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学视域中的“江西派”之论

2017-04-05 01:50胡建次
关键词:宗派诗派黄庭坚

胡建次 杨 凤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江西南昌 330031)

中国古典诗学视域中的“江西派”之论

胡建次 杨 凤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江西南昌 330031)

古典诗学视域中的“江西派”之论,主要体现在三个维面:一是艺术渊源论,主要道出江西诗渊源近取于黄庭坚而远溯于杜甫与韩愈;二是创作缺失论,主要对江西诗中所呈现逐新求异的创作之法、粗率直露的艺术表现、逼仄偏狭的创作取径、质胜于文的面貌呈现等予以批评;三是“宗派图”之论,主要对其随意而为及无所诠次的状况予以阐明及廓清。这三个维面,为后人全面深入把握江西诗派提供了丰富的辨识。

古典诗学; “江西派”之论; 渊源论说; 缺失批评; “宗派图”之辨

江西诗派是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诗歌流派,其出现及兴盛,引起同时期及后世不少诗论家的多样论说,他们或对江西诗之艺术渊源,或对其创作缺失,或对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是否有意而作、“有无诠次”及所列人员影响等予以辨析,从不同维面上展开了传统诗学中的“江西派”之论,为后人全面深入地把握江西诗派提供了甚为丰富的辨识。

一、艺术渊源论

我国古典诗学视域中“江西派”之论的的第一个维面,是对江西诗之艺术渊源的论说。在这一维面,胡仔、叶适、严羽、刘埙、宋濂、周叙、冯武、张泰来、冯咏、纪昀、高步瀛等人对江西诗创作渊源的考察从不同线索上予以了推溯。

宋金时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故陈无己曰:‘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少陵,故其诗近之。’今少陵之诗,后生少年不复过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江西平日语学者为诗旨趣,亦独宗少陵一人而已。余为是说,盖欲学诗者师少陵而友江西,则两得之矣。”[1]胡仔较早将江西派的创作渊源上溯至杜甫,他拈出陈师道言黄庭坚得法于杜甫之论,认为当世一些人在诗歌创作中,极少向杜甫学习,见其流而少溯其源,这是偏颇的,应该在对杜甫与江西诗人的共同学习中,将诗歌创作之道向前推进。叶适《徐斯远文集序》云:“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2]叶适论说北宋中期以来,人们作诗开始以杜甫为宗尚,在与效仿晚唐诗的渐趋分离中,江西派创作由此而得以突显,江西诗派亦得以形成。叶适也将江西派创作渊源上溯至杜甫。严羽《沧浪诗话》云:“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3]严羽论说宋人诗歌创作最初是在对不同唐人的学习效仿中走出新路的。发展到苏轼与黄庭坚,他们在诗歌创作中善于出以己意,自创一体,由此,宋代诗坛学唐、效唐之风习为之一变。其中,黄庭坚作诗用功甚勤、用力甚深,特别注重锤炼字语,精于构思立意,其创作影响到周围及之后的很多人,从而形成江西诗派。它成为宋代中后期诗坛的主流派别,影响颇大。

