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常熟宣卷活动的新变及其意义

丘慧莹

(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台湾彰化)

江苏常熟宣卷活动的新变及其意义

丘慧莹

(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台湾彰化)

江苏常熟地区的宣卷活动是与民间信仰紧密结合的木鱼宣卷,宝卷、宣卷被列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宣卷的技艺产生了变化。表演形式、基本曲调、宝卷内容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目前观察,常熟宣卷是一种结合民间信仰,植根于常熟人民生活中的仪式活动,且能在不改变原有核心精神的情况下,不断地自我发展、创新,以满足民众的需求。

宝卷；宣卷；常熟；表演；仪式

一、前言

“宝卷”是自唐五代佛教的俗讲、变文发展变异而来的一种民间讲唱文献,内容丰富且多元,除了与宗教相关的内容如神道故事、修行故事之外,还吸收容纳了许多民间故事传说、俗文学中的传统故事、不同时代的时事故事等等。为了易于被广大信众所接受所传播,宝卷的叙事采取了通俗的、文学故事的形式,却又不失其神圣性和可信性。讲唱“宝卷”称作“宣卷”或“讲经”“念卷”,原在中国佛教和民间宗教、信仰活动中演唱。然发展至清末民初,宣卷转化为兼具“信仰、教化、娱乐”多重功能的民间说唱技艺。“宣卷”至今仍然“活”在广大信众中,于吴地更是生机盎然。

笔者从2007年到常熟调查宝卷时,许多宣卷先生是欲言又止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时至今日,宣卷先生则自豪为“非遗传承人”侃侃而谈,其间转变不可谓不大。尤其是同为“活态宝卷”①的靖江宝卷于2008年列入非遗名录、2014年常熟宝卷也被纳入“吴地宝卷”(扩展项目名单),正式成为中国的非遗项目后,宝卷的宣讲似乎也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这种现象促使笔者思考：无论是以往沉潜于“迷信”的阴影下,或今日顶着非遗传承的光环,常熟宣卷与民间信仰紧密结合的文化生态,彼此互相依存且自我完足,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常熟宝卷这种现在进行式的“活态”宝卷,如何借着非遗的东风,展现其特有的区域特色？作为一个有生命力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创新、自由、适性、多元地“再生产”？

二、活态的宝卷——常熟宣卷

常熟是吴地宝卷重点流传的地区之一,在经历文革及破除迷信等运动后,常熟宝卷活跃于民间的原因为何？笔者先就常熟宣卷的相关资料分述之。

(一)常熟的地理位置

常熟又名海虞、南沙、琴川,原为吴之北境,其名称几经变化：

常熟县,汉会稽郡吴县有虞乡乃县地也,吴孙权时尝置虞农都尉此。晋武帝太康四年始建为海虞县,仍属吴郡。成帝咸康七年置南沙县属晋陵郡。梁因之乃置信义郡。隋平陈郡,废县属,吴州所领海隅、前京、信义、海虞、兴国、南沙入焉,治南沙城。至唐高祖武德七年,移海虞城,即今治也,若县所以名之义,则未有考意者。海虞以山,南沙以地,而常熟则或以土壤膏沃,岁无水旱而名欤。又别名曰琴川,此其颠末也①〔宋〕孙应时撰、〔元〕卢镇补修,《(宝佑)重修琴川志》卷1,收在《续修四库全书》69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清道光影元钞本,第286页。。

常熟,历来分属于吴郡、信义郡、苏州、江南道、平江府等,汉时曾分为南沙与海虞二县,后合一,雍正时又分为常熟、昭文二县,今属苏州市②〔清〕荣必达修、陈祖范等纂,《雍正昭文县志》雍正九年(1731)刻本,收在《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19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第190-191页。。常熟市位于江苏省东南部,长江南岸。其东侧毗邻太仓市,南侧毗邻昆山市及苏州市相城区,西部毗邻无锡市锡山区,西北部毗邻张家港市、江阴市,隔长江与南通市相望。下辖虞山镇、梅李镇、海虞镇、古里镇、沙家浜镇、支塘镇、董浜镇、辛庄镇、尚湖镇。

