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喻之
(上海博物馆, 上海 200003)
关于胡怀琛的《陆放翁生活》与《陆放翁》
陶喻之
(上海博物馆, 上海 200003)
晚近皖籍学者胡怀琛分别于1925和1930年完成的《中国八大诗人·陆放翁》和《陆放翁生活》,是继苏雪林《陆放翁评传》之后面世的陆游研究专著,长期以来同样没有受到学术界的关注,却是有着胡怀琛个性特色的陆游评传研究。
胡怀琛; 《陆放翁生活》; 《中国八大诗人·陆放翁》
晚近学者胡怀琛(1886—1938),籍贯皖南泾县,表字季仁、季尘,别号寄尘。幼年从兄朴安读书,稍长负笈上海育才中学。辛亥革命后历任《警报》《神州日报》《太平洋报》等编辑;1912年,经柳亚子先生介绍加入南社。又曾经在南方、上海大学和爱国女校、中国公学,以及沪江、持志大学和正风学院任教,讲授中国文学史等课程。[1]胡怀琛编著的《陆放翁生活》,是1930年5月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系列丛书——《生活丛书》中的一本。
世界书局当年推出《生活丛书》的目的,时任编辑,历任上海市通志馆副馆长、编纂主任、文献委员会代理主任委员,浙江大学国文系和上海艺术学院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在上海市文化局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处工作的徐蔚南(1900—1952,一作1899—1953),[2]于该书出版前一年的1929年5月26日撰《〈生活丛书〉发刊旨趣》讲的非常明白:
圣贤杰士的生平事业,中外各地的风土人情,如果都能了解,我们的起居动作,也何致陷于干燥无聊!第一,生活的学术化。生活的向上与改善,端赖学术的指导。现在这部《生活丛书》,将学术与我们日常生活打成了一片,务使学术就成为我们的生活;务使我们的生活完全学术化。第二,生活的丰富化。现在这部《生活丛书》,将自然、人物、历史、地理,种种方面都包括在内,而且编辑的方法,以兴味为中心,当可使我们日常的生活得以向荣而丰满。至于像我国中等以上学校学生及小学教员,每苦缺乏良好参考书,这部《生活丛书》或许就可稍稍弥补这层缺憾了吧。
可见系列《生活丛书》的策划出版,反映了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都市民众,迫切希望文化生活的多样性和有质量的文化生活;于是,作为编辑的徐蔚南,专门组织相关专家学者编写了这套通俗易懂,雅俗共赏而适应市民阶层,尤其满足于接受过中等教育程度以上在校学生和小学教员的文化普及读物。
有关《陆放翁生活》的编写特点,作者胡怀琛先生在书前“例言”分五个方面作了简明扼要介绍。即该书是以浅显的文字,将陆游一生分别以家庭、宦游、任侠、爱国、乡村和闲适生活等诗歌为依据,进行分门别类的解读分析,从而引领读者不光晓得史上曾经有陆游这么一位伟大诗人;而且深入浅出,厚积薄发地推介陆游是一位富有生活情趣并十分有意思的诗人,由此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而有关陆游的文学生活章节,则运用归纳法就其诗风来龙去脉作了总体把握;最后列举清代以降陆游著作版本和相关研究线索,以便于有兴趣的读者由浅入深地朝着钻研和探讨层面迈进。
据胡怀琛回忆,他本人之所以被陆游诗所吸引,大抵缘起于“十三四岁,读《宋元明诗三百首》,读到陆放翁的‘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何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便很爱这首诗。但还没知道剑门是甚么地方,也不知放翁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便是他《陆放翁生活》第一章《绪言》的“开场白”。紧接此后胡怀琛的表述是这样的:
后来年纪稍大一点……那时候又正遇着大家高唱排满,革命……我在这时候,再读放翁诗,又多能领会一分。而知他的“本意灭虏救河山”一类的诗是很有价值的。
又过了些时候,知道作诗不嫌用俗字,使俗事,而且这样的诗,在诗歌中自有他的价值……
这时候,我的年纪已在三十以外了……对于放翁的诗可算是更能了解。
但是……因为他的全集珍贵,很不易得(这时还没有《四部备要》本)。而且太多,不容易读完。
在民国十三年(1924),虽然对于放翁诗,曾作过有系统的研究;而放翁的全集,还没有细翻过,只不过略一寓目罢了。
直到最近一年来,才把他的全集细翻了一遍,才算对于放翁更能了解一些……
于是把我的意见,整理一下,写成这一册《放翁生活》,替初学的人做个“引路者”。读者先读我这本书,而后去研究放翁的文学,比较可以省一些力……
由胡怀琛以上自述不难发现,他真正领会陆游诗歌的时间,应当是在辛亥革命时期;而对于陆游诗歌创作惯以“用俗字,使俗事”,他有自己的理解,并表示能够加以接受;尽管陆游的这些作诗特色和技巧,曾经相当受人诟病。譬如当代著名作家黄裳就颇不以为然,还援引了《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说辞:
对陆放翁的诗,一直不大有好感,想来可能是受了林黛玉议论的影响。《红楼梦》第48回,写香菱学诗,向黛玉请教,香菱说:我只爱陆放翁的“垂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这番议论被林姑娘狠狠地批评了一通:“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想想也很可笑,印象里似乎是林黛玉把陆放翁一笔抹杀了,但这回找出《红楼梦》来看,才知道并非如此,林姑娘所批评的只是“这样的”、“浅近的”诗,并非专指陆放翁,也没有说他的诗全是“浅近的”,香菱所举的那两句的确不算好诗,陆放翁也的确作过不少这种并不高明的诗,这都是事实。林姑娘的议论,看来还是有道理、有分寸的。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留下那样的印象。可能是对林黛玉过于迷信,而理解问题又十分片面之故。[3]
而陆游那些“俗体诗”不受人待见影响最大的,大概还要数当代宏儒钱锺书先生《谈艺录》里的一番揶揄:
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才,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盖生于韩侂胄、朱元晦之世,立言而外,遂并欲立功立德,亦一时风气也。[4]
但是从胡怀琛上述表态来看,他还是欣赏和认同陆游用通俗浅近的现实主义诗歌语言来传递思想情感的写作方式的。
另据他坦言约1924年还不曾通读陆游全集,直到差不多四十岁后才终于实现“细翻一遍”这样的浏览完成式;由此反证确如他以援引观点形式承认的那样,同为皖南籍古典文学研究者苏雪林(1897—1999)从事陆游研究,乃至写出《陆放翁评传》的时间要比他早,年纪却比他来得小。苏雪林《陆放翁评传》是她约23岁的1919年3月改定成稿的,可胡怀琛《陆放翁生活》出版时已将近45岁了;甚至世界书局推出系列《生活丛书》的《陆放翁生活》策划,可能也是受了苏雪林《陆放翁评传》的影响。因为该评传最初收录在她的《蠹鱼生活》一书中,冠名幽默诙谐地自嘲:过着书虫般生活的古典文学爬梳者的读书心得。
《陆放翁生活》第二章话题是《放翁的家庭生活》。胡怀琛首先交代陆游的时代背景,乃宋室南渡,金兵在秦岭、淮河一线陈兵布阵而欲对南宋江山虎视眈眈的动荡之秋。这一历史时期特征,几乎跟胡怀琛所处20世纪30年代前后,日寇觊觎在华利益而准备发动全面挑衅进攻而亡我之心不死的时局,正好有着极其高度的相似之处。所以,感同身受的他感慨系之道:
那时候正是金人南侵,中原板荡的时候,放翁的幼年差不多全是过的逃难生活……那时候中国人逃难的情形,是怎样的颠连困顿,正用不着我一枝秃笔来细细的描写,读者只要感觉到今日的外国人,以武力侵略中国,中国人民是怎样的痛苦,就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可怜当时候陆放翁就是这些逃难者中间的一个。
为了更好地说明陆游颠沛流离生活的痛楚,和主战反投降的坚定信念,胡怀琛在写本章节时,跟之前苏雪林写《陆放翁评传》立意一样,同样特地选取和转述了陆游《跋周侍郎奏稿》与《跋李庄简公家书》这两则语言生动,立场鲜明的题跋文字,分别道及其成长过程中接触父辈“每言及高庙盗环之寇,乾陵斧柏之忧,未尝不相与流涕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引去。先君归,亦不复食也。”和正人君子每言及投降派魁首秦桧,“必曰咸阳。愤切慷慨,形于辞色。”可一旦语涉抗金将领,辄“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很显然,胡怀琛为此自身也再一次替陆游的这番精彩描绘所感动:
他描写当时候的贤公卿抵掌剧谈,拍案大叫的情形,使我们现在读了,犹仿佛如在目前。这固是放翁的妙手,善于写生,然也是那时候贤公卿的言论风采,感人至深,才可供放翁的描写。究竟放翁少年时所过的这样的生活,是愉快呢?还是悲愤呢?那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说陆游针对国破山河在的南宋“剩山图局”充满着隐忧,而且这种忧国忧民情怀贯穿其生命始终,成为他诗歌主旋律,因而赢得爱国诗人称号的话,《陆放翁生活》编著者胡怀琛所处的时事环境亦然。他自皖南来申初寓沪南,1912年寓所毁于兵火,藏书被焚殆尽。之后的1937年“八·一三事变”,其迁居寓所又为第二次淞沪战火摧毁,重新积攒的万卷藏书再度毁于一旦。
相传胡怀琛平生迁居次数先后达二十六次之夥,[5]却接二连三遭受灾祸创伤。饱受家难国仇而愤懑深重的他最终染疾不愈,于《陆放翁生活》出版后的1938年元月殁于沪寓波罗奢馆;而他沪江大学中文系得意弟子、岭南画派创始者高剑父大侄子高为雄,[6]则先于他在1932年第一次淞沪战争的“一·二八事变”初期被日军逮捕失踪,死于非命。[7]
