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藤雪花席

七月水仙

明成祖年间的一天，各路官员进京朝拜。担当着反腐任务的东厂特务如临大敌，派出巡视官员在城门口对官员所带物品进行检查。很快，广东布政使徐奇的车驾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的车上居然有很多藤席。他不是商人，带这么多藤席干什么？

卢世明命人将每床藤席都打开来仔细检查后，发现就是普通藤席。他正色问道：“徐大人，您这些席子真要送朋友？送给哪些人？”徐奇恭敬地说：“卢大人，的确是要送给我的朋友们，请看，名单都在这里。”

卢世明看后发现，名单上的人都是朝中要员。当时，凡是进京朝拜的官员，都会给皇帝带一份礼。卢世明奇道：“既然你给大臣们都带了礼物，为什么不给皇上捎一份厚礼呢？”徐奇为难道：“这种野生藤席不过是岭南民间之物，哪里配得上送给皇上？”

聊了一会儿，徐奇以为卢世明会放他进城，不料卢世明把脸一板：“我这就把你送礼的名单呈给皇上！虽然藤席价值不高，但你送的对象全是朝中要员，如此大胆地行贿，我们不抓你抓谁？”

徐奇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只好求他放自己一马，说：“大不了把藤席当街卖掉，不送了行不？这份名单不宜交到皇上手里，里面漏掉了一个人的名字，我担心会给那人引来杀身之祸！”

这下卢世明更来劲了，他仔细看了一遍，得意地笑道：“原来你把太傅杨士奇漏掉了，看来你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啊！他要是知道了，还不被你气死？”

这时，徐奇的管家卢云龙抱着一床藤席走过来请罪，说：“卢大人，都是我办事不力，给我家大人添了麻烦。我这床藤席，是用何仙姑升天地方的野生仙藤所制，此藤生长已有上千年时光，就叫“仙姑席”，弥足珍贵，看在我们是本家的分上，还请大人笑纳！”

卢世明不为所动，厉声喝道：“少来收买我！你们这个名单中肯定藏着什么阴谋，你们等着，我马上呈给皇上！”

徐奇无计可施，只有抱头等在城门外，听天由命：

卢世明很快便把徐奇的送礼名单交到了明成祖朱棣的手上。朱棣看完，发现果然少了太傅杨士奇的名字。他想了想，没有直接找徐奇来问话，反而命人将杨士奇带来问话。

此时的杨士奇已经听说徐奇出了事，他也正纳闷为什么徐奇不给他送礼呢！皇帝问他，他哪里答得上来？但是，他知道，伴君如伴虎，一言不慎，他和徐奇都将人头落地。

见丈夫很为难，杨夫人劝慰道：“你虽然问心无愧，但你不能撇清关系，只为自己开脱，这样一来，别的被送礼的官员就成了贪官，你要见机说话，尽量保全大家，又要使皇上打消疑虑。”

杨夫人的话给了杨士奇一个明确的指点。一路上，他都在紧张地思考到底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既使自己全身而退，又使所有人不受牵连，远离一个“贿”字？

杨士奇来到御书房，发现朱棣正打量着一床藤席，正是徐奇准备送出去的藤席其中一床。

君臣之礼完毕，当班太监把徐奇的送礼名单往他面前一放，杨士奇看完，急中生智，面露微笑轻松回答道：“皇上，前阵子，徐奇去岭南上任，众官员按惯例出城送别，送别时饮酒赋诗，人均一首诗给他带上。那一天臣正好卧病在家，就没有去送，因此，他赠席的名单上也就没了我。”朱棣恍然大悟，但仍有一丝愠色。

杨士奇拿起藤席闻了闻，又摸了摸，说：“这就是普通的凉席，岭南家家都有，再说，徐奇想送它们给官员，他们也不见得会收呢。您看，这席子上都有一粒粒的霉点了，算什么值钱之物。”

这样一说，朱棣才放下了心頭的不快，他最担心的就是官员之间行贿受贿。

看到朱棣放松的表情，杨士奇斗胆开了一句玩笑，说：“早知徐奇要用藤席回报众人赋诗送别之情，我也写一首，要不今天也能捞一床席子！”他太清楚皇上的心思了，你贪，他恨！你不贪，他会怀疑你是在收买民心，将来想图谋他的天下！

朱棣心头的顾虑解开，他当场命太监把徐奇的送礼名单烧了，表示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至于徐奇带来的藤席，还有没有人敢收，他不管。

