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昌邑群臣看刘贺之废

2017-04-05 02:07邹水杰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贺

摘 要:刘贺被迎立为帝后,将昌邑群臣征入京师,见诸史籍的有太傅、相、中尉三个二千石,郎中令及其官属,仆、师、侍中、卫士长、礼乐长,及被称为驺宰官奴的内廷从官。但除了王相安乐除为长乐卫尉外,其余从官都没能迁除为汉家官吏。刘贺虽名为皇帝,但连未央宫的护卫,也无从插手。这说明从一开始,刘贺的行动就完全掌握在霍光手中,刘贺根本没有能够掌控局面。反之,刘贺一表现出对霍光和汉家不利的迹象,就被霍光废黜。从昌邑群臣的归宿,可以看出刘贺政治能力的缺失。

关键词:刘贺;昌邑群臣;长乐卫尉;“清狂不惠”

作者简介:邹水杰,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副教授,史学博士(湖南 长沙 410081)

元平元年(前74年),年仅21岁的汉昭帝驾崩,未能留下子嗣。以霍光为首的朝廷群臣决定立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为帝。然刘贺继位为帝仅仅27天,还没来得及谒见高庙,就被霍光以太后的名义废黜。那些跟从前来长安的昌邑国官吏,也被霍光诛杀。《汉书》卷六八《霍光传》载刘贺被废之后:“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 [1 ]传中所载大臣上给上官太后的奏疏中有:“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 [1 ]这两处所说的二百余人,从卷八九《循吏龚遂传》所说的“昌邑王贺嗣立,官属皆征入” [2 ]之记载看,应该是包含昌邑国王宫的所有官吏。刘贺继位为帝后,动作不由法度,时为太仆丞的张敞上书劝谏说:“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 [3 ]那么,刘贺迁除的又是哪些昌邑国官吏,导致霍光及一干大臣认为刘贺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大错,非得废黜不可呢?

廖伯源先生在吕思勉先生对昌邑王被废认识的基础上,认为群臣大会商议之前,昌邑王已然见囚,霍光极可能造假掩饰真象,班固则误用了作伪的资料,因此他认为:“昌邑王贺见废之原因,是其与霍光之权力斗争。” [4 ]宋超先生在比较了汉文帝与刘贺后指出,刘贺虽然力图效法文帝,但既不能审时度势,又缺乏处理复杂政治局势之能力,因而在试图抑损霍光权力之时,就被霍光突然发动而遭废黜 [5 ]。刘贺被废事件在前辈学者的精细考证与分析之后几近题无剩义?譹?訛,但随着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的发掘,又让我们再度关注这一事件。本文试图从官制的角度,通过对昌邑从官的考证,分析刘贺继位前后昌邑群臣的相关情况,并以此管窥刘贺被废黜的原因。

一、昌邑群臣考述

有关诸侯王国官制,《汉书》卷一九《百官公卿表序》载:“诸侯王,高帝初置,金玺盩绶,掌治其国。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景帝中五年令诸侯王不得复治国,天子为置吏,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谒者、郎诸官长丞皆损其员。武帝改汉内史为京光尹,中尉为执金吾,郎中令为光禄勋,故王国如故。损其郎中令,秩千石;改太仆曰仆,秩亦千石。” [6 ]我们发现,昌邑国的官吏设置基本上是符合这一叙述的,但也有部分与之不合的地方。这有可能是临时缺员或昌邑国特殊的情况。我们就按照这一顺序,考察昌邑群官及其征入朝廷后的情况。

太傅:

昌邑国应该是设有太傅的,但具体情况记载不多。卷六三《昌邑王传》载元康二年山阳太守张敞给宣帝上奏中有:“臣敞前书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张修等十人,无子,又非姬,但良人,无官名,王薨当罢归。太傅豹等擅留,以为哀王园中人,所不当得为,请罢归。故王闻之曰:‘中人守园,疾者当勿治,相杀伤者当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罢之?” [7 ]奏书中的“故王”是为刘贺,“昌邑哀王”是刘贺的父亲刘髆,这个太傅豹是刘髆刚薨,刘贺刚继位时的王太傅。从中可以看出,太傅等人可能由于辅王的职责,可以决定昌邑哀王宫中良人的去留。但在此后的记载中,只《循吏龚遂传》云:“贺动作多不正,遂为人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 [2 ]表明刘贺任昌邑王时仍然有太傅,但史籍并未记载太傅为谁。刘贺在昌邑王位十三年,按照西汉的官吏任职迁转制度和对诸侯王的防范,不太可能十三年后的太傅仍然是豹。在刘贺入继皇帝后,昌邑官属全部征入皇宫,也未曾记载太傅来朝后所任何职。但根据《循吏龚遂传》的记载:“王即位二十七日,卒以淫乱废。昌邑群臣坐陷王于恶不道,皆诛,死者二百余人,唯遂與中尉王阳?譺?訛以数谏争得减死,髡为城旦。” [2 ]据此推测,太傅应该也被诛死。

