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松木在夜晚说话
那些松树被锯成方木楞,整整齐齐垛在那里已经好多年。
第一次看到这些木头,我以为那是一个看台,像体育场的那样。我三四岁,要跪着才能爬上这垛木头。松木新鲜,如玉米面饼子的颜色。过几年,我抬步走上去。再后来跑上去,那时我已十三四岁,而木头像破船一样黑,堆在水文站院里。木头的年轮裂开口子,小虫在里面蚕食,然后运出一些碎屑。碎屑仍然是金黄色,说明木头的肉永远是新鲜的。人死了之后,肉很快就黑烂,变不成金黄的碎屑。
小时候,我几乎每天要去松木上坐一坐,坐的时候像一个课堂里的学生,但眼前没有黑板,只有天空的云彩和墙外的大柳树。柳树的胸径快有一米粗了,它至少活了两三个朝代。你感觉没有风的时候,大柳树告诉你仍有微风,树叶在张望与摆动,像无数條蛇在树梢窜行。风大了,树开始打太极拳,它的劲儿是圆的,一股浑然的力量从根到梢运行,树枝忽前忽后,且退且进,似太极拳的云手或倒卷肱。我坐在木头垛上看柳树打太极拳,一坐一小时,心意全在树上。小时候,我学过一点弹腿和华拳,读过太极拳的书。大柳树的太极打得最好,前后左右都照顾得好,劲儿始终藏着,不冒头。大柳树架子稳,腿劲儿足,它练了好几百年站桩。我那时想,这么大的树不知兜了多少风,兜住了几百、上千斤的力量。它要摆动,把这些力量分解掉,以柔化刚。树冠把遇到的风的力量传到根上,像太极推手把对方的劲儿接过来,传到腰、腿和脚上,化解于地,不如此就趴下了。
我这是瞎想,并不知合不合拳法,坐在一堆松木上只适合瞎想。松香从屁股传入大脑和中枢神经,人产生木质的、愚笨的想法。我看见三只浅绿色的柳莺飞进树冠里,过一会儿,只飞出两只来。我估计那只被它俩合伙捏死了。我去树下找柳莺的尸体但没找到,可能在树枝上搭着呢。回到松木上,又见四只柳莺飞进树里,飞出两只。这回我不去树下找小鸟的尸体了,我没那么容易上当,而且翻墙费裤子。
雨后,我最喜欢闻松木垛散出的清香气味。每次雨后,松木垛都散出清香,它不知藏了多少香味,也不知它藏这些气味有什么用场。松木的香味像在说话,它们想说什么话呢?它们一定在想念自己的兴安岭故乡,那里有红豆般的蔓越橘,还有蓝莓。松树熟悉狐狸的脚步,断断续续踩在落叶上。松鼠把松树当成操场,练习跑步;松树觉得松鼠是给自己抓痒。松树做过许多梦,比如变成房屋檩子给燕子做巢,比如长入白云里洗个云雾澡,比如松香变成了琥珀。但松树没梦见过水文站,它不知道水文站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松木剖成方形垛在一起,是为了取暖吗?这些松树彼此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松木们盼望小偷来偷走它们,这样可以去其他地方转转。
坐在松木上读书,觉得天很快就黑了。字的笔画融化在暮色里。这时候看天,燕子的剪影像鬼魂一样飘来飘去。而天烧光了所有的云彩之后黯淡下来,像一堆无火的炭。天际澄明,白色的大星如徽章别在山顶。松木上爬过蚂蚁,它们不怕松木上的刺扎脚。夜里,松木是野猫的阵地。我曾经在月光下看见七八只猫站成一排,如祈祷一般。我撵走了猫,在松木上坐了一会儿,听到许多异样的响声。可怕的声音不是啪啪、啾啾,而是类似人的说话声。夜深沉,听到铁船那边传来人的镇定的低语,很吓人。不知什么人在说话,也许松树在这里待久了,跟水文站的人学会了说话。
松脂清香
临近傍晚,我闻到由窗外传来的松脂的香气,那是劈柴经过燃烧之后才有的味道。刹那间,我站起身,仿佛会发生什么事情,要迎接一下。
什么事情呢?
