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丰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上海沦陷时期的侦探小说翻译
王建丰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侦探小说翻译盛行,是上海沦陷时期文学翻译的一个显著特点。日伪当局、出版机构、译者和读者的共同作用促成了侦探小说翻译的盛行。译介的侦探小说起着娱乐消遣、鼓舞人生和思想启蒙的重要作用,对日伪统治下精神苦闷压抑的上海市民来说,无疑是重要的精神食粮。译介的侦探小说无意中成为日伪粉饰太平的组成部分,但同时也是对汉奸文学的一种抗衡,对抵制汉奸文学具有积极的意义。
上海; 沦陷时期; 侦探小说; 小说翻译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同日,日军进驻上海公共租界,维持了四年有余的“孤岛”被吞没,上海进入沦陷时期。从太平洋战争爆发,至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上海沦陷时期历时三年零九个月。
从半沦陷的“孤岛”到完全沦陷,上海的历史语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上海沦陷时期可谓上海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由于种种原因,滞留上海的知识分子面临双重压力:“既不准说自己想说而又应该说的话,又要强制说(不准不说)自己不想说、也不应该说的话,于‘言’与‘不言’两方面都处于不自由的状态。”[1]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作家转而从事翻译,正如贾植芳所说:“沦陷时期,由于创作的发表与出版受到敌伪势力的严密的箝制,蛰居沪上的作家学者往往转而从事外国文学作品的译介,藉他人之口宣泄自己的爱国抗敌心绪,也显示了中国知识分子,威武不能屈,仍然孜孜不倦地致力于祖国新文学建设的夙愿,那股浩然正气和严正的历史责任感。因而当时的翻译文学呈一时之盛。”[2]上海沦陷时期文学翻译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共出版翻译单行本66部。[3]与其他沦陷区相比,远胜一筹,就是与国统区、解放区相比,也毫不逊色。可以说,沦陷时期的上海依然是中国译介外国文学的重镇。
侦探小说翻译盛行,是上海沦陷时期文学翻译的一个显著特点。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共出版侦探小说翻译13种,主要译自法国、英国和美国。从数量上看,不是特别突出。但是横向比较一下,该时期译自日本的文学作品也是13种,可见侦探小说翻译在沦陷上海的地位。1942年,上海出版侦探小说翻译8部。上海启明书局出版林华翻译法国勒白朗(Maurice Leblanc)的《在监狱中》《亚森罗苹和福尔摩斯》《神秘的钟声》,姚定安翻译勒白朗的《移花接木》。此外,启明书局还出版勒白朗的《身后事》,译者佚名。以上作品均收入亚森罗苹全集。1942年,上海春江书局出版秦瘦鸥翻译英国华雷斯(Edgar Wallace)的《兰手》和《蒙面人》。1942年,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程小青翻译的《天刑》(作者不详),收入侦探小说系列之八。1943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程小青翻译美国范达痕(S.S.Van Dine)的《龙池惨剧》《花园枪声》和《咖啡馆》。同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程小青翻译英国查特利斯(Leslie Charteris)的《神秘丈夫》。1944年,上海万有书局出版史大俊翻译勃福郎特(国别不详)的《怪水手》,收入林镜主编的世界侦探小说名著丛刊第3种。此外,大量曾经出版的翻译侦探小说被再版。如上海世界书局再版的有《贝森血案》《金丝雀》《姊妹花》《黑棋子》《古甲虫》《神秘之犬》《龙池惨剧》和《紫色屋》等。上海春江书局再版的有《幽屋血案》《万事通》《天网恢恢》《四义士》《残烛遗痕》和《泰山岛》等。上海春明书局再版的有《复活的罗苹》。
