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鹏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从“禀经制式”到“首尾圆合”
——论《文心雕龙》“宗经”理论的开放性、包容性特质与作用机理
郭 鹏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文心雕龙》的“宗经”理论是刘勰关于“道”“圣”“经”三者关系的集成性表述,但对其“宗经”理论不应做保守理解。通过对其“文之枢纽”的具体内容和结构设计的分析,可以发现“宗经”理论既有原则性和规约性,也有开放性与包容性。在“文之枢纽”的设计安排之中包含着深沉的述理智慧。由对“道”“圣”“经”的理论述说到“文之枢纽”的精巧设计,其间隐伏着一条述理脉络,该脉络最后归结于关于“圆”的理念。把握这样的述理脉络,可以更为深刻地理解《文心雕龙》“宗经”理论开放性、包容性特质及其作用机理。
《文心雕龙》;宗经;理论;开放性;包容性
《文心雕龙》虽然标橥“宗经”,但在具体运用“宗经”的为文原则时并不迂执保守而是极为灵活轻简,其间透射出鲜明的理论开放性和包容性色彩。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也因其理论的开放性使得刘勰的评骘论析不偏执狭隘,能够对文学的创新和辞藻的巧丽有所包容与认可。在贯彻“宗经”原则的理论前提下,刘勰既有严谨的理论矩矱,又能结合文学自身的规律,针对问题的实际情形予以灵活操处。在“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1]438的理论意旨和“文成规矩,思合符契”[1]15的文学思想的总体表述中,刘勰又将其关于“圆”的理论要求乘势拈出,从而构建了他宏阔完备,体大虑周的理论堂庑。因此从“宗经”出发,对《文心雕龙》理论批评开放性包容性特点予以审视,对围绕“宗经”的相关理论问题予以分析,借以把握其“宗经”理论及其批评实践的内在理路和作用机理是颇有研究意义的。
由对“道”、“圣”、“文”三者间关系的阐述出发,刘勰在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1]3的基础上,要求后学知晓“陶铸性情,功在上哲”[1]15的道理,在学以为文时应力求做到“文成规矩,思合符契”,向经典所具有的“简言已达旨”、“博文以该情”、“明理以立体”、“隐义以藏用”[1]15-16的行文风范看齐。儒家经典在刘勰心目中是“三极彝训”,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1]21是后世文学不变的祖庭。刘勰认为,作家在“陶铸”自己的思想和性情方面,应做到“义既极乎性情”,在创作行文上也应做到“辞亦匠于文理”,这样才能完成自我“陶铸”的功夫,即“开学养正,昭明有融”。[1]21须要注意的是,刘勰的“宗经”理论包涵其对“义”与“辞”两方面的要求:“义”规约着人的情性,是严肃的创作矩矱;而“辞”则应体现出作者的匠心,是创作主体应该潜心揣摩的。刘勰还引用《易》中“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的话来阐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1]3的道理,并通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迺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1]15的话语来述说“辞”在“志”的传达方面的重要性。而《征圣》所谓“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的话语阐说意旨,就自然指向了下一篇《宗经》。可知,在“衔华佩实”的语意蓄势中,“宗经”理论的阐说就会在重视“辞巧”的向度中展开。如果说刘勰理论的原则性来自儒家之道和圣人之志对后学精神性情的规约作用的话,那么,其理论的灵活性开放性则缘自其重视文学自身特质,重视文学形式本身价值的述理谋略。儒家经典导引学者“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1]21的实际作用毕竟是通过文学形式要素以及其间所蕴蓄的作者之匠心予以落实的。
关于思想性情上的“宗经”要求,刘勰在《原道》与《征圣》等篇多有阐述,而《宗经》篇则更多地将论述重心置于文学的形式层面,包括文体、文风和文辞。刘勰指出:“至根底槃深,枝叶峻茂,辞约旨丰,事近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1]22在刘勰看来,经典是常用常新的,对后世文学具有恒久的指示作用。刘勰认为后世各种文学均派生于儒家经典:“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如环内者也。”[1]22-23这样,就在文体层面上确立了经典的地位及其示范作用。在文辞方面,刘勰认为经典亦为楷范和武库:“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1]23指出经典为作者参酌雅式和取用文辞提供了不竭的源泉。同时,宗法经典,也是矫正文风的针石良药。也正是因为后世文人“鲜克宗经”才会导致“楚艳汉侈,流弊不还”[1]23的文风弊坏。因此,欲“正末归本”,必须规复经典的崇高地位与示范作用,“宗经”也必然是作者临文时应该时常记挂在心并予以时时瞻顾的。在这样的理论基础和述理逻辑上,刘勰提出了他的“宗经六义”论,为“宗经”理论做了语势上的提领: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1]23
