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瑞金
(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试论跨越“英国实践”的马克思哲学
乔瑞金
(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从跳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藩篱阚视哲学,基于英国工业革命的“实践”理解哲学,以及继承和批判英国启蒙思想家的成果创新哲学等三个方面,集中讨论了马克思哲学思想的产生、本质内涵以及它与英国工业革命以来社会发展的实践和英国启蒙思想家的内在关联,向马克思学习如何研究哲学的科学方法以及形成关于重大哲学问题关切的哲学方式。
英国实践;马克思哲学;哲学
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霍布斯鲍姆在2011年出版了《如何改变世界: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传奇》一著,文中这位90岁高龄的老人不无感慨地说,在马克思逝世100年后的第一个20年里,我们所处的时代与马克思当年所预见到的极为相似,因此,马克思理所当然地再一次回到我们的世界。马克思再次回到我们的世界,并不意味着马克思给我们提供了解决当代社会危机和人类困惑的现成答案,而是他的问题和思想,正在启迪和激发着我们的思维和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说,深入研究一下马克思是如何形成和阐述他的思想的过程和内涵,尤其是他的哲学思想的,更具有方法论的意义。本文中,我们将讨论的问题即在于马克思哲学的本质内涵以及它与英国工业革命以来社会发展的实践和思想的内在关联,向马克思学习如何研究哲学的科学方法以及形成关于重大哲学问题的关切。
通常认为,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源自于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扬弃,尽管这一论断屡遭整体论者质疑,但并没有从理论上给出令人信服的论证。然而,随着马克思恩格斯大量手稿的翻译出版,尤其是随着世界范围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深入和对马克思思想与英法等国学术思想的关联,似乎可以做出一个新的判断,即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形成,尤其是唯物史观核心思想的产生与论证,不仅仅得益于德国古典哲学,马克思以自己的方式对“英国实践”的领悟和解读,更是起到了凝聚思想、拓展视域、创新意识、形成话语特色和引领实践的作用。
早在1845年,马克思撰写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这篇关于什么是真正的哲学的天才大纲,明确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502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在他以前的哲学家们,无论是唯物主义者(包括费尔巴哈)还是唯心主义者(尤其是黑格尔),都不懂得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也不知道人的思维的客观真理性,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对于真正的哲学来说,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应该把人的感性的现实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而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否则,就会陷入纯粹经院哲学的泥泽。[1]500马克思的这一在今天已经众所周知的思想,被认为在人类思想史上第一次真正揭示了哲学的本质,从而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真正成为科学。
马克思在撰写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后不久,就同恩格斯一起合作完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奠基作《德意志意识形态》,系统、全面地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思想。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说法,他们之所以撰写《德意志意识形态》,目的在于对当时流行的哲学给予批判,进行哲学斗争。在马克思看来,当时在德国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主要是黑格尔哲学,认为黑格尔完成了实证唯心主义。黑格尔不仅把整个物质世界变成了思想世界,而且把整个人类历史变成了思想的历史。然而,随着社会革命的不断高涨,出现了对这种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的反抗,即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他们按照神、标准人等等观念,建立新的哲学去鞭挞黑格尔这条“死狗”,通过叫嚷要教会人们用符合人的本质的思想来代替主观臆想,或者要教会人们批判地对待这些臆想,或者要教会他们从头脑里拋掉这些臆想,以为这样就会使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崩溃。然而,在马克思看来,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所有的德国哲学家都断言:观念、想法、概念迄今一直支配和决定着现实的人,现实世界是观念世界的产物。这意味着,德意志意识形态仍然是绝对唯心主义的。
