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形象“翻案”与士人历史意识书写
——以陆游《老学庵笔记》为中心

2017-04-04 16:31邢蕊杰
关键词:陆游王安石笔记

邢蕊杰

(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绍兴 312000)

王安石形象“翻案”与士人历史意识书写
——以陆游《老学庵笔记》为中心

邢蕊杰

(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绍兴 312000)

在北宋司马光《涑水记闻》、陈瓘《四明尊尧集》、邵伯温《邵氏闻见录》至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的文本空间中,王安石形象呈现翻转之态。陆游对王安石的记述明显流露出称颂与肯定之意,这与司马光、陈瓘、邵伯温笔记文对待王安石形象的态度截然不同。陆游笔记对王安石形象的重塑,大都源自其长辈见闻,与家族文化的影响有关,亦与历史人物的复杂性,及两宋政治文化语境紧密相关。通过考量不同时期笔记对同一人物形象的不同记述,亦可看出士人历史意识对两宋笔记写作的重要影响。

王安石形象; 《老学庵笔记》; 历史意识

两宋时期,笔记写作蔚然可观。根据《现存宋人著述总录》的统计,史部琐记之属为61种,杂学类杂论、杂考之属为146种,而小说类杂录之属则高达167种,共计374种。其中有关王安石变法和王安石轶事、事迹的笔记小说大约有近百部。[1]翻检诸多宋代笔记不难发现,王安石逸闻轶事及其所主持的变法是两宋笔记的重要话题之一。从北宋笔记《涑水记闻》《四明尊尧集》《邵氏闻见录》等至南宋前期陆游《老学庵笔记》的文本空间中,王安石形象呈现翻转之态。南宋陆游对王安石的记述明显流露出称颂与肯定之意,而北宋史料笔记《涑水记闻》《四明尊尧集》《邵氏闻见录》等,对王安石及其党人的记述则有明显贬抑、甚至妖魔化的倾向。因此,本文以相关笔记文献材料为基础,拟探究以下问题,王安石的哪些性格特点或个人经历引发了陆游等人的记述兴趣,陆游为何要在北宋史料笔记的基础上为王安石形象翻案。从笔记撰写角度而言,士人历史意识对两宋笔记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导致产生不同时期笔记对同一人物近乎对立的书写状态。

《老学庵笔记》为陆游晚年退居山阴故里时所作,《四库全书总目》称其“轶闻旧典,往往足备考证”[2]、《越缦堂读书记》也认为“其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3],对其文献价值和史料价值肯定颇多。身处南宋的陆游与王安石虽非同代相识相知者,但《老学庵笔记》中多达十几个条目都涉及了这位北宋政坛的重要人物。陆游对王安石形象的记述,主要集中在学识、性格、议政等方面。

陆游《老学庵笔记》对王安石学识的记述,涉及经学与文学两个方面。尤其是对王安石儒学观的记述,虽只有三言两语,却是为王安石“翻案”的重要依据。如卷一“先左丞言”条称:“荆公有《诗正义》一部,朝夕不离手,字大半不可辨。世谓荆公忽先儒之说,盖不然也。”[4]因变法的复杂性及其最后失败的结局,王安石被认为是破坏儒家伦理标准的罪魁祸首。据陈瓘《四明尊尧集》载,王安石曾言“道隆而德骏者,虽天子北面而问焉,而与之迭为宾主”[5]。天子北面之礼,是以君朝臣,王安石是希望君王为治理朝政当尊贤敬士,但陈瓘却称其所言为“齐东野人之语”,主张不得改变君尊臣卑的伦理纲常,要维持“天子南面,公侯北面”[6]。陆游“世谓荆公忽先儒之说,盖不然也”的论断,则为南宋士人重新审视王安石儒学观提供了重要佐证。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还不止一次提及王安石重视儒学之事,又如卷九称,“王荆公熙宁初召还翰苑。初侍经筵之日,讲礼记‘曾参易簧’一节,曰:‘圣人以义制礼,其详见于床第之间。君子以仁行礼,其勤至于垂死之际。姑息者,且止之辞也,天下之害,未有不由于且止者也。’此说不见于文字,予得之于从伯父彦远。”[7]而且,这两条记述中,陆游特意强调是出自长辈之口,以示其可信度。先左丞即陆游祖父陆佃,曾受经于王安石。陆彦远,陆游《斋中杂兴十首》(其一)称其“始终临川学,力守非有党”[8],可知为王氏后学之一。

