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不应被忽视的苏州城市史研究著作*
——迈克尔·马默《苏州:各省货物汇集之地》述评

2017-04-02 02:17张笑川
关键词:精英苏州

张笑川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一部不应被忽视的苏州城市史研究著作*
——迈克尔·马默《苏州:各省货物汇集之地》述评

张笑川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迈克尔·马默著的《苏州:各省货物汇集之地》通过对明代前中期两百年间苏州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的综合考察,指出在这两百年间明朝逐渐形成了一个以苏州为中心的经济体系。这一体系的形成,是明代一系列统治政策的意外结果。苏州地方精英的自身特征和特定生存环境,使其认同并融合于文化正统,而非致力于生产变革;苏州的经济发展是一种斯密型增长,是一种不会导致资本主义的发展。该书立足苏州城市史研究,达至对明清中国的整体理解,是中国社会经济史和中国城市史研究领域不应忽视的著作。

明代;苏州;城市史

迈克尔·马默(Michael Marmé)著的《苏州:各省货物汇集之地》(Suzhou:WheretheGoodsofAlltheProvincesConverge),由其博士论文《从溃败到霸权:1368年至1550年的苏州》(FromRouttoHegemony:Suzhou1368-1550)修改而成,曾是美国城市史学会(Urban History Association)“2005—2006年度非北美城市史研究最佳著作奖”的共同获奖著作。*Michael Marmé, Suzhou: Where the Goods of All the Provinces Converge,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Michael Marmé, From Rout to Hegemony: Suzhou 1368-1550, Ph. D. doctoral diss. U.C. Berkeley, 1986.《亚洲研究杂志》(TheJournalofAsianStudies)、《哈佛亚洲研究》(HarvardJournalofAsiaticStudies)、《中国研究书评》(ChinaReviewInternational)、《中国书评》(TheChinaReview)、《东方经济社会史杂志》(JournaloftheEconomicandSocialHistoryoftheQrient)等多种杂志曾发表书评。*Reviewed by: Antonia Finnane,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2006, Vol. 66, No. 2, pp. 546-552; Hugh Clark,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2006, Vol. 65, No. 1, pp. 172-174; Mark Swislocki, 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2006, Vol. 13, No. 2, pp. 482-485; Kwan Man Bun, The China Review,2006, Vol. 6, No. 2, pp. 210-212; Billy K. L. So,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Qrient,2008, Vol. 51, No. 4, pp. 539-541.另据作者自言,《选择》(Choice)、《中国研究》(Études Chinoises)两杂志也刊载该书之书评,惜笔者未见。但中文学界对此书似未予以相应重视,该书出版至今10余年,不仅未见中文译本,亦未见中文书评发表,故不揣简陋,略作绍介*据笔者所见,迈克尔·马默被翻译成中文的仅有《人间天堂:苏州的崛起,1127—1550》一篇,载于林达·约翰逊:《帝国晚期的江南城市》,成一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59页。。

