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莉 苏允桥
生态视野下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研究
张莉莉 苏允桥
中国古典园林在尊重自然、尊重生态等方面进行了大胆探索和努力,为世界园林艺术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中国古典园林将山泉水石融入到自然化的生态环境,通过民族化的园林建筑,营造出自然天成的绿色生态空间,展现出时空交错的生态之美,她表现出来的生态学的、美学的思想极具中国特色,其涵盖的自然写意、含蓄调和、空静言意、虚实相生等意境,归根结底都是中国古代自然观的生态艺术综合体现。
中国古典园林; 建筑艺术; 园林艺术; 生态观
中国古典园林艺术,在其发展进程中遵从天人合一、尊重自然等理念,都是生态观的具体体现。生态学这一概念,是德国博物学家海克尔(E.Haeckel)于1866年在其《普通生物形态学》一书中首先提出来的,他把生态学定义为“研究(任何一种)有机体彼此之间以及与其整体环境之间是如何相互影响的学问”①王素芬、丁全忠:《生态语境下的老子哲学研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9页。。但是,生态思想的出现要比“生态学”早得多。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历史源远流长,据学者研究,在“6000-8000年以前中国人的生态学观念和生态学思想”就已产生②张正春、王勋陵、安黎哲:《中国生态学》,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5页。。“中国数千年的构园实践,绽放出绚烂的理论之花:蜚声海内外、号为‘千古未闻’之作的《园冶》,是我国最早、最系统、最完整的园林美学论著,它出于明代诗人、画家兼造园艺术家的苏州人计成之手……书中总结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成为构园最高理论圭臬;‘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的构园原则,亦为千古不朽之说。《园冶》体现的绿色发展理念,生态生活方式,宜居的环境美学理想等,均为当代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其它如代表中华雅文化的《长物志》、‘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的《闲情偶寄》等构园理论著作等,都标志着中国园林艺术发展的高度成熟”③曹林娣:《中华文化元素——园林》,冯天瑜、姚伟钧主编,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7-8页。。“中国传统生态思想主要表现为以人为本的和谐生态主义,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把人放在第一位,尊重人、肯定人、以人为本,同时又要求人们必须保护自然生态环境,把‘天人合一’这种理想状态作为最高的追求目标”④罗顺元:《中国传统生态思想史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279页。。
中国古典园林兴起于商周,到魏晋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唐宋时期逐渐成熟,至明清时期达到鼎盛。“中国园林同属诗画艺术载体,强调的是诗的精神涵养、画的美境陶冶,同时获得大自然声色气味泛神性的喜悦,组成中国人的诗意人生,构成高雅浪漫的东方情调。中国古典园林成为荟萃文学美、哲学美、绘画美、建筑美、植物美等综合艺术殿堂,承载东方格调最集中最优雅的载体,它保存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生命印记’,体现着中华文化精英累积起来的生存智慧和生活艺术。”⑤曹林娣:《中华文化元素——园林》,冯天瑜、姚伟钧主编,第2-3页。
中国古典园林的生态观更多体现的是园林与自然生态环境相统一。可以说,“崇尚自然,追求天成之美,表现自然景观之情趣,追求物我相融、物我同一的意境美就是中国古典园林生态观的内涵所
在。”*王乾宏、弓弼、刘建军:《浅议中国古典园林生态观》,《西北林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园林中美的内涵,丰富多样,而中国园林是具有综合性的大型艺术空间,聚集了充盈的自然生态之美。从古人的园林建构过程来看,园林的建构元素有山水泉石、亭台建筑、花木、空间四个基本要素,将这些要素从自然生态、建筑生态、空间生态和四时生态系统等方面有机结合,形成了中国古典园林的特有的艺术风格。