(二)常熟宣卷的传统与现况

清末民初是民间宝卷发展的全盛时期,在江浙地区,民众无论是结婚、闹丧、祝寿、求子、生病、遇灾、小儿满月、新房落成及其他节庆民俗活动,都会请宣卷先生宣卷,在朝山进香、庙会社赛等民间信仰活动中,宣卷也往往是重要的活动之一。因此江南一带的宣卷,又从信仰活动中单调的以木鱼伴奏,演变成以丝弦乐器伴奏的”苏州宣卷”“四明宣卷”,进而又受弹词、滩簧等民间讲唱影响,又有“书派宣卷”“化装宣卷”的出现③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论集》,第8页。。

常熟宣卷遍布当地各个乡镇,1980年代在常熟白茆、支塘、任阳、唐市较为盛行④何振球、严明：《常熟文化概论》,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353页。,目前尚湖镇、古里镇、沙家浜镇、董浜镇、辛庄镇、虞山镇、支塘镇、虞山上户度假区等地都很盛行⑤此为2014年常熟市文化局宝卷普查的资料。,并影响张家港、太仓、上海、昆山、苏州相城区、无锡等地,在苏州地区极具影响力和辐射力,近代上海宣卷也与常熟关系密切。

1949年之后,中国因破除迷信之故,所以在20世纪50年代后禁止宣卷活动。虽说宣卷被长期禁止,但民间却未曾中断。碍于政策干涉,私下宣卷的讲经先生常被处以罚款及拘留,宝卷文本也因此散佚。1990年代末期,对宣卷活动的禁令开始松动,直到本世纪初,由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观念被重视,宣卷活动正式台面化,宣卷不再冒着被视为宣传迷信的风险偷偷进行,宣卷先生也开始以此活动为“文化遗产”而骄傲⑥丁素英2009年2月5日采访录音、余鼎君2009年2月11日采访录音。。

常熟宣卷是一种民间信仰活动,主要可分为“朝山进香”“超度亡灵”“做寿”“保家保太平”“庙会”几大类型,主要的功能还是祈福禳灾⑦丘慧莹：《江苏常熟白茆地区宣卷活动调查报告》第195-201页。亦可参见白若思《〈香山宝卷〉》的表演与仪式侧面——以常熟地区“讲经宣卷”活动为例》,《汉学研究》,2015年第3期,第307-344页。。其范围包含生活的各种领域,只要斋主家有事情,例如修房造屋、婚丧喜事、求子生育、入学升学、开厂开店、驱邪灭病等或是佛诞庙会,都举行宣卷活动。

宣卷宣讲的地方可以分为两种,一是私人场所,这一类地方包含民众家里或是工厂,普通民众修房造屋、工厂落成、婚丧喜事等会请讲经先生去宣卷；二是神圣空间,庙宇是常熟讲经宣卷的基本活动场所,有些庙里会供奉吴地特有的地方性神祇,如猛将、总管、小王、甘露等,他们都有其专属的宝卷,有些民众因居住条件有限,房子不够宽敞,或是几个家庭联合举办宣卷,也都会借用庙宇去做斋会①综合整理自丘慧莹《江苏常熟白茆地区宣卷活动调查报告》、余鼎君《江苏常熟的讲经宣卷》,载《妈祖与民间信仰：研究通讯2》,台北：博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2年。。

(三)常熟宣卷的从业人员

常熟宣卷艺人(讲经先生)遍布全市各地,据余鼎君初步统计,目前常熟地区活跃的宣卷班子不少,大约有一百个左右,从事宝卷宣讲的相关人员大约有两千多位,以60岁左右女性居多,通常每次宣卷,需要2～3位先生、6～8位和佛人。但除了主要的宣卷先生外,其他人员都不是固定的,并且还有宣卷先生到别的班社串讲的情况,由于是民间自由组织,确切班数难以统计。