总之,胡怀琛编著《陆放翁生活》,似乎预示并注定他跟陆游同忧患共命运,乃至较之陆游结局更悲催;虽然在写《陆放翁生活》时他已深切感受到国力衰微,日本侵略者在东北肆意妄为。但万万预料不到此后不久,居然自己也亲身体验到了侵略者铁蹄蹂躏践踏的切肤之痛而抑郁寡欢,几化身为临死不见九州同的著作中主人公了;这一近乎穿越数百年而再度重新演绎的民国版痛史,委实令人扼腕痛惜而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据此,我们或许也就能够理解爱憎分明的胡怀琛认可“陆游‘本意灭虏救河山’一类的诗是很有价值的”[8]道理了。
当然,《陆放翁生活》第二章节既然是谈陆游的家庭生活,自然怎么也绕不过对他恋爱、婚姻和家庭情况的陈述了。就此,胡怀琛基本延续前人有关陆游经历过跟唐氏《钗头凤》词初恋、初婚失败家庭悲剧,和续娶王氏,并为怜才而再纳驿卒女杨氏,“才过了半年,便为着‘醋的问题’,(杨氏)被王氏驱逐出去”的人生播迁变故叙事路径。这样遵循和因袭前人梳理得出的结论固然不错;但他认为:“放翁的恋爱生活,这样的不幸,在一般意志薄弱胸怀逼仄的文人,当此,不是郁郁不自得,以损其天年,便是纵情酒色,以过他的颓废生活。而陆放翁则不然。他的意志坚强,胸怀开展,不肯以儿女柔情,消磨他英雄壮志。这一点不是一般诗人所能及他的。”则未必尽然,倒近乎是他特意在替陆游的感情出轨作无罪辩护。
真实情况是,陆游到成都不久后确实发生过一段情变并一度生活颓唐而为情放纵,这也正是他被时人讥讽并索性顺其自然而自号“放翁”本事的由来;为此,笔者曾经好事猎奇作过一些相关索隐,[9]这里就不展开赘述了。然而胡怀琛却略去了陆游这段被时人炒作得沸沸扬扬的婚外情议题而只字不提,足见他对于该议案要么的确是不知内情,要么便是在有意回避而对陆游采取了顾左右而言他的“保护性”措施。
《陆放翁生活》第三章《放翁的宦游生活》,顾名思义讲述的是官场生态中的陆游其人其事了,说来这样的选题也是相当精彩的,因为陆游宦游足迹遍布南北东西而名如其人,陆游出任过东南沿海福建宁德县主簿,还当过跟金兵隔江对峙的江苏镇江通判、三峡夔门重镇夔州通判,并投笔从戎到达抗金最前线的陕南汉中,担任西北军政长官——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军事高参。八个月后则“细雨骑驴入剑门”下成都,当起了集诗家与蜀帅于一身的著名田园诗人范成大参议官;还出任过蜀、嘉、荣等蜀中地区的州官;出蜀还乡后更二度入闽赴赣为官,最后供职于富春江畔的严州。
总之,陆游的仕途堪称走南闯北,其《剑南诗稿》中相关诗文因而各具特色,不止胡怀琛叹服的:“在福建做的诗,有很丰富的地方彩色。”他的夔门诗,还有成都诗,都相当地精彩。譬如有传世手翰墨迹保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行书《怀成都诗卷》反映他宦游生活的惬意,就写得诗书兼善,令人称绝,并不像钱锺书《谈艺录》中腹诽其书法蹩脚那么不堪。[10]
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竹叶春醪碧玉壶,桃花骏马青丝鞚。斗鸡南市各分朋,射雉西郊常命中。壮士臂立绿绦鹰,佳人袍画金泥凤。椽烛那知夜漏残,银貂不管晨霜重。一梢红破海棠回,数蕊香新早梅动。酒徒诗社朝暮忙,日月匆匆迭宾送。浮世堪惊老已成,虚名自笑今何用。归来山舍万事空,卧听糟床酒鸣瓮。北窗风雨耿青灯,旧游欲说无人共。
此外,还有像收录在其《渭南文集》中的一些看似官样文章,反映出他任职地方政绩也可圈可点,绝非庸官懒吏,而是清官循吏;至于他的随笔小品《老学庵笔记》娓娓道来宦游时期道听途说的各类遗闻逸事,有的甚至成了经典名言。譬如成语“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出自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卷五,即是体现陆游宦游生涯中体察民情了解到的鲜活案例。
陆游因为官而漂泊各地,四海为家,证明他随遇而安的适应能力非常强,因而尽管宦海沉浮说不上顺风顺水,官运亨通,有时还难免为环境所困扰,但诚如胡怀琛本章节分析的:
自古文人受环境的逼迫,以至于颓唐不振的,真不可胜数,说起来真可浩叹,但是陆放翁却能振起精神,和环境奋斗,而不受环境的支配,为环境所屈服。他的悲观消极,只不过是偶然的,是一时的,并不是像一般的文人,略微遇到一点挫折屈抑,他就故意的向“愁”和“病”“怀故乡”“叹漂泊”中讨生活。
正因为陆游从未因官场得意而得意忘形,或者由于官场失意就患得患失,对个人去留始终保持良好心态而拿得起放得下,能够以诗排解郁积胸中块垒,绝不因为政敌对他发起弹劾、挑战便消沉委顿,甚至一蹶不振,而是广接地气并视功名利禄为浮云,这或许就是陆游淡出官场犹能保持良好体魄并以心底无私而健康长寿的重要原因之一。