相:

汉表所载诸侯王二千石官吏中,有“丞相统众官”,然根据《史记》卷五九《五宗世家》“太史公曰”所载:“自吴楚反后,五宗王世,汉为置二千石,去‘丞相曰‘相,银印。” [8 ]则至少在景帝吴楚七国之乱平定后,诸侯王国的二千石官吏已经由中央任命,丞相也改称为相。我们看到,昌邑王国所置确为相。《昌邑王传》载:“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 [7 ]刘贺派大奴善载女子随行,朝廷使者知道后责备昌邑王相安乐,这是因为王相有管理昌邑众官的职责,因而要受到责备。

王相安乐跟随来到朝廷后被任命为长乐卫尉,这是史籍所记昌邑群臣中唯一被任命为朝廷官吏的记录。《循吏龚遂传》记载了龚遂到朝廷后的行为:“会昭帝崩,亡子,昌邑王贺嗣立,官属皆征入。王相安乐迁长乐卫尉,(龚遂)流涕谓曰:‘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溢,谏之不复听,今哀痛未尽,日与近臣饮食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流,驱驰东西,所为誖道。古制宽,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阳狂恐知,身死为世戮,奈何?君,陛下故相,宜极谏争。” [2 ]从龚遂的这番话可知,龚遂看到刘贺的所为有悖君道,自己谏争不听,就来找曾经的王相安乐,想让安乐谏王。可见,虽然王相是由汉朝所置来管理昌邑众官的,但仍然有辅导、谏争诸侯王的职责,因此往往傅、相并称?譻?訛。

中尉:

中尉是王国二千石中重要的一员。《王吉传》载王吉迁云阳令后:“举贤良为昌邑中尉,而王好游猎,驱驰国中,动作亡节,吉上疏谏。” [9 ]“王贺虽不遵道,然犹知敬礼吉,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无惰,中(慰)〔尉〕甚忠,数辅吾过。使谒者千秋赐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后复放从自若。吉辄谏争,甚得辅弼之义,虽不治民,国中莫不敬重焉。久之,昭帝崩,亡嗣,大将军霍光秉政,遣大鸿胪宗正迎昌邑王。吉即奏书戒王。” [9 ]从这几条材料来看,中尉不治民,只是辅导、劝谏诸侯王。又从王吉的经历“少(时)〔好〕学明经,以郡吏举孝廉为郎”和多次上疏谏争来看,王吉所任也不为武职,与百官表所载“中尉掌武职”和何武所说的“中尉备盗贼” [10 ]的职掌颇不相同。卷四七《文三王传》载哀帝建平年间,廷尉、大鸿胪移书责让梁王刘立的傅、相、中尉曰:“傅、相、中尉,皆以辅正为职。” [11 ]卫宏《汉官旧仪》也云:“相、中尉、傅不得与国政,辅王而已。” [12 ]就王吉的情况来看,后说更符合昌邑国的情况。似乎各史料的牴牾与时代的差异有一定关系。

刘贺即皇帝位后,也不见王吉的任官记载,但王吉肯定是跟随刘贺来到长安宫廷之中了的。刘贺被废时,“唯吉与郎中令龚遂以忠直数谏正得减死,髡为城旦” [9 ]。但王吉这次在王国任职的经历对他影响颇大:“吉坐昌邑王被刑后,戒子孙毋为王国吏。” [9 ]因此其子王骏迁赵国内史时,想到王吉的告诫而称病免归家。