那么,如何同这些绝对唯心主义哲学进行斗争并取得真正的胜利呢?在马克思看来,如果仅仅囿于德国现存的思想、观念同唯心主义进行斗争,是不可能取得斗争的胜利的,必须跳出德国之外,以新的社会实践和思想为武器。正如马克思所说,“为了正确地评价这种甚至在可敬的德国市民心中唤起怡然自得的民族感情的哲学叫卖,为了清楚地表明这整个青年黑格尔派运动的狭隘性、地域局限性,特别是为了揭示这些英雄们的真正业绩和关于这些业绩的幻想之间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显著差异,就必须站在德国以外的立场上来考察一下这些喧嚣吵嚷。”[1]515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认为应该从现实的、感性的、联系的、实践的活动来思考人的存在和本质,而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早已提出,对社会和人的正确理解,只能在人类的生产劳动史和生产资料的积累过程中实现。跳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藩篱,到人类生产劳动史和生产资料积累过程中最富有意义的地方去寻找理解哲学本质的真谛,赢得哲学斗争的胜利,这个地方只能是当时的英国,因为正是英国的工业革命大大推进了生产劳动的发展,积累了巨大的生产资料,已经成为成熟资本主义制度的典型。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他们的哲学的过程中,作为反思材料的起点以及思想的起点,正是英国工业革命以来所提供的大量真实的和历史的素材。
英国自工业革命以来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积累的经验和发展方式,被史学家们称作“英国实践”,是资本主义相对成熟的标志。马克思在创立自己哲学思想的关键时刻,接触到英国问题,并以自己特有的技术批判、社会批判、经济批判和政治批判的方式,分析了“英国实践”的产生、发展和实质,剖析英国启蒙学者对自身发展的经验主义研究和思想,从而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具有思想革命性的认识,形成了作为马克思哲学思想标志的唯物史观的核心理念。从某种意义上说,唯物史观的一些重要内容是马克思跨越“英国实践”的结果。
如果我们以严肃的态度尝试对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类社会发展的现实、特征和规律做出科学解释的话,英国的工业革命和法国的政治革命是绕不过去的,否则,就不可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解释,就不可能形成任何有意义的思想。事实上,在马克思主义形成的关键时刻,德国还是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度,而英国和法国已经崛起为帝国,尤其是英国,已经发展成为一个相对成熟的资本主义的典型。马克思正是基于对作为典型的社会存在形式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和“英国实践”及其启蒙解释的唯物辩证法的探索与理论思考,使认识上升到规律性的高度。
英国新马克思主义者霍布斯鲍姆把英国的工业革命和法国的政治革命称作“双元革命”,认为这场双元革命改变了世界,并且还在继续使整个世界发生变革。双元革命的成功不仅仅是“工业”本身的巨大胜利,而且是资本主义工业的巨大胜利;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由和平等的巨大胜利,而且是中产阶级或资产阶级自由社会的巨大胜利;不仅仅是“现代经济”或“现代国家”的胜利,而且是世界上某个特定地域内的经济和国家的巨大胜利,这一变革波及了整个世界,并足以让世界其他地方都革命化。霍布斯鲍姆的论断是准确的,正是这个双元革命,奠定了对抗封建主义制度和思想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力量以及文化与理论工具。按照霍布斯鲍姆的看法,如果我们环顾20世纪60年代的世界,那么,我们就不敢因此而低估在反抗双元革命中诞生的、具有革命性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体系的历史力量,这一思想体系在1848年已做了首次的经典性阐释。它以英国建立的工厂制度和法国大革命为开端,而结束于第一个铁路网的设立和《共产党宣言》的发表。[2]马克思主义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走上了历史舞台。
马克思并不想把他的哲学建构成一个茂密的体系,而是特别关注人的现实的实践活动,不仅仅是对世界的解释,而且是对它的改造。从唯物史观的理论内核来看,生产力是人类社会赖以进步的根本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概念,由此不难断定,对于推进近代以来人类文明的发展来说,英国工业革命的实践更具有基础性的作用。
我们知道,马克思对英国越来越强烈的关注,得益于恩格斯撰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等文章,这是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这个天才的大纲,预示着一种新的世界观的胚胎的形成。因为在这个《大纲》中,恩格斯基于对英国现实和学术思想的研究,讨论了人性、私有制、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竞争和垄断、社会危机等一系列重要问题,贯彻了革命批判、历史主义和矛盾分析等原则,这些都很强烈地吸引了马克思。而《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则不仅对1844年时英国的现状以及它的历史的发展进程,给出了可靠的和全面的描述,而且就作为成熟的资本主义典型的英国社会的集中化、两极分化、城市化、社会危机、竞争与掠夺、工人阶级革命运动的进程和实质以及人的解放等一系列重要问题做了分析,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写出了“第一本”研究英国以及其他国家的整个工人阶级而不是特殊部门和工业的著作,是对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工业化的社会影响以及工业化的政治和社会后果、工人运动的兴起的一般分析,是把马克思主义方法应用于社会具体研究的第一次巨大尝试。[3]对于马克思来说,这是一部有重大价值因而值得永久保存的著作。
