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视角下的植物知识环流
——以宇田川榕庵《百纲谱》为例

2017-04-07 01:19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植物学本草字典

邢 鑫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东亚视角下的植物知识环流
——以宇田川榕庵《百纲谱》为例

邢 鑫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江户晚期兰学家、博物学家宇田川榕庵费十余年之功完成了介绍西欧植物自然分类系统的《百纲谱》系列手稿,在《百纲略谱》中完整翻译了施普伦格尔系统中的植物科名。榕庵的植物科名翻译调用了本草学、兰学、西博尔德和伊藤圭介合编的《日本植物目录》手稿、马礼逊《字典》等不同语言、思想传统的知识资源。马礼逊《字典》中的植物学术语和知识主要来自英国在华博物学家约翰·里夫斯。对于西学传播的考察,不应局限在一国之内,而应考虑东亚跨国交流网络的影响。

植物科名 百纲谱 宇田川榕庵 西博尔德 马礼逊

1858年由上海墨海书馆出版的《植物学》常被视为中国近代植物学的开始。倘若我们将视野放大到东亚,可以发现日本的宇田川榕庵在1834年出版了《植学启原》一书。汉语学界对于《植物学》在日本的影响早已耳熟能详,但是对于宇田川榕庵的植物学尚缺少深入研究。通过考察宇田川榕庵学习西欧植物自然分类法并完成植物科名翻译的过程,特别是其在翻译过程中所利用的知识资源,一方面有助于理解十九世纪上半叶西学知识在东亚的跨国流动,另一方面也助于理解宇田川榕庵之于汉语植物科名的意义。

宇田川榕庵(1798~1846)常被视为日本第一位植物学家,其所撰写的《菩多尼诃经》(1822)、《植学启原》(1834)等书对于西方植物学在日本的传播影响极大。而另一本介绍西方化学的《舍密开宗》同样出自其手。除了诸多已出版的著作外,宇田川榕庵还留下了大量的手稿。由于宇田川榕庵在日本博物学史上的突出地位,自然吸引了诸多日本科学史家的注意,并出现了许多精彩研究。其中较为突出的有矢部一郎关于《植学启原》内容来源的研究[1],幸田正孝对宇田川榕庵生平及著作的整理和考订[2]。松田清等人对现藏大阪杏雨书屋的榕庵植物学资料的翻刻和研究则代表了日本学界的最新进展。[3]

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本文首先探讨宇田川榕庵对于西方植物学尤其是植物分类法的理解,其次依据新出史料分析榕庵在翻译植物自然分类法时所依托的种种知识资源,并考察该过程中植物科名术语的转换。

1 宇田川榕庵与西方植物学

宇田川榕庵在博物学上的成就之所以如此突出,至少受到三方面因素的影响:幼承家学兰学功底深厚,从小野兰山弟子井冈冽研习本草学,与德国博物学家西博尔德*西博尔德(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1796~1866),德国博物学家,出岛三学者之一。以研究日本动植物而闻名,对于江户晚期兰学的发展有很大影响。的交流。与其同时代的植物学家饭沼欲斋(1783~1865)如此评价榕庵:“泰西讲植学亦久矣,三百年前已有图说可证者尔。后百家蔚然,品种日新,讨论月精,至挽近发明草木有雌雄,两蕊交感生生无穷之理,而众人议论大定。林娜氏由之以建纲、目、属、种之条,弃假择真,遍正其名称。其徒福乌笃氏*霍图因(Maarten Houttuyn,1720~1798),荷兰博物学家。受林奈《自然体系》影响,著有37卷本《博物志》,该书对日本兰学家影响颇大。集成一大部书,然后其学大备,后进仰而宗之矣。江都宇田川氏(宇田川榕庵)创译其书,启植学之源于我东方,伊藤氏*伊藤圭介(1803~1901),江户后期明治初期本草家、植物学家。西博尔德弟子,曾著《泰西本草名疏》。继而和之,遂至使后进得门径之要。二氏之功,不亦伟乎。”[4]

