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大银行：时间深处的人与事

吕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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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在网上读到一条旧消息，2014年11月2日，中国嘉德2014秋季邮品钱币拍卖会在北京举办，其中有一个拍品引起注意，民国九年（1920年）山东丰大银行济南壹圆钱，八五成新，《中国各省纸币图录》载有此品。

过时的信息却引起我的兴趣。我生长在济南，对这座城市却了解不够透彻，突然有一股冲动，想去探寻发行钱币的老建筑。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查阅档案资料后，走进熟悉又陌生的老银行。

三月的济南充满诗意，有了春天的迹象。由于路上车多跑不起来，赶到纬六路，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车子拐过路口，远远看到那座老建筑——丰大银行。

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在它的面前经过，却不了解它的历史，每一块砖，每一根柱子，每一扇窗子蕴藏着艺术价值，也具有历史价值，一砖一瓦的精雕细刻，凝聚设计师和能工巧匠们的心血。人们对它格外的看待，习惯地称为“老洋行”“老银号”“老洋楼”等一些亲切的称呼。

我来到丰大银行前，面对的不仅仅是老建筑，还有真实的历史。

我被推到1919年，当年开业时喜庆的情景，如同散落地上的鞭炮屑一样，随着时间的风散去。在济南老商埠区，它独立清高的气韵，流淌着南欧巴洛克风格的血脉。在这座古城，它建筑风格的独特，是一部厚重的大书。

平面呈现“凹”字形的老建筑，是一座二层带阁楼砖木结构的楼。春日的阳光，撒落在屋顶红色的瓦上，挤进瓦与瓦衔接的缝隙间。楼体凹进去的部分，又探出来一个门廊，两根仿多立克石柱，显示出它身份地位的威严。檐枋下“山东丰大银行”几个字，是这座楼的灵魂。

2005年9月，为给改造的纬六路拓宽让道，必须将这座老建筑往西平移15.4米。在施工作业中，人们清理涂在牌匾上的石灰砂浆，才露出“山东丰大银行”的牌匾，揭开了老洋行的身世之谜。楼的主人潘复，生于1883年，山东济宁人，他竟然是在北洋政府担任过末任总理的风云人物。随着楼名字浮出，楼的主人和其历史风云，被研究者们一点点揭露出来。

我从楼的名字开始查阅档案资料：“公元1919年11月，潘复等人在济南发起成立丰大商业储蓄银行，计划资本总额100万元，实收20万元，经营普通银行业务兼办有奖储蓄。后在上海、苏州等地设立分行。”在网上搜到潘复的照片，寸板的头发，四方大脸，一双眼睛格外精神，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气，尤其是他身上的对襟绸褂，更显出他的庄重和霸气。入口门廊两侧的窗花，套叠在一起，彰显出巴洛克建筑的特征，与主人身上的中式衣服，形成风格鲜明的对比。

于琍邢、洪涛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丰大银行受中国地域建筑文化的影响，每个区域都有各自的历史，自然就会有历史的积淀。它存留在建筑和城市中，或融会在每个人的生活之中，形成当地的建筑文化。作为文化结晶和凝聚的地域建筑，是区域文化资源在物质环境和空间形 态上的体现。”我走上台阶，触摸爬满锈痕的铁锁，锁住的大门，阻挡了我前进的脚步。我只好趴在脏污的玻璃上，注视楼内的情景，灰尘主宰的世界，不是几句话能表达清的。当年富贵的景象，只是档案中文字的记载。

不远处有一个休闲条椅，一位老人坐在上面，身边竖着一根手杖。老人神情严肃，眼睛注视着马路上来往的过客，看上去憨厚随和。我走过去和他聊了起来。

他叫高书峻，72岁，是一位电力工程师。他出生在丰大银行对面，爷爷曾是瑞蚨祥掌柜。由于出身的原因，“文革”中家庭受到冲击，为了圆大学梦，他一直努力学习，34岁才考上济南电视大学。老人讲他年轻时，《红楼梦》的每一个章节都印在他的脑中，而且不是“盗版印刷”，没有一个错别字。听高老先生讲，解放前丰大银行就停止营业了，这里曾是他玩耍的场所。当时纬六路不宽，很少有汽车，路上拉的多是洋车，在车拉手的旁边，有个鸣笛，类似现在的喇叭，以示路上的行人“借借光”。这座老建筑解放以后给了山东省邮电局工会，后来成为职工宿舍，高老先生当年结婚时，分了一间，住进这个当年气派的丰大银行。

2005年坐地平移时，建筑内部进行了装修，大部分保持原来的风貌，一楼大厅的地板处，特意保留了昔日平移时的一段施工轨道。2014年，有企业租下老洋行，进行重新修缮，改造成为“老洋行饭店”。饭店经营不好，开业不到半年就关门了，老建筑再次闲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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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冬至，北方进入冬季的第一天，街道如同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雨，我打着雨伞经过丰大银行，第一次走进那扇厚重的铜门。

里面正在装修，大门的门后横两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三碗甜沫，塑料袋里装有几个油旋，两个工人半蹲在地上。我礼貌地问了声，能进去看一下吗？工人热情起身相让，从他们口中得知，这里即将被改造为宾馆。我抬起头，听着雨打玻璃，发出富有韵律的节奏声，历史和雨声交织在一起，眼前浮现出1919冬至的那一天。

电钻和铁锤的撞击声纠缠在一起，打破往日的安宁，割断历史和时间的血脉。通往二楼楼梯的扶手，被一块地毯布遮盖起来，我抚去上面的灰尘，露出枣红色的质地。二楼的中厅，有块突出的围栏，围栏上套叠在一起的窗花，简洁、素雅、狂放，呈现出古典质感美，给建筑穿上美丽的衣裳。植物形态的窗花，柔和的曲线犹如站在风潮上，一袭摇摆的长裙，和对面拱形的石柱相呼应。

站在围栏中央，似乎可以看到各个房间进出的人。也许，潘复先生也会像我一样，站在二楼望着推门进出的达官贵人，长袍裹进来的冷风，被屋子里的温度融化。

门厅正对着的影壁山花墙，最能体现巴洛克建筑风格。如今，只能通过文字、图片和资料的记录再现当时的影像。通往二楼楼梯的墙壁上，还有一处保留完整的山花影壁墙，呈不规则的梯形状。石雕图案雍容华贵，又灵秀妩媚。图案由一片片树叶组成，叶脉的周边反射出時间的味道，我仿佛听到了小提琴演奏的和弦声，如一阴暗对比强烈的油画。

2016年8月去哈尔滨，我被中央大街的古老建筑所震撼，中央大街有“东方小巴黎”之称，再现了欧洲最具魅力的巴洛克建筑。浪漫、时尚、典雅、高贵，这些经典的形容词在华梅西餐厅展现得淋漓尽致，也成了老哈尔滨人心中迷恋的情结。我走进华梅西餐厅，餐厅布局讲究，古典吊灯与墙壁装饰、大理石雕像，高大宽厚的实木门扇和屋顶精致的龙凤图案都保留着。

我踩在台阶上，望着窗外纬六路上的车水马龙，想起上次来丰大银行时遇到的高老先生，不知道他现在还好吗？我在屋子里寻找高老先生曾居住的那间房，只是早已没有资料上记载的样子，时间真是把大锯，割开过往的流年。

冬至这一天，当年潘复先生是否也会在清晨推开门，看着窗外蒙蒙细雨，踏着一级级台阶，迈向另一个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