山和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重要生态环境。中国古代生态哲学认为山与水乃万物之本,这是中国园林美学建立的重要根基之一。《易·说卦》云:“润万物者,莫润乎水。终万物始万物者,莫盛乎艮。”这一观点概括了山水对于万物和人类的重要生态功能。人们不仅在现实世界和山水有着依存关系,而且在精神世界里山水也是重要的审美对象。孔子曾有“智者乐山,仁者乐水”的感悟,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山水成为人们热衷的生态追求和审美向往。在大型宫苑中,山水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小型宅院则不可能容纳体量较大的山水,只能代之以缩小了的山水——泉石,“它一方面从园子外面的自然当中借景,另一方面则在内部空间内凿池堆山,并以山、池、泉、石为中心,莳花栽树,环之以建筑,因势随形,形成山水园。这种咫尺山林要求小中见大,表现出一种含蓄回味、神韵天成、诗情画意的山水画般的意境”*刘悦笛:《“自然的人文化”与中国日常美学》,曾繁仁、大卫·格里芬主编《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与生态美学》(下卷),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20页。,坐石品泉犹如游览名山大川,给人以身临其境的艺术享受。
(一)山石
中国的园林艺术以其独特的民族风格深刻地影响着世界园林的发展进程,其中叠山造园具有悠久的历史,凡有园林,必然有山。园林不管规模、形式如何,都会有山的踪影,山成为中国园林中最富表现力和最有特点的艺术形象。假山以其独特的视觉效果和其所蕴含的人文精神,成为了园林空间中独具魅力的艺术景观。同时,中国文人有着特殊的恋石情结,唐代赏石名家牛僧孺对太湖石的评价是:“如逢三益友,如对十年兄”;“念此园林宝,还需识别精”,指出了园林中石之品鉴、玩赏的重要性。白居易在著名的《太湖石记》中指出:“石有聚族,太湖为甲,罗浮、天竺次焉。”对于太湖石的评鉴,郑板桥凝定为“瘦”、“皱”、“漏”、“透”四字,并对其补充一个“丑”字。他在《提画·石》中说:“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皱,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又曰:石纹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观石其形,感石其境,品石之韵,悟石之德是赏石的四大要素。这个过程,既是人的审美欣赏的过程,也是美的创造与实现的过程。
石是山之骨,园林中聚石为山,在园林美的范畴里,山是一个复合型的概念。在中国辽阔土地上众多的名山大川,成为造园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大型的皇家宫苑,可以将自然山水囊括其中,而小型宅院则将不同形态、色彩、纹理、质感的天然石材,塑造成风格各异的假山,再加上恰当的植物配置,增添了园林的山林野趣,使人们仿佛置身于大自然的群山之中。自然形态的山类型繁多,从外观上分有峰、峦、顶、岭、岫、壁、崖、洞、坡、垅、谷、涧等。中国园林艺术中的假山石决非大自然的翻版,而是在模仿大自然的前提下,凝聚着造园家的艺术再创造,所以“故假山如真方妙,真山似假便奇”。主要是通过人工对于真山形态及其周围环境进行加工,伴以花木的人工栽植和美化,建筑物的点缀和题名等综合性手法使环境的地形地貌有了较大的改观,审美价值也大为提高,此种因地制宜的手法体现了极强的生态性。扬州个园的黄石大假山,其内部石洞空间特别大,整个山体呈壳状结构,既节省了石料,又增加了假山的体量感,扩大了内部景观空间。可见,园林中的堆山叠石手法体现了古代造园家精益求精的态度,在兼具功能性和审美性的基础上,更加重视生态美、艺术美和技术美。
(二)水泉
“古人将缥缈的水域看作神仙居住、出没的灵境。水是园林的血脉,无水不成园”“园林中的水,诠释着孔子‘智水’的哲理,象征着与‘魏阙’相对的‘江湖’,可以是渔夫所歌之‘沧浪水’,抑或庄子钓鱼的濮水和观鱼的濠下水。在皇家园林中,它也是‘天汉’,即天上银河的比拟,或称‘福海’等等。总之,园林之水,浸润着人的情感因素。”*曹林娣:《中华文化元素——园林》,冯天瑜、姚伟钧主编,第75页。自然界中的水,有湖、海、溪、涧、沼、泉、渊、潭、瀑布等,形态多种多样。中国园林中的水,正是对自然界不同形态的水的审美模拟和创造性表现。园中有限的水面,取材于自然,又是对自然之水的广泛概括、提炼和表现。在中国园林中,水处于很重要的地位,也是园林设计者非常重视的一个元素。陈从周先生曾作过一个生动的比喻:“凡是成功的园林,都能注意水的应用,正如一个美女一样,那一双秋波是最迷人的地方”。水给园林带来了多姿多彩的变化,园林艺术中也常常利用水来构筑自己的胜景*陈均:《对中国园林水体景观的美学思考》,贵州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有了水,园林就有了灵魂。苏轼在《李氏园》写道:“其西引溪水,活活转墙曲。东注入深林,林深窗户绿”。引溪水进园,园林因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园林里的水可供玩赏、养鱼、灌溉、流觞……所以说,造园不可无水。古人云:“石令人古,水令人远”,研究园林中水的审美特征也是园林美学中重要的问题之一。