“六义”之所涵盖者,从为文的义理内涵到文章体制以及行文风貌等方面均有涉及。可见,“宗经”是勾连“道”、“圣”和“文”的津梁,是为文者应该依循的具有权威意义的义理参照和行文矩矱。
然而,若细细揆度,刘勰在《征圣》篇中所言之“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1]16就颇耐琢磨了。刘勰既已要求从圣人那里仰承精神糒粮,然又云:“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则系明确表达了他肯定“变”的理论主张。在《通变》篇中,刘勰指出: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1]519
刘勰认为作文者应在“有常之体”与“无方之数”的对立关系中灵活操处,对“故实”有所“资”,对“新声”有所“酌”。通过匠心操处,打通“体”与“数”间的关联,切实掌握所谓“通变”之“术”,这样才能真正享有“无穷之路”与“不竭之源”所带来的精妙世界。那么,“宗经”的严肃性要求和创作的灵活性显现是否就是“通变之术”所包含的既要“体必资于故实”又须“数必酌于新声”呢?或是既要为文者“征之周孔”,又要“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呢?应该说,二者内涵不完全一致,但思维的理路相同。由“道”、“圣”、“经”所确立的矩矱和法则在内涵上远大于“体必资于故实”,系对文学总体的要求;而刘勰“宗经”理论所具有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特质则是类似“数必酌于新声”等主张的立论基础,即“征之周孔”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的阐说根据和逻辑前提。由此观之,“宗经”理论因能确立为文取式和师法的鹄的,学者在遵循其示范与规约作用的前提下予以灵活对待,就能维持文学在不至出现讹势的前提下有因有革,不断出新。
在“宗经”大纛下,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文献资料如何评析,刘勰颇费周章。巧妙的是他将对此类文献的分析作为体现其“宗经”思想灵活性内蕴的示范予以托出。谶纬文献和楚辞类文献是刘勰在阐述其“宗经”理论时面临的棘手问题。表面上,这两种文献在思想意旨方面与儒家经典不尽相同,刘勰若是求全责备地追求义理纯粹的话,将它们置于文体论部分也似无不可,但刘勰却在阐述完“道”、“圣”、“经”三者关系后,直接引出了《正纬》篇和《辨骚》篇,并在《序志》篇说明了包括这两篇和《原道》、《征圣》、《宗经》在内的前五篇是“文之枢纽”,其内在用意便是将这类文献的分析置于“原道”、“征圣”、“宗经”的理论框架之中,作为提示学者灵活对待经典,尊重文学发展成就的肯綮予以示范。
刘勰在《序志》篇中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1]727以“道”、“圣”、“经”为依归,通过“酌”和“变”来表示他对“道”、“圣”、“经”的运用态度和操处方式——即在原则化的矩矱规约下去灵活对待文学发展的成果,通过“酌”和“变”来斟酌取与,不能使之简率和迂执。对于“道”,刘勰认为是文之本,而“道”又是凭借圣人的钻仰与发明,而落实为文本化的经典。因此,学者必须“禀经以制式”并“征圣立言”,以经典为依归。如果说,刘勰所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是为文者据以立足的“体”的话,那么,刘勰关于《正纬》和《辨骚》的“酌乎纬”和“变乎骚”的态度就是如何运用“宗经”原则的“用”的问题了。有“体”有“用”,就会像枢得环中那样,能定能应了。在《文心雕龙》中,刘勰论述后世某种文体时很少将其与经典生硬对照,而是能充分肯定该文体在发展流变中表现的创新价值。经典对文学的规约示范作用和作家尊重文学发展的成果而勇于出新的为文匠心应该在“体”、“用”逻辑上绾合无间,从而做到“体”、“用”兼备。刘勰的这种灵活态度,实际上集中体现在《正纬》篇和《辨骚》篇中。可以说,《正纬》篇和《辨骚》篇正是刘勰为后世对待非经典的文学成果应采取何种态度而树立的理论样板和批评参照。