元明两代,刘埙《隐居通议》云:“山谷负修能,倡古律,事宁核毋疏,意宁苦毋俗,句宁拙毋弱,一时号江西宗派。此犹佛氏之禅,医家之单方剂也。”[4]刘埙论说黄庭坚在诗歌艺术追求与创作能力上高人一筹,他宗尚古诗之体,主张诗歌述事宁可显板滞而避却空疏,意致表现宁可显艰深而避却俗化,字语运用宁可显拙致而避却纤弱。其创作主张影响到不少人,犹如佛教中禅宗一支独出,医家之单方药剂,导引出一个独特的创作宗系,是很值得称道的。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云:“元祐之间,苏、黄挺出,虽曰共师李、杜,而竞以己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自此以后,诗人迭起,或波澜富而句律疏,或锻炼精而情性远,大抵不出于二家。观于苏门四学士,及江西宗派诸诗,盖可见矣。”[5]宋濂论说北宋元祐年间,苏轼、黄庭坚二人挺立于诗坛,他们在向李白、杜甫学习的同时,更多地出以己意,自创体制。就黄庭坚一系而言,形成精于构思、锤炼字句而于情性表现不够真切生动的创作特点。这成为北宋中期以来诗歌艺术表现的一种主要模式。周叙《叙诗》云:“宋初言诗,犹袭晚唐。杨大年、刘子成等出,遂学温飞卿、李商隐,号‘西昆体’,人争效之。其语多僻涩细碎,甚至不可省识。欧阳永叔欲矫其弊,专以气格为诗,其言平易疏畅,学之者往往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其后黄山谷别出机杼,自谓得杜子美诗法,海内翕然宗之,号‘江西派’。”[6]周叙论说宋初之人是在对晚唐诗的具体效仿中入乎诗道的。以杨亿、刘筠为代表的一些人,在向温庭筠、李商隐学习的过程中,创作出“西昆体”诗歌,然其呈现出生僻晦涩、细碎小巧的缺点。之后,欧阳修对“西昆体”诗作缺失不断予以消解,在诗歌创作中贯注气力,注重格调呈现,用语平易直畅,然其又呈现出余蕴、余味不足的特点。在此背景下,黄庭坚独辟蹊径,从对杜甫诗歌的学习中获得创作灵感,充分汲取其创作养料而加以变化创新,从而形成独特的体制,最终导引江西诗派的出现。

清代前期,冯武《重刻西昆酬唱集序》云:“自宋以来,试士易制,诗各一途,遂将李唐一代制作,四分五裂。若黄山谷、陈后山辈,雅好粗豪,尊昌黎为鼻祖,而牵连杜工部径直之作为证,遂名黄、陈,号江西体。”[7]冯武论说宋人在向唐人学习的过程中,各自发挥唐人诗歌中所融含的不同创作因子,就黄庭坚、陈师道等人而言,他们以韩愈诗歌为宗尚,并一直将创作渊源上溯至杜甫诗歌中的相对直畅之作,不断放大与张扬杜、韩诗歌中散体化、议论化的因子,从而创制出独特的诗体,导引了江西诗派的出现。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跋》云:“江西之派实祖渊明。山谷云渊明于诗直寄焉耳,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宁复有派;夫无派即渊明之派也。钟记室谓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果何所见而云然耶?宗风既祧,居仁移其俎豆于山谷,山谷易似而渊明不易似也。嗣是作者林立,海内翕然向风,往来投赠,目不给赏,篇什之富,梓于厌原山中者,《诗派》一百三十七卷,《续派》十三卷,可谓极豫章之大观矣。”[8]张泰来论说江西地域之诗最早是发轫于陶渊明的。但正如黄庭坚所云,陶诗的最大特点在于直言寄意、自在自如,其于法无凭、无章可循,又何以能导引诗派的出现与兴盛呢?吕本中将江西诗的导源锁定于黄庭坚,便在于黄诗相对容易效仿。张泰来认为,向黄庭坚学习之人甚多,一时蔚为风气,且相与投赠,推波助澜。他们创作出大量的诗作,在黄庭坚所开辟的创作路径上不断探索实践,将追求创变的艺术精神与讲究法度的创作原则发挥开来。