一、 本书章节与内容

本书研究明代的前两个世纪的苏州城市史,除“导言”和“结论”外,尚有8章及“尾声”,章节基本按照时间顺序安排。第一章概述明代苏州及其近郊的经济地位和城市规模。第二章回溯苏州从先秦至元代的发展历程,并指出明代苏州无论经济、文化还是政治上,都达到空前繁盛程度,非此前任何发展阶段可比。第三章分析明初洪武时期一系列制度设计对苏州的影响。作者强调,朱元璋对苏州地区采取的“重赋”政策并非简单的惩罚措施,而是有充分的理性考虑,并有相应的平衡补救措施。在明初新制度设计和统治政策下,国家和地方社会之间达到某种平衡,苏州地区日趋繁荣。其中一个关键因素是,相比于沉重的田赋,商业和手工业的税收非常轻,从而促使农业人口、资产向商业、手工业和城市转移,并推动了苏州的商业化、手工业化和城市化。第四章描述始于永乐时期的苏州社会危机。作者指出,明初针对苏州地区所采取的高赋税政策,需通过持续限制征收不均、防止富人的规避行为,以保持社会承受能力,但这种平衡从永乐时期开始被破坏。首都的北迁、赋税负担的增加、治理上的忽视,出现了精英阶层大规模的规避行为和农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动,致使社会分化加剧,里甲人户逃亡,水利设施废弛,社会不满加剧,社会危机开始出现。同时,与农村衰败相对比的是城市的繁荣以及财富向精英阶层的集中。第五章描述1430年至1484年间政府为应对苏州社会危机所采取的一系列赋役改革措施,包括减免赋税总额、简化赋役征收程序、均平赋役负担,以及大规模水利设施建设、河道治理和灾害赈济等其他措施。第六章指出15世纪中期改革以后,赋役负担虽然相对合理化、均平化,但是赋役水平依然居高不下,里长、粮长、塘长阶层越来越置于官僚体系控制之下,精英阶层日益迁居城市并越来越依靠商业、放贷和租赁土地为生,近郊农民则越来越依靠到城市出卖劳动力和获取其他资源来维持生计。城市的兴盛建立在租金收入、市场剩余、手工业以及近郊农民的廉价劳动力之上。第七章分析苏州精英的社会资源以及吴派文化的兴起和特征。作者通过对长洲陈氏、铁瓶巷陈氏、吉祥里唐氏三个典型精英家族的剖析指出,家庭(family)、财富(wealth)、品德(virtue)、等级或地位(degree or position)、文化(culture)等五种资源是明代苏州精英维持自身地位的关键因素。每个族系(line)要保持兴盛,需不断地在每一代成员中追求这些资源。这样的精英体系是一个社会网络,而不是如中世纪欧洲那样的贵族地位,它需要精英家庭每一代成员持续努力,才能再生产自己的社会地位,这种原子化的奋斗过程排除了精英阶层作为国家与社会之间协调者的集体行动。此外,明朝禁止地方精英干预地方政务,使其没有合法的社会空间去从事地方建设;苏州精英因科举成功而与官员的联系紧密并可以很好地维护自身利益,使之作为一个没有意愿去从事地方建设的集体。总之,朝廷一方面积极为苏州精英提供各种层次的功名和官职,一方面容忍其在地方上追求私利,使地方精英满意地接受了自己的角色。第八章描述1506年至1550年间的苏州。作者指出,正德开始,苏州的社会和经济危机再度出现:均役法的实施,进一步促使人们放弃田产;需求下降和其他地方的竞争,导致苏州商业停滞,精英家庭直接参与商业的情况日渐减少。“尾声”叙述1550年至1556年的倭寇之乱及此后苏州的社会、政治、经济情况,指出此时的苏州虽然依然维持繁荣,但其内部充满了贫穷和困苦。

二、 苏州体系的形成与特征

尽管聚焦于地方史,但是作者希望达到更为宏大的目标。具体来说,作者试图对中国的传统经济和社会发展模式作出一般性概括。首先,以布罗代尔“世界城市”(World Cities)概念和施坚雅的中国经济区域理论为基础,作者指出,作为前工业化时代世界最大城市之一,苏州承担了明代经济系统和各区域体系建立过程中的“霸主”(Hegemon)或“领导”角色。在明朝的前两百年中,逐渐形成了一个以苏州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以一个商业和手工业中心为中心,而不是以政治中心为中心的体系,这是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因此,关于明代的前两百年苏州城市史的研究,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对这一时期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模式的研究。那么,以苏州为中心的世界体系是如何形成的?它有什么特征?这正是作者要解答的两个核心问题。