水有清涵。水具有清洁纯净的美质,这是水本质的生态美。明代王世贞《游金陵诸园记》指出西园的芙蓉沼“水清莹可鉴毛发”;又指武氏园中“水碧不受尘”。水有动静。水的一个重要性格特征就是流动不息。孟子的弟子徐子曾问:“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说:“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这样写道:“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这两段话生动描写了水体的审美性格,中国园林中水有动态和静态之分。水有声色。冯延巳《谒金门》中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春风吹在碧绿如镜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这就是水的纹色之美。在园林中,水景是既可看又可听的,悦耳动听的流水声素有“天然琴声”的美誉。“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园林中的水在造园人精心设计下,可以营造出令人陶醉的声景。如泉滴潭池,正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样,让人感受到林的寂静和山谷的幽深;潺潺流水使人感到心旷神怡:“三尺不消平地雪,四时尝吼半空雷”的瀑布轰鸣声,能激发人的澎湃激情。园林离不开山,也同样离不开水。在中国传统园林中,几乎是“无园不水”。有了水,园林就更增添勃勃生机,表现出波光粼粼、水影摇曳的声色之美。清朝画家郑绩在其《梦幻居画学简明·论泉》对画中之水有精彩描述:“石为山之骨,泉为山之血。无骨则柔不能立,无血则枯不得生。”虽是画论,但也同样适用于园林设计中对美的构建和塑造。从生态哲学的角度来看,水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管子·水地篇》说过,水是“万物之本源”。人类自古喜欢择水而居,李清照称:“山光水色与人亲”,描述了人有亲水的欲望。在园林中利用地势营造出错落有致、跌宕起伏的迷人水景,在丰富景观形式的同时,也给人们留下了想象与联想余地,产生美妙而动人的意境。水使得园林活了起来。有水,园林就更显意境;其清涵、动静、声色与山之矗立相映成趣,彰显园林生态之灵韵*参见李景景:《园林中的水体及驳岸设计》,https://max.book118.c.。
中国传统文化中,古人对于建筑、人、自然三者的关系,有着深刻的理解。《黄帝宅经》说:“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建筑是人借以安身立命的空间,是天地自然和人之间的一种媒介。在中国园林里,“人宅相扶”的建筑,更是可以称之为地道的生态建筑,成为沟通天地人的有机建筑。
与西方古建筑不同,中国古建筑在材料的选择上多用木材,而且几千年来一直以木构架结构为主。这种结构方式,由立柱、横梁及顺檩等主要构件组成。各构件之间的结点用榫卯相结合,构成了富有弹性的框架*吴天池:《中国古建筑赏析》,《铜陵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这种榫卯结合的形式,其建筑部件连接处分为榫头和榫眼,将两者结合即完成连接;斗拱式建筑连接处采用托槽式连接。古人建筑不用一根钉子,一克水泥,就能构建出亭台楼阁,令人惊叹。中国传统建筑以“木”为结构,也体现了中华民族“虚实相生”的审美原则,这样的墙体结构可以把外界的阳光、空气引进室内,使室内空气生气盎然,同时,也让室外的自然美景映入了室内*罗祖文:《试论中国传统建筑艺术中所蕴涵的生态审美智慧》,曾繁仁、大卫·格里芬主编《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与生态美学》(下卷),第196页。。正所谓“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浪漫”(《园冶·立基篇》)。