尤其是谶纬类文献,因为这类文献对经典的依附关系,对其直接否定是从“宗经”的义理层面做出的必然论断。因此刘勰在阐说其“宗经”理论时,便不会去绕越规避谶纬类文献大量存在的事实。在《正纬》篇中,刘勰列出了四个方面的论据证明纬书为伪,认为就对经典的理解而言,“经足训矣,纬何预焉?”[1]30指出纬书在本质上不能纳入“宗经”的义理范畴。然而纬书在文辞方面,却有足以沾溉后人的诸多优点,其构思、想象和语词的丰富都不应因其有悖经旨而简单地予以摈弃。刘勰指出,谶纬之书具有“事丰奇伟,辞富膏腴”的特长,虽然“无益经典”,但却“有助文章”,“后来辞人”,便可于其间“采摭英华”,[1]31以之丰殖自身的文学才能。可见,刘勰的“宗经”思想,虽包含着义理方面的原则性要求,但在文学形式方面却是灵动开放,极具包容性的。这种原则性、包容性兼具的理论特性也正如他在《风骨》篇所说的“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1]514学者不应限于对经典的顶礼膜拜而不懂得因宜适变和广参博取——这就是刘勰虽认定纬书为伪,但亦应“酌乎纬”的原因所在。而《辨骚》的题旨,亦与《序志》篇所言之“文之枢纽”中的“变乎骚”同趣。在《辨骚》篇中,刘勰列出了屈原作品“同于《风》、《雅》”的四个方面,也同时列出了其“异乎经典”的四个方面,在综合分析的基础上指出:“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认为屈原作品做到了“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1]47可见,虽然刘勰以“宗经”的名义,承认了屈原作品有异乎经旨之处,但却认为其在继承创新的层面上,确乎做到了“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1]45。刘勰借助分析屈原作品,将其关于“变”和辞采的主张蕴蓄其中,为后人在秉承“宗经”理念的同时,灵活裁处所遇到的文学问题做了示范,意图在规避对经典胶柱鼓瑟般的一味依循。这就透露了刘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和“望今制奇,参古定法”[1]521的文学本位化的理论宗旨。
所以,刘勰的“宗经”思想,具有对原则的执行要求,也有尊重文学自身规律,尊重文学发展并支持创新的灵活性,这种灵活性,恰是他“圆照博观”的开放包容态度的直接反映。可以说,刘勰的“宗经”理论颇似能自如开阖的户牖或枢纽:有定有应,能定能应——“宗经”理论实是成就整个《文心雕龙》文学理论和批评实践能够做到原则性与灵活性兼具的“文之枢纽”。
刘勰在《宗经》篇虽一再强调宗法经典,但其深层用意则是在申明经典在文学创作及批评方面的规约作用与示范意义:“宗经”是旨归,不仅是矩矱;是信仰式的瞻顾而非细节处的准绳。刘勰所谓经典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并非概念化地为文学立法,而是尊重文学自身规律的信念坚持。至于前文所引《风骨》篇所要求的为文者应“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云云,其后文还说道:
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1]514
在明确学者应以经典来“确乎正式”的基础上,进一步重申在“文术多门”的师法路径中要以经典为范式,同时也要以诸子及各类有助文章者为辅翼,如此便可创作出“风清骨峻,篇体光华”的作品。这种观点,要比只选“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2]3而不收录诸子及史家文章的《文选》还要开放得多,也比韩愈在强调儒家思想正统性时勾绘的“道统”要更加宽泛和包容了。其理论之取径宽宏和堂庑广阔与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所标橥的自己学以为文的取法对象谱系和思路相似。柳宗元在其《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3]98-99
柳宗元用以涵养其为文素地的师法谱系和思路其实与刘勰一样,都是把经典作为师法的根本,把类似《庄》、《老》之类的子书和《国语》、《史记》之类的史书以及楚辞作为“旁推交通”,可以汲取文思和艺术经验的参法对象去对待。柳宗元的观点也是在明确了经典的核心地位的基础上,表现出极强的开放性与包容性。
一方面,以经典为学文基础和驭文依据,就是以符合经典的思想和得自经典为文技巧去驾驭创作活动,就能做到刘勰所谓的“执正以驭奇”。刘勰有言: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可无思耶![1]531
就是认为文坛弊病的出现,缘自因“逐奇而失正”导致的过多迁就世俗所好的“意新”和“苟异”的创作心理:既不能沉稳坚笃地去“模经为式”,也没有在处理“奇”、“正”关系上做到“兼解以俱通”,因而导致“讹势”与“讹意”的泛滥。可见“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是“文体遂弊”的原因所在*〔梁〕刘勰著:《文心雕龙·序志》云:“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26页)因蔑弃经典,不能“执正以驭奇”便导致文风蠹坏,造成了近代文风“讹滥”的面貌。(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31页。)。因此说,刘勰的“宗经”思想的核心是以经典为依归,在确立经典的核心地位的基础上蕴含着包容出奇和创新的内在意旨。