陆游对王安石的诗文也熟识于心,多有评赏。卷一载,杨廷秀在高安,有小诗云:“近红暮看失燕支,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陆游立即指出此诗意与王安石的“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颇为相近。[9]正是因为特别熟悉荆公诗文,才能对友人提出建议。又卷八有记,颜延年作《靖节征士诔》云:“徽音远矣,谁箴予阙?”王荆公用此意作《别孙少述诗》:“子今此去来何时,后有不可谁予规?”青出于蓝者也。[10]荆公诗云:“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刘宾客诗云:“与老无期约,到来如等闲。”韩舍人子苍取作一联云:“推愁不去还相觅,与老无期稍见侵。”比古句盖益工矣。[11]这些论诗条目都表明了陆游对王安石诗艺的称赞之意。

陆游《老学庵笔记》对王安石的性格、操守均有细节化的呈现。如卷二载,“王荆公作相,裁损宗室恩数,于是宗子相率马首陈状诉云:‘均是宗庙子孙,且告相公看祖宗面。’荆公厉声曰:‘祖宗亲尽,亦须祧迁,何况贤辈!’于是皆散去。”[12]王安石主持变法时,以减损权贵利益而为朝廷节省开支,虽遭责难,却厉声而拒,刚直不屈的特点由此而现。为了突出王安石的这一性格特征,陆游在此条目之后,又附记“吕正献”条,“吕正献平章军国时,门下客因语次,或曰:‘嘉问败坏家法可惜。’公不答,客愧而退。一客少留,曰:‘司空尚能容吕惠卿,何况族党?此人妄意迎合,可恶也。’公又不答。既归,子弟请问二客之言如何,公亦不答。”[13]吕嘉问,字望之,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吕正献是其从曾祖。在此,吕正献的谨慎与王荆公的刚直形成鲜明对比。陆游还记述了王安石不图富贵,超拔脱俗的心性,“王荆公于富贵声色,略不动心,得耿天骘竹根冠,爱咏不已。予雅有道冠、拄杖二癖,每自笑叹,然亦赖多此贤也。”[14]王安石虽为政坛铁腕,但在日常生活中与友人交往又是真挚坦诚、惺惺相惜:

孙少述一字正之,与王荆公交最厚。故荆公别少述诗云:“应许一曲千回首,西去论心有几人!”又云:“子今此去来何时,后有不可谁予规?”其相与如此。及荆公当国,数年不复相闻,人谓二公之交遂睽……及荆公再罢相归,过高沙,少述适在焉。亟往造之,少述出见,惟相劳苦及吊元泽之丧,两公皆自忘其穷达。遂留荆公置酒共饭,剧谈经学,抵暮乃散。荆公曰:“退即解舟,无由再见。”少述曰:“如此更不去奉谢矣。”然惘惘各有惜别之色。人然后知两公之未易测也。[15]