目前,常熟从事宣卷行当的人员多以退休后或年长者为主,其中有专业讲经者也有兼职者,大部分的人在宣讲淡季的时候都会去做些别的事。普遍在60岁以上。男女都有,以女性居多。先生在淡季时还会经营其他事情,一次宣卷活动的报酬为每个人220～300元(人民币,以下皆同),和佛人大约可得50～70元,如果包含供品、香烛等其他杂项,一般而言,一次宣卷的花费最少要1000元；且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宣卷艺人的报酬也在增加。

(四)常熟宣卷的仪式

常熟宣卷活动,通常由“看香(人、娘)”②吴地巫觋称为“看香(人、娘)”,俗称“师娘、师公”的记载,最晚在明代已出现。[明]徐复祚(1560—1630？)《花当阁丛谈》卷7：“邨老曰：三吴风俗,最尚祷神。人有疾病,不走医而走巫觋。巫觋之名不一,若道婆、若尼姑、若师娘、看香娘、看水碗娘、卦婆、卜婆皆觋之别名也；巫则有所谓童子者。”吴语无论是苏州、常熟等地方言,皆无卷舌音,故“师娘”也写成“私娘”,由于具通灵能力,故又称为“仙人”。“宣卷先生”和“和佛人”共同完成。三者间的分工大致是：看香人受主家之请,与神灵沟通,解决问题(出卷)。宣卷先生组织、主持整个宣卷活动,活动中唱念卷本,撰写疏文。和佛人事先要做些纸花、折莲座,装饰佛台,在宣卷先生唱的时候,要和诵佛号③无论是师娘或宣卷先生受主家之托,俗称“接生意”。。

常熟宝卷活动过程可分为：

1.准备工作：(1)看香、择日；(2)出卷；(3)选择场地。

2.活动开始：(1)布置摆设④又称“搭佛台”。,分为“荤台”(桌)与“素台”(桌)两种⑤常熟地区对神明性质的区分,一般而言,属佛教道教的“佛”“菩萨”“大神”则供品为素食的“素卷”；如果是所谓的“神道”,即原为忠臣良将,死后追封,或原本是民间的神仙精怪,则是供品为荤食的“荤卷”。丘慧莹：《江苏常熟白茆地区宣卷活动调查报告》,第216页；余鼎君：《余氏佛祖宝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附录第9页。；(2)请神；(3)拜佛、酾酒；(4)开卷；(5)念“疏头”；(6)退星；(7)献荷花元宝、散花解结；(8)敬香、送佛。

整个送佛仪式完了,宣卷仪式也告终了⑥相关仪式详情,请参见丘慧莹：《江苏常熟白茆地区宣卷活动调查报告整理》,第201-213页。余鼎君《江苏常熟的讲经宣卷》中也有整理常熟的宣卷仪式,与此大同小异。。

三、符合市场需要的表演新变

现今常熟宝卷的流传,是民间信仰与市场需求结合的结果。常熟宝卷的内容多以世俗生活与当地民间信仰为题材,这种风格的形成,是常熟的历史发展和地域文化传统所造成。宣卷仪式既是一种表演艺术的载体,也是满足信众而共同营造出来的一种民间信仰、一种生活实践,更是“宗教、民俗、艺术三合一”的“有机体”。

常熟宣卷结合个人生命历程的生老病死,满足民众精神的寄托与现实世界的期待,但从市场经济的角度思考,常熟的宣卷先生是一种“艺人”,以其宣讲宝卷及熟知仪式的专业能力,服务民众。“宣卷”作为一种“生意”,随着时空的转移、社会经济的变化,宣卷活动也因市场的需求而与时俱进,此一变化可由仪式的变动显现,更多表现在宝卷内容的改变。