另一方面,刘勰也十分强调在继承经典基础上的创新。其创新主张,建立在“宗经”基础上,是刘勰对文学内在规律准确把握基础上的一种要求。刘勰认为,学者应“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1]521,其“望今制奇”的依据便很严格地表述为“参古定法”。前文所引之 《通变》观点已表述了学者若欲“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便须充分掌握文学在前后承递中保持的“有常之体”。于是,刘勰便又进一步指出: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1]521
“宗经”并不妨碍作家创作出“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且具有“万里之逸步”气势的文学作品,但其前提是“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这也是其“执正以驭奇”观点的相似表述。因此,刘勰在文体论各篇中,都能珍视相关文体在发展中取得的成就,他在这样的基础上去“选文定篇”[1]727,通过具体细致的分析考述和总结概括去“敷理举统”[1]727,便足以说明刘勰对文学发展的规律有深入的体察和洞见,其珍视创新,肯定发展的理论观点与他对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把握直接相关。所以,刘勰在强调经典传统对文学规约作用的同时,对作者的创新多有要求。《文心雕龙·议对》有云:“观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1]438以经典为“枢纽”,便可既有文学创作的归依与素地,又有支撑文学创新的理论指导作用,所谓“枢纽”经典的灵活性与包容性正体现在对经典的基础性作用没有予以僵化呆板地阐释,而是表现出了开放性的理论姿态。《总术》所云:“夫骥足虽骏,纆牵忌长,以万分一累,且废千里。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1]656文学创作就像驾驭骏马——既要合理控制,又要激发骏马的奔纵能力。“宗经”的原则性和规约作用必须坚持和恪守,但欲盘活经典就应通过开放、包容的灵活态度予以操处。在这个意义上,为文者面对经典,也像是驾驭骏马。
我们前文已有所论及,在对待以巧艳见长的楚辞问题时,刘勰实际上是为其“宗经”思想和创新主张树立了样本。刘勰认为,学者应对楚辞“异乎经典”的“四事”有所儆戒,并做到以经典的义旨去驾驭能够“自铸伟辞”的创作活动。做到“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这样就可以“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1]48这样就既能继承经典所确立的“道”的旨义,又能通方广恕,自铸伟辞而有所创新。所以,刘勰在面对“文体解散”的“讹滥”文病时,以“道”、“圣”、“经”三位一体的“文之枢纽”作为疗救药石,又以“执正驭奇”的灵活方法去尽力盘活传统文学:凡可师法并汲取经验者,都是“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的参究对象——这样就可以掌握“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了。[1]493刘勰致力于强化经典对作家的规约作用,也极为重视经典文风对作家创作活动的约束作用。而同时,刘勰也没有因此忽略作家应当追求创新,文学也应在继承经典传统的基础上去发展的问题。推陈出新,参伍因变是文学发展的绝对规则;而尊重传统,铸型宿模,则是创新的前提。可以说,刘勰在阐发其“执正驭奇”思想时,为后世审视传统,驾驭文学创作活动提供了极具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的参考范式。从这个意义上讲,刘勰这种尊重传统的严肃态度和主张推陈出新的灵活意见,以及他在进行批评实践时的融通手法,既彰显了《文心雕龙》理论的原则性,又表现了兼容并包的理论气度和吞吐古今的开放胸襟。可以说,《文心雕龙》的宏阔堂庑与吞吐万类的理论张力为我们在对待经典传统的问题时提供了极佳的范本。
《文心雕龙》“宗经”理论最终通过刘勰使用的一系列与“圆”有关的语汇予以落实。“圆”成为《文心雕龙》文学理论构架中具有独特内涵的主要术语之一。由“宗经”的主张到“圆”的述理脉络是勾连《文心雕龙》关于继承和发展、因循和创新以及崇文和重质等诸多观点和主张的潜在线索。而“宗经”主张所蕴蓄的开放性、包容性要求也借助“圆”的归拢作用得到了更为准确和更合逻辑的显现。因此,对刘勰关于“圆”的理论进行观照和阐述就成为把握其“宗经”理论的重要工序。