早在接触西方植物学之前,宇田川榕庵就表现出对于植物的浓厚兴趣。在其《自叙年谱》中有如下记叙:文化九年(1811),年十五,“受多识之学于井冈樱仙”;十六,“刻苦本草,芒鞋蓑笠往来山谷自春抵秋。先人*即榕庵养父宇田川玄真(1769~1834),江户后期兰学家,大槻玄泽弟子。借物印满设色草木谱,招岩崎灌园*岩崎灌园(1786~1842),江户后期本草家。著有《本草图谱》98卷。花户群芳诸子,会议名物之当否,予与其商议”;二十,“读《叔氏韵府》,始知有植学。从是尽思索其说,稍稍有所得,舌耕训生徒”。([5], 4~5页)以上可知,宇田川榕庵自十五岁在小野兰山弟子井冈冽门下学习本草学,并且通过田野考察来印证所学。受惠于养父宇田川玄真,榕庵很早开始接触西方植物学著作如《物印满草木谱》(Johann Weinmann,PhytanthozaIconographia)。并随一流的兰语通词马场贞由(1787~1822)学习荷兰语,此后开始独立研习荷兰语文献。20岁时阅读了《叔氏韵府》*即法国学者肖梅尔(Noel Chomel,1633~1712)所编《日用百科全书》(Dictionnaire oeconomique)荷兰语版,后被译为《厚生新编》。中的植物学内容,开始意识到本草之外尚有“植学”。几年后出版的《菩多尼诃经》正是其早期学习西方植物学的总结。

在与西博尔德定交之前,宇田川榕庵已经对西方植物学有一定了解,在江户兰学界、本草学界也小有名气。正是基于对博物学的共同兴趣,使得宇田川榕庵能够和西博尔德建立深厚的友谊,令彼此的学问获得提升。通过荷兰商馆馆长布洛霍夫(Jan Cock Blomhoff,1779~1853)的介绍,宇田川榕庵得以结识西博尔德。西博尔德于1823年8月到达日本,当年12月便收到榕庵的来信:

我也燃烧着对植物学的向学之心,略通林奈的植物诸纲。虽然十分欣赏其中的许多内容,却不能应用于我们的日本植物。因此,每次向您寄送二三写实植物图,请务必赐教相关植物学知识……([6],44~45页)

此后双方通过通信保持着密切的交流。1826年,西博尔德作为荷兰商馆医生前往江户拜见将军,沿途进行博物采集活动,并在名古屋热田神宫和当地本草家水谷丰文(1779~1833)、伊藤圭介等交流,入都后和兰学家桂川甫贤(1797~1844)、榕庵等有交流。在榕庵《自叙年谱》中亦有记载:

三月加比丹油烦斯去尔列尔(Johan de Sturler,1773~1855)、舶医(シー)朴尔多、书记爸尔业尔入都。朴尔多南和兰人,幼丧父母,游学于独乙国。博览多通,解音律,长多识之学,从游得益。([5],7~8页)

朴尔多即西博尔德,多识之学即博物学。在江户期间,西博尔德向榕庵赠送了一本德国植物学家施普伦格尔(Kurt Sprengel,1766~1833)的《植物学入门》(AnleitungzurKenntnissderGewächse)。该书出版于1817年,是当时德国流行的植物自然分类法教科书。通过阅读荷兰语和德语文献以及和西博尔德交流,宇田川榕庵对于西欧植物学有了更深的把握。1827年夏,伊藤圭介入宇田川榕庵门下学习西方植物学月余,同年秋往长崎从西博尔德学习直到翌年春。在此期间,西博尔德和伊藤圭介合作完成了基于施普伦格尔系统的《日本植物目录》,该目录以手稿形式流传开来。基于该目录和德语《植物学入门》,结合自身的研究,榕庵开始尝试翻译施普伦尔系统,遂留下了一系列以《百纲谱》为名的手稿([7],20~24页)。

1834年出版的《植学启原》可以说是榕庵十几年来钻研西方植物学的结晶。在该年年初,一场大火将宇田川家烧得荡然无存,榕庵此前积累的器玩、笔记悉成灰烬。幸运的是,放在别处的《植学启原》雕版未受波及。《植学启原》三卷以汉文写成,相比于伊藤圭介于1829年出版的《泰西本草名疏》,在深度和系统性上则更胜一筹。

以上是对宇田川榕庵学习和接受西方植物学的过程概述,其对植物学理解的变化则可以通过考察其作品而有所得。对于榕庵而言,植学既是究理之学,又与利用民生息息相关。在文化十五年(1818)为其父玄真所著《和兰药镜》一书撰写的凡例中,宇田川榕庵强调了西洋本草之功用:

本邦所产汉名未详之药品,其主治汉说不可征。纵怀起死回生之奇材异能,徒与稂莠稗秕为伍,槁死山野不为世所知,可惜可悯者也。今以此类征于和兰本草,名物确当之,其功用始显于世,造化陶钧之秘得述,不废开物济生之赐。一雪生植万古冤屈,亦可永传不朽。此皆有补古今和汉阙典,于世有所鸿益*原文为汉文训读体,由笔者所译。。[8]