钱穆指出,“古代中国因其天然环境之特殊,影响其文化之形成,因有许多独特之点,自亦不难想像而知。”园林建筑亦是文化的表现形式,自然条件对园林建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北方严寒,一般建筑物的外墙、屋顶都比较厚,外观敦实方正,窗户也小而少;江南地区温暖潮湿,为了保持空气流通,往往构筑空透,墙体薄,窗也大而多,外观轻盈疏透,体现出各不相同的园林建筑风格。这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做出的改变,其建筑功能和形式美兼具。建设性的后现代是对于前现代某些文化经验的尊重与吸收,这就为中国古代生态审美智慧发挥作用提供了良机。中国传统建筑历来就有融于自然、顺应自然的生态审美智慧,其哲学思维在于将自然视为一个与人同气相吸、和谐共生的生命体,因此,建筑的功能和意义要服从维护良好生态环境的需要*罗祖文:《试论中国传统建筑艺术中所蕴涵的生态审美智慧》,曾繁仁、大卫·格里芬主编《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与生态美学》(下卷),第191页。。
中国园林建筑体现了功能、结构、艺术的三者统一,就艺术创造的领域来说,任何艺术品的打造,都离不开一定的材料。对于建筑来说,更加离不开各种材质。华美的材质,提高了整个建筑的审美价值。北方宫苑建筑的重要特征之一体现在琉璃材料的使用。它寿命长,颜色鲜艳,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富丽堂皇。在北京颐和园万寿山巅,有一琉璃牌坊,名“众香界”,砖石结构,表面用五色琉璃瓦件装饰。在牌坊的正、反面石额和智慧海的前后石额上分别刻着:“众香界,祗树林;智慧海,吉祥云”。智慧海是一座用琉璃砖瓦和石料建成的两层无梁殿,建筑外部均饰以黄色和绿色的琉璃砖,外壁上还整齐的镶嵌着1008尊小佛像,而屋顶更饰以蓝、紫诸色相间的琉璃瓦,光色灿烂,繁丽浓郁。有特色的石料也是园林建筑普遍选用的材料。如汉白玉,具有柔和细腻、洁白无瑕的美,多用于构建桥、栏、台阶等,属于园林建筑中的高档石料。普通石料也能造成特殊的效果,济南大明湖的遐园,其沿湖游廊石柱,特意保留石料凹凸不平的表面,毫无雕琢的痕迹,这种古朴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还值得一提的是杜甫草堂。草堂的大门为“柴门”,屋顶为茅草,在这里,“草”这种材质的审美价值不亚于金玉,它恰如其分的体现了诗人所营造的简陋古朴之美的意境。
中国园林建筑的内部和外部空间,具有极强的形式美感。园林建筑分内、外檐,内檐的纱槅和罩是最富有装饰性和技艺美的。它们不但有巧妙地分隔空间层次的功能,并且其突出的装饰性使得内部空间更具审美趣味。除了内外檐,还有铺地。园林建筑内外的铺地,都注意到与周围的景观环境相协调,“合时宜”的铺地完整了园林的空间界面。《孟子·尽心下》说:“充实之谓美”。这句话用于园林建筑的内部空间,可以理解为有人和物充实的空间,才是完整的空间,整个园林的美,也因此而生发、拓展开来。凡人所起居,皆离不开家具陈设,家具有着充实和组织美化空间的功能,又可满足人的各种功能需求,和陈设艺术品一起,使园林建筑内部空间变得更加完美。文震亨《长物志》记载古代文人对中式装修室内家具的位置,要求“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长物志·几榻》言:“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燕衎之暇,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中国园林建筑室内空间里诸多家具的陈设,构成造型组群,相互照应,其体量或大或小,造型或高或矮,位置或正或偏,组合或聚或散,无处不体现着对比和统一的形式美法则,体现着“和而不同”的东方美学规律。
宋代郭熙的《林泉高致》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山有了树木花草的点缀,就有了生动的气韵。同样,园林里的生机和野趣也离不开树木花草的参与。园林美从一开始,就和花草树木结下了不解之缘。在生态美学中,景观是多模态的、发散的、动态的、无边界的,是附带功利性的,不仅仅优美的、和谐的风景有欣赏价值,而且那些细微的、景色不优美的、杂乱无章的风景也被看成是有审美价值的,即生态模式主张在生态整体中来欣赏自然,欣赏什么和怎样欣赏的问题都应在生态整体中寻求解决*李庆本:《欣赏自然的三种模式:艺术、环境与生态》,曾繁仁、大卫·格里芬主编《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与生态美学》(下卷),第289页。。
绿树成荫、繁花似锦、草木葱郁,花木所营造的自然美,满足了人类的心理和生理的需求。人需要新鲜的空气,良好宜人的气候,静美的环境,而满布树木花草的环境正是这样的绿色空间。植树造林、养灌花木,是我国的优良传统。李斗《扬州画舫录》中有记载当时人们种树养花的文字:“扬州宜杨,在堤上者更大。冬月插之,至春即活,三四年即生二三丈……或五步一株,十步双树,三三两两,立园中。扫垢山至此,蓊郁之气更盛,种树无不宜,居人多种桃树。北郊白桃花,以东岸江园为胜,红桃花以西岸桃花坞为胜。是地为桃花坞比邻,桃花自此方起,花中筑‘晓烟亭’,联云:‘佳气溢芳甸,宿云澹野川’”;“‘尺五楼’……廊竟,小屋七八间,营筑深邃,短垣镂绩,文砖亚次,令花气往来,氤氲不隔。”可见扬州植树栽花之盛极一时。树木五步一株,十步一双,种花筑墙,墙上开窗,让花香四面相通。不但能净化空气,缓解污染,吸滞粉尘,消除病菌,而且能调节空气湿度,改善生态气候。这对人的生理和心理非常有利。