另外,按照汉时制度,其时昌邑王国二千石中应有治民、断狱之内史,但史籍对其完全没有提及。百官表记载:“成帝绥和元年,省内史,更令相治民,如郡太守,中尉如郡尉。”《汉官旧仪》则记为:“国中汉置内史一人,秩二千石,治国如郡太守、都尉职事,调除吏属。” [12 ]《何武传》也载其与丞相翟方进上奏成帝:“今王不断狱与政,中尉官罢,职并内史,郡国守相委任,所以壹统信,安百姓也。今内史位卑而权重,威职相踰,难以为治。臣请相如太守,内史如都尉,以顺尊卑之序,平轻重之权。” [10 ]因而朝廷“以内史为中尉”。成帝时才省内史,那么在此之前的昌邑国,应该是设有治民之内史的。可能因为当时的王国内史是完全的治民之吏,与傅、相、中尉不同,无监督、辅导诸侯王之责,平时与昌邑王接触、来往不多,刘贺并不以昌邑臣视之,也就未将其征入宫廷。

郎中令:

在昌邑群臣中,史籍记载较多的还有郎中令龚遂。王国郎中令是诸侯王之侍卫近臣,本为二千石秩,武帝时减秩为千石?譼?訛。则此时龚遂的禄秩等级应为千石。

郎中令作为王的侍卫近臣,常在王左右,刘贺来长安到霸上后,就由龚遂参乘。不管是《昌邑王传》还是《龚遂传》,记载最多的还是龚遂如何劝谏刘贺,如何面刺王过,如何指陈祸福。当刘贺继立,谏争不听时,还去找来原王相安乐,劝其谏争,终得在昌邑从官被杀时幸免于难。但从史籍的记载来看,并未有片言只语提到龚遂迁任何种官职。然《昌邑王传》载:“既即位,后王梦青蝇之矢积西阶东,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发视之,青蝇矢也。以问遂,遂曰:‘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青蝇,至于籓;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 [7 ]则龚遂和这些昌邑故人一直跟随刘贺左右,只是未有官名而已。

郎中令属官有大夫、郎、谒者等,附列于后。

中大夫:卷二七《五行志》载:“昭帝时,昌邑王贺遣中大夫之长安,多治仄注冠。” [13 ]安作璋、熊铁基先生根据汉代相关材料指出:“大夫及中大夫:为王扈从,侍奉左右,或充使者。” [14 ]

郎、谒者:刘贺从昌邑国去往长安时,带了很多侍从者,“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余人”,则昌邑国的郎、谒者至少有50人以上。《龚遂传》也载龚遂针对昌邑王游戏无度进行劝谏:“臣请选郎通经术有行义者与王起居,坐则诵诗书,立则习礼容,宜有益。”“王许之。遂乃选郎中张安等十人侍王。居数日,王皆(去逐)〔逐去〕安等。” [2 ]刘贺继位后,“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则这些王国郎也应该是侍从王左右的经学之士,由郎中令统一管理。来到长安后,这些郎官虽被安置在宫外,但刘贺仍然让他们进宫侍从,不过他们的身份还是“昌邑郎官”,并未转化成汉朝廷的郎官或其他内廷官吏。《王吉传》载在昌邑时,王吉劝谏刘贺不要游猎无度,刘贺“使谒者千秋赐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 [9 ]。说明王国谒者同样是内廷侍从之吏,在王之左右。

除了上述比较重要的几个职官外,还有一些记载不多的内廷官吏。

仆:《昌邑王传》中有仆寿成,驾乘舆车入城。据百官表,武帝将王国太仆改为仆,同样减秩为千石。

师:卷八八《儒林王式传》载:“式为昌邑王师。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乱废,昌邑羣臣皆下獄诛,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以数谏减死论。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亡谏书?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归家不教授。” [15 ]汉代皇室重视教育,武帝后,虽诸侯王亦设师傅教授经学,所以王式说他教昌邑王学习《诗经》。

侍中:《百官表》不载王国有侍中,但根据《汉书》的传记所载,西汉不仅朝廷有侍中,诸侯王国也设侍中。卷四七《梁孝王传》载梁国设有侍中 [16 ],武帝子燕剌王则将其郎中侍从“皆号侍中” [7 ],说明王国是有侍中的。其职应与汉朝廷一样,为亲近的内廷侍从。《霍光传》载群臣连名上奏的书疏记刘贺“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颜师古注曰:“昌邑之侍中名君卿也。” [1 ]汉廷侍中本为入侍天子、往来殿中之职,如果君卿为汉侍中,皇帝可直接下诏,毋需他人转达。可知刘贺的亲信昌邑侍中君卿来到朝廷后,同样没能转任宫廷内职,以致刘贺下给昌邑侍中的诏令,还得由宫内的中御府令高昌送达。