冯咏《江西诗派论》云:“诗之有派,犹水之有渎也。凡水止者为泽,别流者为派。派之出自江西,则北条之河、南条之江也。宋元祐间,海内盛称‘苏黄’,名曰‘元祐体’,亦曰‘江西体’。世谓苏文胜黄,黄诗胜苏,无论其胜也,既已独辟源泉,孤行仄出,其别为一派也固宜。”[9]冯咏对江西派的出现与兴盛持以肯定。他认为诗派的产生如水之涟漪,其“别流为派”是甚为自然的事情。冯咏认为,苏轼、黄庭坚在诗文创作上各擅所长,然其呈现出一个共同的特征,便是都善于独自开辟、努力探索,显示出有别于他人的强烈创新精神,终究成就一代诗歌之体,导引出独特的诗歌流派,这是有着内在合理性的。其又云:“南渡后,吕舍人本中尤钦仰之,作《宗派图》,自山谷而下,列陈后山等二十五人。其后刻诗于厌原山中者百三十七卷,续派又十三卷,西江之派于是乎漪澜既清、波沦涌出矣。西江诗辟自渊明,舍人不宗渊明而宗山谷者,山谷可派而渊明不可派也。治河者不导昆仑而导积石龙门以下,治江者至湖汉九水入彭蠡,而后其势孔殷,此舍人宗派始山谷之意欤!且夫水之势盛则众流并纳,诗之派盛则百家同归。图中所载后山,生于徐,二潘、二林、夏、高二子,并生于楚;而邠老学于子由;韩子苍,蜀人也,学储光羲;晁叔用,兖人,学杜子美;祖可、善权并学韦苏州。人不产于江西而以江西派之,学不出于山谷而以山谷派之,故曰出异归同。若洛、汭、渭、泾之同入于河,汉、沔、沱、澧之同入于江也。”[10]冯咏论说吕本中对黄庭坚等人诗歌创作甚为称赏,其所作《江西诗社宗派图》自黄庭坚以下列陈师道等25人,将江西诗派人员构成及其堂庑规模予以了具体的呈现。冯咏认为,虽然江西地域诗坛最初是起源于陶渊明的,但陶诗未能更广泛地导引后人,而相对地,黄诗则有法可依、有章可循,其更多地影响后人,形成声势不小的诗歌流派。冯咏并且指出,江西诗派中的20余人,虽然各有籍地,也各有诗歌宗尚,但他们在总体上又都可归之于黄庭坚一系,此乃缘于“出异归同”的理路,黄庭坚之诗奄有众长,包孕丰富,足以开创一代诗歌体制。总体而言,黄庭坚善于继承创新,取得很大的艺术成就,其诗歌融含丰富多样的创作取径与笔法之道,成为江西诗派创作的“土壤”与“武库”。

清代中期与后期,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御选唐宋诗醇》云:“至于北宋之诗,苏、黄并鹜;南宋之诗,范、陆齐名。然江西宗派,实变化于韩、杜之间,既录杜韩,可无庸复见。”[11]纪昀将江西诗的艺术渊源论定为可上溯至杜甫与韩愈的创作取径之中。他称言《唐宋诗醇》既已选录杜诗与韩诗,则江西诸人之诗便似无择取之必要了。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云:“杜子美以涵天负地之才,区区四句之作,未能尽其所长,有时遁为瘦硬牙杈,别饶风韵,宋之江西派往往祖之。”[12]高步瀛论说杜甫具有高超的艺术表现才力,正因此,短小的绝句之体是很难充分展现其创作才能的,其创作往往呈现出瘦硬枯瘠而风韵依然的特点。这方面,恰恰为江西派诸人所承衍,他们片面发扬了杜诗中瘦硬劲健的风格表现,从而形成独特的诗歌风貌与艺术格调。