上海沦陷后,《小说月报》《万象》《乐观》《永安月刊》等通俗文学期刊因为没有明显的抗日意识得以继续出版。随着《万象十日刊》《大众》《紫罗兰》《春秋》《全面》《大上海》《大方》等期刊的相继出现,一个阵容强大的通俗文学期刊群在逐渐形成。这些期刊刊载了大量的侦探小说翻译作品,此外也刊载了许多介绍类作品,如《福尔摩斯的出现》《福尔摩斯话匣》《关于福尔摩斯二三事》《侦察罪犯的线索——指纹》《凡士探案的探索》《克理夫兰的科学侦探》《侦探小说的研究》等。
上海沦陷时期侦探小说翻译盛行,原因是多方面的:
第一,上海沦陷时期译介的侦探小说主要来自欧美国家,虽然此时日本正与英美等国家处于交战状态,但是由于侦探小说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而且侦探小说的译介起着繁荣文化、粉饰太平的作用,这对日伪当局来说求之不得。
第二,在日本,推理小说旧称“侦探小说”。早在1877年,神田孝平翻译了《杨牙儿奇谈》,首开日本译介侦探小说的先河。自此,一大批译者将欧美的侦探小说译成日语,并催生了日本的侦探小说创作。侦探小说成为日本人民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之一。可见,上海沦陷时期侦探小说的译介既符合日伪当局政治方面的要求,同时也满足了他们的阅读趣味。
第三,出版机构的市场行为。战时的出版机构、报刊为了生存,需要获得最大限度的商业利益,他们必须考虑读者的趣味与爱好。“五四”以来,大都市上海一直是侦探小说翻译出版的中心,而且侦探小说长期以来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因此出版机构看准了战时侦探小说的广阔市场。例如,世界书局、春江书局出版、再版了一批翻译和创作的侦探小说,并在报刊上不遗余力地宣传。
第四,对译者来说,在日伪统治下的沦陷上海,翻译侦探小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既不亲日,又比较安全。翻译侦探小说既体现了译者个人的文学趣味,同时也是译者经济来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五,以跌宕起伏的情节,紧张恐怖的气氛,科学的探案方法和严密的逻辑推理为特征的西方侦探小说,“五四”以来一直受到很多市民大众的欢迎。正如论者所说:“时人有看不起西方言情小说、社会小说乃至政治小说的,可没有人不称赞西方的侦探小说。”[4]上海沦陷时期侦探小说翻译的盛行,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一种文学惯性。
综上所述,是日伪当局、出版机构、译者和读者四方面的共同作用促成了上海沦陷时期侦探小说翻译的盛行。
上海沦陷时期译介的侦探小说家主要有华雷斯、查特利斯、范达痕、勒白朗、奥斯汀、毕格斯、奎宁、勃福郎特等,这里主要探讨对华雷斯、查特利斯和范达痕的译介。
华雷斯(Edgar Wallace,1874-1932),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家,目前学界对华雷斯的研究很少。最早将华雷斯介绍到中国来的是秦痩鸥(1908-1993)。1933年10月,上海雪茵书局出版秦瘦鸥翻译的《四义士》,这是华雷斯的第一部侦探小说,也是其作品的第一部中译本。1937年,《旅行杂志》连载秦瘦鸥翻译的《幽屋血案》,后由上海春江书局出版,初版年月不详,1941年2月再版。1937年7月,《旅行杂志》第11卷第7号刊登秦瘦鸥翻译的《不义之财》。1939年,《旅行杂志》连载秦瘦鸥翻译的《天网恢恢》,后由上海春江书局出版,初版年月不详,1941年3月三版。1941年,秦瘦鸥翻译的《泰山岛》由上海春江书局出版。
