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构筑的“第三空间”:华裔离散身份认同新取向

2017-04-05 01:50谢雁冰
关键词:哈金族裔华裔

谢雁冰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落地》构筑的“第三空间”:华裔离散身份认同新取向

谢雁冰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霍米巴巴从后殖民文化理论的视角出发,在讨论民族和文化身份的时候提出了“第三空间”这一概念,为种种对立、矛盾、异质、边缘提供了栖身之处。“第三空间”理论为研究离散人群的跨界体验和身份认同提供了新的方向。美国华裔文学是世界离散文学的重要分支,哈金作为美国华裔作家的杰出代表,在他的短篇小说集《落地》中讲述了新一代移民在美国“落地生根”的故事。作为离散主体,小说中的人物与两种文化若即若离的关系,使得他们在文化协商的过程中不断解构着旧的身份,重新建构起新的离散身份,在各自不同的离散经历中实现了自我成长。小说集《落地》适时构筑了多元文化语境下的“第三空间”,书中的故事描写了离散人群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游走于两种文化的边缘地带,最终建构“杂糅、混合”新身份的现实和努力。

第三空间; 哈金; 《落地》; 离散文学; 身份认同

“身份”和“文化认同”的问题一直是美国华裔文学中一个突出的问题,离散视角更为关注离散人群的生存困惑和身份认同。哈金,1985年在国内取得英美文学硕士学位之后赴美留学,在马萨诸塞州布兰代斯大学主修英美诗歌专业,1990年取得博士学位。1997年加入美国国籍,至今任教于波士顿大学。移居美国之后,哈金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用英语进行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几乎囊括美国文坛全部文学大奖。其中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英文)(1999)分别荣获1999年第50届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及2000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PEN/Faulkner Award),2004年长篇小说《战争垃圾》(WarTrash英文)(2004)入选《纽约时报》2004年度好书,同时再度荣获2005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PEN/Faulkner Award),成为第一个同时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的华裔作家。他的英语创作为美国华裔离散文学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我们看到身份的确立、文化的认同在后殖民时代新的语境下得到了新的关注和解读。本文拟从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间”理论出发,探讨哈金在短篇小说集《落地》(AGoodFall英文)(2009)中构筑的“第三空间”,如何为众多挣扎在中西方文化空间夹缝中的离散人群提供新的容身之处。分析离散人群在经历“他者”文化的动荡和冲击之后,如何在思想上自主或不自主的实现从二元到多元的转化,如何在身份认同观念上接受新的多元文化身份。“他们通过改造和差异,不断生产和再生产以更新自身的身份”[1]——一个属于“第三空间”的新身份,“第三空间”理论阐释了美国多元文化语境下,华裔离散文学新的美学价值和文化人性语境。

一、美国多元文化语境下的华裔离散文学

20世纪60年代以来,随着全球化进程日益加快,经济活动的界限逐步瓦解,政治生活的范围逐步扩大,世界经济一体化初具规模。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人口迁徙和流动规模加大,形式和内容较之前更加多样和复杂,随之形成了当代意义上的散居族裔。散居族裔在居住地的文化适应、冲突、融合等问题,自然成为与之相应的散居族裔作家的写作题材。“离散写作”在后现代时期借助不同的文学形式,记录了离散人群的经历,描写了离散人群的情感,逐步形成全球化时代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引起不少著名学者的关注。后殖民主义理论大师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霍米巴巴(HomiBhabha)等,都曾考察和研究过离散写作这一文学现象,萨义德曾在上世纪末出版了论文集《流亡的反思及其他文章》(ReflectionsonExileandOtherEssays, 2000),其中对“流亡”及其导致的身份认同观有着精辟的论述。虽然“流亡”和“离散”在形式上不同,但在本质上二者所造成的身份认同观却有相似之处。在世界各地的离散作家群中,生活在北美的华裔离散作家成绩最引人注目,他们的作品分获美国文坛多项大奖,部分被收入由美国文史学家编撰的当代美国文学史中。如1988年出版的《哥伦比亚文学史》、1990年出版的《希斯美国文学集》、1998年出版的《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等在记录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这段时期的美国文学发展史时,都收入了包括美国华裔文学作品在内的若干亚裔美国文学作品。