陆游跟在东南主持抗金的好友辛弃疾,无疑都属于南宋豪放派诗人和词家的,这大抵已然是文学史上早有定论的不争事实。而如果说陆游的宦游生活值得大书特书的章节是在蜀中的话,则其投身汉中军旅的从军生活,更是他人生浓墨重彩的高潮时期和诗歌创作的高峰阶段,这在于他自己同样有诗为证,譬如《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云: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另如《独酌有怀南郑》的“忆从嶓涉冢南沮,笳鼔声酣醉胆粗。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秋风逐虎花叱拨,夜雪射熊金仆姑。白首功名元未晩,笑人四十叹头颅。”都写得是何等的豪迈!而这等豪放派诗歌的原始素材,很显然全取材于紧张严肃又生龙活虎的军旅活动;对此,陆游既是见证人,更是参与者,因而印象深刻,记忆不断。甚至离开汉中抗金前线之后回到山阴故乡,那些铁马冰河的军戎岁月,依然不时出现在他魂牵梦绕之间而挥之不去,成为他暮年诗歌追忆的主题。倘若说陆游年轻时擅长的击剑武术,还只停留在花拳绣腿的演练程度的话;那么,投身汉中军营真切的参军体验,对陆游而言绝对是实足豪情万丈的侠客生活。自然,《放翁的任侠生活》也成了胡怀琛《陆放翁生活》中最有趣的章节。
在追怀自己的戎幕生活中,陆游屡次自鸣得意叙述雪夜射虎的一束诗歌及其本事,当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几乎所有陆游研究者所遗漏的重大学术探索命题了,胡怀琛亦然;而且他还提到了对稍前上海真善美书局出版苏雪林《陆放翁评传》的评述:
近日苏雪林女士作《陆放翁传评》,说这是放翁自鸣得意的一件事,所以把他常放在诗里说。这话很有见地,我们很可再加以研究。
在此,可见胡怀琛对苏雪林观点是持保留意见的;并且此举也使得苏雪林《陆放翁评传》跟他的《陆放翁生活》,成为20世纪30年代初期为数不多的几部有先后连带关系的陆游研究专著。笔者是基本赞同陆游射虎本事的,就此曾经专门撰写有《陆游打虎初探》和《陆游打虎再探》等文章,[11]这里也亮出鲜明观点,供有兴趣讨论读者披览指教。
《陆放翁生活》第五章《放翁的爱国生活》,几乎是一个老生常谈题案,因为抗金爱国是陆游诗歌的母题;因此,这样的诗歌简直是不胜枚举的,古今点评家也指不胜屈。除胡怀琛及其前后诸多正面评价论证外,笔者注意到钱锺书先生《谈艺录》的评骘议论颇为“另类”:
放翁爱国诗中功名之念,胜于君国之思。铺张排场,危事而易言之。舍临殁二十八字,无多佳什,求如文集《书贾充传后》一篇之平实者少矣。[12]
而私底下,钱先生甚至连陆游传诵千古的临终绝唱也很不以为然,表示无非陆游弥留之际还在装模作样摆谱说大话。据潘兆平先生向钱夫人杨绛征询的记录是这样的:
杨先生平时讲普通话,与亲戚讲无锡话,我去了,她就说:“兆平来了我顶开心,我可以讲上海闲话了。”……上海话把“大”说成“DU”,……有次我问她钱先生对陆游作为爱国主义诗人的“招牌菜”《示儿》似不太欣赏,不知何故,是否认为文学品位不高,有点打油诗风格?杨先生莞儿一笑:“说DU话呀!”[13]
《〈谈艺录〉补订》又曰:
放翁谈兵,气粗言语大,偶一触绪取快,不失为豪情壮概。顾乃丁宁反复,看镜频叹勋业,抚髀深慨功名,若示其真有雄才远略,奇谋妙算,殆庶孙吴,等侪颇牧者,则似不仅“作态”,抑且“作假”也。自负甚高,视事甚易。[14]
如何看待陆游爱国诗歌的豪言壮语问题,相信绝大多数经历过晚近灾难深重受侮史的国人,都会高度点赞近代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梁启超《读陆放翁集》的“篇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这样好恶严明,立场鲜明的评价,却难以苟同以上钱先生近乎咬文嚼字并带有严重偏见的苛刻说法。在此,笔者除完全同意胡怀琛以上观点外,比较赞赏的是当代学者陈乐民先生在散文《陆游的爱国诗》中所持的臧否态度:
我喜欢读陆游诗,尤其喜欢他的“爱国诗”(这是同“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教育分不开的),觉得陆诗近于杜甫,不过也时时觉得他的“爱国诗”略嫌做作,好像我们的有些人在50年代为了表现自己追求进步,总要在自己的诗文里加进些为现实政治服务的话。或者一切诗文都“政治化”,这几成为时尚。表现得最突出的如《百花齐放》之类。陆诗也有这种不大自然的味道。我有此“感觉”,当然我仍很喜欢他的诗……
钱先生对陆放翁政治诗的批评,可算得入木三分……然而钱先生往往出语刻薄,把陆列为这类能言不能行的“最文采巨丽者”。
不管怎么说,钱先生对陆游政治诗(爱国诗)的剖析证实了我的“感觉”是有些道理的。[15]
应当承认,陈乐民先生的意见是比较中肯或者说折中的,所以,我援引于此同大家分享。与此同时,我感到陆游亲身涉足抗金前沿,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亲自随军出征、巡边、侦察等,[16]足见他笔下的爱国情怀并不是虚伪的,而是真实存在的。这从他颂扬抗金名将吴玠、吴璘兄弟,[17]特别是劝戒同在汉中军中却不思进取的吴玠胞弟吴璘之子、将帅吴挺以出师北伐为重,而勿留恋歌舞升平生活,[18]以及吴挺之子吴曦驻守汉中西北嘉陵江防线时果然因无爱国之心,竟然拟投降金兵引敌长驱入蜀而求封伪蜀王被杀案例,[19]足以印证陆游知人善任判断的先见之明。而且这些案例也更进一步验证了陆游的爱国情怀并不只是停留在诗文纸间的口头派,他对当时的抗金战略战术是有实战临战洞察的。