二、创作缺失论

我国传统诗学视域中“江西派”之论的第二个维面,是对江西派创作缺失的批评。

宋金时期,吕本中《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云:“近世江西之学者,虽左规右矩,不遗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头,不能更进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13]吕本中批评一些江西诗派中人盲目注重摹拟仿效,而在生活体验与自然悟入方面少有切近,这导致其创作难有更多的创新,艺术层次不见提高,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黄庭坚的诗学主张,其创作取径是不见高明的。陈岩肖《庚溪诗话》云:“本朝诗人与唐世相抗,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至山谷之诗,清新奇峭,颇造前人未尝道处,自为一家,此其妙也。至古体诗,不拘声律,间有歇后语,亦清新奇峭之极也。然近时学其诗者,或未得其妙处,每有所作,必使声韵拗捩,词语艰涩,曰‘江西格’也。”[14]陈岩肖称扬黄庭坚诗歌笔法奇崛而风格清新,认为其古体诗创作亦贯注以开拓创新精神,不拘泥于一般音律表现,并且常常将俗语化入于诗中,呈现出奇崛清新的面貌。但江西派中后学大多未得黄诗之精髓,他们在用字造语上流于艰涩,音律表现过于讲究拗救之法,形成更为怪奇的风格,将创作引向了偏途,是令人惋惜的。严羽《沧浪诗话》云:“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处。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15]严羽对江西诗的创作予以最猛烈的批评。他概括江西派创作主要在三个方面呈现出突出的弊端:一是“以文字为诗”,执着于对字句的片面探求;二是“以才学为诗”,过于注重张扬创作主体才力与融含学问于诗中;三是“以议论为诗”,常常将大量议论性字语置入于诗歌艺术表现之中。上述几方面,使诗歌创作呈现出不够含蓄隽永、缺乏意味的特点。并且,江西诗人的创作大多喜好寓事用典,追求字语运用讲究出处,音律表现讲究来历,这使诗歌创作过多地注重于细枝末节而在不经意中忘记了艺术本质之所在,有损兴会之意与本色之美;更有甚者,一味将议论之法发挥到极致,对诗歌艺术表现产生很大的破坏作用。严羽对江西诗的批评,虽不一定完全入理,然切中要害,醒人耳目,在传统诗学“江西派”之论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李纯甫《西岩集序》云:“黄鲁直天资峭拔,摆出翰墨畦径,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不犯正位,如参禅着末后句为具眼。江西诸君子,翕然推重,别为一派,高者雕镌尖刻,下者模影剽窜。”[17]李纯甫称扬黄庭坚天资超迈,独辟蹊径,其诗歌创作善于化尘俗为雅致,以故旧为新颖,开拓创新,在诗歌发展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受到江西派诸人的广泛推尚。但江西派中不少人未能更深入地领会黄诗之精髓,其诗作或失于雕琢尖新,或流于模拟仿效,未能将诗歌创作推向新的层次与水平,很大程度上失却了黄诗中所融含的开拓创新精神。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二十八云:“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18]元好问认为,江西诸人诗既缺乏杜甫诗歌古朴雅致之体制,亦有失李商隐诗歌真挚之情感表现。对于宋人诗歌,他界断黄庭坚之诗算是甚富于艺术魅力的,但江西派中的很多人在不经意中抛弃了其独创精神,将诗歌创作引向偏途,是应该大力批评的。

元明两代,刘埙《隐居通议》云:“江西学山谷不至,则曰:‘理路何可差,学力何可诿?宁拙毋弱,宁核毋疏。’兹非一偏之论欤?”[19]刘埙批评一些江西后学未能真正学到黄庭坚诗作精髓,反而指责黄诗少显诗理,少见学力,他们对黄庭坚宁显拙致而避却纤弱、宁显板滞而避却空疏的创作原则不以为然,将黄庭坚所开创的诗歌之路引向偏途。李东阳《麓堂诗话》云:“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粘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20]李东阳批评宋人诗歌创作片面在法度上作文章,执着于偶对之工与雕饰之美,很大程度上,有损于真挚之情与兴会之意的传达。一些创作能力与艺术水平不高之人,更使诗作呈现出拖泥带水、细碎零乱的面貌,这与诗歌创作的本质要求是相背离的,此种创作偏向被江西诗人发挥到极致,是令人遗憾的。