美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外来移民在经历了数百年的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和反主流文化运动之后,迎来了“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时代。与强调“文化多元主义(Cultural Pluralism)”的“熔炉论”不同,“多元文化主义”强调美国是一个多民族和多族裔构成的国家,认为各民族和各族裔独特的文化背景和文化传统及其各自迥异的美国经历,炼就的不是“熔炉文化”,而是色彩斑斓的“马赛克文化”或“拼图文化”。多元文化主义不同于之前对美国民族和文化多元性和多样性的关注,不再强调以牺牲原有文化和身份特征为代价的“同化”(assimilation)策略,多元文化主义以开放的视野,接受美国种族和族裔多样性,提倡和强调各民族和文化群体之间的平等交流和对话。在西方一些研究学者看来,文化多元就是价值多元的一种体现。多元文化已成为普遍的人类生活经验,所有的人都是生活在一个多元文化的世界中。[2]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随着《排华法案》的废除,流散华人族群在美国主流社会中的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华裔离散作家开始获得自我言说的机会。他们在WASPs(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s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文化占据强势地位的社会语境中,通过不同的途径争取话语权,为自己的族裔谋求平等的发展机会。当代美国华裔离散作家的作品往往以更宽广的视野,观察和分析多元文化语境下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的冲突与融合,更加关注各族裔美国人对自身文化身份的重新审视。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在他们的笔下更多的体现为一种协商和调整,而不再是之前边缘文化和主流文化之间的对立和冲突。他们的作品中,离散人群的身份认同在新的文化背景下超越了原来固有的、明确的身份观,变成了“滑动的能指”,不断往复、游移,不断“越界融合”。正如斯图亚特·霍尔所指出的:“应该把身份视做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在外部构成的再现。”[3]

在多元文化主义语境下,离散写作不再仅仅局限于离散族裔双重身份的困惑和矛盾,而是更多地超越了本民族身份的限制,从二元对立的身份建构中解脱出来,将写作的重心转移到了一个超越二元对立的更广阔的空间——“第三空间”。在这个更大的空间里,“离散身份”不再是两个国家、两种文化下非此即彼的对立选择,不再是两者皆非的困境,而展现为多元文化背景下,始终处于建构过程中的一种“流动身份”。美国华裔离散文学正是在多元文化主义的背景下,摆脱了早期作品中激烈的文化冲突和东方主义表述,出现了混杂和流动的身份认同新取向。

二、“第三空间”与美国华裔文学中的“身份认同”

20世纪初,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空间理论学家爱德华·索亚在他的“第三空间”理论中指出:“‘第三空间’以一种有效的姿态,邀请你进入一个完全开放的空间,一个批评互动的空间。在这里,地理想象拓展开来,包容视野的开放性、灵活性和多重性,那是迄今为止被裁判为互不兼容、不可结合的。在这里,种族、阶级和性别问题能够同时被讨论而不会扬此抑彼;在这里,人可以同时既是马克思主义者又是后马克思主义者,既是唯物主义者又是唯心主义者,既是结构主义者又是人文主义者,既受学科约束同时又超越学科限制。”[4]霍米巴巴从后殖民文化理论视角出发,在讨论民族和文化身份的时候同样提出了“第三空间”这一概念。他认为:“这个空间既不是单单属于自我,也不是单单属于他者的,而是居于两者之外的中间位置,混合两种文化的特征。”[5]与此同时,“杂糅”(hybridity)、“居间”(in-between)、“矛盾状态”(ambivalence)等词汇常被用来描述第三空间这一概念。

笔者认为,“第三空间”与其说是一种具体存在感知的空间概念,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及其生活意义表征的观念形态。[6]“第三空间”认识论代表了一种思维模式,一种涵盖了异质和边缘的多元空间,一种极具开放性,并能不断容纳对立和冲突的广阔空间,一种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思维模式,“第三空间”概念的提出为美国多元文化语境下华裔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话语。[7]

身份认同一直是美国华裔文学研究中格外关注的命题。不同时代的美国华裔文学在身份认同问题上有不同的表征。早期的华裔文学作家在排华背景下,他们的创作多以中华文化为身份归属,在情感上认同中国和中国文化,疏离和厌弃美国文化,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於黎华、白先勇等从台湾、香港地区迁居美国的作家,他们的笔下不断书写的文化乡愁,道出了作为离散人群的“寻根”情结;而后的华裔作家则为了获得美国主流文化认可,不惜以改写身份特征为代价,体现出对美国文化的单向度认可,对中国文化采取东方主义策略。同时他们又无法抛却中国文化资源,常常以中国背景作为写作题材和创作灵感来源,如20世纪后期汤婷婷的作品,《女勇士》中虽然出现对中国文化的大量改写,故事情节依然扎根于传统中国文化的土壤之中。