1939年7月,《永安月刊》第3期刊载了秦痩鸥的《悼念我的老师依茄华雷斯先生》,对华雷斯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华雷斯出身贫苦,曾被他的母亲遗弃,“在极度孤苦的岁月中,挨饿,挨冷,不受教育,做苦工,卖报,学排字,甚至在轮船上当小火夫,勉强长大成人,只有后来当‘勤务兵’的几年功夫,使他才有机会看一些书。然而这个惊人的天才,竟绝不因‘后天失调’的缘故,就此埋没,反像冬天的梅花一样,越冷越有精神。”华雷斯的第一部侦探小说是《四义士》,结果一败涂地。华雷斯没有灰心,在自己的努力和别人的帮助下,终于成功。1932年,华雷斯在美国去世。“当遗体运回英国时,不仅船上悬挂半旗,就是停泊在桑善墩港里的那些军舰,也一律为他下旗致敬。去世的文艺家中受到这种容典的恐怕很少吧?”[5]由此可见,侦探小说家华雷斯在英国的影响力。
1941年1月至1942年12月,《旅行杂志》连载秦瘦鸥翻译华雷斯的《蒙面人》。在《译序》中,秦痩鸥说:“因为编者一再的鼓励,和读者诸多方面的赞许,使我又开始在这里译述我心目中的老师依伽·华雷斯先生的杰作《蒙面人》了。他老人家的遗著,经我介绍给国人的(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第二个人介绍过),这是第七篇。这一篇的名称,似乎不大好,觉得太陈旧一些;因为我们用常识来判断,处于现在这个时代里,脸上罩着面具出来做强盗的人,恐怕实在很难找吧!而且也太‘影片化’了!然而华雷斯先生的作品,要是真像如此平凡的话,也不成其为华雷斯了!所以我敢给读者保证,本书的情节,真像他其他的著作一样的曲折,一样的精采,一样的合理;所多的,不过是其中有一位先生的脸上,有时罩着一个面具而已。”[6]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秦瘦鸥是国内华雷斯的主要译介者,其翻译作品受到读者的欢迎。同时还可以看出《译序》的重要引导作用,即对所译作品“‘积极意义’的彰扬和对于‘消极意义’的限制”[7]。1942年,《蒙面人》由上海春江书局出版。
1941年7月,《万象》第1卷第1期刊载胡梯维翻译华雷斯的《红须客》。1942年5-7月,《万象十日刊》连载胡梯维翻译华雷斯的《黑衣人》,后来结集由中央书店出版。1942年9月,上海春江书局出版秦瘦鸥翻译华雷斯的《兰手》。1943年4月,《万象》第2卷第10期刊载孙了红翻译华雷斯的《诗人警察》。1943年4-12月,《风雨谈》连载秦瘦鸥翻译的《依伽华雷斯自传》。
综上所述,国内译介华雷斯最多的是秦痩鸥。秦瘦鸥1926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有《秋海棠》《梅宝》《孽海花》《危城记》等。译著有《瀛台泣血记》《茶花女》《御香飘渺录》等。1941年1月至1942年2月,《秋海棠》在《申报·春秋》连载后,引起巨大的反响。1942年7月,由上海金城图书公司出版单行本,同年12月,改编为话剧搬上舞台,在上海连演4个多月,被称为“民国第一悲情戏”。1943年6月,张爱玲撰文谈到《秋海棠》的话剧演出:“还从来没有一出戏像《秋海棠》那样激动了死水一潭的上海滩,这是一出带有感伤情调的情节剧,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以来一直在卡尔登大戏院上演。大多数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观看这出剧,以致能背诵台词,知道演员要说些什么。”[8]《秋海棠》后来改编成电影,卖座又打破纪录。长期以来,秦瘦鸥被视为“鸳鸯蝴蝶派”作家,然而,细读《秋海棠》等作品,会发现“充溢在字里行间的,始终是一种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思及对战乱中小人物命运的深沉思索”[9]。《秋海棠》的主人公原名吴钧,艺名为秋海棠。1944年,秦瘦鸥在桂林版《秋海棠》中,对这个艺名的缘由作了交代:“中国的地形,整个儿连起来,恰像一片秋海棠的叶子,而日本等侵略国家,便像专吃海棠叶的毛虫,有的已在叶的边上咬去了一块,有的还在叶的中央吞啮着。假使再不把这些毛虫驱开,这片海棠叶就得给它们啮尽了。”[10]由此可见,战时的通俗文学作家秦瘦鸥拥有强烈的爱国意识。