对第一个问题的解答,是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角度展开的。作者指出,明代以一个基础广泛、但相对轻的田赋和力役体系作为自己的财政基础,苏州地区的重赋是这个相对轻的赋役体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朱元璋的这一套制度设计并非是一种惩罚措施,其背后是考虑到江南地区相对较少战争破坏、良好的水运系统、距首都较近、大城市的存在、商品化的经济以及发达的手工业等多重因素,因此是一种有意的制度设计。而且,相对于沉重的田赋,贸易赋税要轻很多,这表明朱元璋意图以商业作为农业维持性经济的必要补充,同时也暗示鼓励精英将商业作为出路,以限制江南大地主的发展。在这样的制度设计中,首都南京将是全国的经济中心,苏州只会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从属部分。但是永乐皇帝迁都北京,意外地为苏州产品提供一个跨区域贸易市场,决定性地促进了苏州的繁荣,并形成了以苏州为中心的经济体系。总之,作者强调以苏州为中心的经济体系的出现,是明代统治政策的意外结果,政府的一系列统治政策在苏州经济发展中具有决定性作用。其中,商业赋税和农业赋税的轻重不均,促进了苏州的商业化、手工业化和都市化,是作者立论的重要基石。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则落实到地方精英身上。苏州的商品化、前工业化经济高度发达,但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倾向?针对这一困扰中西学术界多年的问题,作者试图从地方精英身上寻找原因。他首先将苏州经济、社会情况与前工业化的欧洲进行比较,认为两者在很多方面基本相同。那么,苏州的情况有何不同呢?作者指出,关键的因素在苏州精英身上。由于商业的周期性波动、农业田产的碎片化、科举考试竞争的激烈,使苏州精英的社会地位很不稳定,因此需要每代成员的持续奋斗。苏州地方文化中对商人的认可,使精英与商人的联系非常紧密,因此相比于欧洲商人,苏州商人更热衷于寻求社会地位和尊重。这样的一种追求意味着内化作为精英阶层认同基础的文化传统,并驱使商人将大量财富和精力用于获取文化资源,融合并认同于文化正统,而非致力于生产变革。因此,苏州的经济发展是一种斯密型增长,是一种不会产生资本主义的发展。

三、 “近代早期”还是“晚期帝国”?

正是基于对以上两个问题的解答,作者参与到美国学术界关于明清时期是“晚期帝国”(Late Imperial)还是“近代早期”(Early Modern)的争论之中,并立场鲜明地站在“晚期帝国”论一边。针对“近代早期”论最有力的倡导者罗威廉(William T. Rowe)所提出的“南宋、晚明和晚清旺盛的私有性、城市性的商业世界也许代表中国社会的‘正常’轨道,而元、明初的专制计划性经济以及盛清异常有力的官僚管理只是短期的偏离”的论点*参见罗溥洛:《美国学者论中国文化》,包伟民、陈晓燕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其中,罗威廉所著章节为《从比较看中国近代社会史》,该句引文在第254页,与本文翻译略有差异,但大意相同。,作者指出,中国的市场并非在衙门之外独立地发展起来,而是作为衙门的被保护者出现的。虽然晚明、晚清时期市场获取了某种程度的自主,但是国家的撤退及其显著的自我否定的性格,必须放在与其促使市场扩张相同的过程中来理解。针对罗威廉将某些历史时期看作是正常轨道上的“偏离”的看法,作者提出每一朝代的稳定时期都是成功应对前一时期遗留的矛盾而出现的,而正是这样的稳定时期孕育了罗威廉所强调的下一发展阶段的力量和环境,并限制其发展趋向。具体来说,明清易代是明朝长期社会危机的结果,清政府采取限制精英特殊利益和鼓励地方自治组织的方法,解决了这一社会危机,但这是一种政府主导的市民社会,而不是对帝国统治的代替。虽然在盛清时期政府主导的市民社会之下,苏州的经济继续繁荣和扩张并充满变化,但这种变化并没有指向工业革命的意向,伊懋可(Mark Elvin)所谓“高水平平衡陷阱”(High-level Equilibrium Trap)依旧没有被突破。由于本书的研究时段是明朝的前两百年,晚明至清朝苏州的发展仅在“尾声”和“结论”中简略论述。因此,如何证实作者所提出的稳定时期孕育和制约下一发展时期的论断,仍有待于进一步的论证。