实际上,在多元文化主义语境中,不论身份认同的归属在美国文化或者中国文化,都无法改变离散人群的混杂身份。他们对美国文化的认同并不能磨灭他们与中国文化的内在联系,同时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认可也不能改变他们身处美国文化的事实。“第三空间”以杂糅和推倒壁垒的方式构建了一种超越二元对立、跨越边界游走的文化身份,为饱受身份困扰的华人作家提供了栖身之处。[8]“他们的‘文化认同’(身份)已经发生了更改,美国的语境已经客观上使他们获得了一种新的‘文化认同’(身份)——这种‘文化认同(身份)显然不是‘美国’的,因为主观上在排斥和拒绝美国文化认同,但也不是‘中国的’,因为有新的文化质渗入。”[9]

作为美国华裔文学的创作主体,华裔文学作家本身就身处“第三空间”:他们往往居留在美国,用获得语英语写作,而又与中国文化有着密切联系。美国华裔文学的主题内容,往往是一种跨域书写,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的跨越,更是文化背景和生活经历上的跨越。

美国华裔文学同是处于中美两种文化的边缘地带,徘徊于“既是中国,又不是中国;既是美国,又不是美国”的文化景观之中,后殖民主义理论非此非彼,又亦此亦彼的“第三空间”,为美国华裔文学关注和表述源远流长的身份认同问题提供了新的方向——“混杂身份认同”,流动的身份认同观。在这个过程中,“身份”绝对不是静止不变的文化属性,身份建构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的“自我”与“他者”协商和对话的过程。萨义德在《东方学》的“后记”中曾经写道:

身份,无论是东方的或是西方的,法兰西的或英国的,作为不同的集体经验的规程,最终是一个建构的过程。身份的建构涉及树立对立面和“他者”,这对对立面和“他者”的准确性总是依赖于对不同于“我们”的持续不断的译解和再译解。每一时代和每一社会都重新创造出它的“他者”。这样,自己和“他者”的身份远远不是静态的,而更多的是人为的历史、社会、智力和政治的过程。这个过程在所有社会中作为一种涉及个体和机构的竞争而发生。[10]

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主义背景下,少数族裔的特质越来越受到关注,克服和消除对少数族裔文化的误解和歧视,承认文化之间的差异和平等,从而构建文化之间相互渗透又相对独立的形态,正是这一时期美国华裔文学的新特征。

三、《落地》中构筑的“第三空间”

1. 哈金:美籍华人作家的身份困境

美籍华人作家哈金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用英语进行文学创作,迄今一共出版长篇小说6部,小说集4部,诗集3部,评论集1部,先后荣获海明威文学奖、福克纳文学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及普利策小说入围奖等国际奖项。其中长篇小说《等待》分别在1999年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2000年荣获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成为第一位同时荣获此两项美国文学奖的中国作家。2007年哈金长篇小说《自由生活》第一次将作品的故事背景搬离中国,直视美国。此后,哈金作品主题多关注新移民在异国他乡的生活状况。作为美国华裔文学新移民作家的代表,哈金凭借若干重要文学奖项跻身美国主流文学,为美国华裔文学的书写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

与那些在美国本土出生、长大的华裔作家相比,他的作品在内容、主题、写作风格等方面完全不同。首先,与美国本土华裔作家利用想象中国,来解说和重述中国文化的方式不同。哈金20世纪80年代出国攻读学位,1989年后决意留在美国并加入美国国籍。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哈金带着个人的记忆来到美国,这些记忆中有伤痛、有阴影、有隔离、也有批判,然而正是这些记忆,使得哈金在血缘和思想上永远和祖国无法割离,也是这些记忆使得他的故事叙述更加新鲜、直接和真实。其次,哈金选择用英语而不是自己的母语创作,使他的作品有别于那些在美国出生,接受美国教育的当代美国华裔作家的英文创作。哈金在回答“为什么用英语写作”这一问题时,常常说英语给他足够广阔的表达空间,让他可以跳出母语化的束缚,从新的角度更理性、更客观的反思中国文化。“第三空间”的概念,为异质和边缘的身份提供了栖身之处,离散作家在这个广阔的空间里实现了新的身份选择,他们的作品得以大放异彩。