对于榕庵而言,植物的名物确定(Identification)绝不仅仅是名物考证而已,而是关系到对植物功用的理解。一旦确认了植物的西洋名,便可根据西洋之论说而发挥其药用功效。正是此前数代兰学家们对于药品的考证,为此后榕庵等人的名物确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接受西方植物学之时,除了理论和观念层面,名物确定也是不可忽视的一面。而就植物自然分类法而言,名物确定甚至和理论理解一样重要,因为对植物科名的翻译几乎可以理解为一种名物确定活动。

矢部一郎认为,宇田川榕庵虽然对于西方植物学中的自然分类和人为分类都有一定了解,但是由于人为分类本身更容易理解,这方面信息更多,可参考书籍更为丰富,相比于本草学分类体系,更为精密和体系化,因此选择了在《植学启原》中系统介绍林奈的二十四纲分类。([7],268~269页)尽管如此,在《植学启原》中尚有若干段落涉及植物自然分类的讨论。

在该书引论中,榕庵指出:

汇类植物,昉乎加撒尔氏,继是尔后木里松、歇尔满之徒,蔚然而起,各建一家言,揣悬之说亦往往参错乎其间矣。及苏亦斋之医林娜氏,创建二十四纲,分类植物甚精当,其所说逾越旷古,后进莫不推之为标准焉。近时百尔索翁*佩尔松(Christiaan Hendrik Persoon,1761~1836),植物学家。南非出生,真菌学先驱之一。、微尔尔德纳*维尔登诺(Carl Ludwig Willdenow,1765~1812),德国植物学家。哈勒大学教授,曾担任德国柏林植物园园长,主持编辑林奈《植物种志》增订版,植物地理学先驱之一。等别有发明,复建一百纲,其说亦行于世。嗟乎,造物无究,万类日新。自今以往,不可知几变革也……如百纲之名及解释则详于余所著《百纲谱》,非此编之所能载也。([3],315页)

由于榕庵对于西方植物学的了解主要依赖荷兰语和德语文献,与维尔登诺同时代的植物自然分类法主要提倡者法国植物学裕苏(Antoine Laurent de Jussieu,1748~1836)、瑞士植物学家德堪多(Augustin Pyramus de Candolle,1778~1841)并未进入榕庵的视野。

在默多德一节则透露了更多榕庵对于人工分类和自然分类之争的理解:

默多德犹言学法。古今唱植学者无虑数百家而取其目征于植体,或以萼或以花,各张皇一家之默多德,未知果孰是也。默多德有天然者、有穷人智而建者。其出于天然者,则林娜氏约之于六纲(所谓百合类、十字花类、蛾形花类、唇花类、伞花类、聚成花类),扩充诸六十八纲(纲名载《泰西名数》),近世诸贤建一百纲(纲名载《泰西名数》、《百纲谱》)。其穷人智而建者,即林娜氏之二十四纲也。([3],119,318页)

所谓默多德即荷兰语methode的音译,有时又被榕庵译为学则,含义近似今天的植物分类系统。由于榕庵论述十分简洁,从中难以判断他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人工与自然分类的根本差异。但从行文可以发现,在同时代欧洲植物学家中间引发诸多冲突的人工与自然分类之争被淡化,对于植物形态的重视作为源自欧洲植物分类系统的共同特征被凸显出来。对榕庵而言,植学与本草学的差异远大于植学内部不同学说的差异。

除了以上两处较为完整的论述,《植学启原》还在讨论植物时有零星提起自然分类。在第二卷的聚成花一节,“一萼上聚数多之小花,以成一花者,名曰聚成花,如菊花蓟花之类……林氏之第十九纲。近世所唱百纲之第五十五纲及五十六纲之植物皆聚成花也”([3],333页)。第三卷的会剌斯知加一节,“瓜多罗巴,会剌斯知加*矢部一郎认为此树是Jatropha属之一种(矢部一郎,1980∶207)。笔者认为此植物即林奈所谓Jatropha elastica,根据Plant list的说明即大戟科橡胶树属的圭亚那橡胶树(Hevea guianensis Aubl.)。(树名,属百纲之第三十五)……等之树,钻之黄白乳出”([3],342页)。该植物在《百纲谱》中也有出现,属于第35科Tricoceae,第604种植物([3],414页)。由此可知,在讨论植物时,榕庵已经能够同时指出其在林奈系统和施普伦格尔系统中的位置。相比于榕庵对林奈系统分类原则的深刻把握,其对自然分类系统的理解尚未深入到原理层面。