[3] Stuart Lau, “U.S. Warm up to ‘Belt and Road’ Business Potential,”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May 14, 2017, http://www.scmp.com/news/china/diplomacy-defence/article/2094295/us-warms-belt-and-road-business-potential; 韦宗友:《美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与中美竞合》,《美国问题研究》2018年第1辑,第52页。
当马克思把他的目光转向英国并对“英国实践”做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理论分析和哲学概括时,人类关于世界的认识和看法从此得以根本性改变。哲学是关于人们对世界的一般看法。马克思在跨越“英国实践”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一般看法,包含在他自己以及和恩格斯合作撰写的多部著作和论文中,尤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等为突出。对这些作品的整体分析可以看出,马克思主要以社会生产力和经济基础发展的现实状况为背景,揭示社会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阐述人的社会生产活动和过程、人在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相互关系、人性、财富分配与阶级冲突、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以及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等,从而建构了唯物史观的核心理论,回答了一系列关于人、自然与社会关系的基本问题。
面对英国较为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成就与尖锐的社会矛盾,马克思一方面密切关注和研究它的现实状况,获得对英国现实的经验性的理解;另一方面又深入研究了英国启蒙思想家约翰·洛克、大卫·休谟、亚当·斯密、亚当·弗格森、大卫·李嘉图等学者对当时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经验主义式的分析与解释,并把二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己创造性的独特的认识和理论。正如大卫·哈维所说的那样,“马克思独特的优点,就是通过分析19世纪中叶在英国发生的处于广泛竞争和‘自由的’调节方式下的资本主义,已经从整体上建立起了一种关于资本主义的理论。”[4]
正是基于对英国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的批判,马克思逐渐从经验主义的信奉者转变成为经验主义的批判者,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以英国社会现实为原型的《资本论》的问世,标志着马克思彻底超越了经验主义的方法论,开创了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理解现代性社会的先河。
哲学是关于思维和存在关系的认识。与一切旧的哲学不同,马克思不是在一般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上来理解存在,而是着眼于对象的现实存在,着眼于与人的当下生存和实践密切相关的存在。那么,在马克思的时代,最基本的与人的现实的实践活动密切关联的存在是什么呢?那就是资本主义的现状。对于马克思来说,造成资本主义现状的最根本的基础就是机器大工业的社会生产方式。如果没有形成机器大工业的生产方式,就不可能有成熟的资本主义,而在英国已经形成的在生产活动中起着根本作用的机器系统、工厂制度、商品贸易以及由此而建立起来的社会管理体系,就是最基本的对象性存在或社会存在。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尤其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等作品中,一再强调对社会和人的正确理解,只能在人类的生产劳动史和生产资料的积累过程中实现,因为工业的本质和人的本质具有内在一致性,并做出机器的使用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一定的社会关系、机器的应用是社会变革的动力、机器的使用是一个自我完善的历史过程、机器是人类解放的根本力量等重要论断。正如马克思所说,“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的洞察力就可以理解:例如,如果把从农奴制的解体中产生的自由劳动即雇佣劳动当作出发点,那么,机器只有在同活劳动的对立中,才能作为与活劳动相异化的财产和与它敌对的力量产生出来;也就是说,机器必然作为资本同活劳动相对立。但是同样也不难理解:机器一旦比如说变成联合的工人的财产,也不会不再是社会生产的作用物。”[5]工业的发展已经造就了人和社会的现实存在,它是真正的客体。“工业可以被看作是大作坊,在这里人第一次占有他自己的和自然的力量,使自己对象化,为自己创造人的生活的条件。如果这样看待工业,那就撇开了当前工业从事活动的、工业作为工业所处的环境;那就不是处身于工业时代之中,而是在它之上;那就不是按照工业目前对人来说是什么,而是按照现在的人对人类历史来说是什么,即历史地说他是什么来看待工业;所认识的就不是工业本身,不是它现在的存在,倒不如说是工业意识不到的并违反工业的意志而存在于工业中的力量,这种力量消灭工业并为人的生存奠定基础。”[6]这里引用的马克思的话雄辩地说明了什么是真正的社会存在。
在拙著《马克思技术哲学思想纲要》中,我们对此已经做过深入的讨论,其结论是:“从人出发,从人类与自然、人类与社会的统一与协调出发,这是马克思技术哲学乃至全部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精髓与归属。”[7]恩格斯曾经指出,“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门理论科学中的每一个新发现——它的实际应用也许还根本无法预见——都使马克思感到衷心喜悦,而当他看到那种对工业、对一般历史发展立即产生革命性影响的发现的时候,他的喜悦就非同寻常了。”[8]由此可见一斑。