通过对《文心雕龙》中用到的与“圆”有关的语汇进行分析,可知其“圆”的含义大抵指周全、完备和完善等义。如结合《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予以审视,其“圆”还有灵动自然、活泼生动和潜在体系性要求的意思。《文心雕龙》围绕着“圆” 的系列主张和意见阐发,暗含着刘勰认为文学应具备原则性、开放性和包容性的恳切诉求。
刘勰在使用“圆”的语词时,往往随文意阐发意见,表述观点。表面看来,确是零散的,须要我们总体上予以概括。《文心雕龙》涉及“圆”的基本材料如下:
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明诗》)[1]67
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明诗》)[1]68
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杂文》)[1]256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迹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论说》)[1]328
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掣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封禅》)[1]394
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体性》)[1]506
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风骨》)[1]514
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丽辞》)[1]589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比兴·赞》)[1]603
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指瑕》)[1]637
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总术》)[1]656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知音》)[1]714-715
这些地方所运用的“圆”,均为完善、全面、完备的意思。同时,与“圆”搭配使用的词汇有类似“事”、“义”、“辞”、“思”、“骨”、“理”等既与文学作品义理内涵有关,又兼涉外在辞采的要求。可见,在刘勰的文学理论体系中,“圆”是一种认为事义思理和章句辞采应全面完备的理论要求。这种理论要求,实际上是其“宗经”理论开放性、包容性主张的思维延续和集中成像。而刘勰的“圆”,还含有对文学作品内在思理脉络和形式表达方面应意脉通畅、首尾浑融、表里相契的综合要求。而要达到这种要求,作者在构思谋篇和实施创作的时候,就应该具有“圆”的总体驭文统筹和擘画策略。《文心雕龙·熔裁》在论述“三准”时有云: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1]543
因为对文学创作在总体上有预先的统筹设计,所以在创作时就能因时顺机地予以完成。这样一来,创作出的作品就可做到“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这种从创作构思到具体实施阶段的体系性要求和对作品的内在统绪的精准解读,便可视为刘勰对“圆”的一种创造性的语义开掘,尤其是在文学理论方面。刘勰在《章句》中所说的“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1]570-571和《附会》篇中要求为文应“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迹,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1]650以及要求为文者应做到的“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1]650的意见主张实际上也都是对文学作品的意脉圆融以及相应形式要素若合符契般匹配得当,使之具有活脱灵动之美的总体要求。[4]也就是说,“圆”的理念既是《文心雕龙》对于“宗经”的一种灵活性要求,也是其理论体系开放性、包容性的一种具体体现和观念落实,是我们理解并把握《文心雕龙》内在理论体系和述理谋略的一个关键秘钥,是其“定势”主张与“宗经”意旨的交汇与融洩。