白居易《隋堤柳》诗曰:“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沿河访柳,夹岸都是树,一株桃树一株柳树,桃树和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河水中,与青砖青瓦深黛色的轮廊倒映水中,与绿树的影子相掩映,别有一番城市山林的幽趣。即使在古时,人和环境之间也存在诸多不和谐因素。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人置身于自然中,和自然界进行物质交换,从而获取生存权利。而树木花草组成的绿色空间对于人和自然的生态平衡,有着多方面的功能。
首先,树木花草有降噪隔离的功能。在树木花草营造的绿色生态空间,能减轻噪音的传播,形成“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效果。王维的辋川别业有咏《竹里馆》一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在竹林深处纵琴长啸,也不为人知,这是树木花草有降噪的佳例。
其次,树木花草有遮阴降温的功能。祁彪佳《寓山注·松径》有记载:“劲风谡谡,入径者六月生寒”。乾隆写避暑山庄《古栎歌碑·乔树》“乔树有嘉荫,仙境称避暑。停舆坐其下,伞张过丈许。况复透风爽,实不觉炎苦”。正是因为绿色植物有遮阴防暑的功效,所以,树下林中成为人们乘凉休憩的好去处。许慎《说文解字》释道:“休,息止也。从人依木”,也说明了这一点。园林空间可以说是绿色空间,对于绿化和环境保护有着重要的示范作用。计成在《园冶》中言:“宅傍与后有隙地,可葺园,不第便于乐闲,斯谓护宅之佳境也……竹修林茂,柳暗花明”。计成强调花草树木之于住宅和人的关系,认为园林是“护宅之佳境”,只要在宅前屋后的空地上,皆可造园,这充满生态观念的绿化理论,对于今天的城市建设也不无裨益。
而对一座城市而言,园林是她的霓裳,绿地是她的盛装。对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来说,“山在城中、城在水中、人在园中、山水交融”的生态园林美景,则始终是人们追求和向往的居住环境*吴宇航:《绿色生态,让城市更富魅力》,《湄洲日报》2008-03-17。。
中国园林作为在空间中存在的艺术,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密不可分。中国自然审美特别注重“时间意识”,四季的概念无论在山水、园林还是绘画里面都是非常突出的,园林之态之美离不开春夏秋冬、晨昏昼夜、晴雨雪雾的变化。从园林美的创造和品赏的实践角度看,这些恰恰也是构成园林景观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元素。
英国美学家纽拜曾指出时间对于风景的重要价值:“时间的流驶对风景较之对其他艺术更有意义,根据这一尺度,可以肯定自然过程对风景的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风景是受季节变换支配的,因此,气候变化的广泛样式是很重要的。气候条件能够增强对风景的意识……风景不仅顺应自然力因时而变,而且它也作为人类活动的结果因时而变。因此时间的流驶使人面临的不是一个风景而是一个风景序列。风景是一组活动画片,它是在空间中也是在时间中展开的”*纽拜:《对于风景的一种理解》,《美学译文》第2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48、53页。。可见,西方现代美学对于风景的时间性的理论探讨,同样适用于中国园林的景观。事实上,中国古代的造园家和鉴赏家们,早就掌握了园林景观时间和空间的特点,随着实践,不断的主动利用和把握天时之美,使时间和空间相互交感,构成一个个风景序列。
《庄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导致了气候炎凉、物象交替,不同的季相,显现出殊异的美感。宋代郭熙的《林泉高致》中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景的审美性格渗入了人化的审美情感。晋宋《四时》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松”则在不同季节选择了具有代表性的景物,扩大了时间和空间的审美概括。在园林领域,白居易《草堂记》云:“其四傍耳目杖履可及者,春有‘锦绣谷’,夏有‘石门涧’,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这是白居易可贵的美感经验表述,他意识到春夏秋冬四季和朝暮阴晴交融在一起,可以生发出千变万状的景观美,更进一步的是欧阳修关于时空交感的美学思想。其《醉翁亭记》写道:“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在这里,山水之乐、林亭之趣和朝幕、四时交融,构成无穷的景观和乐趣,体现了自然美、艺术美和生态美的魅力。