人是社会的主体,如何理解人是哲学认识的核心问题,也是研究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的必要步骤。在英国,几乎所有的启蒙学者都对人性做过深入研究和思考,人性论不仅是英国启蒙运动时期议论的焦点话题,而且也是英国启蒙思想家们建立各自理论的出发点。从英格兰的霍布斯、洛克,到苏格兰的休谟、斯密、弗格森,人性问题都是他们关注的一个焦点。他们将人从封建教会中解救出来,将研究领域从神域转移到了世俗社会,将研究对象由神性回归到了人性,开启了追求真理的历史新篇章。他们赋予人性既定的、永恒不变的特性,形成了各种形式的先验理论并发生激烈争论,如霍布斯与洛克关于人性善与恶的论断,休谟的“自私且有限慷慨”的人性,斯密的“利己心”与“同情心”的统一体的人性,弗格森的天性论(即“保存自我的天性”“人类联盟的天性”“争斗与分歧的天性”)等,将人性视为孤立的、静止的、先验的存在,突出人的自利性,甚至把它上升为哲学原则,即自由主义的核心理念。马克思从英国的现实和人的社会实践来分析和评价英国学者们的思想,认为英国启蒙学者们关于“社会的观点就是这样一种抽象,它恰恰抽象了一定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因而也抽象掉了它们所产生的各种社会矛盾。”[9]
在马克思看来,光凭借抽象的社会性即人性的先验性和共性是无法说明人性的本质规定的,因而也就不可能真正理解社会主体的本质规定性。因此,应该深入到特定社会形态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中来全面地认识人自身。英国启蒙思想家们的经验论,割裂了个性与共性的关系,将资产阶级特殊的人性视为所有人的共性,因而只强调人的共性,否定了人的阶级性。马克思认为,人性只能在社会的阶级对立和斗争中得到反映,在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的矛盾中得到表现,并不存在一般的普世的人性。这一点,在《共产党宣言》中得到最充分的表述,并形成了阶级分析方法。
作为社会主体的人是在社会关系中存在的。英国启蒙思想家基于英国实际,已经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纳入其政治理论、经济理论、道德理论中来考察,已经将人的关系上升到了社会交往的层面,上升到了实证主义经验论的水平。在马克思看来,虽然关于人的这一论断在人类思想史上是一个进步,但还仅仅停留在抽象的物质交往的基础之上,只是一种直观的、朴素的和抽象的社会关系的表象,还没有深入到历史的、具体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领域,没有揭示出隐藏在物质交往背后的现实的社会交往关系的本质,还没有认识到生产关系在人的关系中的决定性作用。
既然人在社会中存在,那么,社会从何而来呢?对此,英国启蒙学者分别从不同角度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洛克改变了霍布斯极具专制主义色彩的自然法概念,将自然法置于理性主义的旗帜之下,提出了社会契约论思想。休谟尖锐地批判道,这种契约没有写在羊皮纸上,也没有刻写在树皮或树叶上。弗格森也指出,没有任何体制是经协商共同议定的,也没有任何政府是计划的翻版。与契约论不同的是,休谟从社会是弥补人的生理缺陷来理解社会,弗格森把社会视为两性结合的产物,斯密则将目光投向了人与人之间的物品交换上,认为人性中存在着物物交换的本能,正是这种交换的天性构成了社会的基础。
马克思认为,人类社会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他将人类社会视为不同于自然界的客观存在。休谟、弗格森将社会的起源归因于人类的生理因素,只看到了人的自然属性,而马克思从劳动这一社会视角揭示了社会诞生的真实过程,认为人类通过劳动创造了人类自身,创造了人类社会。斯密虽然关注了人的社会属性,触及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其止步于人与人之间的物物交换关系,并没有触及社会关系的本质。况且,斯密是从交换的天性这一角度来解释社会的起源,带有浓重的假设意味,具有明显的先验性。马克思在理解社会来源问题时引入了生产关系概念,认为生产关系总合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初步形成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把物质生产过程描述为,既是人类生活的物质生存条件的生产过程,又是一个在历史上经济上独特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的过程,是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些生产关系本身,因而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个过程的承担者、他们的物质生存条件和他们的互相关系即他们的一定的社会经济形式的过程。这样,人的社会交往关系从物的关系上升到生产关系得到科学的阐释。
存在于生产关系中的人的社会关系实质上是利益关系和阶级关系,资本主义的现实矛盾是利益冲突的结果。早在马克思之前,英国启蒙学者休谟、斯密、李嘉图等人意识到了分工、财富分配不均等引起的社会内部各阶层的矛盾与冲突。弗格森在《文明社会史论》中对英国现代性社会的批判,更使他赢得了社会冲突理论奠基人的殊荣,对日后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斯密是最早认识到社会分配不公的思想家,尽管他认为剥削是合理的,但弗格森却对资本主义的分配不公深感忧虑,看到了现代工厂制度带来的劳动异化,这得到了马克思的赞赏,认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分工导致人和人的劳动发生异化的现实。马克思通过弗格森关于社会分工弊端的分析,认识到工场手工业分工的产物,就是物质生产过程的智力作为别人的财产和统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我们知道,建立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之上的劳动分工是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切入点,弗格森的这一启发增进了马克思对异化问题的认识。但是,马克思也指出,弗格森只是从职业的层面来阐述分工的弊端,没有看到因分工而引起的社会变革,更不可能从劳资关系中去揭示分工的实质。