作为译者,秦瘦鸥是“华雷斯迷”,非常崇拜华雷斯,自称是他的“私淑弟子”。那么秦瘦鸥为什么选择译介华雷斯的作品呢?笔者认为有三点:第一,华雷斯创作侦探小说不仅仅是要读者感觉刺激紧张,而是有深层的动机:“我是要告诉全世界的人,犯罪的行为是在怎样的一种社会环境中鼓励起来的;换句话说,好好的人为什么要犯罪,这是自有其必然的社会因素的。所以要消弭一切罪恶,这不仅是法律问题,而是最迫切的社会问题。”[11]第二,华雷斯的侦探小说颇具特色,“不用寻常写侦探小说的手法来写侦探小说,他所注重的是社会病态的暴露和某种特殊性格的刻划”[12]。第三,华雷斯出身贫寒,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克服种种困难,终获成功。秦瘦鸥在翻译《依伽华雷斯自传》的《译者致词》中说:“深信这一部充满着刻苦、辛酸、挣扎、奋斗的事迹的传记,对于目前还在苦难中生活着的数千万中国青年必有相当的帮助,——至少可以鼓励得他们更乐观一些——因此忘掉了自己的译笔的丑劣,特地将它译出。”[13]这对日伪残酷统治下的秦瘦鸥和千百万的中国青年都是莫大的鼓舞。以上三点,正是战时的秦瘦鸥所看重的。从秦瘦鸥对华雷斯的译介,可以看出通俗文学作家秦瘦鸥的家国情怀。秦瘦鸥以《秋海棠》闻名上海滩,相信他的译介作品对沦陷上海的市民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查特利斯(Leslie Charteris,1907-1993),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家,民国时译为杞德烈斯。代表作为《西蒙·坦普勒》(Simon Templar),即《圣徒奇案》(TheSaint)。1928年,小说《遇见老虎》出版,角色“圣徒”出场,受到读者的欢迎。1940年代,圣徒系列改编成电影,在美国好莱坞获得成功。《圣徒奇案》系列有近一百部,在世界侦探小说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目前学界对查特利斯的研究很少。最早将查特利斯译介到中国的是程小青。1930年,《上海生活》连载程小青翻译的《神秘丈夫》。1930年,《上海生活》连载程小青翻译的《窝赃大王》,1937年结集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41年,《上海生活》连载程小青翻译的《假警士》。上海沦陷时期,查特利斯的《圣徒奇案》作品被大量译介过来,译者均为程小青。1943年8月至1945年6月,《女首领》《惊人的决战》连载于《春秋》。1943年9月至1944年9月,《王冕的变幻》《摩登奴隶》《难兄难弟》《晚宴》《须的引线》先后连载于《大众》。1944年2月,《一个被欺侮的女人》载《万象》第3卷第8期。1944年4-11月,《怪旅店》载《小说月报》)第40期至45期。此外,1943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程小青翻译的《神秘丈夫》。
关于《圣徒奇案》中的“圣徒”,1943年9月,程小青在翻译《王冕的变幻》的《引言》中,做过详细的介绍:
圣徒 The saint的原名叫西门·田丕烈,是英国名作家雷司利·杞德烈斯Leslie Charteris 笔下的一个出奇人物。他是一个幽默倜傥而有充分活力的青年。他有着钢铁一般的神经,又有超轶常人的智慧。因着他怀有一颗崇高的赤心,和一种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他的活动的对象,都是那些社会上蒙着假面具的巨熟豪滑和一班诈诡险恶的所谓“地下群”。圣徒是极富正义感的,眼见社会间的那班狡诈分子,干着种种损人利己的不法事情,而因着他们的巧避闪躲,疏稀的法网往往奈何他们不得,他就挺身而出,施展他的勇敢而巧妙的身手,弥补社会间的不平的缺陷,因而造成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冒险纪录。他不是侦探,而干着侦探的工作;同时他又和侦探们例如稽查长梯尔——处于对立的地位。他在法律的轨道上行动,但他自身又不受呆板的法律条文所拘束。所以从他的行径上估量,类乎我国的所谓游侠一流。即在原著者的本意,也把他称为‘现代的罗宾汉’The Modern Robin Hood。[14]
从《引言》中可以看出,圣徒在程小青眼中是一个“出奇人物”:幽默倜傥,富有活力,聪慧过人,意志坚强,百折不挠,伸张正义,打抱不平,类似于中国的游侠。“游侠作为一种潜在的欲望或情怀,在好多人心里面都蕴藏着,只不过表现形态不一样而已。”“浪迹天涯的侠客,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对于现实生活的超越,或者说是对于平庸的世俗的日常生活的批判。”“游侠更带有反叛性,也更多地寄托了文人的想象与情怀。千百年来,游侠理想及游侠形象被高度文学化了,变成一个象征性符号,代表了文人对于日常生活的超越。”[15]游侠是很多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偶像,程小青把圣徒解读为中国的游侠,有益于中国读者对圣徒的接受,是对沦陷区广大市民精神上的慰藉,同时隐约中透露出对日伪当局的反抗意识。
范达痕(S.S.Van Dine,1888-1939),本名危拉德·赖特(W.H.Wright),美国侦探小说家,代表作为《斐洛凡士探案》。范达痕的作品“风靡一时,因为它的斐洛凡士探案,细腻紧凑,玄妙的想象,生动的描写,足以出人头地,并且他的文笔又非常优美,除了处处都合科学的原理以外,又把最新流行的行为心理学和美学等等,引用进去。因此,他的作品委实有后来居上之趋势,同时使一般人对于侦探小说的歧视的成见,也消灭了不少。所以,范达痕——他的真名叫做卫拉特赖哀脱——在侦探小说界上,真可算是一位继先开后的元勋”[16]。
目前学界对范达痕的研究很少。最早将范达痕介绍到中国的是程小青。1931年,程小青翻译范达痕选辑的《世界名家侦探小说集》,由上海大东书局出版。1932年7月至1934年8月,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了程小青翻译范达痕的六部侦探小说(斐洛凡士探案系列):《贝森血案》《金丝雀》《姊妹花》《黑棋子》《古甲虫》和《神秘之犬》。1941年3月,林俊千翻译范达痕的《恐怖的棋戏》,由上海宗兆出版社出版。“中国唯一的反侦探小说作家”[17]孙了红的创作就受到程小青翻译的《斐洛凡士探案》的影响。“他(孙了红,引者注)那张作者、读者、犯罪者、破案者四方面公平占有的宝案上,有的是书。他随便取了一册程小青先生译的斐洛凡士探案《古甲虫》给我。他承认说,他是很受到凡士探案的影响的。”[18]
1932年7月,程小青在《贝森血案》的《序》中阐明了翻译范达痕作品的动机。他认为范达痕创作的侦探小说偏重于心理分析,“这是新兴的科学,以前的侦探小说,虽然间有采用过,若使和他比较,那自然也不能同日而语了。他的心理的演绎和推论,既然是完全根据科学的,所以这作品除了给予读者一种悬疑和惊奇的印象以外,还可以给予读者理智的启示。这就是我介绍这作品的本旨。在现代的我国,一般人的理智,既都被那颓废、迷信和玄想等等深深地压伏住了。那么,这种含有启示作用的作品,至少总可当得一种兴奋剂。”[19]从中可以看出,程小青译介侦探小说的目的,除了让读者娱乐消遣之外,还可以给读者以理智和科学的启示。可见,程小青的侦探小说翻译是带有强烈的现代启蒙意识,而且“程小青以读者喜闻乐见的通俗形式作为负荷现代思想启蒙理念的载体,较为有效地避免了‘曲高和寡’式启蒙的弊端”,侦探小说的“‘通俗性’如同药丸外的一层糖衣,裹着疗治国民劣根性的‘良药’”。[20]程小青著译侦探小说的重要目的是“为科学”,“为人生”,这与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可谓殊途同归。