但是,他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自然分类系统中的植物亲缘观念。在写作时间约为19世纪30年代的《植学启原讲义》稿本中,有一则材料前人尚未注意。榕庵描述了牙买加一种名为剌厄答(Lagettalagetto*Lagetta lagetto,原产牙买加的一种瑞香科植物。)的树,可以制衣。

卷一十二条,里皮在于外皮之下云云。牙买加之山野有树名剌厄答,里皮柔韧且白,成十二或十四片重层。剥则片片易离,其最外一片在外皮下者则质厚。如哆啰绒般裁之,可制衣裳……(剌厄答属名也)

按近世所唱百纲之第三十纲所属,列达布涅(瑞香、芫花等)后。干颇似乔,叶似老利儿(桂樟)。花四出,八须蕊。外皮赭色,刚韧,无异于他种树皮,里皮尤异于他种。黄瑞香里皮亦可造雁皮纸。与此树同纲之故也*原文为汉文训读体,由笔者所译。。([9],24~27页)

此树的信息来自《厚生新编》。在宇田川榕庵译、小关三英校的《厚生新编》63卷中恰好有ラゲッテ(Lagetta)条,其内容几乎完全一致。榕庵此后的按语则另有所出,其中对于花的形态描述“花四出,八须蕊”源自施普伦格尔《植物学入门》第三十纲(Thymelaen)Lagetta条([10],324页)。

最重要的是,榕庵指出黄瑞香与剌厄答的里皮性质相似,正是源于它们同属一纲(科)。亲缘植物具有相近性质正是植物自然分类系统核心的观念之一。裕苏等自然分类系统的提倡者正是以此来强调自然分类系统相比于人工系统的优越性,即可以帮助人们寻找未知的有用植物。

总言之,宇田川榕庵对植物的兴趣始于本草,通过兰学而了解西方植物学,与西博尔德的交流对其助益极大。榕庵对于林奈分类法的了解主要依靠霍图因的《林奈博物志》以及相关著作,其对自然分类法的了解则依据施普伦格尔的《植物学入门》、西博尔德和伊藤圭介合作的《日本植物目录》。限于可以接触的文献,榕庵并不了解当时欧洲主流的植物自然分类系统如裕苏系统、德堪多*榕庵对于植物学家德堪多并非一无所知。德堪多的缩写名形式Decand.曾出现在《百纲谱》中,同时附有汉字表记垤甘度儿厉·布禄度禄缪斯。系统。

2 《百纲谱》所见的知识环流

在《植学启原》中屡次出现的《百纲谱》最终并未出版,只是留下了现藏大阪杏雨书屋的若干种手稿:完成时间约在1828~1829年的《百纲谱》(贵423)([6],130~131页)、1835年秋的《百纲略谱·植学启原广义卷三》(贵212)、1839年秋的《百纲全谱》(贵422)。除了《百纲全谱》外,前述手稿都已于近年影印出版。([3],376~378页)利用这些新近出版的史料,我们可以细致地考察宇田川榕庵译介植物自然分类法的过程。

2.1 从《日本植物目录》到《百纲谱》、《百纲略谱》

《百纲谱》乃是基于西博尔德和伊藤圭介于1828年初合作完成的《日本植物目录》制作而成。远藤正治认为《百纲谱》很可能基于《日本植物目录》的早期抄本编写而成。([7],21~23页)西博尔德和伊藤圭介合编的《日本植物目录》(PlantarumJaponicarumnominaindigena)手稿现藏德国波鸿鲁尔大学东亚系,共收入植物约1600种。《日本植物目录》中的植物依据施普伦格尔系统排列,每科在中间列出拉丁植物科名,其次附上植物拉丁学名、片假名和名(偶尔有汉名),前者由西博尔德所写,后者为伊藤圭介所写。([7],2~7页)和《日本植物目录》一样,《百纲谱》也是依据施普伦格尔系统排列,但是拉丁植物科名变为德语植物科名(偶尔有拉丁科名),对应学名的植物名以汉名为主、和名为辅,同时在未曾出现植物的部分科中增加了新品。《百纲谱》中的德语科名显然来自施普伦格尔的《植物学入门》。德语科名与拉丁科名大部分同源,也有相差较大者。此类德语科名整理成如下表格:

表1 《百纲谱》所载部分德语科名

此外,《百纲谱》中增加了百余种《日本植物目录》中未出现的植物名。其来源已知者有两类:《植物学入门》、马礼逊《字典》。例如第25纲“斯爹里纣毋属”(今花柱草科)中的Stylidium、Leeuwenhoekia便是出自《植物学入门》([10],299~300页)。而在植物名中标有小字“模”者则表示植物汉名来自马礼逊《字典》,如莨花竻、广西吊兰等,数量有100种以上。另外,尚有部分新出现植物如金鱼草、诃梨勒等标有小字“榕”,应该表示此类植物由榕庵本人所添加。

从完成时间上看,《日本植物目录》、《百纲谱》、《百纲略谱》、《百纲全谱》之间乃是一脉相承。关于《百纲谱》和《百纲略谱》的关系,松田清等指出,不同于欧语为主的《百纲谱》,《百纲略谱》略去欧语而仅以汉名、汉字名以及和名概括百纲(科)植物。《百纲谱》中未能译出的纲名(科名)和类名由此而生。([3],377页)正如手稿名字所示,《百纲略谱》原是作为《植学启原广义》卷之三而准备的,可惜最终并未出版。

从《日本植物目录》到《百纲略谱》,其中不仅出现了作为标准名的植物汉名与拉丁语学名,还有作为土名、俗名的植物德语名、英语名、日语和名。多种语言之间的名物对应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的翻译,其背后更是一种植物知识的跨文化流动。

2.2 《百纲谱》与马礼逊、里夫斯

在宇田川榕庵编译《百纲谱》中所调用的诸多知识资源中,最令人意外的莫过于马礼逊《字典》*马礼逊《字典》在日本的传播是东西交流史上十分重要的议题,学者井田好治、杉本勉、朱凤等已有大量研究。参见文献[11]~[13]。杉本勉([12],942~944页)、朱凤([13],173~176页)曾经分别探讨宇田川榕庵在化学术语和音乐术语方面对于马礼逊《字典》的利用。。中外学者都未曾注意到马礼逊《字典》和宇田川榕庵植物学研究之间的关联。从现有证据看,《马礼逊回忆录》提到的1828年马礼逊与荷兰医生布格尔(Burger)会见时,马礼逊《字典》已经传入日本。此外马礼逊还委托布格尔送给长崎通词吉雄如渊(权之助)一套《字典》。吉雄如渊在马礼逊《字典》的传播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大槻磐溪*大槻磐溪(1801~1878),江户晚期汉学家,兰学家大槻玄泽之子。在长崎游学时,正是在吉雄如渊家中得窥此书。其在《西游纪程》附录《琼浦笔语》中有如下记录:

(1829年,文政己丑年)七月二十七日,余承乏检吏,莅新地清库。朱柳桥诸舩来谒。余预怀条问一通出以授柳桥……后数日每条录答。托译监柳某致之立山官舍。今录于左。

……

(大槻磐溪)英吉利人模礼菘者,通商广东港,淹留数年,起志汉学,习熟之久,遂能把韵府、字典之文翻为缠绵郭索之字,以编出一书。往荷兰人舶赍其书。今见在象胥吉雄某许,仆尝得一寓目。深服英人研精覃思之勤。未知足下耳目其人乎否。

(朱柳桥)如模君者可称才智之人。惜未见其书。

(大槻磐溪)五车韵府,仆未见其书。盖康熙字典稿本云,不知贵邦有刊行者乎。

(朱柳桥)一名五车韵瑞。五车韵府,吾邦已刊刻行世。([14],3b~4a页;[11],5页)

上文中“象胥吉雄某”正是吉雄如渊,模礼菘即马礼逊。除了长崎通词这一通道外,马礼逊《字典》同样进入了幕府所设的天文台。在大槻如电的《新撰洋学年表》中1830年条有如下记载:

英人モリソン(马礼逊)所译汉文书(书名未详)天文台下付。我方人解泰西文,创自安永(1772~1781)中,既过五纪,其书行于世亦多。但见汉土人有斯业鲜矣。尝闻英圭黎人模利菘于妈港,以英语译支那语,既成巨册。思其举也,东西文脉贯通,后续必熙。今兹庚寅(1830)初夏,官得其书数篇,下诸吾学社,余辈得始见之云云。([15],115页)