卫士长:刘贺在去长安的路上,让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由于使者责让,龚遂谏王处置善,昌邑王没法,“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师古曰:“卫士长,主卫之官。” [7 ]按汉表,汉朝廷卫尉属官有卫士令,六百石,掌南北宫卫士。亦即带领宫城卫士,职掌宫门外的治安。则此卫士长应也是武帝时将王国卫士令减秩的结果,其职掌是昌邑王宫的治安保卫工作。然到了长安,也未能看到卫士长发挥了保卫刘贺的作用。

礼乐长:最近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古琴上有漆铭:“第一,卅五弦,瑟禁长二尺八寸高七寸。昌邑七年六月甲子,礼乐长臣乃始,令史臣福,瑟工臣成、臣定造。” [17 ]“礼乐长”见于《续汉书·百官志》,本注曰“主乐人” [18 ],秩比四百石。从漆铭来看,昌邑国设置有礼乐长,管理昌邑国乐人。群臣上奏中也说刘贺“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则礼乐长和乐人都征入了京师。漆铭显示礼乐长还掌管乐器的生产,生产机构至少设有令史和瑟工。但这些工官令史和瑟工并非直接为昌邑王服务之吏,而只管生产乐器,很可能并未被征入京师,也因此而能保全性命。

驺宰官奴:废黜刘贺时,群臣奏书有说:“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 [1 ]从官可能就是指前面说的种种昌邑王国官。但这些“驺宰官奴”指的是些什么人呢?

我们先来看那个在去长安路上为刘贺载女子的善。开始称其为“大奴善”,龚遂劝谏时称其为“属吏”,群臣奏书称为“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则这个善实为昌邑王的内廷从官,或为骑从之类。其他被大臣们称为官奴的似亦为昌邑王宫内侍从者。从大臣的奏疏来看,刘贺平日在未央宫起居,偶尔游戏桂宫、北宫,都是与他从昌邑国带来的内廷侍从接触,这也是他不忍昌邑故人的表现。然这些侍从没能发挥护卫的作用,皇宫大门被霍光派的卫士和黄门宦者严密把守,即使他亲自到符玺郎那里取得十六支节,甚至改易节上旄的颜色,最多也只能让其从官、乐人可以进入他所居住的宫殿,与他喝酒、游戏而已。在这27天的时间里,尽管群臣奏书说他“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但真正能坐实他与外界联系的事就只有两件:在温室殿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派使者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由于昌邑路远,他被废之日,说不定祭祀的使者还没返回到宫中呢。

二、关于长乐卫尉安乐

昌邑王相安乐随同刘贺来到长安后,被任命为长乐卫尉。估计张敞所谏“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 [3 ],就是指安乐任职之事。根据百官表,卫尉的职掌是统辖卫士,卫护宫门之内。而长乐卫尉则是职掌长乐宫宫门内的卫护。西汉时期皇帝听朝办公的地点在未央宫,皇太后则居于长乐宫。《霍光传》载霍光欲废刘贺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群臣奏书也说:“(昌邑王)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 [1 ]卷七五《翼奉传》载翼奉上疏云:“未央宫又无高门、武台、麒麟、(凰)〔凤〕皇、白虎、玉堂、金华之殿,独有前殿、曲台、渐台、宣室、温室、承明耳。” [19 ]由此可知,刘贺平时所居之处为未央宫温室殿?譽?訛。

在刘贺之前,文帝也是从代王之位被迎立为帝的。然而刘贺来京继皇帝位后,并没有像文帝那样任命亲信掌管未央宫的卫护 [5 ],而是将其在昌邑国的王相安乐任命为长乐卫尉。按文帝故事:“皇帝即日夕入未央宫。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领南、北军,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 [20 ]可见,代王刘恒在被群臣迎立为帝的当晚,就任命原代国中尉宋昌为卫将军领禁军,郎中令张武为郎中令守卫宫殿?譾?訛。宋超先生认为刘贺想效法文帝,是合理的推测。然而,如果刘贺为自己的安全考虑,认为曾经在昌邑任职王相的安乐可靠的话,也应该任命其为未央卫尉才对,为何任命其为长乐卫尉呢?