清代前期,冯武《二冯评阅才调集凡例》云:“两先生教后学,皆喜用此书,非谓此外皆无可取也。盖从此而入,则蹈矩循规,择言择行,纵有纨绔气习,然不过失之乎文。若径从江西派入,则不免草野倨侮,失之乎野,往往生硬拙俗,诘屈槎牙,遗笑天下后世而不可救。今学者多谓印板唐诗不可学,喜从宋元入手,盖江西诗可以枵腹而为之,西昆则必要多读经史骚选,此非可以日月计也。”[21]冯武在论评韦縠所编《才调集》时,认为学习诗歌创作,从《才调集》这样的集子入手虽然会有浮泛华丽的缺点,但因其诗作大都讲究艺术表现,中规中矩,故总体上是比较合适的;而如果效仿江西诗,则难免呈现出粗率浅陋的面貌,其笔法运用生涩板滞,风格表现拙直俗化,是难以真正趋入正道的。冯武对江西诗粗率直露的艺术表现与逼仄偏狭的创作取径,是持否定态度的。吴乔《围炉诗话》云:“永叔诗学未深,辄欲变古。鲁直视永叔稍进,亦但得杜之一鳞只爪,便欲自成一家,开浅直之门,贻误于人。迨江西派立,胥沦以亡矣。”[22]吴乔论说欧阳修于诗歌之道并不精深,却意欲变化古人。之后,黄庭坚在诗歌之道上虽比欧阳修稍胜一筹,但仍少得杜甫诗歌之精髓,“一鳞只爪”,不够全面系统。其诗歌创作意欲自创一家,然也洞开浅露直率之门径,产生不小的负面影响。及至江西诗创作流衍而成体派,更登峰造极,无以复加,诗歌之道由此走向末途。吴乔对江西诗派的创作取径亦持否定态度的。毛先舒《诗辩坻》云:“严仪卿生宋代,能独睹本朝诗道之误,谓‘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乖忠厚之风’。论眉山、江西,亦可称沈著痛快,真夐绝之识,其书之足传宜也。”[23]毛先舒持同并称扬严羽对江西诗的批判。他认为,严羽与江西派诗人所处时代相近,故而对江西诗之弊端有更切身的体会认识,其概括富于针砭性。毛先舒称扬严羽论说直接,富于真知灼见,切中江西诗之要害,其批评观念是值得广泛传扬的。

清代中期与后期,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唐诗品汇》云:“宋之末年,江西一派与四灵一派并合而为江湖派。猥杂细碎,如出一辙,诗以大弊。”[24]纪昀批评南宋后期,江西派后学将诗歌创作不断导入细碎小巧与猥杂俗化的路径中,在某种程度上和江湖派合流了,其创作由此进入到十分逼仄的胡同之中。朱绪曾《自鸣集》云:“宋江西诗派祖黄、陈,其弊也郁轖槎枒,读之不快人意。”[25]朱绪曾论说江西派以黄庭坚、陈师道为宗,然其创作呈现出晦涩枯燥与韵律不协的面貌特征,难以给人较多的快感,是不为成功的探索。刘熙载《诗概》云:“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西江名家学杜,几于瘦硬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26]刘熙载批评江西派诸人在向杜甫学习的过程中,未能较好地领悟杜诗雄豪健朗与返虚入浑的一面,而更多突显其韵瘦格硬的一面,未能将杜诗中更具魅力的创作因子加以发扬,与杜诗的艺术层次相距甚远。其又云:“西昆体所以未入杜陵之室者,由文减其质也。质文不可偏胜。西江之矫西昆,浸而愈甚,宜乎复诒口实与!”[27]刘熙载论说西昆体创作并未能真正地入乎杜甫诗作精髓之中,其缘由便在文胜于质,在对社会现实的表现上见出不足;而江西诗人在对西昆体的矫正中,又过于突显质实的一面,艺术表现虚灵性不强,亦同样未能真正领会杜诗之精妙,是令人遗憾的。朱庭珍《筱园诗话》云:“南渡后,江西派盛行,推崇山谷,而槎枒晦涩,百病丛生,既入偏锋,复堕恶趣。”[28]朱庭珍认为,发展到南宋时期,江西派创作呈现出弊端丛生的状况,其声律运用拗折不协,寓事用典日益僻涩,面目呈现日益枯瘦,而意趣表现也日益趋入俗化之中。他们曲解了黄庭坚诗歌的创新精神,偏离了诗歌之正道,确将诗歌创作引向逼仄偏狭的境地之中,是无甚可道的。

三、“宗派图”之论

我国传统诗学视域中“江西派”之论的第三个维面,是对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是否有意而作、“有无诠次”及所列人员影响的辨说。