由于榕庵和吉雄如渊有一定联系,通过如渊而得到马礼逊《字典》的某种抄本,并非没有可能。作为天文局的译员,天文局所下发的马礼逊《字典》,榕庵当然可以接触到。因此,最迟到1830年夏,宇田川榕庵肯定接触到了马礼逊《字典》。现存早稻田大学图书馆的榕庵手稿《兰语杂记帐》是他的读书笔记,在封面上有“モリソン五车 千八百二十二年”字样。([12],944页)五车即是五车韵府的缩略,此汉字名出现在1819年出版的马礼逊《字典》第2部分第1册,而1822年则是第3部分《英华字典》的出版日期。在《百纲谱》带有小字“模”的百余处植物名主要来自马礼逊《字典》第三部分。从数量上看,宇田川榕庵对马礼逊《字典》的利用相当广泛,反应了他对《字典》深入的了解和一定的英语解读能力。不得不提的是,在本草学研究中利用马礼逊《字典》的不只是宇田川榕庵,伊藤圭介在《泰西本草名疏》附录中同样收入了马礼逊《字典》中的部分植物名,其中植物大多出自《字典》第三部分Flower条收入的开花植物。榕庵、圭介、吉雄如渊、西博尔德之间存在着十分密集的信息、物品的交流。西博尔德很可能也接触到了马礼逊《字典》,上文提到和马礼逊本人会面过的荷兰医生布格尔正是西博尔德的助手。

虽然曾经帮助英国园艺商人采购中国植物,马礼逊并不擅长博物学。在《字典》中出现的大量植物学名的词条,出自其友人博物学家约翰·里夫斯(1774~1856)之手。在《字典》第2部分即《五车韵府》的附录“星座名录”的注释中,马礼逊写道:

字典中的自然物和植物的大部分名字源自里夫斯先生:作为科学和艺术之友,里夫斯先生孜孜不倦地研究中国并乐于传播其研究成果,笔者很乐意在此公开表示感谢。([16],1063页)

自1812年起,里夫斯便担任英国东印度公司广州洋行的验茶员。利用生活在广州这一有利条件,里夫斯为大博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和园艺学会收集了大量中国动植物,作为当时英国及欧洲少见的在华博物学家,他不久就成为英国皇家学会和林奈学会的会员。由于里夫斯仅仅发表过若干小文,其贡献更多体现在对中国沿海地区植物、鱼类标本的采集。而在马礼逊《字典》中出现的植物名词则成了其少数书面成果之一。最能体现里夫斯植物学造诣的是《英华字典》Flower条下的“中国广州每月开花植物名录”(NamesofPlantswhichflowerorblossomineachmonthoftheyearatCanton,China),该名录依据植物开花月份排列,共收入玉兰、芭蕉、水仙等148种植物。([17],172~174页)例如第一种即玉兰“1,Yuh lan hwa,玉兰花 Magnolia Yulan”,每种植物首先列出罗马字拼音,其次汉字,最后是植物学名或英文名。

通过马礼逊《字典》,里夫斯对中国植物的研究被同时代的日本本草家所知晓,并且成为他们在植物研究中的参考资源之一,尽管他们未必清楚里夫斯的博物学贡献。广州-长崎之间这一未曾被人注意的博物学交流实际上反映了一幅更为广阔的跨文化互动图景。17、18世纪以来的长崎、广州、巴达维亚等构成的跨国商业网络使得日本、中国、西方(荷兰、英国等国)之间的交流变得相当活跃。人、商品、信息在其中不断地环流。在日本的语境下,荷兰商馆所在的长崎出岛正是海外交流的窗口。长崎、江户之间的兰学家一直存在着稳定的非制度性的个人交流网络,新的信息、书籍乃至标本、科学仪器借此而不断地扩散。

3 《百纲略谱》所载植物科名

如前所言,完成于1835年的《百纲略谱》完整地翻译了施普伦格尔系统的一百科,下面笔者主要以90个种子植物科名为讨论对象。

从科名术语的创制类型看,90个植物科名中,莎草属(莎草科,下同)、毛茛属、桔梗属等43个为对译,约占48%;会里加(石南科)、斯爹里纣毋属(花柱草科)、カプリホリア(忍冬科)等38个为音译,约占42%;水草属、十字花属等9个为意译,占10%。不存在借代译。这与李善兰的植物科名翻译形成鲜明对比,其基本未采用音译,而是以借代译来处理部分未明植物的对应。