王安石与孙少述友谊深厚,不以富贵论朋友,也不受分离时间长短之影响,是真正的知己,故而才能在多年后再相聚时也可“剧谈经学,抵暮乃散”。

北宋笔记中对王安石性格的描述,则以狭隘、执拗为主。如《邵氏闻见录》卷九载,“韩魏公自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王荆公初及第为佥判,每读书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见荆公年少,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年少,无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魏公后知荆公之贤,欲收之门下,荆公初不屈,如召试馆职不就之类是也。故荆公熙宁《日录》中短魏公为多,每曰:‘韩公但形相好尔。’作《画虎图诗》以诋之。至荆公作相,行新法,魏公言其不便。神宗感悟,欲罢其法。荆公怒甚,取魏公章送条例司疏驳,颁天下。”[16]邵氏特言,韩琦已知其贤才而欲招之门下时,荆公仍不屈而拒,人物性格的偏执由此可见,而称其晚年作《日录》对魏公多有负面批判,对荆公性格的贬低之意就更为明显了。又如《涑水记闻》称,“魏韩公知扬州,介甫以新进士佥书判官事,韩公虽重其文学,而不以吏事许之。介甫数以古义争公事,其言迂阔,韩公多不从。介甫秩满去。会有上韩公书者,多用古字,韩公笑而谓僚属曰:‘惜乎王廷评不在此,此人颇识难字。’介甫闻之,以公为轻己,由是怨之。及介甫知制诰,言事复多为韩公所沮。”[17]这则文字中的王安石,因韩琦不听其迂阔之言,不许以吏事,而心生怨愤之意,笔者书写的重点显然是王安石度量狭小的负面性格。陈瓘《四明尊尧集》对王安石人格操守也有质疑之态,如卷九云“熙宁之初,神考以安石为贤,自邓绾黜逐以后,不以安石为贤矣。安石退而著书,愤郁怨望”[18]、“安石用章辟光之言力拒圣批,使不得行……安石追愧前谬,退而著书,反复数千言,变乱事实,以文己过,遂以其事归于神考,欲以上诬”[19],以“变乱事实,以文己过”之语,将王安石刻画为一个不知君臣大体、甚至为掩盖事实而欲诬蔑神宗的小人。

再来看《涑水记闻》中对王安石及其同党吕惠卿议政的描述。“熙宁八年五月”条所载明显意在批判王安石等人排斥异己、假公济私的行为。其文曰:“内批:‘张方平枢密使。’介甫即欲行文书,吉甫留之,曰:‘当俟晚集更议之。’因私于介甫曰:‘安道入,必为吾属不利。’明日再进呈,遂格不行。”[20]张方平是王安石变法的反对者,于是王安石、吕惠卿合谋阻止他担任枢密使。《老学庵笔记》中也有关于王安石议政的描述,态度倾向则并不明晰。如卷四载,王定国素为冯当世所知,而荆公绝不乐之。一日,当世力荐于神祖,荆公即曰:“此孺子耳。”当世忿曰:“王巩戊子生,安得谓之孺子!”盖巩之生日与同天节同日也。荆公愕然,不觉退立。[21]这则文字同样是关于朝廷用人,荆公对被推荐人选虽也很不喜欢,与推荐者冯当世意见相左,但在陆游笔下,荆公的态度则是由直接批评到愕然而退,这固然与神宗时同天节(宋神宗赵顼生日)的重要内涵有关,但陆游的记述给人的印象是王安石也不是那么执意强势的。

王安石形象在《涑水记闻》《四明尊尧集》《邵氏闻见录》《老学庵笔记》等两宋笔记中的所呈现的状态,通过以上文献梳理得以明示。虽然笔记中的人物形象,是写作者基于个人视角所进行的片段式记述,在每一个笔记文本中,写作者对人物话题选择都是相对自由的,也正因为如此才容易产生各有褒贬的现象。但就以上一系列笔记著述所构造的文本空间中,北宋的司马光、陈瓘、邵伯温与南宋的陆游,对待王安石形象的态度,由贬抑翻转为肯赞。

那么,生活在南宋的陆游为何会在《老学庵笔记》中对北宋时期的王安石明显流露出称颂与肯定之意呢?陆游对待这位前朝先哲的情感态度明显受到家族的影响。陆游的祖父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其《傅府君墓志》称:“是时明孺尚未冠,予亦年少耳。淮之南学士大夫,宗安定先生之学,予独疑焉。及得荆公《淮南杂说》与其《洪范传》,心独谓然,于是愿扫临川先生之门。后余见公,亦骤见称奖,语器言道,朝虚而往,暮实而归,觉平日就师十年,不如从公之一日也。”[22]虽然《宋史·陆佃传》称“安石以佃不附己,专附以经术,不复咨以政”[23],二者因对新法政见不同而未能成为同党中人,但陆佃一生都对王安石恭敬有加,“安石卒,佃率诸生供佛,哭而祭之,识者嘉其无向背……数与史官范祖禹、黄庭坚争辨,大要多是安石,为之晦隐”[24]即可为证。陆游《老学庵笔记》也曾提及祖父对王安石的尊敬之意,“字所以表其人之德……先左丞每言及荆公,只曰介甫。”[25]而且,陆氏家族中并非只有陆佃推崇王安石,陆游的从伯父陆彦远,荆公后学之一。《老学庵笔记》载,“予少时见族伯父彦远《和宵字韵诗》云‘虽贫未肯气如宵’,人莫能晓。或叩之,答曰:“此出《字说》(注:王安石所著的训诂之作)‘宵’字,云‘凡气升此而消焉。’其奥如此。”[26]陆游自幼跟随祖父、从伯父读书学习,其对待王安石的态度也必然会受此家庭文化的熏染。