对于美籍华裔作家而言,中美两种文化的创作背景使他们身处两种文化交锋的前沿地带,无论他们在文化身份上做出何种单一的选择,在现实写作中都面临困境。在霍米巴巴看来,“今日文化的定位不再来自传统的纯正核心,而在不同文明接触的边缘处和疆界处有一种富有新意的、‘居间’(in-between)的混杂身份正在形成;所有流散的族裔(包括身处多元文化社会中的移民),只能处于一个‘文化之间’的世界,即第三空间,在矛盾的冲突和传统中创造自己的身份认同。”[11]

作为美籍华人作家,哈金不仅仅是美国文化中的“他者”,也是中国民族文化中的“他者”,这种“非此非彼”的双重他者身份,使他更加积极的思考“自我”,寻求重构自我的途径。拥有新移民身份的哈金,在他的作品中,对普遍人性和个人生存困境的描写,不断地触及人性的深层精神世界。他利用自己身处“第三空间”的异质身份,以边缘状态审视两种文化的杂糅,展开对人物生活深刻、真切并富有同情心的描述。他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华裔美国人“族裔身份”的主题,摆脱了单一视角下的东西方文化差异,从而在更加崭新和广阔的空间中关注普遍意义上的人性和世界性。

2. 从《落地》看华裔离散身份认同新取向

《落地》[12]是哈金在2012年出版的作品,由12个小短篇构成,书写的是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语境下华裔新移民的故事,描绘了一幅北美华裔移民的“众生相”。书中的故事以纽约新的中国城“法拉盛”为背景,故事中的人物有孤独寂寞、与鹦鹉为伴的作曲家,有不惜一切代价、为生活奋力挣扎的留学生,有受尽欺侮煎熬、走投无路的性工作者,有经历文化碰撞、无法融合却又无路可退的中国老人。他们各有自己的生活困境,各有自己的奋斗经历,或让人唏嘘,或让人感慨。作品围绕新移民的生活展开,通过描写平凡人的生存状态,揭示了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华人移民精神世界的新变化:他们在反复“越界”的体验当中,不断调整和建构着新的身份——一种融合了东西方文化,却又在对持中不断发展变化的新身份。这种新的身份观念,为我们诠释了多元文化时代“第三空间”中冲突与对立并存的思维方式。

身份认同关注的问题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认同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主体的问题,即主体在特定社会文化关系中的自我确认和自我建构。对于有着中国文化背景的华裔移民来说,面对西方强势文化和种族主义压迫,身份认同危机包括了对自我的界定以及对自我族裔性和他者性的拷问。

《落地》中的短篇《孩童如敌》讲述了两个固守中国传统文化的老人,试图在否定美国文化和价值观念的基础上建构华裔身份,却最终徘徊在两种文化之外。这个故事讲述了华裔离散人群身份认同观念的差异性和多样化。古稀之年的两位老人不得不面对孙子、孙女的憎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孙把中国姓氏改成美国名字。文中美国名字和中国姓氏的争论,体现了美国文化和中国文化深层次的差异,语言作为文化符码的最重要表征,承载了不同的民族历史和文化背景,蕴藏着各民族最重要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哈金借用中英名字的对比和选择,隐喻了有意无意的身份选择。事实上,由于环境的改变和影响,美国华裔是无法关起门来做纯粹的、与周围环境和主流文化完全隔绝的中国人的,毕竟,他们已不是身在中国了。

正如巴巴表述的“第三空间”:“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之外的某物。”[13]这一概念解构了非此即彼的东方和西方、自我和他者的二元对立,为多元文化下的离散身份认同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北美华裔移民以各种不同的背景共同生活在中美文化的边缘地带,在身份和精神内涵上呈现出“非此非彼,既此既彼”的“第三空间”特征。华裔新移民只有认识并接受这种混杂身份,才能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生存和发展。

《落地》的12个短篇当中,文化空间的冲突在不断发生,也同时在不断调和,其中收录的12个短篇故事是一个整体。在身份认同问题上,书中的人物各自身处不同的人生阶段,从而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互联网之灾》中无法摆脱家人纠缠的“我”,《美人》中害怕被人揭穿整容历史的吉娜,《耻辱》中为了赚钱给国内身患绝症的妻子治病而非法滞留美国打工的大学教授,《樱花树后的房子》中为了逃脱“老鳄”黑帮逼债,带着做妓女的女友远走他乡的衣厂熨烫工,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是一个新故事和新生活的开始。从这些人物中我们看到的是华裔新移民试图消灭过去的努力,无论过去是辉煌还是灾难,他们想要的是新的生活、新的身份、新的开端。