扬州个园的四季假山景观群,集中而突出地表现了时空之美。它分峰用石,凭借不同石料堆叠成“春、夏、秋、冬”四景。构思独特,在园林史上被称为孤例。四个假山景区各具特色,表达出“春山宜游,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的诗情画意。入园顺时针绕一圈,恰好经历一年四季。进入宅园,首先看见的就是“春景”。园门两侧枝叶扶疏的竹子,其间栽种笋石,寓意雨后春笋。透过园门和两旁典雅的漏窗,园内景色映现其间,体现了中国园林独特的意境。这幅别开生面的“竹石图”,点破“春山”主题。“一段好春不忍藏,最是含情带雨竹”,巧妙地传达了“惜春”的理念。春山简洁明快,是入园的序曲。夏景位于园的西北角,叠石以青灰色太湖石为主,呈云翻雾卷之态。山下有池塘,池中游鱼嬉戏穿梭于睡莲之间,静中有动,极富情趣。池塘右侧有一石板桥直达夏山的洞穴,洞幽深,一股寒气从洞中袭来,给人在盛夏之时游园带来丝丝凉意,沿着盘旋石阶而上,登上夏山山顶,从这里上抱山楼,可通往秋山。抱山楼连接夏山和秋山。经过抱山楼的“一”字长廊,园的东部体现的是秋的意韵。秋景用黄山石堆叠而成,黄山石呈棕黄色,棱角分明,如刀劈斧砍。整座山体峻峭挺拔,加上枫叶点缀,越发显得壮美。进入山腹,如入大山之中,随处可见险奇之景。中峰高耸奇险,下有石屋,可容十几人,内设石桌、石凳、石床,因通风良好,四季都不潮湿,富有生活情趣。冬景在南墙之下,因在背阴处,终年很少见到阳光,远远望去好似常年积雪的雪山。冬山用石英石堆叠,石质晶莹雪白,每块石头几乎看不到棱角,给人以连绵起伏雪山之感。山侧还栽种几株腊梅烘托其景。冬山尽处,又和春山隔而不断。因而个园假山正是表现了天时运转、四季相承的动态之美。总之,中国的园林在“道法自然”哲学的影响下,其园内的山石灵泉、花草树木,一如自然中所见所是,它“虽有人作”,但“宛自天开”,常把亭台楼榭融于山水之中,使人工之美与自然之美呈现浑然一体的状态,彰显融于自然、顺应自然的生态审美智慧*罗祖文:《试论中国传统建筑艺术中所蕴涵的生态审美智慧》,曾繁仁、大卫·格里芬主编《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与生态美学》(下卷),第192页。。
园林不但是由建筑工艺、山水泉石、花草树木等熔铸而成的空间形象,而且蕴涵着丰富的天时因素*贾鸿雁:《宋词园林意境美探微》,《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汤贻汾在《画筌析览·论时景》中说:“春夏秋冬,早暮昼夜,时之不同也;风雨雪月,烟雾云霞,景之不同者也。景则由时而现,时则因景而知”。虽是画论,也宜用于园林景观。在园林中,除了春夏秋冬的季相美,还有朝日夕阳、阴雨雾雪等时景美。如杭州西湖有“葛岭朝暾”,以观日出为其审美优势;又有“雷峰夕照”展现夕阳余晖映照下的景物;还有“平湖秋月”、“三潭印月”。圆明园曾有“山高先得月”、“溪月松风”等月色景观;嘉兴有“烟雨楼”;香山静宜园有“西山晴雪”等等,不胜枚举。这些园林景观,或供人喜观日出日落;或供人品赏风动月影;或供人坐看烟雨云雾……调动着人的感官和想象,使人们流连于时空交感的美景之中。
山水泉石、建筑、竹木花草等与天时季相交互为用,共同构建变化无穷之美,成为园林美有机整体的组成部分。中国园林同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被称为“凝固的诗、立体的画”。“中国古代文人、画家兼任园林设计师,以诗文构园,在世界园林中独树一帜……园林主题通过文字即园林的诗性品题传达精神和感情”*曹林娣:《中华文化元素——园林》,冯天瑜、姚伟钧主编,第264页。。中国古典园林这一纯美的诗画境界……是人化的自然,即黑格尔所说的替精神创造的一种环境,他们以独特的审美追求、理想意趣、宇宙哲学去构筑园林,以实现自身与天地宇宙之融合*曹林娣:《中华文化元素——园林》,冯天瑜、姚伟钧主编,第265页。。黑格尔指出:“诗艺术是心灵的普遍艺术,这种心灵是本身已得到自由的、不受表现用的外在感性材料束缚的,只在思想和情感的内在空间与内在时间里逍遥游荡。”*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13页。中国古典园林遵循天人合一的设计理念,与大自然和谐共生,充分体现了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的生态思想,这一思想对世界园林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地影响,今天,随着生态环境的日益恶化,并且严重威胁着人类的安全和生存,人们才真正意识到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要性。