事实上,钱锺书先生1957著《宋诗选注》时对陆游的评价还是比较客观公允的:
他的作品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他的学生称赞他说:“论诗何止高南渡,草檄相看了北征”;一个宋代遗老表扬他说:“前辈评宋渡南后诗,以陆务观拟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与拜鹃心事实同”。这两个跟他时代接近的人注重他作品的第一方面……
靖康之变以后,宋人的爱国作品增加了数目……他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并且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可是从没有人像陆游那样把它发挥得淋漓酣畅。这也正是杜甫缺少的境界,所以说陆游“与拜鹃心事实同”还不算很确切,还没有认识他别开生面的地方。爱国情绪饱满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20]
可是钱先生《谈艺录》对陆游军旅诗文的点评,不能不说很有些言过其实,过于苛求而有失偏颇的,似乎他就陆游这些诗文充满着深深成见与不信任感,这是特别需要加以指出并值得商榷而以正视听的。因为钱先生“一向认为,学生对老师亦步亦趋,决不是好学生。敢于并善于而且有能力背离老师的学生,才是好学生。”[21]以上谨以末学后进名义进言略申管见,此间更援引新见披露另一位撰有《陆游研究》和《陆游传》的陆游研究著名学者、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朱东润先生,应邀于1984年9月10日针对新中国第一位古典文学博士、南京大学程千帆教授指导博士生,也正是当今中国陆游研究会会长莫砺锋先生早年博士学位论文《江西诗派研究》所作评语以为佐证:
文学流派,经过长期的冲击,必然要发生由小而大乃至更大的变化,这是一条必然的规律。从江西诗派的转变,更可以得到具体的证明……这一大段时期里,宋王朝经过了极大的变动,从太平盛世一变而为惨酷的大动乱。时代变了,诗歌的主体思想必然要随着转变……这个我们是可以从陆游进见曾几的记载里感觉到的……从曾几下传到陆游,也就必然要深入到请缨无路,悲歌欲绝的境地,这是客观环境所起的作用。刘克庄对宋诗特别推重梅尧臣、陆游,这是他的卓识所在。为什么宋人论诗特别推重梅、陆?也是因为梅、陆能抉出人民的深刻感受。南宋是一个广大人民经过艰苦熬炼的时期。因此南宋末年方回的议论必然不同于(吕)本中,他必然要揭出杜甫,要揭出陈与义,而在选诗当中,也必然要揭出梅尧臣和陆游。这就是早年的吕本中和方回的差别,也就是江西诗派初起时的议论和后来的议论不同的所在。[22]
事实上,朱东润先生谈及宋元人论江西诗派的差异性,到胡怀琛先生1924年撰《中国八大诗人》之《陆放翁》,和稍后续作《陆放翁生活》,同样分别就陆游爱国诗歌的点评产生过微妙变化,两者对比,思想情绪的波澜起伏,也相当地耐人寻味。前者(七)写道:
放翁生当南宋偏安之世,对于金人的侵掠,很为不平。他那种郁塞磊落之概,时时发表在他的诗里,故常有感激豪宕之什。后人至于称他为“亘古男儿一放翁”,这未免恭维太过了。他这一类的诗,只有一时代的价值,没有永久的价值,如《长歌行》《关山月》《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排闷》……
以上各首,都是他激烈豪宕的诗,这也是放翁诗的一种特色。我以为其意固然可取,然终未免书生说大话罢。如言侠义,不如李太白识郭子仪于行伍之中,较为实在。故我以为这不是放翁唯一的好处,他唯一的好处,还是写实。
而到他写《陆放翁生活》的《放翁的爱国生活》时,胡怀琛关于陆游爱国精神的警醒表述则是这样的:
我们说到放翁的爱国生活,就不得不先把“爱国”二字解释一下。倘然在世界大同,民族平等以后,那么,这狭义的“爱国”二字,是不能成立的。不过,如今还没有到那一天。
很明显,随着日本在华扫荡和侵略步骤的加剧扩展,学人们敏锐意识到原以为世界大同,民族平等的和平世界即将来临美好憧憬,恐怕只不过是那些梦想和平主义者们一厢情愿的理想愿景罢了;对于积贫积弱的衰老国度国民而言,强化陆游爱国主义精神宣传与教育,绝非毫无现实意义的空话大话。想必如果胡怀琛《陆放翁生活》完成于他亲身经历两次淞沪战争带给中国国民灾难深重的两年之后,他对陆游爱国诗歌的认同感一定会愈发地强烈甚至于全盘接收和肯定。从这个意义上判断,胡怀琛《陆放翁生活》较之此前写作的《中国八大诗人》之《陆放翁》有关陆游爱国思想的认知已大有所进步。而这倒也应和了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介绍陆游诗歌开场白最后的那几句话:
也有批评家……说“忠愤”的诗才是陆游集里的骨干和主脑,那些流连光景的“和粹”的诗只算次要。可是,这个偏向要到清朝末年才矫正过来;读者痛心国势的衰弱,愤恨帝国主义的压迫,对陆游第一方面的作品有了极亲切的体会,作了极热烈的赞扬,例如……“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这几句话仿佛是前面所引两个宋人的意见的回声,而且恰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比原来的声音洪大震荡得多了。[23]
《陆放翁生活》第六章《放翁的乡村生活》和第七章《放翁的闲适生活》是两个可以并列谈论的课题,因为闲适生活常常意味着脱离仕途或退出江湖后的退休生活,而这样的境况又往往象征着告老还乡的隐退乡居生活;在这方面,陆游的半耕半隐半读景况,的确过得十分地惬意而有滋有味。为此,胡怀琛在写《陆放翁生活》前作《中国八大诗人》之《陆放翁》(四)时就提到:“我以为放翁最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描写乡村闲居的乐趣。”譬如著名的《游山西村》诗:“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鼔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就充满了邻里和睦如田园生活般的和谐与欢乐。
而一说到陆游的闲适生活,令人眼前立刻浮现出的,是他另一首诗意盎然的《临安春雨初霁》画面:“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其他诸如山川游历乃至赏梅、扫地、食粥、施药以及保健养生等等,无不与闲适的乡居生活相关联;特别是陆游的梅花诗词个性鲜明,绝不亚于自视“梅妻鹤子”的北宋隐士林逋。“曾为梅花醉似泥”的陆游咏梅诗词,表达的咏物抒怀闲情逸致,丝毫没有风花雪月般无病呻吟;“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等等,陆游诸多咏梅诗词,简直就是见梅见人更见精神。与其说他会玩会品,倒不如说他玩出了味道,品出了境界。
难怪连在《谈艺录》中对陆游诗歌创作技巧多有非议的钱锺书先生,也承认陆游诗歌最擅长结合自己的游览经历而描摹风光景观,并且诗文极其讲究对仗工整,他的很多诗句因此成为后世人们信手拈来的现成楹联书作。所谓:“像《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香菱的摘句,像旧社会里无数客堂、书房和花园中挂的陆游诗联都是例证。就此造成了陆游是个‘老清客’的印象。”[24]无怪乎胡怀琛在撰写包括陆游在内的《中国八大诗人》自序时坚持认为:“陆放翁及王渔洋,或者还有许多人要怀疑,以为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却不知放翁的写实,渔洋的温柔敦厚,确是他们的特色,是我们所应该佩服的。”并且他反复强调陆游诗歌看似平淡而描绘充分、逼真的写实特色。
另外象陆游的即兴题书,我们从其传世书法作品,可以想象得出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譬如南郑军中的醉草刻帖;访镇江著名《瘗鹤铭》摩崖而置酒江滨即席写就的正楷题记;冒雨拜谒金陵钟山北宋王安石定林遗迹的行书题刻;桂林山水间应学生所请楷书的“诗境”摩崖,等等,都透露出他既是一位相当懂生活而富有生活情趣的大诗人,又是一位懂得寓养生保健于书法鉴赏、创作和娱乐、游玩,乃至寻常生活中的大玩家。对于这方面叙述,胡怀琛的品读并未面面俱到,因为值得说的提案实在太多太广而大有文章可做,却又不可能一一展开;而且限于当年信息流通闭塞,有很多陆游的传世文物和相关文献,胡怀琛都不曾全面掌握。像陆游存世的书法、石刻资料,他就因为不曾有机缘鉴赏而未著一字。
关于《陆放翁生活》第八章《放翁的文学生活》,当然是全书的核心主题了,因为陆游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无可争议,他又是传世诗作最多而号称“六十年间万首诗”(陆游《剑南诗稿》卷四十九《小饮梅花下作》)的大诗人,几乎无日不诗;并且他的诗宗、诗风,诚如胡怀琛分析源出少陵(杜甫)正脉;“周必大说他可比李白,《宋诗钞》说全宋不可多得,虽未免太过一点,然也不能说全不对。他在全宋朝,的确是占一个重要的位置,而在南宋,的确可以称第一。”[25]
就此,举凡到过成都浣花溪畔杜甫草堂工部祠拜谒的读者、观众,想必都会同时瞻仰到神龛正中供奉的杜甫塑像,和两侧分别配享着的北南宋诗家黄庭坚与陆游塑像,以及壁间的线刻陆游画像,它表明世人是共同认可黄庭坚与陆游文学生活跟杜甫有得一比,是追随子美诗风而登临北南宋诗坛顶峰的大诗人。胡怀琛此前撰写包括黄庭坚和陆游两人在内《中国八大诗人》自序就曾指出:“黄山谷上承杜子美,下启陆放翁;然既不及子美,又不如放翁,除了以字句生硬为特色外,实质上也没有特别的地方。论他偏僻的性情,又是屈灵均(屈原)的一小支。”甚至在《中国八大诗人》开篇引首作的题词中,他还以打油诗式口吻题赞杜甫和陆游写道:“写实诗篇语却工,千秋此派几人同?自从杜少陵之后,有个山阴陆放翁。”