清末民初如上海等地,已出现作为娱乐的丝弦宣卷,苏州宣卷、四明宣卷皆为代表。然在常熟,单纯作为娱乐表演的宣卷似乎不存在,所有宣卷皆具有神圣性。宣卷仪式作为沟通人间与鬼神世界的桥梁,一方面要取悦神灵,另一方面也要满足信众的需求。如何让这些信众的心意为神灵接受？则取决于宣卷时的“表演”。

(一)讲唱艺术的新变

宣卷为讲唱艺术,宣卷先生若要凸显个人艺术特质,大致表现在唱段、口条的变化。常熟宣卷使用的是常熟方言,许多手抄本宝卷以吴方言记录,传神有趣,宣讲时,常博得信众会心一笑。明清宝卷中的唱段,还可见各种曲牌小调,目前常熟宝卷较常见的只剩“五更调”。传统常熟宣卷讲经时,遇到宝卷中的韵文部分,多唱“宣卷调”(平调)、“符合调”①此二字为拟音,并无固定写法。宣卷先生余鼎君作“武后调”(2009年2月11日录音)、宣卷先生丁素英作“佛和调”(2009年2月5日录音)、白茆文化站站长邹养鹤作“附和调”(2009年11月26日私人邮件)。；另外还有一些结合地方小调的“三乐调”“太仓调”“吴江调”“无锡景”“苏州景”“山歌调”等②综合整理自余鼎君、朱彩英、马雪峰、丁素英、高云根等说法。。不过有些宣卷先生认为宣卷常用的调子太过单调,于是将传统只以木鱼、引磬伴奏增加笛、胡琴成为较热闹的丝弦宣卷③高岳兴,2009年5月10日采访记录。。也有从其他的说唱艺术或地方戏曲中学习演唱的调子运用于宣卷,像支塘顾耀明因为年轻时曾在文工团工作,所以便把滩簧、越剧的唱腔运用在宣卷上,加强演唱特色；尚湖余鼎君强调的是口条清楚,唱段四平八稳；徐市王杏南强调讲经要有”四头”：调头、噱头、擞头、黄头④王杏南,2014年5月9日采访记录。；古里的高云根,擅长书写各类仪式的疏头文书,以“说卷调”“符合调”“华筵调”交换运用宣讲。

更多时候宣卷先生主动丰富表演形式,增加仪式与主家的互动,以强调宣卷的信度与效度。如以往只有主家有人病重或有重灾时,才会进行的解厄仪式——“退星”(“禳星”),现在只要是禳灾而作的宣卷,百分之九十九宣卷先生会以芦苇扫帚、杨柳枝为道具退星,甚至学习道士的作法,穿道士袍、画敕令等⑤丘慧莹：《江苏常熟白茆地区宣卷活动调查报告整理》,第211-212页。。

其余如新增“厾金银”⑥“厾”为吴语,音“跺”入声,义为掷、丢。(砸铜板)、摇钱树。“厾金银”来自《洛阳宝卷》(《受生宝卷》)中有一段“厾金银”的唱段⑦此处情节为蔡状元起造洛阳桥,但经费不够,观音下凡化为美女相助,宣称只要有人能将金银砸在她身上,便愿下嫁,众人丢了许多金银,却无一人砸中,因此得许多钱财。,以往宣讲时,只是更换唱腔,并未有砸铜板以示财源广进的相应配合活动。但笔者于2014年6月调查一场“三宝祈安斋坛”,看到当宣唱《财神宝卷》时,新增“厾金银”的举动,在师娘的示意下,主家将满兜的铜板一一丢向供台,另将原本装饰用的“摇钱树”(也就是一小段桂花树的枝桠),除装饰纸花与元宝外,又在上面夹了十数张的百元钞,在唱到相应唱段时,便大力摇动⑧高云根宣讲,浒浦鑫建印染,2014年6月9日。。笔者观察主家与师娘,对这样的“活动”似乎都“玩”得很开心,而一旁和佛的老太太,也觉得新奇有趣。只是无论“厾金银”“摇钱树”的装饰,或“摇”的举动,在笔者2012、2013对同一位宣卷先生的调查中,皆未出现。