在对译型的植物科名中,毛茛属、景天属等28科的植物出现在《本草纲目》中,大部分是常用的药用植物。此外,尚有来自《救荒本草》的牻牛儿苗属、堇菜属、山梗菜属,来自马礼逊《字典》的莨花竻属(爵床科)、番荔枝属。这表明,宇田川榕庵在转译西欧自然分类体系之时,名物考证过程中最倚重的是《本草纲目》,特别是小野兰山《本草纲目启蒙》所阐述的版本,其次是《救荒本草》,并且将参考资源扩展到双语词典。榕庵的植物科名翻译开创之功极大,其中与中日近代植物科名近似的有近50例。

那么,宇田川榕庵的植物科名考订是如何完成的呢?下面以《百纲略谱》的施普伦格尔系统第四十纲莨花竻属(Acanthaceae,爵床科)略作探讨。在《百纲略谱》中,莨花竻属共收入二小目:

一、四须有孕性,莨花竻(アカンテユス,Akanteyusi)、水蓑衣、イセハナビ(Isehanabi)。二、二须有孕性,鸢萝。([3],524页)

一般而言,植物科名多由模式属命名,Acanthaceae的模式属是AcanthusL.(老鼠簕属)。正是由于以马礼逊《字典》所载植物为依据,宇田川榕庵将AcanthusL.的一种确定为莨花竻,故而将Acanthaceae译为莨花竻属。马礼逊《字典》中的信息见于第3部分《英华字典》:

BEAR’s BREECH, orAcanthusIllicifolius莨花竻 lang hwa lih ; some call it, perhaps improperly.老鼠竻, laou shoo lih, the rat spine; in allusion to stopping up rat holes with it.([17],38页)

里夫斯很可能是通过向广州当地人打听,得知莨花竻这一土名。这一译词通过麦都思、罗存德等传教士系统的英汉双语词典一直延续到清末。以爵床科对译Acanthaceae则是出自植物学家松村任三*松村任三(1856~1928),日本植物学家。东京大学植物学教授,著有《植物名汇》等书。之手,并通过日译书籍传播到中国。

如上所言,宇田川榕庵的植物科名创制基于其对相应植物的确定,这一确定过程很少在拉丁学名-汉名之间直接展开,而是以拉丁学名-和名-汉名的方式展开。例如七十二纲槭树属,其科名命名依据在于カエデ(Kaede),由于小野兰山在《本草纲目启蒙》第30卷“枫香脂”条中将カエデ误定为槭树,这一误定被宇田川榕庵继承,而田中芳男、松村任三等人也沿用了这一科名,并最终流传到中国。[18]虽然AcerL.=カエデ的拉丁学名与和名的对应可以成立,由于汉名的考订错误,导致拉丁学名与汉名的对应错误。今天汉语学界习用的芸香科,已经废弃使用的菩提树科(今椴树科),均来自日本人以拉丁学名-和名对应为基础的汉名考证。

4 小 结

通过对宇田川榕庵学习和接受西方植物学过程的考察,笔者揭示了植物自然分类法如何传入日本,多重因素在其中发挥了作用:第一,日本兰学传统;第二,本草学研究传统;第三,西博尔德所代表的西方科学传统。

在将西方植物自然分类系统引入日本之时,宇田川榕庵面临两方面的挑战:理解陌生的自然分类系统和将自然分类系统本土化。受限于接触到的信息,宇田川榕庵对自然分类系统的了解较为片面,并不知道当时欧洲主流的植物自然分类系统如裕苏系统、德堪多系统,但对于自然分类的核心概念自然亲缘性(Natural Affinity)已有一定认识。在将自然分类系统本土化特别是对植物科名的翻译过程中,榕庵调用了西博尔德和伊藤圭介合编的《日本植物目录》、中国本草学、马礼逊《字典》等多类型的知识资源,完成了这一工程量不小的工作。榕庵能够接触并运用这些信息、知识,反映了19世纪上半叶东亚地区跨国交流网络的活跃。从植物科名术语的创制类型看,音译占到四成有余,这和李善兰等译《植物学》中不用音译的科名创制策略大相径庭。由于以音译方式处理许多科名,在《植物学》中占一定比例的以同科近缘植物借代译的方式从未出现。

尽管难免纰漏,宇田川榕庵对西欧植物自然分类系统的翻译是东西交流史上值得铭记的尝试。今天中国人所习用的禾本科、芸香科、槭树科等植物科名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追溯到宇田川榕庵的译名。今人若要理解植物中文标准名的形成,也不得不追溯到江户晚期宇田川榕庵、西博尔德、伊藤圭介等人对于植物拉丁学名、和名、汉名的考证,因为他们是第一批大规模尝试对植物汉名进行拉丁学名考证的学者,其影响亦极为深远。此外,宇田川榕庵的《百纲谱》标志着以汉名为标准名的东亚世界开始运用西欧近代科学语言对自然界重新展开命名、描述、分类。

致 谢 感谢刘华杰教授、沈国威教授在论文撰写过程中提供的指导。

1 矢部一郎. 植学啓原=宇田川榕菴: 復刻と訳·注[M]. 東京: 講談社, 1980.