史书上对此没有过多记载,但我们可以根据一些蛛丝马迹作些推测。《霍光传》记载上官太后移驾未央宫准备废黜刘贺:“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 [1 ]说明即使刘贺入主未央宫,已经当了27天皇帝之后,其所居温室殿的殿门仍然是由汉廷的中黄门宦者负责,太后的一道诏令,霍光的一句交待,昌邑从官就完全无法进入。这里的左右侍从,肯定不是昌邑从官,而是宫廷侍从。史载:“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兵。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 [1 ]我们可以想像,这些守门的宫官卫士、中黄门宦者、内廷侍从完全是由霍光安排的人,甚至是其親信。因此,不仅霍光与太后、群臣在长乐宫、未央宫就废帝问题商量了这么久,刘贺及其从官一无所知,连太后来到未央宫承明殿主持废黜仪式了,刘贺仍然不明所以。《霍光传》记叙刘贺针对昌邑群臣不得入温室殿的反应是:“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 [1 ]可以说刘贺作为皇帝,其一举一动都在霍光的掌握之中,而刘贺却完全不知霍光等人的行动。

又《霍光传》记载群臣向太后所上奏疏列数刘贺之过失:“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 [1 ]虽然群臣是在数落刘贺“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但也让我们明确了一点,就是刘贺对自己所居未央宫的卫护,都完全插不上手,即使自己带来的昌邑从官要出入宫闼,必得刘贺派人持节,或亲自下诏给殿门卫士,才能放行。这等于说刘贺的行动是不太自由的。但刘贺可能又不甘受霍光掌控,因此选了自己信任的原王相安乐担任长乐卫尉,想藉此打探些霍光与太后的事情,平时也基本上只与昌邑从官来往。没想到这事变成了刘贺的“过之大者” [3 ]。

然而,安乐的任职,却没能达到刘贺的目的。卷七五《夏侯胜传》载:“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数出。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祅言,缚以属吏。吏白大将军霍光,光不举法。是时,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昌邑王。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下人有伐上者”,恶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后十余日,光卒与安世(共)白太后,废昌邑王,尊立宣帝。” [19 ]从这段话所记的时间来看,霍光与张安世早已谋划废帝,且十余日之后才行动,并且在报告太后前“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这么大规模地商讨如此重大的事情,一向老成持重的霍光,一点也不怕群臣会泄漏消息给同在未央宫的皇帝,可见刘贺不仅一直未能参预朝政,平日能见到的也只能是他带过来的原昌邑群臣?譿?訛。那位任职长乐卫尉的安乐,什么消息都没能打探到。

这样看来,安乐的任职并未给霍光造成什么威胁。那么霍光为何在昌邑王即位半月不到就起了废黜之心呢?是什么让霍光下决心做这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呢?刘贺真正的过错,既不是群臣上奏所说的“服斩缞,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也不是“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等无关政治的小事,要不然在即位前就废止不立了?讀?訛。从群臣的上奏来看,刘贺不把皇家制度当一回事:“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也表现出要倚靠自己亲信的作法:“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 [1 ]刘贺将王侯和各级官吏的绶带让昌邑郎官和放免之奴佩带,这些郎官佩着绶带也只能呆在刘贺身边,并非真正拜授爵位或各级官职,他们同样连宫门都进不了。正如群臣奏书所说,这种做法只能是刘贺与从官之间的游戏而已,但不仅乱了汉家制度,也暴露了刘贺想任用自己人的想法。这令霍光非常警惕。

最关键的是,刘贺不但没有像王吉的告诫那样尊崇霍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 [9 ]也没有听龚遂的劝告:“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 [7 ]反而做出了异常之事:“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 [1 ]我们知道,改变节上旄的颜色是大事,尤其对经历过巫蛊之乱的霍光来说,更是让他胆颤心惊的大事?讁?訛。他的这种做法让霍光和朝臣感受到了威胁。而在禁省之中、未央宫内,让从官佩带刀剑,同是汉家大忌?輥?輮?訛。可以想像,二百多持有刀剑的昌邑从官常在宫中,刘贺又安排王相安乐为长乐卫尉,平时行事任性而为,“乱汉制度”。 刘贺的“游戏”玩得有点大,更有点过火。而且,还未上宗庙拜见高祖,就“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 [1 ]。

