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更新

2017-04-10 07:44苏天真
牡丹 2017年10期
关键词:故乡

苏天真

故乡的失槽河就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枚古钱币,攥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我的视野随着钱币慢慢移动,那沙泉淙淙,汇聚成小溪或海子,渗入地下的水,多像哺乳期母亲的乳房,充沛的“奶水”总是溢出地面。这些苦涩的水逢旱之年,滋养了广袤的土地和村庄。也不知多少年了,岸边的杉树、沙滩上的荆棘生生不息。

吃河水长大的我,耳濡目染的故事多与河有关,与堤外贫富的人有关。至于远古以来,那些为争夺资源的杀戮或权力争斗,不值得我用祖先创造的词汇去评述。儿时的我懵懂,长大后才明白,河的起点是矾矿。河因矿而生,泥土沙丘随山洪而来,浩浩荡荡,周而复始,自然就成了河。河对岸有我曾经可爱的邻家小妹,而妹妹眼角的鱼纹却有了沧桑和韵味。

行走在河畔青灰色的村落间,饱满的稻穗亲切地点缀其间,它疏密有致,弥漫着几分“青灯黄卷”的古雅之美。时光从河的身体里横穿而过,把大唐的气盛藏在血管里,孕育了明矾,便有了净水和造纸的原料。抚摸矿工那粗陋的铁锤、锹、铲、斧、矿灯、柳条帽、木轮车,仿佛握紧一双双粗糙的大手。我看到一批又一批头裹布巾的汉子,满脸尘土,正步履蹒跚,赤裸的胸肌健硕有力。那么专注,悠长的时光像他推车的车轮,转啊转。

制矾人似铁也如煤,皮肤像滚过桐油的家具。滚烫的矾水倒入沉淀池,烤得人燃烧起来。流汗的肌体,能拧出盐粒。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老远就能闻到这股五味杂陈的气息。

而在偌大的坊堂又是另一番情景;风箱咔嚓咔嚓地吹动炉膛火苗直蹿,水花飞舞,热浪呛人。这里,最能看到生命的顽强和不屈的力量。或许,他们的身上永远不会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他们甚至是一个弱小的群体,有如河边劲风中芦苇一样不屈不挠。或许,矾水、矿渣、泥土对河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就像一根飘浮的稻草那样脆弱,可就是这些成全了这条河,也成为故乡人的生命意象。

隆冬的冷气把天洗了一遍,天蓝得有一份失而复得的珍贵。河床的枯草上有层霜,寒光凛冽,踩上去咔嚓咔嚓格外的清脆。海子倒伏的草和荆棘,霜意犹深,迎着光,直刺眼。曾经葱茏的芦苇,在远去的水中摇曳,而更远的河道转弯处,覆盖着起伏的沙丘,受到某种暗示的一只只水鸟啪啦啦直挂云霄。母亲牵着我走过结冰的桥面,上学路上,河堤前后不见人。为壮胆也为驱寒,我长长地捂一口热气搓一搓冻僵的手,鼻孔冒出的热气结出白霜。母亲仍站在桥头注视我远去的方向,渐渐地消失在白雾茫茫里。一头牛的身影显现出来,慢腾腾地啃着河边的青草。老伯挑着粪箕紧随其后,一点点地出现在河埂上……我总是在想,老伯或许能牵牛送我一程,或许老伯看我冷得发抖,怜悯我呢?我站在原处,那么慢长的等待过程中,充满企盼。

有时企盼比亲见更幸福。所以,河的冬季是美的,霜尤为悦目,它满身肃杀而来,又呼啸而去。河床上皑皑一层浅白,冬季的河百变成溪,冰刀锋利地划开河的胸腔,水似血管般永无疲惫,杉木蜷缩身躯僵立在堤的岸头。偶尔,野兔从草丛中忽然窜出,在空旷中寻觅,一只老鹰直勾勾如箭般地抓起飞向远方。这时我才明白,得与失并无两样。失去,让灵魂痛苦;得到,却是狂喜万分。其实,生命只有在一次又一次失去时的煎熬中,才会慢慢变得坚不可摧。

河堤之上,那洪水涛涛的哀伤从没有离开祖辈的视线。围垦的长堤,多像一根草绳,日日年年,总有一天成就它铁壁铜墙,只要坚持不放弃,不抛弃。

在河的两岸,乡亲是土地的仆人,庄稼的仆人,有谁的身上没留下河水的吻痕和鞭策。

生命的磨砺,让祖辈们不再惧怕什么。

此刻,我满脑子都是与河有关的故乡记忆。站在河的出口,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水禽和野鸟,还有一望无垠的芦苇和红柳。微风吹皱我水中的倒影,周围辽阔的寂静伴随几声鸟鸣,河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和安宁。

在故乡的河边,长年累月地枕着风书写人生,总期望把内心的狂热,一点点激发出来,让火焰与激情一道返场。儿时,我喜欢放牛打猪草,却终究成不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少时,低矮的土坯茅屋下,假如妈妈给我一把梯子,就可以伸手触及月亮。如今,我倒感觉过去的贫穷,反使我们精神相对富有。比如一声悦耳的鸟鸣让我感动好久。此时,楼下的小水池蛙声此起彼落,我想起故乡,想念那些饱满的稻穗,老屋、茶園和谷场,想念乡亲们晒太阳唠嗑、抽水烟的二伯、掏鸟蛋的小伙伴和说唱大鼓书的杨先生。或许正因为我久住城市,才懂得故乡的分量,所以始终对它保持最大的敬畏。

对故乡的记忆,我像一棵小小的芨芨草,随风起伏,或如一朵飘飞的芦花,飞不出河的怀抱。

前年的一个周末,一行人驾车访乡。到失槽河,游子归来,除了泯然于心,到底还是惊艳一片。河两侧红绿相间的标志旗一字排开,挖掘机正举起膀臂吼叫着,仿佛把河床碾碎。此刻,我有一种怀念和期望,甚至想阻止那些疯狂的机械肆无忌惮地作业,更多的是忧虑正在生长分蘖的秧苗,成片的杉树和泡桐。可笑吧!自作多情的我无数次回到家乡,竟是为了那条河修的怎样!

在匆匆的行走和阅览以及心事重重之中,再也见不到令我惆怅的古河了,但我能想象出情景中的新河,只有到了新河慢慢复苏,醒来,渐渐与水、与自然浑然一体,本性才会体现出来。

前些天,我在河边散步,河比记忆中生机了许多。一座座新桥如飞虹横跨东西,坡上草皮规整有序,堤岸松柏郁郁葱葱,偶有车辆穿行其中。河水依然汨汨而行,潜入黄陂湖,寻找那片属于自己的浪花。

此刻,我站在河旁,和煦的阳光拥抱我和整个河体。我记不清《庐江县志》最后一次记载失槽河行船是何年何月了。无论是否记载,置身其中,身体是否知道,昔日的繁华已经退却,记忆掩埋了那些生动的细节,使它成为时间的故乡,因此成为我们隐约的牵挂。

放心,只要有心,只要从容,故乡的河永远会在那儿注视着,机缘到了,便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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