2 幸田正孝. 宇田川榕菴の著作類のリスト[J]. 津山工業高等専門学校紀要, 1992, 31∶83~112.

3 松田清, 等. 杏雨書屋所蔵宇田川榕菴植物学資料の研究[M]//武田科学振興財団杏雨書屋編集. 大阪: 武田科学振興財団, 2014.

4 飯沼慾齋(1875). 新訂草木図説[M]. 田中芳男, 小野職愨, 増訂. 久保弘道, 横川政利, 校. 安政三年(1856)原刻. 岐阜: 平林荘, 1875. 1.

5 宇田川榕庵. 宇田川榕自叙年譜[Z]. 早稲田大学図書館文庫 08 B0052.

6 高橋輝和. シーボルトと宇田川榕菴—江戸蘭学交遊記[M]. 東京: 平凡社, 2012.

7 遠藤正治·加藤僖重. 伊藤圭介稿植物図説雜纂. 16 解説篇. シーボルト·伊藤圭介「日本植物目録」および『失乙牡児鐸草木目録』の紹介[M]. 東京: 科学書院, 2015.

8 宇田川玄真. 和蘭薬鏡[M]. 宇田川榛斎, 訳定, 宇田川榕庵, 校集. 江戸: 風雲堂蔵版, 1820. 凡例.

9 宇田川榕庵. 植学啓原講義[M]. 早稲田大学図書館文庫 08 B0035.

10 Sprengel K.AnleitungzurKenntnissderGewächse[M]. Volume 2, 3. Halle: C. A. Kümmel, 1817.

11 井田好治. 吉雄権之助編“蘭英漢三国語対訳辞典”の発見とその考証[J]. 横浜国立大学人文紀要. 第二類, 語学·文学, 1977, 24∶1~19.

12 杉本勉(1978). 対訳語彙集および辞典の研究. 江戸時代蘭語学の成立とその展開[M]. 第3部. 東京: 早稲田大学出版部, 1978.

13 朱鳳. モリソンの「華英·英華字典」と東西文化交流[M]. 東京: 白帝社, 2009.

14 大槻磐渓. 西游紀程[M]. 野芳園, 1831.

15 大槻如電. 新撰洋學年表[M]. 東京: 大槻茂雄, 1927.

16 Morrison R.AdictionaryoftheChineselanguage(in three parts)[M]. Part 2, Volume 1. Macao: Printed at the 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1819.

17 Morrison R.AdictionaryoftheChineselanguage(in three parts)[M]. Volume 6. Macao: Printed at the Honorable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1822.

18 李学勇. 枫香树与枫树是同一种树吗?——敬向北京林业大学陈有民教授请益[J]. 中国园林, 2002,(6): 21~22.

The Circulation of Botanical Knowledge from an East Asian Perspective: the Case of Udagawa Yoan’sHyakkoFu

XING Xin

(DepartmentofPhilosophy,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As a late Edo period naturalist and scholar of Western studies, Udagawa Yoan took more than ten years to complete theHyakkoFumanuscripts, which are the first introduction to the Western system of plant classification in East Asia. The system translated was that of the Sprengel system, invented by German botanist Kurt Sprengel (1766-1833). During the translation of plant family names, heterogeneous knowledge resources of different languages and intellectual traditions were used, including Chinese herbalism, Western studies,PlantarumJaponicarumNominaIndigenacompiled by P. von Siebold and Ito Keisuke, and Morrison’s Chinese dictionary. The plants that appeared in Morrison’s dictionary were collected by British naturalist John Reeves. The paper demonstrates that the regional transnational exchange network is an important factor when investigating the impact of Western science in East Asia.

plant family name,HyakkoFu, Udagawa Yoan, Philipp von Siebold, Robert Morrison

2016- 06- 20;

2016- 12- 25

邢鑫,1987年生,浙江金华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日本博物学史与中日科技交流史。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方博物学文化与公众生态意识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3&ZD067)

N091∶Q94- 091

A

1000- 0224(2017)01- 0034-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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