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所列二十五人,其间知名之士,有诗句传于世,为时所称道者,止数人而已,其余无闻焉,亦滥登其列。居仁此图之作,选择弗精,议论不公,余是以辨之。”[29]胡仔对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人员予以评说。他认为,“宗派图”中所列真正的“知名之士”甚少,相反,不少人则影响不大甚至缺乏影响,这足以说明,吕本中当初作“宗派图”是考虑不多的,并未有过多的择取,乃不为成熟之举,不用太把它当回事。胡仔明确将“宗派图”视为随意之作,对吕本中所自述“乃少时戏作”予以了肯定。曾季貍《艇斋诗话》云:“东莱作《江西宗派图》,本无诠次,后人妄以为有高下,非也。予尝见东莱自言少时率意而作,不知流传人间,甚悔其作也。然予观其序,论古今诗文,其说至矣尽矣,不可以有加矣。其图则真非有诠次,若有诠次,则不应如此紊乱,兼亦有漏落。如四洪兄弟皆得山谷句法,而龟父不预,何邪?”[30]曾季貍对《江西诗社宗派图》是否有意而作也加以辨析,亦持“宗派图”乃无意而为的观点。他认为,吕本中的“宗派图序”分析论说古往今来之诗文有理有据,是经过认真考虑并精心结撰的;但其所列“宗派图”则显得比较随意,内中是无“诠次”之意的。其最明显的例证便是,黄庭坚外甥“四洪”兄弟皆传扬黄氏诗法,但唯独洪朋未被列入“宗派图”之中,这是令人难以解释的,也是毫无道理的。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云:“吕紫微作《江西宗派》,自山谷而下,凡二十六人,内何人表颙、潘仲达大观有姓名而无诗,诗存者凡二十四家。王直方诗绝少,无可采。余二十三家,部帙稍多,今取其全篇佳者,或一联一句可讽咏者,或对偶工者,各著于编,以便观览。派中如陈后山彭城人,韩子苍陵阳人,潘邠老黄州人,夏均父、二林蕲人,晁叔用、江子之开封人,李商老南康人,祖可京口人,高子勉京西人,非皆江西人也。同时如曾文清乃赣人,又与紫微公以诗往还,而不入派,不知紫微去取之意云何,惜当日无人以此叩之。后来诚斋出,真得所谓活法,所谓流转圜美如弹丸者,恨紫微公不及见耳。派诗旧本,以东莱居后山上,非也。今以继宗派,庶几不失紫微公初意。”[31]刘克庄论说《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人员令人疑惑与不解。他认为,何颙、潘大观二人都无诗作存世,王直方所存诗作亦少,但都被列入“宗派图”之中;其他二十三人,从籍地而言,大多不是江西人;但与吕本中相与唱和过的曾几本为江西人,却又未被列入“宗派图”之中。从这些现象都难以揣摩吕本中之意。刘克庄进一步提出,杨万里的诗歌很好地体现出变化创新的艺术精神,遗憾的是,其比吕本中晚出诗坛,但从江西诗派传承发扬的角度而言,也是应予以列入“宗派图”的,这才不至于违背吕本中标树江西派之初衷。刘克庄对“宗派图”所列人员予以更具体的辨析,他进一步补充完善了江西派的人员构成。其辨说体现出反思观照的态度与历史发展的眼光,富有启发性。