再如献荷花元宝,笔者在2009年采访余鼎君时,他认为“这是女的宣卷先生搞出来的花样,因为献祭荷花、元宝的动作类似舞蹈,女子表演起来比较好看”⑨余鼎君,2009年2月11日采访记录。。事实上献荷花、元宝、香、茶、饭等科仪,原本就有,笔者在田野调查时,不只见到一般的《献荷花元宝》卷,还搜集到《地狱献荷花》的卷本。明清时期唱献荷花元宝偈时,是否有舞蹈动作已不可考,但据余氏之说,可知常熟地区唱献荷花元宝偈边唱边舞的动作,是近年来新增的表演。

(二)推陈出新的宝卷文本

宣卷作为一种现场性的表演,需重视宣讲宝卷的语境,宝卷文本虽被写定,却未必不能被浓缩、增饰与修改。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常熟宝卷也顺应时代潮流,贴近生活、贴近人民,有不少新编的宝卷出现。这些新宝卷,有些是在旧有的基础上修改增删,并加入现代精神、语汇,也有因应新的需求,由宣卷先生重新撰写。

1.推崇新知《辩话奇传宝卷》

此卷是由传统《相骂宝卷》①《相骂宝卷》又名《姑嫂双修宝卷》,是一本常熟方言的闹剧。故事叙述大同府大同县都二姐,在家嫌嫂丑,在母亲面前搬弄相骂,出嫁后又嫌公婆、没事就与隔壁人家吵相骂,其后因事悔改,与嫂嫂一同吃斋修道,内容十分有趣。改编,故事情节略有增删,马雪峰收藏,作者、抄写时间不详。故事托古,将时代定为五代的后晋,地点在河南商丘府的牧野县,但内容中故事主角李秀英进学校读书,聪明伶俐超过第一名,其他用语如公安机关、律师、化合原理、判决书、侵占人权等都与传统宝卷语汇不同。

剧中李秀英以现代科学知识勘破对方作伪：

物有分解化合法,浓碱洗石自然清。

请烧一镬浓碱水,高温溶液洗石凝。

盐酸化碱原形现,细推物理便分明②马雪峰,《辩话奇传宝卷》(手抄本),抄写日期不详。。

以现代科学的方式实验检证,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实证精神,流畅的辩才据理力争,不吃闷亏。整本宝卷最后虽依旧回归到姑嫂修道,但百分九十的内容思想在鼓吹新知、讲求法治证据,与传统要求女子温柔敦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精神不同,极具现代意识。

2.地方传说《龙皇宝卷》

《龙皇宝卷》或作《龙王宝卷》,根据常熟虞山北腰龙殿的地方传说改编而成,说村姑妙贞吃了一颗河里漂来的枣子,生了一条白龙,白龙回归大海,回头瞟娘七十二次,踃成七十二个瞟娘湾。其后因多有灵应护民,高宗敕命造龙王庙③丘慧莹：《江苏常熟的龙神传说初探》,《游艺与研学——唐宋俗文学研究论集》,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111-148页。。此卷在常熟颇多抄本,大同小异。然余鼎君觉得传抄本故事不美,也不合理,且有关顶山龙殿的传说,并非仅此一个,所以根据《光绪重修常昭合志》④〔清〕郑钟祥等修,《光绪重修常昭合志》,收在《中国地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153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第255页。中的记载,于丙戌年(2006)另撰一本《龙皇宝卷》。故事把龙母改为莫家庄蒋姓女子,更加入《西游记》斩龙王故事,用来说明龙王三太子被魏征斩首前,将灵气封在白珠中,而此物正是妙贞所吃的“白蒲枣”。因妙贞未婚生子,只好将龙子寄养在虞山中峰寺,后因乌龙为害,男孩显身白龙,灭杀乌龙后回归龙宫。