想想也确实如此,李杜所处的安史之乱,跟陆游所属的抗金岁月,历史背景正相类似;李杜出入蜀中,跟陆游入蜀、出峡旅程均相雷同甚至线路重叠。特别是杜甫由秦州而同谷登五盘下剑阁抵锦官城再历夔门浪迹湖湘,跟陆游上峡由夔门赴汉南入剑门盘桓蜀中,最后同样由锦城万里桥畔搭乘下峡船出川;以及杜甫入蜀依靠剑南节度使严武,而陆游到南郑倚重四川宣抚使王炎,入蜀任蜀中军政长官、田园诗人范成大幕僚,足见杜、陆这两位唐宋诗人的人生轨迹乃至履历行踪都何其相似乃尔啊?所以,说放翁诗宗拾遗,真是一点也不为过的,陆游就像是南宋的杜甫嘛!也因此,谈陆放翁的文学生态,实在完全是能够将他跟杜少陵等量齐观的。这在胡怀琛《中国八大诗人》之《陆放翁》通篇已有相当多地表述。譬如:
苏东坡以后,便是陆游了。他的诗,也是写实,和杜甫一样。不过他的境遇,较为安乐,和杜甫不同;他的性情,偏于闲散,和杜甫不同。所以写的实情实事也不同,所写的虽不同,而写法却是一样。所以陆游的诗,我也当他是写实看……
陆游间接再间接从杜甫得来的好处,就是写实……
若陆游、范成大、杨万里三人,虽皆出于黄庭坚……这三人中,尤以陆游为最好……
他最会描写乡村特殊的情形,如《秋日郊居》……杜诗人称诗史,像陆放翁这样的诗,真是社会史,比杜甫专写国家大事,还要有价值。放翁诗不也可称为诗史么……
梁任公说:陶渊明以后的诗人,描写田园生活,不能写到真际。却不曾知道陆放翁,有这样的好诗。
这样的诗在杜甫诗集里,已经有一二首了,所以说陆游的诗,是从杜甫来的……不过没有陆游作得多,也没有陆游这样充分的写罢。
胡怀琛的《陆放翁生活》,虽然在今天研究者看来只不过是一册相当浅近的普及读物;但在他而言是站在当初研究者视野高度来加以阐述分析的,因而作者在全书最后附录部分还添设了《放翁著述考》和《关于研究放翁文学的专籍》两项简单介绍。在后者推荐近人陆游研究著作中,他还提到了苏雪林的《陆放翁评传》和收入在自己五年前由商务印书馆初版《中国八大诗人》内的《陆放翁》;它揭示出胡怀琛对陆游研究的逐步递进与深入探索轨迹,同时也证明他不愧为是近百年前继苏雪林之后的另一位陆游研究重要且同属皖南籍的学者。
最后,再简单介绍一下胡坏琛著《中国八大诗人》中的《陆放翁》一篇。
前已论及,1924年的胡怀琛尚未通读陆游全集,所以同年2月完成、次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包括《陆放翁》在内《中国八大诗人》,还只能算是一册薄薄读后感式的读陆游诗歌札记而已,根本谈不上严格意义的陆游评传,因为八个段落文字呈现断片式、碎片化倾向。
譬如开篇第一部分紧接中国第六大诗人苏轼之后,谈陆游跟唐代“诗圣”杜甫的异同还不足百五十字,第二部分陆游小传总共也不过约百五十来字概括;第五、六、七、八部分基本根据所涉主题选取陆游诗歌进行品读,而且鉴赏品评也无非随想式的三言两语,更多的仅仅是胪列相关诗歌而不著一字。像第八部分内容,只是抄录了范成大的《秋日田园杂兴》《喜雨》《春晚即事留游子明王仲显》,和杨万里的《闲居初夏午睡起》《登净远亭》《甲申上元前闻家君不快西归见梅有感》共六首诗歌,之前则简明扼要地以“和放翁并称的,有范成大,号石湖;杨万里,号诚斋。三人诗是差不多的一派。放翁的诗,可以代表这两家,故我不多说。只各将他们的诗,附录数首于此,以资比较”短短不足百字结案。
可见,跟五年后作《陆放翁生活》相比,胡怀琛《中国八大诗人》中的《陆放翁》显得单薄简洁的多,因而也就只能并列于《中国八大诗人》一书一并交代,无法像他后来的《陆放翁生活》般独立成书。这表明《陆放翁生活》较之《陆放翁》在内容和体例上都要来得充实完善得多;想必如果不是时事弄人,抗战磨难带给他太多痛楚而郁郁以终的话,胡怀琛也许会写出第三本迥异于前两本,尤其不同于第一本《陆放翁》那样泛泛而谈,而是学术性更强,更加规范的全新陆游评传也未可知啊。
注释:
[1][2] 陈玉堂:《中国近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51,758页。
[3] 黄 裳:《放翁诗》,《榆下说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81—284页。
[4][12][14]钱锺书:《谈艺录》三七《放翁二痴事二官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2,132,457页。
[5] 胡怀琛:《中国八大诗人·写在前面》,北京: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页。
[6] 参看许金城、许肇基辑《民国野史》之《“马骝”胡怀琛》:“一九二五年,他在上海沪江大学教国文,学生高为雄(广东人,高剑父的侄儿,圣约翰大学硕士,一二八之役在闸北失踪),就打趣问他……”《民国野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20页。