英国启蒙学者们将由技术变革引起的社会内部冲突视为“自然规律”,这导致他们仅仅从外部原因入手去寻找解决社会内部矛盾的方案,而不是从社会制度上去探寻技术异化的根源。在马克思看来,技术只是一种以生产需要为表现形式的经济活动,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对客观物质世界的一种规律性的认识,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反映。因此,从技术本身来说,它是不具有阶级性的。技术的进步之所以会导致社会内部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其主要原因就是技术的资本主义运用,即技术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特定历史形态中所表现出的劳动的异化、机器同人的异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例如,机器的发明与使用本应该减轻劳动者在工作中的负担,但是,这也绝不是资本主义使用机器的目的,机器是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缩短工人为自己花费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长他无偿地给予资本家的工作日部分。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机器大生产原本应该改善人们的生活品质,但是,在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现状》一文中认为,事实却恰恰相反。机器非但没有加强社会内部的凝聚力,反而成了激化阶级矛盾的离心力。工人通过破坏机器来宣泄心中的不满,而资本家却通过研发新机器来威胁工人的生存。对于这一集中体现资本主义矛盾的现象,斯密提出用教育来弥补工人缺陷的方案,弗格森则将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精神上,提出要以美德和勇气来唤醒人们的良知,而在马克思看来,人的异化的克服是对所有导致其产生的条件的克服,克服异化的本质力量还是要依靠生产力本身的发展来实现,依靠技术的自我发育、自我完善来实现,依靠工人阶级的斗争来实现,更根本的是,要依靠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制度来实现。由此,马克思开始了从资本主义制度即上层建筑的层面分析资本主义本质的工作,正确阐释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
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生产关系理论、劳动异化理论都与英国启蒙思想家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他曾经谦虚地说,“无论是发现现代社会中有阶级的或发现各阶级间的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我以前很久,资产阶级的历史学家就已叙述过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也已对各个阶层做过经济上的分析”[10]。英国新左派思想家埃德温·罗伯斯认为,“一个正义而人道的未来社会的根源可以在英国过去的大众性民主斗争中发现”[11]。这既是对英国启蒙思想家的肯定,更是对马克思的赞许,同时也是在讲一个对历史的真实的认识。
马克思恩格斯曾经指出,我们只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那就是历史科学。事实上,马克思的哲学研究和对哲学的理解,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这一点,首先是他对黑格尔哲学思想精髓的继承。黑格尔曾经说,历史是具有理解力的,因为它把现实的问题转化为历史的问题来理解。英国近代以来工业革命的历史内在蕴含着历史自身发展的规律,马克思也正是在对历史的透彻的分析和理解过程中实现了科学的认识。唯物史观本身就是一种关于历史的理论。马克思对历史的哲学理解同时也是对英国启蒙学者思想体系的认识,是对英国工业革命历史的哲学分析和把握。
从某种意义上说,英国启蒙学者们同时也是历史学家。我们可以发现,几乎在每一位启蒙思想家的认识中都可以找出一条历史主义的线索。他们除了对自己身处的工业文明时代进行考察外,也对前工业文明时代进行了考察,例如,休谟对古代亚洲、美洲文明的论述;斯密将人类历史分为狩猎社会、游牧社会、农耕社会和商业社会四个阶段;弗格森也认为人类经历了史前社会、野蛮社会、文明社会三个历史时期。英国的启蒙学者们通过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时期的考察分析,试图探寻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的奥秘,并对此有着各自独特的见解,这些认识对唯物史观的建立都起到重要的启示作用。
英国启蒙思想家们致力于在历史中探寻政治、经济和道德等社会要素之间的关系,解释人类历史的发展脉络,把握社会构成要素对人类社会历史进程所起的作用。马克思对启蒙学者们的历史思想均有全面的分析,汲取了他们的许多思想,如斯密提出的社会发展四阶段理论其实就是在论证经济因素对政治因素的决定性关系,特别是财产权对政权的决定性影响;弗格森在探寻政治、经济和道德等社会要素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时,已经提到并分析过“基础”和“上层建筑”等概念。总之,他们已经初步形成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是由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逐步进步的思想,私有制对社会上层建筑的决定性关系等认识。但在更进一步的解释方面却存在根本性的错误,如斯密用战争来解释社会形态的演变,弗格森将推动社会历史进程的原动力归结为是上帝的杰作。