要之,刘勰围绕“圆”的理念阐述,蕴蓄着为文者应具全面、完备、完善的理论视野和能系统裁度安排并实施统筹设计的内在要求,也蕴含着要求作者广泛汲取前代经验并积极推陈出新的深切用意。其理论堂庑的宏阔性特点,实来自于开放性、包容性的理论擘画。因此,《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在阐述由“道”而“圣”,由“圣”而“经”的文学规约作用的同时,借《正纬》、《辨骚》予以操作示范的生动实例,使其理论的原则性和灵活性特点均得以彰显。进而刘勰又通过“圆”的理念托出与实际运用,促使其理论的开放性、包容性特质得以落实并臻于完型。所以,我们通过对其“宗经”理论的探讨分析,可以把握《文心雕龙》文学理论的开放性、包容性特质得以形成的内在理路,并可对刘勰既尊仰依循理论原则又能结合文学自身特点予以灵活操处的述理智慧进行体会。从“宗经”到“圆”的内在述理逻辑使《文心雕龙》文学理论的原则性和开放性、包容性特质得以充分显现。《文心雕龙》“体大虑周”的理论批评特色之形成,也与刘勰在具体批评实践中,既秉持“宗经”之“本”,也发挥“因时顺机”之“用”,能够灵活规避偏激或褊狭的各种见解不无关系。
[1]〔梁〕刘 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梁〕萧 统.文选[M].〔唐〕李 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唐〕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M]∥胡士明,选注.柳宗元诗文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郭 鹏.论《文心雕龙》的文学理论谋略[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2):25-31.
(责任编辑 魏晓虹)
From “Forming the Frame Based on the Classics ”to “Unifying One Entity”:On the Openness,the Inclusiveness and the Mode of Action of the Theory of Modeling on the Classics ofWenXinDiaoLong
GUO Peng
(SchoolofChineseLanguage&Literature,Shanxi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The theory of modeling on the classics ofWenXinDiaoLongis LIU Xie’s integrated expression about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Dao,the Sages and the Classics.But we should not understand the theory conservatively.By analyzing “the most fundamental issues and the structure design of writing”,it has been found that the theory has not only the principle and the conventionality,but also the openness and the inclusiveness.The design of “the most fundamental issues of writing ”contains profound theoretical wisdon.There is a venation between the theory of the Dao,the Sages and the Classics and the design of “the most fundamental issues of writing ”.This venation can be ascribed to the idea of “comprehensiveness”.Grasping this venation,we can understand the theory of “modeling on the classics”deeply about its the openness,the inclusiveness and the mode of action.
WenXinDiaoLong;modeling on the classics;theory;openness;inclusiveness
2016-12-28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古代诗学视阈中清代诗社考论”(16BZW078)
郭 鹏(1973-),男,陕西洛川人,文学博士,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研究。
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17.03.008
I206.09
A
1000-5935(2017)03-005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