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锋
剃头、梳辫、修面、剜鼻毛,一气呵成!一把剃头刀在刘三的手中玩得滴溜溜乱转。
要是多掏几个子儿,让刘三伺候着醒脑、掏耳朵、敲敲背,保证您身体汪成一股水,舒服得躺椅子上起不来。
还有更绝的:刘三会滗眼睛。他拿剃头刀,三下两下的,把主顾眼睛里的污秽全给清理出来。再睁开眼,顿觉眼前一亮,神清氣爽。
方圆百里,数数,也就刘三敢这么玩。
论起来,刘三的剃头刀,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那年刘三进城,刚在路边卸下剃头挑子,就有人赶了来,要刘三给他剃头刮胡子。刘三不乐意,那人嗖地抽出短刀来,顶在刘三的脖子上。遇上硬茬货了,和气生财。得,那就剃吧。
刘三摆开架势,眯起眼睛,试了试剃头刀的刀锋,不快。就在磨刀布上仔细地磨了磨,还是不快。
那人以为刘三故意磨叽呢,又把短刀逼过来。刘三不是吓大的,玩刀多少年了,虽然只是一把剃头刀。刘三笑了笑,把短刀轻轻拨拉开,然后松松垮垮地抖了几抖围布,哗地一下系在那人的脖子上。
剃了头,刮完胡子,那人刚叫了声好,哪料想,身边呼啦围上来一群官兵。
领头的哗啦展开一张画像,刘三看得真切,画像上那个人,分明就是自己剃头刀下的这位。大圆脸,连鬓胡,浓眉大眼。只是眼下,一圈大胡子没了。可不,全让刘三刮掉了。
那人站起身来,掏出几个大子儿,哗啦一声丢进刘三的钱匣子里,一把推开刘三,趁势拔腿就跑。刘三被推得一个趔趄,火气上来了。刘三很快稳住步,脚下暗暗使了个绊子。
就听“咕咚”一声,那人扑倒在地。
官兵趁机一拥而上,五花大绑给架走了。领头的给了刘三一包散碎银子,说是赏钱。
不久,刘三就听说,那人在法场被砍了头,脑袋瓜砍下来,滴溜溜在地上滚了三个圈。众人评说,那人也是条好汉,只跟欺压百姓的地主恶霸和官府作对,平时多是接济穷苦人。
刘三心里那个悔呀。山大王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他就寻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把那包银子可劲儿扔进了院子里;又寻到山大王的坟头,插了香,磕了头。
打那儿以后,每到过年,刘三把挣下的钱一分为二,扔进人家的院子里。年年给山大王上坟,磕头作揖,烧纸上香,规规矩矩,丝毫不敢马虎。
寒来暑往,刘三年岁渐大,腿脚不灵便了,想收一个徒弟。
这晚,刘三在破庙里安歇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小要饭的。刘三给了小要饭的一个烧饼,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小要饭的眼珠子转了转,啪地跪地上给刘三连磕了几个响头,立马喊师傅。
还甭说,小要饭的脑袋瓜是忒灵,又勤快好学,几年工夫,一般的活儿,不用刘三上手,徒弟就能应付自如。刘三高兴,虽是师徒关系,但俩人亲如父子。
偏偏儿的,有人喜欢没事儿瞎琢磨,就说,这孩子,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呢?哎,对了,有人一拍大腿说,当年被官兵追剿的那个山大王,叫什么来着?
刘三心里咯噔一下。可不,这孩子浓眉大眼的,白净的大圆脸上,长了一溜浅浅的连鬓胡子。刘三夜里睡不安稳了。
刘三好吃好喝招待徒弟一顿,拿出一袋子大钱来,对徒弟说,孩子,你该出师了,明儿个你就走吧,师傅剃头挑子小,养不住你了。
徒弟规规矩矩给刘三跪下,师傅,您年纪大了,我怎么忍心离开您呢?
刘三坚持要徒弟走,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徒弟没办法了,这样吧师傅,我给您剃一回头,算报答您了,您看成吗?
刘三心里有些膈应,但还是心一横,主动系上围布,坐在了椅子上。
剃头、梳辫、修面、剜鼻毛,徒弟一气儿呵成!
刘三摸摸脑壳,摸摸脸,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没的说,满意地点点头。
刚要解下围布,徒弟突然说,师傅您别动,您下巴颏儿还有几根汗毛呢!
眨眼间,那把闪亮亮的剃头刀,可就滑落到了刘三的脖子上。
刘三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只是,刘三没想到,会是一把剃头刀。
刘三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还真不是怕死,他是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寒碜,对不起祖师爷!不过,那把锋利的剃头刀,只是在刘三脖子那儿游走,不疾不徐,不分不离。
刘三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也罢,他故意把脖子梗了一下,主动往前伸了伸。
剃头刀又在刘三的脖子那儿游走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
刘三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及了。
忽听“当啷”一声,剃头刀竟然落了地。
徒弟的手,开始老老实实地给刘三松肩、捶背、掏耳朵。
一直到刘三打起了呼噜,那双手才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刘三才睡醒。他眯缝起眼,四下里瞧,哪儿还有徒弟的影子。
刘三摸摸,自己的脑袋瓜还在,又仔细摸遍了,脖子上连个血口印也没有。他的老泪忽然就下来了,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就那么一瞬间,刘三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要搁昨天,刘三还不服老呢。
选自《小说月刊》2016.11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