因此,不管从个人权力还是从武帝托孤的国家角度,霍光都觉得刘贺已不再适合扮演帝王的角色,拖延下去有可能危及社稷,致令汉家绝祀,天下不太平,废黜之事就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从这些表现来看,宋超先生认为刘贺缺乏处理复杂政治局势的能力,诚为的论。反过来说,刘贺这些近乎幼稚的表演和政治才能的缺乏?輥?輯?訛,也为他捡回了一条命,废黜后未遭流放?輥?輰?訛,在宣帝朝还因为其“不足忌”而再封为海昏侯。

可能又会有人问,王相安乐担任长乐卫尉,是刘贺安排的吗?按照汉法,诸侯王相是汉朝廷任命的,其重要任务之一便是监督诸侯王。似乎王相的这种职责会导致诸侯王与王相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像淮南王安欲起兵时王相便“不听王而为汉”?輥?輱?訛。而且,刘贺当上皇帝不听劝谏时,龚遂仍然来找已为长乐卫尉的安乐劝谏刘贺,说明刘贺平时应该是比较信任安乐的,因而选取他来了解长乐宫的动向,也在情理之中。而且除了劉贺,霍光不可能将安乐迁除为长乐卫尉。从这点来看,汉时诸侯王与王相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很微妙很复杂的。不过这位长乐卫尉并未能做到什么事,想必安乐同样也处于霍光的控制之下了。廖伯源先生认为:“太后移驾,安乐不可能不知道原因,必通知昌邑王。” [4 ]这个推测既低估了霍光,也高估了安乐。事实上,刘贺拜见太后回来,昌邑从官被抓,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刘贺和安乐都没有政治头脑,没有政治斗争经验。

由此可见,虽然《龚遂传》有“昌邑王贺嗣立,官属皆征入”之语,司马温公《资治通鉴》将其改为“昌邑官属皆征至长安,往往超擢拜官” [21 ]。但史籍所见,只安乐一人擢为长乐卫尉,龚遂劝谏也只说“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并未明说刘贺任命了哪个人为何种职官,或者此时的刘贺虽名义上为皇帝,但并未能行使皇帝的权力,同样也无权拜官。宋超先生因此说:“所谓‘昌邑小辇先迁云云,多不能落实。” [5 ]可以说,朝廷内外大权一直掌握在霍光及其亲信手中,刘贺基本没法插手。

从以上对昌邑群官的考述可以看出,虽然昌邑王被迎立为皇帝,昌邑群官也被征入京师,但刘贺根本未能掌控局面,也未能将昌邑群官擢除任职,甚至连未央宫的护卫也无从插手。他唯一做了的就是将王相安乐擢除为长乐卫尉,但此举却引起了霍光的不满。他如儿戏般发玺不封、将各级官绶让昌邑郎官随意佩带、改易节旄颜色,让从官在宫内佩带刀剑,却给了霍光“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的口实?輥?輲?訛,使霍光得以在群臣面前说“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因而将他废黜。至于昌邑从官被诛时所说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1 ],只是说明了刘贺有通过昌邑群臣掌控局面的想法,但事实上他真没有这个能力。徙封为豫章海昏侯后,故扬州卒史孙万世曾问:“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 [7 ]虽然刘贺然其问,但他根本就不是霍光的对手,不会有坚守宫殿的可能,实际上他也没有这种魄力。张敞给他下的评语“清狂不惠”是对其政治能力的判断,是很中肯的。虽然海昏侯墓中出土了孔子屏风、围棋盘、砚台、古书简和奏牍?輥?輳?訛,的确能说明刘贺接受过传统的经学与艺术教育?輥?輴?訛,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刘贺这种政治上无能的形象。

注 释:

① 学界另有徐宗文:《昌邑王被废之因——〈汉书〉读札》,《江海学刊》1983年第3期;余华兵:《论刘贺立而复废与经明拾芥说》,《九江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于全介:《刘贺废黜新考——兼评〈昌邑王废黜考〉》,《中州学刊》2007年第3期;黄铭:《昌邑王被废事件浅析》,《文史博览》2012年第9期;汪春泓:《前汉昌邑王考》,《长江学术》2015年第3期等,均从不同角度关注了刘贺之废。