上海沦陷时期,范达痕的许多作品被译介过来。1941-1943年,程小青翻译的《花园枪声》连载于《新闻报》的副刊《茶话》,1943年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42年9月至1943年12月,《小说月报》连载程小青翻译的《赌窟奇案》,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42年11月,《大众》创刊。从创刊号至1943年8月,《大众》连载程小青翻译的《咖啡馆》。1943年9月,《大众》9月号的《编后小记》说:“程小青先生之《咖啡馆》,谨列为《大众社丛书》,陆续刊布,先售预约,十月号中详布。”[21],然而,到了10月,《大众》的《编后小记》说:“程小青先生所译《咖啡馆》,已列入世界书局凡士探案丛书,本刊决取消单行本之议。”[22]最终,程小青翻译的《咖啡馆》,由上海世界书局于1943年出版。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出版商之间的博弈,同时也可以看出程小青译介的侦探小说在沦陷上海是非常受欢迎的。1943年,程小青翻译的《龙池惨剧》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
通过文献梳理,发现上海沦陷时期翻译查特利斯和范达痕的主要译者是程小青。程小青(1893-1976),是我国译介西方侦探小说的先驱,我国现代侦探小说创作的鼻祖,被誉为“中国的柯南道尔”。1914年,程小青开始翻译“福尔摩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除了福尔摩斯,程小青还翻译过爱伦坡、柯林斯、勒白朗、范达痕、查特利斯、奥斯汀、毕格斯、柯林斯、史德朗、瓦拉斯等著名侦探小说家的大量作品。
上海沦陷时期,程小青有创作、有翻译,还用白话文改写以前文言文的旧著。创作以“霍桑探案”系列为主,包括《古钢表》《黑脸鬼》《王冕珠》《反抗者》《别墅之怪》《断指余波》等,均刊于《大众》。民国初期,程小青开始用文言创作《霍桑探案》,上海沦陷时期将《霍桑探案》用白话文改写或重新创作,以“霍桑探案袖珍丛刊”形式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从1942年2月至1944年11月,丛刊共出版20种,主要包括《珠项圈》《黄浦江中》《八十四》《轮下血》《裹棉刀》《恐怖的活剧》《舞后的归宿》《白衣怪》《催命符》《矛盾圈》《紫信笺》《魔窟霜花》《两粒珠》《灰衣人》《夜半呼声》《霜刃碧血》《新婚劫》《难兄难弟》《江南燕》《活尸》等。“这套小丛书在当时颇受欢迎,在后面新作不间断出现的情况下,前面出版的已再版,甚至后面的当年就出现再版的情况。”[23]连载于《紫罗兰》的长篇小说《龙虎斗》,是程小青近二十年前的旧作,除了将文言改为白话外,还对小说的结构、情节、人物个性等都进行了修改,有的章节几乎是重写。“这样的改写、重写,实在相当于创作了。旧著的改作,固然是为了改换语文形式,提高艺术质量,同时又融入了一定的现实寓意。如将先前单纯的刑侦案件,改为刑事案件背后有政治势力的操纵,从而使一般的刑侦过程成为揭露某种邪恶政治阴谋的过程,既深化了故事的内涵,又巧妙地影射了社会现实。”[24]翻译方面,除了上述的查特利斯、范达痕外,程小青还翻译了毕格斯的《鹦鹉声》、爱雷·奎宁的《希腊棺材》、奥斯汀的《巴黎之裙》和《验心术》等。
程小青为什么对著译侦探小说热情不减呢?让我们看一下一则广告:
乱世文章不值钱,慢慢长夜意萧然!
