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一明
人类的需求被过分夸大了,这是错误的幸福观导致的结果。刺激需求、激发需求、创造需求作为经济发展的动力被认为是天经地义,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人类社会的发展一味地朝向无休止地追求欲望的方向,如今已面临诸多难题。环境污染、气候变化、能源危机等等,这些问题深层的原因是人的道德的丢失。仅仅依靠科学技术无以解决这些难题,我们需要回到朱子学传统中,去寻找现代社会危机的解决方案。
朱子学也称新儒学,是南宋朱熹(1130~1200)确定的哲学体系的统称,后来成为中国统治王朝的理念基础,极大地影响了中华民族思想文化。新儒学将早期儒家教诲与自然、政治及伦理融合在一起,为创造出居于支配地位的世界观,和佛教中已经发展起来的形而上学用语相结合,在认识论上是一种具有综合性的接近方法。
从新儒学的视角来看,世界是一个道德体系,在这个体系内,学者通过接触儒家经典以获得最高的特权地位,而新儒学名副其实地成为所有正式教育的基础。或许可以说过去数百年间我们最大的失败便是缺乏这样一种能力,即对伟大的新儒学传统重新进行诠释,使之能够迅速适用于当前时代的政治、教育、道德以及法律。
实际的情况是,人们普遍认为新儒学传统阻碍了中国的近代化,要想实现现代化,必须打破严格而不知变通的儒家社会秩序。
不可否认的是,不少文人陷于由新儒学传统的模糊思想推出的关于自我与社会的抽象而非现实的观念之中,抽象地谈论道德与孝悌,忽视了实用学问。他们不再关心简练的治国方法,不关心为提高百姓生活所必需的技术。这些人以读书度日,对社会毫无贡献。
隐藏在上述想法中更深层次的观点是,认为西方文化与制度(位于政治或伦理深层的哲学,以及17世纪以来在欧洲不断发展的科学和逻辑学的接近方法)既是卓越的传统,也是近代化的一个核心,同时是通往文明的必要而积极的阶段。
然而从整体上看,18世纪之前,在中国发展出了远比欧洲复杂、微妙的舆论平台,政策过程也更为和平,让更多的读书人参与进来。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尽管中国更加重视文字的价值,但是中国的文盲率远高于19世纪欧洲的文盲率。由此看来,文盲率与经济发展水平的相关性比较高。但是更高的经济发展水平并不意味着具有更高的国家治理水平。
今天我们面临的挑战是,发掘出适用于今日社会、同时与今日社会相关的诸多新儒家传统所蕴含的丰富财富。原因在于这个社会已逐渐变得不可持续,处于过度消费与欲望冲动的恶性循环的边沿,无法展示出人类共同的蓝图。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严酷的现实:第一,西方传统在道德层面的崩溃。尽管西方将先进技术(比如蒸汽机或高水平航海装备等)与有利于政治的精简机构(尽管也建立了全球贸易体系)相结合,在鸦片战争时期显示出压倒性的威力,使得人们在所有领域重新深入思考文化与制度,但是在今天那种氛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西方世界大量地生产出对文化、科学与伦理规范漠不关心的强大的极右势力。第二,为何在中国近代化遭遇失败,而法国、英国、德国却在19世纪实现飞速发展?假如我们阅读有关历史资料,会发现与这一阶段中国相对和平的社会状况相比,西欧国家显得更加不确定,更加残酷和野蛮。
针对环境的可持续发展,那些能够为未来优先制定计划的新文明,探索其根源却是在中国。而且最重要的是,心理、伦理以及政治能够最为有机地结合的地方正是来自于有着新儒学传统根基的国家。
现代社会面临着精神上的荒漠,人们及时行乐,道德常识匮乏。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要么放任自己处于虚无的真空状态,要么助长或鼓动自己进行无意义的消费,我们在两种状态里徘徊。这看起来只是表面的问题,实则潜伏着深刻的危机,因为它削弱了我们试图对社会进行改革的努力,最终使社会陷入严重的矛盾之中。其原因在于我们只能提出技术的、公式般的解决对策,而无法在社会政治领域提出现实可行的精神方面的应对方案。令人惋惜的是,尽管今天我们围绕管理与政治展开讨论,但是这些针对改革或领导能力的讨论,既同我们的实际经验相违,更重要的是,未能分析出这个时代在心理上、精神上面临的挑战。
尽管新儒学将焦点置于精神层面的自我修养上,但是它显然不同于宗教,而是与政治或实用的管理问题有着密切联系。这一点使得新儒学成为这个时代的重要财富。新儒学不具有排他性,不主张必须放弃其他宗教信仰或哲学信仰,而是起到将在现代社会被错误分离的三种因素——自觉、人伦与善政——结合到一起的作用。新儒学传统在精神层面上的这一特性使得它与当今时代有着密切关系。
在新儒学传统中,政治或人際关系不是或者无法成为有效的、单独的问题。然而政府运营、机器运转、社会关系改善的方式常常成为伦理方面的问题,因此在儒家的体系内,所有事情都不存在单方面的消耗。
新儒学传统令人惊讶地为我们揭示出技术高速发展条件下社会应当遵循的某些方针。尽管我们无从知晓技术是如何改变这个世界的。