由于常熟地区的龙王信仰兴盛,这本宝卷有其实用价值,但一般宣卷先生还是习惯使用较早编成的《龙王宝卷》。

3.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状元宝卷》

在常熟流传的《状元宝卷》,故事颇为简单,讲述张三畏烧香拜佛求来一子,取名文忠,最后张文忠在文昌星君帮助下中了状元。结卷偈总结整个故事与宣卷的祈求：

今朝宣部状元卷,学生就往大学钻。

文曲魁星来护佑,大学成绩永第一⑤马雪峰,《状元宝卷》(手抄本)。。

余鼎君在原有故事的基础上,再编修《状元宝卷》,加入张三畏、齐有利两家的纠结,及“僭一犂”“让一犁”的传说,使故事更生动曲折。余氏新编,不只强调积阴德,更强调感恩,结卷偈言：

为人忠实天有眼,阴险缺德不会僭。

感念祖上积阴德,好事从来佛成全。

一谢上苍圣天恩,二谢当朝圣君恩。

三谢灶皇明察恩,四谢文昌提携恩。

五谢让一犁指点恩,六谢祖宗保佑恩。

七谢父母养育恩,八谢先生教育恩。

九谢发财兄弟恩,十谢齐家相邻恩。

有仇宜化为玉帛,有恩不报烂小人。

修性养性保自身,保了自身保儿孙。

今日宣本状元卷,文昌星君常临门。

举一反三思维捷,触类旁通功底深。

状元宝卷宣圆满,魁星临门保平安⑥余鼎君,《状元宝卷》(手抄本)。。

4.守护交通安全的《路神宝卷》

常熟原本即有《马路宝卷》,是截取《封神演义》中方弼、方相两兄弟搭救商纣王儿子殷郊、殷洪,后被姜子牙封为路神的故事。该卷诞生时间难以确定,但年代似不长,因交通事故逐年增多, 1990年后此卷在常熟日渐风行。余鼎君根据其祖辈余宝钧抄本,再加以整理,辛巳年(2001)二月修定成《路神宝卷》。《路神宝卷》又名《马路宝卷》,从结卷偈最后的“马路卷”“路神宝卷”互用即可知：

方弻方相两路神,保驾护航佑凡人。

路上行人无灾晦,水上舟楫顺风行。

车辆频频穿梭过,大小街路全太平。

世上黎民都欢欣,焚香点烛谢神明。

今日讲本马路卷,路神菩萨保平安。

路神宝卷宣周全,出门出阁保安全①余鼎君,《路神宝卷》(手抄本)。。

笔者另搜有《马路宝卷》,故事叙解神星带二金龙子下凡,与纯阳真人共同捉拿造成行路不宁的五只野猫精,并保佑行船、上路一切平安。卷中运用许多民间耳熟能详的传说,如秦始皇筑长城、陈光瑞过长江、薛仁贵征辽东、宣统年间长江水患等。最后结卷偈相当有趣：

乘驶车辆安全行,断绝事故乐心情。

汽车摩托无障碍,车速飞快保太平②马雪峰,《马路宝卷》(手抄本)。。

此本宝卷与余氏整理本内容完全不同,二者间的关系无从考查,但推测此本宝卷产生的时间应该不出1980—1990年代。此时正是文革结束,中国开始改革开放的年代。在自行车、摩托车、汽车都成为普遍的交通工具时,交通事故日益增多,因此人们才会希望藉由宣卷来保佑行路人的平安,所以一开始的开卷偈就特别强调：“斋主敬宣马路卷,过往菩萨作靠山。公路河流平安歇,全无阻碍方便行”③马雪峰,《马路宝卷》(手抄本)。。