不过,这种家族文化影响所带来的,《老学庵笔记》对王安石形象翻案,或许也会引发一种质疑,陆游可能是出于私心袒护和美化王安石,故而在《老学庵笔记》中以曲笔记述王安石。《四库全书总目》就曾提出,“以其祖陆佃为王安石客,所作《埤雅》多引《字说》,故于《字说》无贬词,于安石亦无讥语。”[27]其实,陆游《老学庵笔记》对王安石形象的记述,并非毫无讥语。如卷七所称王荆公素不乐滕元发、郑毅夫,目为“滕屠”“郑酤”,明显暴露了王安石的性格弱点,因滕元发、郑毅夫是其变法的反对者,就故意言语攻击。陆游对此虽没有直接评判,但“然二公资豪迈,殊不病其言”[28]之语,实已有所示意。卷一中还记述了王安石讥讽郑毅夫之事:“郑毅夫《梦仙诗》曰:‘授我碧简书,奇篆蟠丹砂。读之不可识,翻身凌紫霞。’大笑曰:‘此人不识字,不堪自承。’毅夫曰:‘不然,吾乃用太白诗语也。’公又笑曰:‘自首减等。’”[29]王安石不仅嘲笑郑毅夫不识字,还讽刺状元沈文通无甚学问,“荆公素轻沈文通,以为寡学,故赠之诗曰‘翛然一榻枕书卧,直到日斜骑马归。’及作文通墓志,遂云:‘公虽不常读书。’”[30]这些细节都反映了王安石傲慢犀利的一面。

《四库全书总目》所提及的《字说》,是王安石推行变法时,为了重新训释儒家经典,使变法合于圣贤经传而编撰的一部释义工具书。《字说》大颁天下以后,朝廷将之定为官书,“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而不用。”[31]陆游笔记中对此也有描述:“《字说》盛行时,有唐博士耜、韩博士兼,皆作《字说解》数十卷,太学诸生作《字说音训》十卷,又有刘全美者,作《字说偏旁音释》一卷,《字说备检》一卷,又以类相从为《字会》二十卷。”[32]《字说》还曾引起王安石为首的新党派内部的纷争,这在陆游《老学庵笔记》中也有提及。卷一载,时相章惇是王安石主政期间,推行变法的得力助手之一,太学博士林自因乱言而被章惇怒骂,王安石婿蔡卞以《字说》中有引为其辩护,被章惇以“荆公不曾奉敕乱道”为由进行驳击。这则记载虽不是直接记述王安石的逸闻轶事,但暗含为荆公翻案之意。卷四载,吴元中因精通《字说》而被“特免省赴廷试”,作丞相后“乞复春秋科,反攻王氏”,遭到时人耻笑。可见,陆游对待《字说》态度,是如实记录《字说》流行的盛况及由此所引发的问题,虽无贬词,但也没有过分夸饰或虚饰。

通过《老学庵笔记》中多条内证的梳理,可知陆游对待王安石形象的态度,虽明显受祖叔辈影响,但应该不存在主观曲笔袒护或美化的情况。关于这一点,亦可通过外在旁证来进一步证实。北宋徽宗时期的《萍州可谈》,是朱彧(字无惑)根据其父的见闻撰写而成的笔记著作,其中有些条目也提到了王安石:

王介甫居金陵,作谢公墩诗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盖晋谢安故地也,谢字安石,介甫名安石。[33]

王荆公退居金陵,结茅钟山下,策杖入村落。有老氓张姓,最稔熟。公每步至其门,即呼“张公”,张应声呼“相公”。一日公忽大咍曰:“我作宰相许时,止与汝一字不相同耳!”[34]