清代,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跋》云:“且居仁作图,名虽为诗,意实不专主于诗,大约如制科以诗赋取士,不过借以为请献之资焉耳,岂真据诗以定人之生平哉!观图中首后山而终子勉,其寓意固已微矣。后人舍立身行己不论,仅举有韵之言,称为宗派诗人而已。嗟乎!几何不与吕公论世尚友之旨大相径庭也哉!”[32]张泰来论说吕本中所列《江西诗社宗派图》,其表面虽在论诗,然实际上并不专限诗道。他比譬如科举取士试以诗赋之体一样,其只不过是起用人才的一种依凭而已,而并不能作为衡量人才的唯一依据。张泰来认为,从“宗派图”所列人员始于陈师道而终于高荷来看,所谓寓含“诠次”之意是本无所有的。他感慨后世之人在对“宗派图”的理解上与吕本中之初衷相差甚远,往往忽视了其“论世尚友之旨”,将吕本中“随意之作”视为“有意而为”,将其多个意念并存之举视为单纯诗道之事,这一方面拔高了“宗派图”的创作初衷,同时,也视偏了“宗派图”的表达意旨,是很不合适的。冯咏《江西诗派论》则云:“江西为吴楚之交,其俗好文而尚气。好文故风易动,尚气则力不摇。凡为文章,一唱百和,经数十年而不改所宗,此则江河万古于渎为尊耳,而岂谓天下之水尽在是哉!舍人之图,为一时同社而作,其自序有‘同作并和’之语。‘四洪’并号才子,而鸿父不得与。江子我诗多且工,而不得与其弟同列。晁仲石、范顾言、曾裘父、苏养直、秦少章、张彦实诸人并宗江西,而坛坫不及图,亦逸之。然则二十五人,未足以尽江西之派也明矣。或云图首后山,而终子勉,以先后寓褒贬。故夏均父耻居下列,祖可不欲居行间,子苍自谓学古人,此不过诗人耻为天下之意。而舍人之作图岂有列之而复贬之者耶!河者,下也,众流所公共,而下流所通也。其或流而溢,则为子苍之自异;或壅而溃,则初均父诸子之愤争。然何伤于江河之大哉!”[33]冯咏论说江西地域之人表现出两个方面的突出特点:一是好尚文章,二是崇尚气节,这两方面相互融合,使江西人的文学创作呈现出具有相对稳定性的特征。冯咏认为,《江西诗社宗派图》中所列人员其实是很有限的,如黄庭坚外甥“四洪”兄弟中就少了洪羽;而同为兄弟之人中,江端友又未与江端本同列;同时,晁公庆、范顾言、曾季貍、苏庠、秦觏、张扩等人都在创作之道上传扬江西之诗,然都未予列入,这足以说明“宗派图”所列人员不够全面,是有待补充完善的。冯咏又针对有人所持“宗派图”寓含褒贬之意,认为这是根本不成立的。他例举夏倪、祖可、韩驹不愿置身于“宗派图”之中,便很可能受此观念影响。冯咏提出,其实,吕本中作“宗派图”是不可能寓含褒贬之意的,根本不存在位置在前者为“褒”而位置在后者为“贬”之意。恰恰相反,他以江河水流为喻,认为下位者往往汇集众流,而终成河湖大海,其在实际上是高于上位者的。冯咏之论,将《江西诗社宗派图》视为一个有待完善的文本,认为其端口是开放性的,这是难能可贵的。其对“宗派图”高下抑扬之意的消解,亦体现出崭新的批评观念,在我国传统诗学批评史上有着重要的价值及意义。

总结我国古典诗学视域中的“江西派”之论,可以看出,其主要体现在三个维面:一是对江西诗之艺术渊源的论说,二是对江西派创作缺失的批评,三是对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是否有意而作、“有无诠次”及其所列人员影响的辨析。其中,在第一个维面,人们主要道出江西诗之渊源近取于黄庭坚而远溯于杜甫与韩愈;在第二个维面,人们主要对江西诗中所呈现逐新求异的创作之法、粗率直露的艺术表现、逼仄偏狭的创作取径、质胜于文的面貌呈现等予以了批评;在第三个维面,人们主要对“宗派图”创作的随意而为及无所诠次的状况予以阐明及廓清。以上三个维面,从主体上展开了传统诗学中的“江西派”之论,为后人全面深入地认识把握江西诗派提供了甚为丰富的辨识。

注释:

[1][13][29] 胡 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廖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32,333,328页。

[2][4][5][6][7][12][17][19][21] 陈伯海:《历代唐诗论评选》,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91,488,520,697,239,930,433,488,821页。

[3][15] 严 羽:《沧浪诗话》,郭绍虞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46-247,26页。

[8][25][32] 傅璇琮:《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黄庭坚和江西诗派卷》,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461,467,462页。

[9][10][33] 黄庭坚:《山谷全书》,《宋集珍本丛刊》本,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238,238,238-239页。

[11][24] 永 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28,1713页。

[14][20][30][31]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2,1371,296,486页。

[18] 郭绍虞笺释:《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82页。

[22][23][26][27][28]郭绍虞:《清诗话续编》,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17,62,2433,2433,2329-2330页。

[责任编辑:陈未鹏]

2016-09-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论承传研究”(07CWZ001)

胡建次, 男, 江西丰城人, 南昌大学“赣江特聘教授”, 文学博士、 博士后; 杨 凤, 女, 河北保定人,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2014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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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7)01-009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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