黄昏把稠紫的暮色像抖床单一样铺在查干沐伦河南岸的村子,疾走的马儿背上跳散着鬃发,羊叫的焦急与牛吼的沉缓高低起伏。没有电,星星已经从罕山上空粒粒亮起,仿佛在上升;牧民家的煤油灯错落点燃,窗棂像一只只橘黄的灯笼。
当空气里充满六月里露水的潮气,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就会响起——
当年生活在母亲身旁
绫罗绸缎做衣裳……
唱到高音处,古拉日松阿沙哑的嗓音收束一线,悄然哑默。我的血也在流淌中停顿了,等待他下一句歌词出喉时,再迸然进发。他的样子亦恍然眼前,昂长的脖颈内凹为坑,由于吸气力尽所成;双眼微闭着,十分陶醉。
我舅舅居日木图已端坐炕头。一会儿,腌酸黄瓜和煮烂的羊骨头就端上来了。他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眼里跳荡着半嘲弄半欣赏的笑意,说:
“介!介……”
意谓“听呵,听吧”,然后以食指和中指自锡酒壶的脖颈处掂起,揣度里面酒的分量。窗外鸡窝骤然惊鸣,那必是朝鲁用棍子在捣鬼。
这时,我站在后院,在平缓淌过的河水中传来的跳鱼的落水声里,在微苦的柳树的气味里,观看向一边倾斜的高高的苇草背后的天幕,星星一粒接一粒地亮。随着夜色转浓,它们像要跳出来,又像有人钉上去的……而古拉日松阿的歌声还在苍凉地摇曳,如晚风里的篝火。
一匹马儿做彩礼,
女儿出嫁到远方……
还是那首《诺恩吉雅》,为东部蒙古人人熟知。去年,在北京的一次颁奖宴会上,我所在的那一桌蒙古族作家齐声唱起了这首歌,声势感人,甚至有一些悲壮。大厅里的人们纷纷瞩目,看这些并非来自一个地方的、有年近古稀或身为高官的蒙古人扯着嗓子柔情百端地唱《努恩吉雅》,单纯而天真。我猜当时会有人想,当一个蒙古人真好,不用教竟也会唱许多好听的歌曲。
我在窗前等待着歌声。
松脂的香气明亮地穿透了都市的喧杂,像一个鲜花般从远处跑来的孩子,让人想起所有相关的往事。人的记忆真是奇妙,在歌声、气味和阅读的不同层面,各自储藏着所有,而且永不消失。一个人可能记不住a2+2ab+b2=(a+b)2,但歌声会让故乡在你心里猛然苏醒,如同对面走来一个黑红脸膛带着闪光和笑意的牧马人,他摇摇晃晃地、腕下悬着马鞭。孩子们在羊圈边上踢毽子,用马兰草编的像蝈蝈笼似的毽子,那条狗围着你转,尾尖哆哆嗦嗦,使腿发痒……记忆是住在不同房间的客人,等待着拜访各自的主人,不关知识,也不关明敏笨愚。
古拉日松阿住在村东,他的邻居是兽医巴拉珠尔。每隔半个月,信和包裹会从班车上卸下,由一个黄眉毛的司机拎到兽医家的窗台上。古拉日松阿喜欢穿行于地栽种的一人高的扫帚梅之间,检阅这些稀稀拉拉的花。他老了,听人说话的时候,嘴唇抖着,像要补充什么。在油灯下,他右手端着酒盅,左手抚摸猫的脊背、狗的脑门、孩子的头发和女孩子的手,仰面盡酒,张嘴散出辣气,大欢喜。这么喝着摸着,他眉眼紧凑,甚至像要哭了一样。停顿一会儿,又唱了起来,脸面、怀里、手上都舒展开了,我们的心都飘在他的歌声上面,提着肝胆在回右转地流向远处……
当松脂的香气飘进窗口时,我静待着歌声。歌声之后,我舅母喊牛的声音就会响起。她一手压着洋井,另一只手把已经饮饱的花母牛从石槽边推开。满达的母亲招呼牛犊的声音也会响起,遥遥地像喊自己的孩子。
我几乎忘了自己置身于都市。就在刚才,有人用扬声器宣布:“订阅晚报,送报上门”;在岐山三校门前,一个老头蹲着,面前的罐头瓶里装满小树蛙,五角钱一只,卖;另一个穿法兰西公鸡队队服的撑拐的孩子焦急地站在斑马线边上,鱼贯而过的汽车不给这个可怜的满脸是汗的瘸孩子让路;一间洗浴中心的门前站着短衣短裤的时尚女子。
都市的黄昏在嘈杂中相互拥塞,烁烁点亮商家招牌的彩灯。我记忆中的情景几乎成为前生的旧事了。许许多多的场景、声音和气味在古拉日松阿的歌声中排成一队,等待与我相见,而我也忐忑地等待着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莹净的往日,这是因为我闻到了松脂的香气。
牧区的傍晚,最亮的是灶间,松枝和沙棘被大把地塞进炉膛,毕剥尖叫,人脸镀金,茶在铁锅里哗哗滚响。家家的炊烟都有松脂的香气,混合着牛粪与河水的味道,如发酵的青草的气息。
在窗口等不来古拉日松阿的歌声,我迷惑于松脂的香气从何而来。向外看——四单元的门前有木匠在干活,他光膀子刨一块板,干净的刨花如烫发女人头上的大卷滚滚而下,边上,有人把刨花扫进旧脸盆里点燃。
烟雾在空气中扩散,遇窗而入时,竟引起旅人的乡愁。
对黄昏中由燃烧而出的松脂味,我的确有些难以自持。乡愁是一声冷枪,在你最无提防的时候劈面飞来,让人站立不稳。乡愁是一捧水银,倘若不小心弄撒,就会无孔不入,渗你心房。我以为,故乡一直在遥远的内蒙古,隔着重重山水。谁知它竟藏在窗下,藏在邻居的木头里和刨花的微焰中。
松脂的香气在沈阳的黄昏里散尽之前,我仍然等待着古拉日松阿的歌声,唱至高音处,收束无声,宜阖目倾听,接着是满达母亲的招呼牛犊的喊声……
我慢慢等着,直至空气中闻不到理应与歌声结伴而来的烟雾里的松香。
(选自《天涯》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