沈起待制诸子,有见荆公者,颇喜之,许以荐擢。一日,沈盛饰出游,过相府,公闻其在门,呼入共与匕箸。先令褫带,沈辞,不得已,公以手褰沈所衣真珠绣直系,连称“好,好”。[35]

王荆公妻越过吴夫人,性好洁成疾,公任直率,每不相合。自江宁乞骸归私第,有官藤床,吴用未还,吏来索,左右莫敢言。公一旦跣而登床,偃仰良久,吴望见,即命送还。[36]

熙宁间,王介甫行新法,欲用人才,或以选人为监司。赵济、刘谊皆雄州防御推官,提举常平等事,荐所部官改官,而举将自未改官。盖用才不限资格,又不欲便授品秩,且惜名器也。[37]

《萍州可谈》中的王安石,平易近人,公私分明,廉洁自守,是一个值得肯定的正面形象,与《老学庵笔记》的倾向性较为相近。由此可知,陆游笔记中的王安石形象,并非是充满主观情感的想象式重塑。不隐恶,不溢美,总体而言倾向于肯定和称颂,是陆游对王安石形象书写的基本态度。

《老学庵笔记》与北宋多部史料笔记中共同塑造的王安石形象,存留了对同一人物的不同看法、多种声音,可能是因为他们共同的书写对象,王安石这位历史人物本身的复杂性所导致的。王安石是北宋著名的政治改革家,很早就展示出非同寻常的才华,《宋史》称其“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38]曾巩曾修书给欧阳修,极力举荐之。欧阳修也对其赞誉有嘉,“王安石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议论通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者”[39]。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称,“夫自皇祐三年至熙宁,中间二十年,安石声名满天下,若范文正公、富郑国、韩魏公、曾鲁公,皆为所称誉甚久”[40],备受称许的王安石最终主持政坛大局,担任宋神宗时的宰相,展开变法,推行新政,却因触犯权贵利益而遭致强烈反对,最终被罢相,王安石也由此成为一个具有争议的历史人物。

在古代笔记文本空间中,人物始终是重要的书写话题之一。但是笔记文对人物的记述和呈现不同于史传,任何一部笔记的人物条目,都只是反映了特定时期历史人物的某种性格状态,而非力求客观地纵向呈现其一生的整体形象。这些零散的文字,既刻意不脱离主观经验性,又明确保留历史见证者的姿态,故而既呈现着历史人物性格的某种真实性,也蕴藏着写作者评价历史人物的立场性。因此,无论是南宋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还是北宋司马光《涑水记闻》、陈瓘《四明尊尧集》、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其中关于王安石形象的记述,提供了关于这一历史人物的不同解释,赋予其不同的意义,也体现着两宋士人参与历史书写的自觉意识。

纵观两宋时代的笔记著作,虽只是文人士大夫闲暇之余的私人写作,即见即录,随忆随记,自由灵活,但都表现出以个人见闻、经历为正史拾遗补阙的撰述意识,使得笔记文对历史人物的记述,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个人化历史记忆的话语描述,投射了写作者们的历史意识。

北宋时的《涑水记闻》《四明尊尧集》《邵氏闻见录》,几乎都诞生在北宋中后期日趋复杂的党争背景之下。尤其是王安石变法以后,党派斗争愈加激烈,使党朋之争成为笔记撰述的重要话题之一。《四库全书总目》也注意到了宋代这一特殊的文化现象:“考私家记载,惟宋明二代为多。盖宋、明人皆好议论,议论异则门户分,门户分则朋党立,朋党立则恩怨结。恩怨既结,得志则排挤于朝廷,不得志则以笔墨相报复。”[41]党争之激烈,促使司马光、陈瓘、邵伯温,从各自的立场出发记述党争事件与党争名人的逸闻轶事,通过对反对派的攻击,为本党派的人物、政见和思想进行辩护,带有很强的政治目的性。

司马光所撰的《涑水记闻》本是为撰写《资治通鉴后纪》所作的资料准备,记载了从北宋太祖到神宗时期的朝政要闻,名人轶事,堪称著述态度严谨,史料价值高。但其中涉及王安石变法史事的条目褒贬倾向十分明显,对王安石变法及新党之人多有贬抑,对自己的支持者却多是赞誉。如其所记“王安国非其兄所为”称:

王安国,字平甫,介甫之弟也,常非其兄所为。为西京国子监教授,溺于声色。介甫在相位,以书戒之曰:“宜放郑声。”安国复书曰:“安国亦愿兄远佞人也。”官满,至京师,上以介甫故,召上殿,时人以为必除侍讲。上问以其兄秉政物论如何,对曰:“但恨聚敛太急、知人不明耳。”上默然不悦,由是别无恩命。久之,乃得馆职。安国尝力谏其兄,以天下恟恟,不乐新法,皆归咎于公,恐为家祸。介甫不听,安国哭于影堂,曰:“吾家灭门矣!”又尝责步以误惑丞相,更变法令,步曰:“足下,人之子弟,朝廷变法,何预足下事?”安国勃然怒曰:“丞相,吾兄也;丞相之父,即吾父也;丞相由汝之故,杀身破家,僇及先人,发掘丘垄,岂得不预我事邪?”[42]

这则文字的思想倾向性十分明显,司马光借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之口,表达了坚决反对新法的态度。“聚敛太急、知人不明”“天下恟恟,不乐新法”之语,也反映出时人对新法的反抗与不满。这则文字不仅体现了旧党派司马光的保守思想,也为后人了解当时党争及士大夫的动态提供了重要信息。陈瓘《四明尊尧集》的写作,也与王安石有关。据《四库全书总目》可知,“瓘以绍圣史官专据王安石《日录》改修《神宗实录》,变乱是非,不可传信,因作是书以辨其妄。”[43]陈瓘不满绍圣史官新修《实录》之举,著《四明尊尧集》一书,将神宗喻为尧,有尊神宗而贬安石之意。全书多处质疑王安石人格操守,对王安石几乎无一褒辞,指斥以王安石《日录》修《神宗实录》实为荒谬之举。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其子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也是盛赞旧党人士,对其思想道德、政治立场的肯定程度要远远大于新法支持者。二书对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之人多有贬斥,甚至有妖魔化的倾向,如《邵氏闻见后录》称“王荆公之生也,有貛入其室,俄失所载,故小字貛郎”,对其人格诋毁之意十分明显。虽说在这样的笔记写作生态中,对历史人物的记述不免有失偏颇,甚至是失真,但这一写作真实的偶然“失控”,恰是写作者依据现实所闻,融入自我意识的重要表现。

宋人的笔记写作,以补阙正史为目的,严肃而自觉地记述有历史价值或文献价值的个人见闻,其蕴含着写作者对现实政治的基本判断和倾向性。就北宋笔记《涑水记闻》《四明尊尧集》《邵氏闻见录》中记述王安石负面形象的一致性而言,实则为司马光、陈瓘、邵伯温等人积极参与本朝历史记忆建构,争取自我立场的历史书写权利的重要表现。这也是自宋以后,科举士大夫阶层兴起,士子以匹夫而任天下的忧患意识的深刻反映。

陆游《老学庵笔记》对王安石形象的翻案,实际上也体现了相类似的写作意识,把塑造笔记人物视为是对历史的一种话语描述,通过记述历史人物,自觉强调自身与家国历史的关系,表达忧患于现实政治之意。陆游对王安石正面形象的塑造和肯定,除了深受家族文化的影响之外,其深层用意在于总结历史,辨析邪正。王安石熙宁新法所引发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新旧党争,既在士大夫中造成了非此即彼、不容游骑无归得局面,又将北宋政治推向了衰败与灭亡之路[44]。靖康年间的杨时明确提出“致今日之祸者,实安石有以启之也”,后来南宋高宗皇帝支持这一说法,使之成为官方意识。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二)》载:

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八月戊寅朔,宗正少卿兼直史馆范冲见。(冲)对曰:“王安石自任己见,非毁前人,尽变祖宗法度,上误神宗皇帝。天下之乱,实兆于安石,此皆非神祖之意。”上曰:“极是。朕最爱元。”上又论王安石之奸曰:“至今仍有说安石是者?”……冲对曰:“昔程颐尝问臣,安石为害于天下者何事?臣对以新法,颐曰不然。新法为害未为甚,有一人能改之即已矣。安石心术不正,为害最大,盖已坏了天下人心术,将不可变。臣初未以为然,其后乃知安石顺其利欲之心,使人迷其常性,久而不自知。”[45]