我们生活在通过电视或网络再现的影像占据支配地位的数字化时代。世界由于数字化革命而变得平凡可见。我们所不具备的,是对隐藏于我们所观察的一切现象后面深层的形而上的感知力。
迄今为止一直在弱化的我们的这种现实经验,在新儒学传统中被准确地、有效地加以了说明。对同事物表面不一致的内在道理予以关注,对世界运转法则予以关注,正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迫切需要做的事情。在事物的表面被视为全部的今天,这种洞察力不能不认真加以提升。
新儒学传统确切地向我们揭示了认识世界的方法应当是观念性的、形而上学的分析方法,同时揭示了我们应当如何锻炼身心以获得来自自然、社会以及人类知识绵绵不尽的启发。
新儒学传统中包含着相当普遍的适用性,可以不费力地直接加以运用,前提是我们有这样的内在需求。当我们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时,当我们在制定政策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时,我们以真诚的态度回到新儒学传统智慧的海洋。
对当今社会威胁最大的不是恐怖主义、经济停滞或者政客们的所作所为,而是堕落在我们的文化中的蔓延。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文化中,即人们不关心国家的未来,漠然地沉迷于美食、美酒、性、娱乐和休闲。人们生活的目的在于眼前的满足,牺牲精神早已从人们的价值领域中消失。这些都是堕落的典型表现。可悲的是为了创造市场需求,我们做着扭曲的努力,同时我们失去了人类本性的原始力量,将无休止的欲望吹嘘成生命的多彩体验。
我們丢弃了新儒学传统理智、节制、心性,而放任自己成为脱缰野马。
在这里,新儒学传统同样能够为我们提供很多启示。如何恢复文化以及良好的习惯,新儒学中记录了很多可行的方法,并且阐明了堕落的属性,给出了系统的治疗方案。最重要的是,新儒学作为道德行为的动力,强调廉耻的重要性。正是廉耻意识的丧失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悲剧。
在传统社会,一些行为被看作是如同遗弃父母一般可耻而错误的行为,道德义务深入人心,社会接受了深奥的羞耻心的形式。正如儒家有言“君子慎其独也”,伦理意识应当和我们受谁监视无关,而是应该发自内心。
由于丧失了传统的羞耻心,人们认为只要照顾好孩子或者履行职场分配的工作,便是在按照道德行动。他们没有意识到,为了社会全体自身行为应当具有的伦理意义,应当考虑由周围人来决定所应采取的措施。
因此新儒学也包括许多有助于纠正被扭曲的教育体系的东西。现在的教育成了学习本身,而不再是具有价值的一项事业。事实上,毕业证仅仅是求职的前提条件,孩子们接受的教育只是提高抽象劳动价值的一种手段。
在新儒学传统中,教育本身对教师和学生来说都是道德行为,在这一过程中,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人际纽带大多会成为维持终生的关系。教与学的所有层面在新儒学传统中被拥有精神意义的“敬”概念所主宰。
新儒学传统为我们今天所处的繁忙的消费时代提供了许多启示。儒学的实践精神为没有过度消费与破坏自然的冲动、拥有活跃性现实参与性的生活提供了一种方案。
我们回顾一下儒学家曾是如何生活的。他阅读书籍、写信或者写随笔,为了更好地理解经典的含义,背诵这些经典。他使用很少的资源,极为谦逊地凡事亲为。他不需要为了在自己人生中寻找别的什么意义而去某个地方或者做某件事。他关心内在的原则而非表象,他只需阅读几卷主要典籍便可找到真理和满足感。
也许我们今天在这个世界上面临的最大挑战,便是减少那些生活在富裕国家、享有特权地位的人对自然资源的巨大浪费。我们有必要摆脱想要拥有好车、居住大房子、品尝各种美食的强迫观念。我们坚信自己幸福,却带着过度消费这一悲伤的枷锁。过度消费对环境造成破坏性的影响,也威胁着人类的未来。
环境破坏背后的另一个原因是,在以数字化为代表的时代,我们的行为和围绕在我们周围不断变化的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对其我们既缺乏认识又缺少警惕。
回归儒教传统的核心,有必要认识到我们所做的一切行为最终都是道德行为这一事实。读书、吃饭或者和朋友交谈等所有行为都可以对社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恢复我们生活的传统道德,熟悉它的方法,了解其深远的意义,我们便能够创造出健康的政治文化。在良好的文化环境里,人性也会有相应的健康的表现;人性的健康表现,有利于形成良好的文化环境。这是一个良性互动,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基本事实。我们无法改变人的本性,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重新构建具有高尚的伦理行为、被健康生活的各个方面所预期的新文化,去实现我们的目标。
(作者为韩国亚洲研究所所长,庆熙大学国际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