[7] 《失踪者之访寻》:“高为雄年二十八岁,广东南海人,京沪沪杭甬铁路卫生课员,住北四川路北四川里三十七号,自三十日上午被日兵捉去后,迄今尚未回来,如有人知其下落,无论生死,恳乞通知四川路六号两路办公处卫生课为祷。京沪沪杭甬铁路卫生课启。”载《申报》1932年2月10日第21138号第2版。《昨日追悼两路殉难员工1、纪念碑奠基典礼》:“失踪者二十二人,计高为雄……”载《申报》1932年6月29日第21274号第13版。
[8] 胡怀琛:《陆放翁生活》第一章《绪言》,上海:上海世界书局,1930年,第2页。
[9] 陶喻之:《陆游婚外情释证:〈钗头凤〉词背景、本事发微》,中国陆游研究会:《陆游与越中山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81—295页。
[10] 钱锺书:《谈艺录》三五《放翁诗词意复出议论违牾》:“按放翁书法,实非至工,学东坡书,差免疲偃;亦犹范石湖书学襄阳,未至欹斜而已。南宋人书多取迳本朝,师法不高。瓯北未见放翁字迹,徒据诗中自夸语,遂有声闻过情之慕,真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者。且渔洋《居易录》记卞令之所藏放翁行书五古一则,瓯北何不引为佐证乎。放翁有《予素不工书,故砚笔墨皆取具而已,作诗自嘲》五古一首,又《作字》五律云:‘老夫端可愧,头白未名家’,瓯北不应未见。想渠于放翁,颇相沆瀣,曲意卫护,放翁与韩侂胄因缘,亦强为解说。”《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9页。
[11] 陶喻之:《陆游打虎初探》,《贵州文史丛刊》1987年第2期;陶喻之:《陆游打虎再探》,《汉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陶喻之:《陆游刺虎公案》,《文史知识》2005年第11期。
[13] 潘兆平:《看似柔弱却坚强(三)》,载周绚隆:《杨绛:永远的女先生》,《解放日报》2017年3月3日连载(二十)。
[15] 陈乐民:《陆游的爱国诗》,《书巢漫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4页。
[16] 陆游曾经投身从汉中深入关中军事侦察活动,参看李淡虹:《陆游梦游黄河、潼关、太华诗初探》,《文史》第二辑,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93-207页。
[17] 陆 游《剑南诗稿》卷三十四《村饮示邻曲》:“西酹吴玠(一作:壮士)墓,南招宗泽(一作:名将)魂。”卷三十《大师魏国史公挽歌词》自注曰:“吴璘戍德顺军,师老欲还,不敢自请。公(指曾申岳飞之冤的右丞相史浩)为相,察其情,即力请班师,西鄙赖以无事。后议者乃指公为弃地,公不辨也。”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五载:“吴武安玠,葬德顺军陇干县,今虽隔在敌境,松楸甚盛,岁时祀享不辍,敌不敢问也。玠谥武安,而梁益间有庙,赐额曰:忠烈,故西人至今但谓之吴忠烈云。”
[18] 陆 游《剑南诗稿》卷三《次韵子长题吴太尉云山亭》云:“参谋健笔落纵横,太尉清樽赏快晴。文雅风流虽可爱,关中遗虏要人平。”
[19] 《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载:“吴璘子挺代掌兵,颇骄恣,倾财结士,屡以过误杀人,(王)炎莫谁何。游请以玠子拱代挺,炎曰:‘拱怯而寡谋,遇敌必败。’游曰:‘使挺遇敌,安保其不败。就令有功,愈不可驾驭。’及挺子曦僭叛,游言始验。”吴曦叛乱平息,陆游多有诗咏,均见《剑南诗稿》卷七十一开禧三年(1207)作《五月二十一日风雨大作》《雨晴》《闻蜀盗已平献馘庙社喜而有述》;《渭南文集》卷一又有《逆曦授首称贺表》《逆曦授首贺太皇太后笺》《逆曦授首贺皇后表》,参看陶喻之:《陆游与庄浪吴氏》(节选),见甘肃省庄浪县政协:《吴玠吴璘研究资料选编》,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37页。
[20][23][24] 钱锺书:《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第190,190,190页。
[21] 爱 默:《钱锺书传稿》第十五章《钱锺书与吴宓(下)》,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46页。
[22] 朱东润:《为什么宋人论诗特别推重杜甫》,《文汇报》2017年5月19日《笔会》副刊。
[25] 胡怀琛:《陆放翁生活》第八章《放翁的文学生活》,上海:上海世界书局,1930年,第54页。
2017-04-20
陶喻之, 男, 江苏苏州人, 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
I206.2
A
1002-3321(2017)06-0019-09
陈未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