从这些故事中,可以看到身份是可以解构的,也是可以重新建构的,这正是身份的流动性。“‘人物的身份’与一切有关于历史的事物一样,它们也经历着不断的变化。它们决不是永恒的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利的不断‘嬉戏’。”[14]这个关于文化身份的观点正好印证了巴巴“第三空间”当中的“杂糅”概念:异质的语言和文化相互交流、碰撞,最后形成包含多种语言和文化特点但又独具特色的综合体。

在这部作品中,离散身份认同在多元文化语境下,不再呈现出固有的矛盾冲突,而是与异质文化不断的相互影响和融合。这种相互影响和融合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不断反复和游移的过程中,进行修复和调整之后找到相对平衡点,同时这个平衡点也会随着外界环境和文化语境的变化而变化。

故事中的主人公们发现无论做何努力,自己都无法全然抛弃国内的家人,也无法割舍对过去生活的种种经历以及记忆。多个意味深长的开放式结尾,表现的是人物的重新思考和定位。如果说与国内家人的联系以及对过去的记忆,隐喻了离散华人无法决然地同中国传统文化分离;那么结尾处的开放式处理,也预示着人物身份认同的不断解构和建构是一直不会停止的。

后现代地理学家索亚指出,“第三空间”认识论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模式,“它把空间的物质维度和精神维度同时包括在内的同时,又超越了前两种空间,而呈现出极大的开放性,向一切新的思考模式敞开大门。”[15]在这个空间中,身份认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环境和主客观因素的推动下,不断经历迁徙和流动。对于北美华裔离散人群来说,在与美国社会文化各个方面交往碰撞的过程中,他们的思维方式、思想观念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离散身份心理上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让离散人群总是在两种文化中彷徨徘徊,然而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这些怀揣着理想的离散者最终将通过不断的自我塑造,赢得崛起的契机。正是多元文化语境下的“第三空间”给予了离散华裔作家处理文化身份冲突的新灵感:《作曲家和他的鹦鹉》中失去了鹦鹉却赢得了创作灵感的作曲家,《两面夹攻》中下定决心送走母亲,拥抱新生活的楚田,《耻辱》中开始用获得语英文进行创作的中国留学生,《退休计划》中开始从头学习英语的家庭保姆,《临时爱情》中抛掉过去,选择外国女友的潘斌。无论他们的社会地位和阶级归属,他们都最终选择投身于这片到达之地。他们怀揣梦想来到美国,同样是美国历史的书写者和缔造者,在这里他们经历了严酷的生存挑战,而正是这种创造新生感知和另类文化身份的经历带给他们新的身份定位,正如哈金所说:“生活就是一种冒险,对我而言,抵达远远比回归更有意义。”[16]离散华人不必再纠结于双重身份的困扰,也无需在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中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反而可以充分利用和享受跨文化的经历和体验,依据对不同文化的的理解和认知,在新的时代和新的空间,构建一种新的移民身份。

3. “落地”的隐喻:“第三空间”中“叶落生根”的新选择

黄万华在《百年海外文学经典化之我见》一文中提到:“海外华人对文化多元的深切认同萌生于其自身的移民生涯中,密切联系着华人从‘落叶归根’的侨民心态到‘落地生根’的人生选择的转变。”[17]经历了离散生活的哈金,将《落地》作为这部短篇小说集的标题显然是有其深意的。作为世界离散文学一部分的美国华裔文学,在多元文化背景下,不断跨越种族、国家和文化的界限,在两种文化中进行调整、斡旋和发展。华裔新移民融入美国社会的新体验以及他们与其他族裔共同生活的故事,常常夹杂着作者对故乡和中国文化的远距离观照。对于华裔作家来说,他们所寻求的民族主义的文化支撑,代表着他们身上中华文化的不绝血脉,这些与中国文化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无法磨灭的。这是为什么华裔作家纷纷以中国文化资源作为写作题材和灵感来源,中国文化的精髓好似一粒粒珍珠,在他们的作品中熠熠发光。然而“中国人”的文化身份在他们身上早已不再纯粹,美国经历已然留下深深的烙印。“第三空间”文化现象是华裔作家作为被美国主流社会边缘化的少数族裔,为了缓解身份焦虑,构建自我身份的尝试和努力。

哈金在谈到《落地》的时候曾经说过:“移民一直不断地来到美国来生活,……辛苦当然辛苦,大家都惶惶不安,都是为了寻找家园。但是希望、空间、成果还是有的,所以说整个故事的基调给人很有生机的感觉。”[18]作为新移民作家的杰出代表,哈金的写作和作品同样具有“离散”文化的特征:与母国文化保持一定距离,虽然身在西方主流文化之中,却又不能完全为主流文化接受,作为游离于两种文化之外的边缘人,这种独特的身份给予他特殊的视角,去反思和理解两种不同的文化。