穷途忍作低眉想,敢托丹青补砚田。
扇面画册:每帧一百元。
堂幅立轴:每尺二百元。屏条七折,横幅加半。
右为花卉果蔬例,虫鱼加半,翎毛加倍。
点品不应,墨费加一,先润后绘,约日取件。
这则广告常见于上海沦陷时期的《大众》《春秋》《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广告的标题为《程小青画例》。是的,当看到这样一则广告,我们不禁大吃一惊,堂堂中国的柯南道尔程小青,竟沦落到靠江湖卖艺来糊口营生,然而这就是沦陷上海文人生活的真实写照。乱世上海,文章不值钱。1944年,“上海米价每石已达五万余元,较之战前高涨五千倍;其他一般物价也涨起千倍左右。但是稿费呢?普通千字不过四、五百元,最高不过千元左右,仅高涨二百倍至五百倍。这样,稿费与物价的比率相差十倍左右,换言之,从前每日写二千字可以生活者,今日就得写一万字才能勉强维持。作家的生活本已清苦,而在今日为了求生,有些人只得改行,也有些人就只好多产。”[25]虽然乱世文章不值钱,但是要生存下去,不得不多写多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著译侦探小说是乱世中程小青经济来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经济方面的考虑,侦探小说本身不带有政治色彩,这对译者来说是比较安全的。而且,著译侦探小说是程小青长期以来的个人文学爱好。在日伪严酷统治下的沦陷上海,在“言”与“不言”都不自由的语境中,对作为普通作者、译者的程小青来说,著译侦探小说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
上海沦陷时期,通俗文学得以发展兴盛。在汉奸文学泛滥、新文学相对沉寂的情况下,通俗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谱写了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发展史上最有光彩的一页”[26]。作为通俗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译介的侦探小说起着娱乐消遣、鼓舞人生和思想启蒙的重要作用,这对日伪统治下精神苦闷压抑的上海市民来说,无疑是重要的精神食粮。译介的侦探小说虽然无意中成为日伪粉饰太平的组成部分,但同时也是对汉奸文学的一种抗衡,对抵制汉奸文学具有积极的意义。
注释:
[1] 钱理群:《总序》,《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页。
[2] 贾植芳:《序一》,《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页。
[3] 王建丰:《上海沦陷时期报刊文学翻译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6年,第16页。
[4]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页。
[5] 秦痩鸥:《悼念我的老师依茄华雷斯先生》,《永安月刊》1939年第3期。
[6] 秦瘦鸥:《译序》,《蒙面人》,《旅行杂志》1941年第15卷第1期。
[7] 赵稀方:《前言》,《翻译与新时期话语实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8页。
[8] 张爱玲:“Still Alive”,《二十世纪》1943年第4卷第6期。
[9] 张艳丽:《一个与鸳鸯蝴蝶派无关的名字:秦瘦鸥》,《名作欣赏》2011年第29期。
[10] 秦瘦鸥:《秋海棠》,1944年桂林版。
[11] 秦痩鸥:《悼念我的老师依茄华雷斯先生》,《永安月刊》1939年第3期。
[12][13] 秦瘦鸥:《依伽华雷斯自传· 译者致词》,《风雨谈》1943年第1期。
[14] 程小青:《王冕的变幻·引言》,《大众》1943年9月号。
[15] 陈平原:《作为一种精神气质的“游侠”》,《文史知识》2013年第10期。
[16] 程小青:《侦探小说的多方面》,《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 2010年,第77页。
[17] 陈蝶衣:《编辑室》,《万象》1942年第1卷第12期。
[18] 杨真如:《凡士探案的探索》,《万象》1942年第2卷第6期。
[19] 程小青:《序》,《贝森血案》,上海:世界书局,1932年,第3-4页。
[20] 邓小红:《程小青侦探小说的启蒙意识探微》,《殷都学刊》2011年第4期。
[21] 《编后小记》,《大众》1943年9月号。
[22] 《编后小记》,《大众》1943年10月号。
[23] 封世辉:《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史料卷》,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58页。
[24][26] 陈青生:《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4,216页。
[25] 杨光政:《一九四四年的中国文艺界(下)》,《文友》1945年第41期。
[责任编辑:余 言]
2016-11-08
王建丰, 男, 山东栖霞人, 福州大学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讲师, 博士。
I046
A
1002-3321(2017)01-006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