上述可见,作者通过苏州城市史研究,提出一个相当宏大的理论,其中,布罗代尔的“世界城市”概念和施坚雅区域城市体系理论为其定位和分析苏州城市经济提供了基础*关于布罗代尔的“世界城市”理论可参见费尔南·布罗代尔:《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与资本主义》第三卷《世界的时间》,顾良、施康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5-30页。但需要注意的是,该中文版并无“世界城市”之译名,而只有“国际性城市”“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城市”“超级城市”“中心城市”等译名。关于施坚雅的区域城市体系理论,可参考《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施坚雅主编、叶光庭等译、陈桥驿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一书中施坚雅所撰写的章节,尤其是其中《城市与地方体系层级》和《十九世纪中国的地区城市化》两篇。,冉枚烁(Mary Backus Rankin)、周锡瑞(Joseph W. Esherick)的“地方精英”(Local Elites)概念为其分析苏州地方精英提供了基础*Joseph W. Esherick and Mary Backus Rankin,Chinese Local Elites and Patterns of Dominanc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而伊懋可的“高水平平衡陷阱”理论为其把握苏州的经济发展特征提供了框架*Mark Elvin, 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在此基础上,作者通过对政府统治政策和地方精英的深入分析,突出了国家在市场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以及地方精英牢牢嵌入既有秩序的特征。虽然作者的整体论断仍然存在很多的罅隙和讨论的空间,但其处理问题的宏阔视野和驾驭复杂论题的能力令人印象深刻。如何将地方史与宏观历史联系起来,以小见大,一直是地方史研究的关键问题所在,本书的路径似可提供某种借鉴。

在具体的研究方法上,本书也有不少可称道之处。首先,作者非常重视量化分析,这点在其对苏州人口和赋税估算的分析中表现最为明显。其次,作者通过繁杂的地方志、族谱以及各种文集中的墓志铭、墓表、神道碑、行状等“社会传记”勾稽人物资料,并通过选点的方式勾勒特定家族的兴衰轨迹以展现苏州精英的面貌,既体现了苦工也展现了以简驭繁的技巧。最后,作者敏锐地发现苏州农业赋役与商业赋税的不均,并以之解释苏州的商业化、手工业化和都市化现象,在思路上也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总之,本书不管是从议题的广度,还是从探讨的深度来说,都是明清社会经济史和中国城市史研究中不应忽视的著作。

附记:

拙文甫出校样,遂寄苏州大学历史系范莉莉博士,嘱为一阅,彼所提两处行文意见,业已接受修改,于此再申谢忱。另有数点,或有裨于全书主旨之讨论,因文长不便纳入上文,故征得范君同意,附记于此,并略谈己见,以补上文之不足,想读者所乐见也。

一、范君对马默此书是否可归入城市史范畴提出疑问,主张划归“苏州史”或“苏州地方史”。彼谓马默虽于书内辟有专篇估算明代苏州城市人口比率,亦论及城市规模,但全书主体仍然沿袭了以时为序的通史书写模式,并未严格围绕城市主题展开,而是交错论述了明代苏州社会经济之变迁和地方政府之施政。

然余意以为,“城市史”作为一现代历史学领域,兴起时间甚短,何谓“城市史”、如何研究和写作“城市史”似还在探索之中。固然,经数十年研究论著之积累,似有一些固定套路之研究,学界认之为“城市史”,离此则非。宜乎范君之有此疑也。然学术贵在创新,固不能以既定套路自限也。观此书曾获美国城市史学会之城市史著作奖可知,美国学界本认之为“城市史”也。何一民教授曾撰文指出,近代中国城市史研究中有“结构-功能学派”“综合分析学派”“社会学派”“新城市史学派”等不同学派,惜未有具体之阐明(何一民、曾进:《中国近代城市史研究的进展、存在的问题与展望》,《中华文化论坛》2000年第4期)。若马默氏之苏州城市史研究,可称之为“社会经济史”学派否?笔者在上文中提出马默此书为中国城市史研究领域不可忽视的著作,亦因其似对拓宽城市史研究的理念与方法有所启发也。不知范君以为然否。

二、范君认为马默此书,视野开阔,新见迭出,洵为不可忽视之著作,然亦对书中一些论断提出疑问。其一,马默认为16世纪后期就形成了一个以苏州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范君对此提出质疑,认为苏州完全确立起全国工商业经济中心城市的地位,并不早于两个世纪之后的清中期。其二,对马默书内提出的明太祖“以商养农”、苏州商人“重望轻利”的观点,范君也提出异议,认为有必要进行再度检视和进一步的商榷。

余非明史专业,对范君之质疑无法评判,然亦觉其疑问颇启人思考,谨附记于此,以便读马默书及本文者参照。想范君今后亦会有专文畅论之。

(责任编辑:周继红)

2016-12-05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民国苏州城市史研究”(13LSB003)

张笑川,男,苏州铁道师范学院历史系1993届毕业生,现为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学术史、城市史研究。

F129.48(353)

A

2096-3262(2017)01-009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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