走出宫门以后，杨士奇才敢长出一口气，此刻的他早已一背冷汗。

另一方面，徐奇进城以后，望着十多床藤席犯了愁，这下好了，还有谁敢收他的礼呢？可是丢弃处理，他又舍不得。去卖吧？不是让那东厂的人看了笑话？

管家卢云龙说：“我看大人这次化险为夷，全靠杨大人处理得当，我们先去他府上谢恩，然后把那床最好的藤席送给他，就是送给卢世明不要的那床仙姑席。只要这床席子送了出去，别的官员都会收下的。”

徐奇听了窝火，忍不住踹了管家一脚，吼道：“你会不会说人话？什么送了别人不要的？虽然你把杨士奇的名字漏掉了，但那床最好的藤席，本来就是要送给杨大人的！杨大人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你懂不懂？”

于是，两人带着仙姑席造访杨府。虽然杨士奇觉得徐奇给自己添了很大的麻烦，但他也想知道他为什么送礼漏掉了自己的名字，就迎他进门了。当听到是管家漏掉了自己的名字，而且给自己的藤席是所有凉席中最好的一种时，当下心里的气就消了不少，还留他二人用完饭才送出来。

二人临走的时候，杨士奇特意送到府门口，让侍女送上几盒京城点心，意即彼此是土特产来往，属于正常交往，免得被那东厂的人看到又添油加醋地告了上去。

街上看着是没什么人，但官员间的来往故事传得飞快。很快，其他官员都知道杨士奇收下了徐奇的藤席。当徐奇前来送席时，就爽快地收下了。朱棣当然知道徐奇把藤席都送出去了，想着是不值钱的岭南特产，也不再为难他。

看着皇上不再追究，收了藤席的官员也就放下心来，把藤席铺到了自己的床上，安心地用了起来，他们还讲给徐奇听，向他表示感谢。

每当这时，徐奇就张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各官员以为他被皇上吓怕了，安慰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的藤席正合季节，既不贵又实用，你真会做人！”

等徐奇离京以后，杨士奇的好奇心忽然被勾起来了，他想，徐奇说送自己的仙姑席是最好的，何以见得？我是不是被他忽悠了，他连我的名字都漏掉了，凭什么给我最好的藤席？他把自己的仙姑席左看右看，发现比在御书房看到的那床黑色霉点更多，整床席子的颜色也更深，这床席子看上去麻麻点点，黑黑的，实在是不算美观。虽然睡上去不沾身上的汗水，凉而不冰，但除此以外、没有觉得与别的凉席有什么不同。

带着疑问，他借到同僚府上串门之机，顺便看了几家的藤席，果然发现他们的席子颜色浅一些，黑点少一些，他知道，古藤做的席子年代越长，颜色越深，可那些黑点多了除了难看，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次一同收下藤席的官员们对杨士奇的态度都比原来敬重，因为杨士奇在皇上面前处理得当，使他们都免除了徐奇送席带来的祸端。于是，大家也很乐意跟他一起研究这种藤席的等级。杨士奇没有明说自己家的藤席与他们的不同，只是随口附和几句。

等到夏天过完，藤席收了起来，再也没有人提起这档子事了。到来年夏天时，他们拿出藤席来，发现席子没有被虫蛀，才感觉到这席子远比普通席子要好。等到徐奇再次进京时，他们就私下问他到底是什么席子？徐奇就像牙疼一样咧咧嘴，只说是普通席子，问得急了，就说：“我喜欢李白的一句诗，就叫燕山雪花大如席。”大家见他东拉西扯，也就不好再问。

时间又过去十多年，徐奇的管家卢云龙要去世了，他不甘心地问道：“大人，我有一个心愿未了。不知道你上次送给各要员的藤席到底叫什么名字？那席子，虽是我打包装车写名单，但是您一人进山买来的，咱们本地街市上根本看不到這种席子。”

徐奇摸摸腮帮子，说：“想起来我就心疼，我送他们这么好的席子，实际是指望他们领我的情，让我朝廷有人好做官的。哪知倒成了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如果我说那些藤席是世间少见的雪花席，一床顶普通席子一百床，怕是皇上就要办我个行贿罪下狱问斩了！当他们问起时，我只好强扯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来暗示他们是雪花席。”

卢云龙不解道：“何来的雪花呀？”徐奇说：“席面上的黑点就是啊！藤以生长期长的为贵，它们在生长中，难免被鸟啄虫啃形成黑点。黑点的多或少，代表藤子生长时间的长短。那日我进山打兔子，碰巧救了一位落在捕兽陷阱里的老篾匠，他当时已八十高龄，知道时日无多，就把这批存了半辈子的雪花藤席转送给我，后来我给他送去两锭金子。至于把黑点叫雪花，是雅称，民间的东西，常是大俗大雅。席子的好坏，只有等时间来证明。等证明清楚了，要员们也下台了，我也快入土了，还有什么意义？”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15.7上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