马克思创建的唯物史观是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为基础的,克服了英国启蒙学者静态历史观的局限性。马克思改造了斯密的“四阶段”理论,将斯密的“狩猎社会”“游牧社会”“农耕社会”“商业社会”改造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目的就是为了突出每个社会形态中的阶级矛盾性,因而不是简单的改造。此外,马克思还外加了“共产主义社会”,这表明建立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矛盾之上的资本主义社会不是历史的终结点。由此,马克思以阶级斗争为线索,用社会基本矛盾来解释人类社会形态的演变,并将其视为推动历史前进的根本动力。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做了明确的唯物史观的阐述,认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12]由此,马克思找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基础”的真正含义,即资本主义私有制。他正确地诠释了经济、政治、道德等社会要素之间的关系及其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中所起的作用,形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观念和思想。
在马克思看来,基于英国及其资本主义整体发展的现实,生产力的量变已经蕴含着质变的可能性:“资本的限制就在于:这一切发展都是对立的进行的……但是这种对立的形式本身是暂时的,它产生出消灭它自身的现实条件”;“从现实性来看,财富的发展只存在于这种对立之中;从可能性来看,财富的发展正是扬弃这种对立的可能性”。英国新左派思想家汤普森接着马克思的话说,“资本主义的发展在实现‘人类的本性’方面已经明显的显露出它的局限性,因此必须通过革命来超越这种局限性,这只能是社会主义的逻辑。”[13]马克思坚信,随着生产力量的激增,必将引起生产关系的改变,而社会革命最终将使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发生质变,资本主义的神话终将被社会主义所打破,人类必将获得真正的解放。
综上所述,“英国实践”以及对它的经验主义的启蒙思想家的解释,对于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马克思所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对“英国实践”的跨越,也大量汲取了英国启蒙思想家们所体现出的经验主义方法论的有益成果。英国新左派思想家梅格纳德·德赛认为,“马克思不是资本主义的朋友,但他是它最优秀的学生。”[14]马克思在研究英国实践形成唯物史观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勤于学习,不断创新,发扬学术的批判精神,准确把握现实的社会存在与主体的特征及其相互关系的本质规定,对于我们今天深入研究世界历史发展的经验,丰富马克思主义的内涵,解决现实历史和社会发展中的重大问题,尤其是中国社会革命和发展中的问题,推进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是一笔宝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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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庆华)
On Marx's Philosophy of Transcending the “British Practice”
QIAO Rui-jin
(ResearchInstituteofMarxistPhilosophy,Shanxi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From such three aspects as viewing philosophy over the fences of German ideology,understanding philosophy on the basis of the practice of British industrial revolution and inheriting and criticizing the creative philosophy of British enlightenment thinkers,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emergence and the essential connotation of Marx′s philosophical thought as well as its relationship with the practice of social development and the thought of the British enlightenment thinkers since the British industrial revolution,learning from Marx how to study the scientific methods of philosophy and from the philosophical way of showing concerns about major philosophical issues.
British practice;Marx′s philosophy;philosophy
2017-03-12
乔瑞金(1957-),男,山西石楼人,山西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10.13451/j.cnki.shanxi.univ(phil.soc.).2017.03.001
B0-0
A
1000-5935(2017)03-0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