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对王安石形象进行辩护,其实质就是将理性判断融入历史书写,表达自我的历史认知。《老学庵笔记》中塑造的最为生动真切的人物形象,并非王安石,而是南宋高宗时期的宰相秦桧。书中以灵活多样的笔法,幽默生动的语言,描绘了权相秦桧祸国殃民的丑行及其家族成员(儿子、孙女、妻族)为非作歹的斑斑劣迹,前后多达十七条,构成了一组“秦桧家族群像”。[46]《老学庵笔记》还把蔡京视为北宋亡国集团的首脑,与南宋秦桧同属一个阵营。与之暗自形成呼应的是,《老学庵笔记》中涉及王安石形象的条目也有十八条之多。如此体量相当的对照,已经明显透露出陆游笔记人物书写的历史意识。尤其是,陆游特意多次专条记述王安石的刚直不阿、不图富贵、真挚坦诚,与蔡京、秦桧等人的专横跋扈,祸国殃民、奢侈腐化,形成鲜明对照。陆游笔记中王安石、蔡京、秦桧等形象的书写态势,反映了陆游对北宋何以灭亡、南宋如何中兴的基本历史判断。这不仅是陆游一生所惯有的勤于王事的爱国主义思想的体现,也是他参与本朝历史记忆建构的自觉表现。

综而观之,无论是司马光、陈瓘、邵伯温,还是陆游,在笔记中记述历史人物时,都选择了他们认为有价值的经历或见闻,力求反映他们评价人物的价值观以及与此相关的历史意识。他们笔下呈现迥异之态的王安石形象,恰是历史人物评价多样化、复杂性的典型折射。从撰述历史的角度而言,这是两宋士人表达历史意识的重要表现,说明当历史记忆和撰写成为一个与现实政治关系复杂且密切的斗争场域时,就会形成多元的历史叙事和价值立场[47]。而从文学写作的角度而言,不同时期笔记对同一人物形象的不同记述,是一个基于多样立场和角度的人物塑造与再塑造的过程,存留了对同一历史人物的不同看法,形成了关于某个人物的特定话题,也调动了当世乃至后世读者的想象力和思辨力。

注释:

[1] 阳繁华、唐成可:《论宋人笔记小说中王安石的负面形象》,《合肥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2][27][41][43] [清]纪 昀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46,1046,397,757页。

[3] [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684页。

[4][7][9][10][11][12][13][14][15][21][25][26][28][29][30][32] [宋]陆 游撰:《老学庵笔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122,13,107,108,17,17,65,93,52,26,25,92,5,5,25页。

[5][6][18][19] [宋]陈 瓘:《四明尊尧集》,《续修四库全书》第44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60,360,393,394页。

[8] [宋]陆 游:《剑南诗稿校注》卷四二,钱仲联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688页。

[16] [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李剑雄、刘德权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4页。

[17][20][42] [宋]司马光:《涑水记闻》,邓广铭、张希清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11,306,317页。

[22] [宋]陆 佃:《陶山集》卷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9页。

[23][24][30][38] [元]脱 脱等撰:《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918,10550,10550,10541页。

[33][34][35][36][37] [宋]朱 彧:《萍州可谈》,李伟国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6,155,156,163,165页。

[39] [宋]欧阳修:《再论水灾状(至和三年)》,《欧阳修全集》卷十四,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865页。

[40] 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四,《王安石年谱三种》,裴汝诚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65页。

[44] 刘扬忠:《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宋代卷),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1页。

[45]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二)》卷7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0页。

[46] 白振奎:《陆游〈老学庵笔记〉中的秦桧家族群像》,《古典文学知识》2008年第3期。

[47] 江 湄:《宋代笔记、历史记忆与士人社会的历史意识》,《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

2017-08-19

邢蕊杰, 女, 山西太原人, 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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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321(2017)06-0005-06

陈未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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