳了。老洪有点惊魂未定,但其实水没有多深。老洪感到了一种欣喜,他这次更小心了,不再往远处走,他觉得这个深浅自己能掌握,是安全的。老洪开始用各种花样玩水,用手打,冒泡,假装游泳,能玩的都玩了。

不远处,有个白色的东西漂了过来,老洪戴着泳镜看不太清是什么,他一把抓住,像是一块毛巾。老洪摘了泳镜一看,竟然是一条女人用的卫生巾,上面有点黄褐色的痕迹。老洪愣了一下,看了看旁边,又扔到了水里。这时候,老洪感到有了尿意。他很自然地放松身体,让膀胱把尿排了出来,什么都看不见。

老洪有点恶作剧似地笑了,他转移到另一片海水,远离自己的排泄物。

这儿可真不错,老洪想,谁也不认识你,也没人管你,就这么躲在水里头,不错。

离开的时候,老洪还有点不舍得,他没玩够。大海成了他的小伙伴。但是必须得走了,海滩上人已经很少,他得在晚饭前赶到儿子家。

等老洪把车开上公路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儿子家在的小区叫什么,更不记得门牌号,以前来都是儿子直接把他接到家里。老洪有些沮丧,他明白,打电话给儿子很简单,马上就能问到地址,可是他不想打,他本来计划的是一个突然降临,如同他一辈子没有经历过的惊喜,就那么站在孙子面前。他还可以打给老伴儿,可是她如果知道自己没回车队跑这儿来了,一定得哭闹一场。刚刚在海水里获得的轻松感,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洪决定回去,他只能回去。

车在公路上奔驰,太阳即将落山,老洪有点害怕,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经历过外地的黑夜了。而黑夜很快降临,因为远离城市,公路上有了真正的黑,老洪当然得打开车灯,永远是十几米的光亮,再也没法多一点。这光亮之外就是纯粹的黑暗。以往的每一趟夜班车,都是在黑暗中行驶的,可那毕竟是北京,北京的郊区也还是北京,夜晚并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混沌的黑。现在是真正的黑,老洪觉得眼前的光正被黑暗吞噬。

老洪有点懊悔自己的行为,被别了一下之后他应该尽快找路回去,就算不回去,他也应该直接去儿子家——那时候给老伴儿打个电话,应该还没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洪心里烦躁,他又想起车队肯定发现他没还车,电话也打不通,搞不好已经报警了。但是,老洪不想现在打开手机,现在打开一定有很多电话打进来,怎么跟他们说呢?说自己看了一篇文章,然后“逃离”了?说自己想孙子,所以跑来看孙子?说什么都不对,他找不到能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的解释。

除非——老洪心里一跳——说我被人绑架了,这倒能说得通,但问题是我没有钱,绑架我干吗呢?老洪特别想遇见某个站点,停车,然后上来一个坐夜班车的乘客,如果是那个短发女孩最好了。但是在高速公路上,什么人都没有,前前后后都是车。

几个小时之后,老洪到了北京,他还是没有回车队,直接把车开到了这路夜班车的始发站。有人在等车,上车,老洪就沿着既定线路往前开。然后,又一站,有一个长头发的女孩上车,冲他笑了笑。老洪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直到那个女孩坐在了最后一排,头又靠在车窗上。啊,是她,老洪终于想起了,就是那个女孩,她——她整容了,对,让老洪感觉怪异的就是她的脸,按说,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颧骨被磨去了一部分,整个脸型都更好看,短头发变成了长头发。跟那个……柳岩,长得更像了。

老洪突然打了个喷嚏,鼻涕都出来了,他赶紧用手去抹了一把。老洪没想到的是,喷嚏一个接著一个,他想忍住,可是很难,终于有一个巨大的喷嚏从鼻腔涌了上来,老洪已经准备好一声巨响,可是,这个喷嚏却突然间消失了,老洪被自己身体的巨大惯性带得身子一歪,随之意识到方向盘幅度大了,但已经来不及了,公交车直接撞向了路边的桥墩,然后冲下路基。这时候,老洪听到了尖叫声,在车的旋转中,不远处的灯火闪了几下,接着就失去知觉。

第二天清晨三点多,有人发现了已经损毁严重的公交车,打电话报警,老洪和女孩还有另外两个乘客被紧急送往医院。老洪胸腔被方向盘挤压,肋骨断了好几条,但所幸断骨并没有刺进内脏,没有生命危险。

几天后,老洪从手术的昏迷中醒来,除了感到伤口的疼痛,他还感到了刺眼,病房里窗帘没有拉,明亮的阳光直接照射进来。老伴儿和儿子媳妇都在病房里,看他醒了惊喜地扑过来,孙子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风车,看着包了很多绷带的老洪。

儿子把孙子拉过来,说:叫爷爷,叫爷爷。孙子有点怯生生地喊了句爷爷。老洪瞬间觉得心里一热,然后就是疼,眼泪涌了出来。

他问儿子,车上的人都没事吧?

儿子沉默了一下,说,都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后排有一个女乘客,因为挨着窗子坐,车祸时碎玻璃扎进了脸里,毁容了。

啊!老洪惊恐地喊了出来,他知道,一定是那个刚刚整容不久的女孩。老洪闭上了眼睛,他无法再想象女孩的脸会变成什么样。

(选自《西湖》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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