而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更加向往清静幽雅、绿色生态的那种空谷幽兰式的生活环境,所以,继承和发扬我国古典园林的优秀传统,服务于现代人们的生活,就显得尤为重要。由建筑、山水、泉石花木等元素构建的园林,追求着不同程度的诗情画意,又在当代中国社会中发挥着文化遗产继承的重要作用,比如中国城镇化建设中,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开始注重对地域历史文化、民俗艺术等人文要素的运用,如民间艺术介入景观设计、中国元素运用于建筑等,都营造出民族化、地域化的城市视觉景观*赵君香:《中国城镇化进程中的文化传承》,《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中国园林美学反映并体现了园林中一切与“尽善”、“尽美”的认知,它离不开与审美实践的相互印证,其表现出来的哲学的、生态学的、美学的思想极具中国特色。其涵盖的自然写意、含蓄调和、空静言意、虚实相生等意境的发生,归根结底都是中国古代自然观的生态艺术综合体现。
[责任编辑:贾乐耀]
A Study on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 Art from the Ecological Perspective
ZHANG Li-li SU Yun-qiao
(School of Architecture, Tianjin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2, P.R.China;College of Fine Arts, University of Jinan, Jinan 250022, P.R.China;Shandong University of Art and Design Art and Communication, Jinan 250300, P.R.China)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have made bold exploration and efforts with regard to respecting nature and ecology, and have mad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orld garden art.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integrate mountains, spring, water and stones with nature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creating a natural green ecological space through nationalization of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which show a kind of space and time staggered ecological beauty. The ecological and aesthetics thought of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 with clear Chinese characteristic covers such artistic conception as nature and spiritual expression, connotation and harmony, peace and meaning, mutualism of blankness, which is a comprehensive embodiment in respect to ecological art of ancient Chinese view on nature.
Chinese ancient garden; Architect art; Garden art; Ecological view
2016-10-16
张莉莉,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072),济南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济南250022; 281309090@qq.com);苏允桥,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数字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济南250300; 63049240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