② 此处的中尉王阳即后文的昌邑中尉王吉。《王吉传》载:“王吉字子阳。”“里中为之语曰:‘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明确称王吉为王阳。

③ 《汉书》卷七六《王尊传》也记载了王尊为东平相时劝谏、辅导东平王的情形。

④ 然《汉官旧仪》载:“郎中令,秩六百石。”(《汉官六种》,第48页)安作璋、熊铁基先生认为武帝时先减秩为千石,后更减为六百石。如此,则昭帝时,王国郎中令应为千石。参安作璋、熊铁基:《秦汉官制史稿》,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745页。

⑤ 《京房传》载元帝时:“上令公卿朝臣与(京)房会议温室。”(第3161页)则温室殿有时也为皇帝与大臣议论、处理朝政的场所。

⑥ 另《霍光传》记载霍光死,宣帝欲诛霍氏而先夺其权,先将霍光女婿未央卫尉范明友迁为光禄勋,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亦足见两宫卫尉的重要。

⑦ 廖伯源先生认为群臣会议有数十至一二百人参加,保密甚为不易,霍光决计不会以身家性命为赌注,故其推测此前已囚禁昌邑王,并认为是刘贺朝太后归温室时见囚。参氏著《昌邑王废黜考》,第37-39页。但刘贺是太后来到未央宫承明殿后才去朝见的,其时已经准备废帝行动了,故昌邑王被囚之说实为臆测。

⑧ 《王吉传》载:“昌邑群臣坐在国时不举奏王罪过,令汉朝不闻知,又不能辅道,陷王大恶, [一]師古曰:「道讀曰導。」皆下狱诛。”诛杀昌邑群臣时说刘贺在昌邑犯有罪过,群臣不举奏等等,都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⑨ 武帝末年戾太子起兵时,就矫诏改易了节上旄的颜色。

⑩ 《太平御览》卷二四一“虎贲中郎将”条引《汉名臣奏》载丞相薛宣上奏中载:“汉兴以来,深考古义,推万变之备,于是制宣室出入之义,正轻重之罚,故司马殿省阙至五六重,禁门自近臣侍侧,尚不得着剑入,防未然也。陛下圣德纯备,海内晏然。此国家之明制,必前后备虎贲。”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涵芬楼本。

?輥?輯?訛 刘贺在刚被征时,连夜拆封文书、快速赶路以至马死相望于道、至郭门城门不哭等表现,同样体现了他政治上的不成熟。

?輥?輰?訛 《霍光传》载刘贺被废后:“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

?輥?輱?訛 《汉书》卷四四《淮南王传》,第2144页。有关诸侯王与二千石的矛盾冲突,可参看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7-83页。

?輥?輲?訛 龚遂与长乐卫尉说的时候也提到刘贺“所为誖道”。《五行志》也称其“狂乱失道”(第1412页)。

?輥?輳?訛 很多人认为出土的文物可以让刘贺的形象翻案,很多报纸和网站上出现了大批为刘贺翻案的文章。如《南昌日报》2016年3月3日第8版《文物作证:刘贺形象将“翻案”》就认为他是“读书下棋的君子、舞文弄墨的文人、崇经尚儒的学者”。然这样的结论还是有点草率。

?輥?輴?訛 《霍光传》载刘贺被废时引《孝经》说:“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說明刘贺也很熟悉《孝经》。

参考文献:

[1]班固.霍光传[M]//汉书(第68卷).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2:2938-2946.

[2]班固.循吏龚遂传[M]//汉书(第89卷).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2:3637-3638.

[3]班固.张敞传[M]//汉书(第76卷).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82:3216.

[4]廖伯源.昌邑王废黜考[C]//秦汉史论丛.台北: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3:33-45.

[5]宋超.汉文帝与代臣——兼论昌邑王刘贺与昌邑臣[C]//秦汉史论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187-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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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张今.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瑟禁漆铭简释[EB/OL].[2015-11-25].http://www.bsm.org.cn/ show_article.php?id=23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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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司马光.昭帝元平元年[M]//资治通鉴(第24卷).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56: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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