《落地》的最后一篇是同名小说《落地》,《落地》描写了一个受尽美国寺庙剥削的中国和尚甘勤,在历经盘剥和艰难生活过后,如何在纽约“落地生根”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得以留在美国的原因看似荒谬和偶然,但却包含了深沉的文化因素。他之前的和尚身份,在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莫名的丧失了,喻示着他作为华裔移民的原始身份也消失了,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成为了一个多重文化身份的聚合体。甘勤最后的结局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结果,他纵身一跃,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却不料意外幸存,这绝望中的一跃,变成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契机,亦正是新生的开始。暗示了只有具备这种杀死自己的勇气,才有“落地”和“重生”的机会。《落地》的寓意在此不言而喻:落地生根的地方不在此岸,亦不在彼岸,在“第三空间”。甘勤舍弃自身生命的那一刻,就抛弃了此岸,却不料未曾如他所愿,他意外地获得了新生,一个在“第三空间”的新生。至此甘勤的身份和他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他重新以一个新移民的身份“落地生根”,迈向有尊严和有未来的新的生活。

哈金说过,回归是回到一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已经变了,你自己也变了,因此最好是到了一个地方,去创造家的感觉。[19]《落地》意即在于此,落地之处即是家园,对于执着于寻找家园的华裔移民来说,是到了“落地生根”的时候了。

作为新移民作家,哈金的作品不仅屡次在美国国内斩获文学大奖,成为第一个同时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的华裔作家,亦引起了国内外学者对新移民文学研究的兴趣。细观哈金的小说,他的主题表面上没有跳脱新移民文学中回望母国文化和描写新移民生活的固定套路,但哈金对人性和普世价值的追求,使得他的开阔视野和高度不同于其他美国华裔作家。哈金曾经说过:“在移居作家看来,边缘是他们的工作空间,这对于他们的存在来说比其他区域更加重要。他们不应该努力去加入主流或在一个民族的文化中心占一席之地。他们必须保持他们的边缘化,获取各种资源……正是这个边缘化使他们区别于本土作家,成就他们独特的抱负。”[20]

从哈金的作品当中,我们不难看到,通过超越相对的二元逻辑,美国华裔新移民开创了“第三空间”,一个开放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身份诉求的过程被赋予多元化,杂糅的、混合的身份认同在不断游离中不断自我解构,又重新建构。这种混合的多元身份体现了全球化时代不同文化之间的一种张力:相互对抗并相互渗透,成为当代世界文学的一大独特景观。

注释:

[1][3] 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罗钢、刘象愚:《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0年,第222,208页。

[2] WH Goodenough.MulticulturalismAstheNormalHumanExperience.CouncilonAnthropology&EducationQuarterly, Washington D.C., 1976, 7(4): p.4-7.

[4][15] 爱德华·索亚:《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11页。

[5][11][13] HK.Bhabha.TheLocationofCulture. New York: Roulledge, 1994,pp.28,90,28.

[6] 陆 扬:《析索亚“第三空间”理论》,《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

[7][8] 蔡晓惠:《空间理论视阈下的美国华人文学》,《文学与文化》2014年第1期。

[9] 刘 俊:《 “他者”的存在和“身份”的追寻——美国华文文学的一种解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版)2003年第5期。

[10] 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

[12] 哈 金:《落地》,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2年。

[14] S Hall,PDGay.QuestionsofCulturalIdentity.London: Sage,1996,p.211.

[16][19] 江 迅:《“谜”一样的哈金》,《上海采风》2010年第7期。

[17] 黄万华:《从美华文学看东西方海外华文文学的差异》,《文艺理论研究》2000年第4期。

[18] 江少川:《写作是为了独立——哈金访谈录》,《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6期。

[20] 高伐林:《华裔作家哈金用语言体现移民的挣扎》,《中国新闻周刊》2008年第40期。

[责任编辑:余 言]

2016-11-08

福建省教育厅社科项目“离散身份探寻: 从散居族裔批评视角解读哈金作品《落地》”(JAS160089); 福州大学科研扶持基金项目“后殖民视角下美籍华裔作家哈金作品中的流散华人文学文化研究”(15SKF23)

谢雁冰, 女, 贵州贵阳人,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讲师。

I106.4

A

1002-3321(2017)01-007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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