5.祈求血脉延续的《求子宝卷》

《求子宝卷》又名《送子观音宝卷》。讲述宋太祖时高家夫妻无子,在算命瞎子的建议下开始修行,终于老来获子高行周,儿孙两代都贵为大臣。此卷据余鼎君的说法,是常熟老辈宣卷先生王永林(现年九十多岁),根据现实中妇女求子的特殊需要而创编④事实上常熟有一本《张仙送子宝卷》,亦称《送子宝卷》,也与求子有关,但事涉狐仙。不知是否因此被视为《狐仙宝卷》,所以王永林才会再编新卷。。篇幅虽短,但描写民众求子的心态相当传神,先是求神拜庙、行善积德,以求天赐麟儿,因高妻有坚定不移的修道行善之心,终于感动神明,天赐麟儿：

高氏修行不悔心,照样拔金又拔银。

仓中金银拔干净,诸佛菩萨看得清。

好人应当得好报,人人自会做好人。

菩萨奏本灵霄殿,玉皇大帝很高兴。

吩咐送子观世音,送个儿子高樊春⑤余鼎君：《求子宝卷》,收在高国藩主编、余鼎君辑注《和谐常熟宝卷》,香港：东亚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72-73页。。

这个本子运用传统宝卷一贯的套路：宣传修道行善积阴德可获福报,有“延寿”类宝卷的影子⑥如《芙蓉延寿宝卷》《金本中延寿宝卷》《合家延寿宝卷》中的主人翁多是夫妻年过四十无子,因此修道行善,于是上天便赐给他们后代,血脉得以延续。,只不过“延寿”类宝卷在得子之后,还有很多曲折的故事,较此卷要复杂许多。

《求子宝卷》在常熟地区业已流传,笔者在沙家浜高岳兴处,看到一本内容相同的手抄本《送子观音宝卷》。

6.增进家庭和睦的《和合宝卷》⑦余鼎君,《和合宝卷》,收在高国藩主编、余鼎君辑注《和谐常熟宝卷》,香港：东亚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1、13页。

《和合宝卷》讲述诗僧寒山、拾得修成和合二仙之事,又用月老姻缘簿等故事,教化世人维护家庭和睦。由余鼎君于辛巳年(2001)闰四月新编,据其自述：因现在婚姻危机严重,家庭伦理观念淡薄,所以编了此卷。虽说夫妻相处是否能和谐美满,并非宣读宝卷就能达成,但卷本内容寄托的意旨,正反映着时代需求,《和合宝卷》一如其他宝卷,映衬民众素朴心灵对稳定家庭生活的企盼。

这个由余鼎君于2001年新编的卷本,因现实需要应运而生,由于余氏曾在常熟电视台的节目表演宣讲,《和合宝卷》也曾出版⑧高国藩主编、余鼎君辑注：《和谐常熟宝卷》,香港：东亚文化出版社,2009,收入《和合》《药王》《鲁班》《门神》《碧霞》《求子》《龟蛇》《韦驮》《吉果偈》《时景偈》等十本宝卷。,据了解颇受欢迎,现已流通常熟,逢婚嫁斋事必讲。笔者在常熟调查时,在宣卷先生项坤元处发现所藏的排印本《和合宝卷》,此本非余氏的出版本,可知此卷已于常熟地区广为流传。

7.庆贺新屋落成的《鲁班宝卷》

《鲁班宝卷》讲鲁班带徒建造房屋①余鼎君：《鲁班宝卷》,收在高国藩主编、余鼎君辑注《和谐常熟宝卷》,第28页。的故事。鲁班的开山门徒弟泰山化出了竹工,关山门徒弟末徒化出了箍桶,最后鲁班与墨子斗智。据余鼎君介绍,此卷出现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母本已失。20世纪90年代,宝卷复苏,适逢各地造房成潮,余庆堂二代弟子朱炳南应宣卷之需,凭旧时记忆戊寅年(1998)重新撰出。余鼎君辛已年(2001)三月再编修,在前述基础上,增加了”鲁墨之斗”,又名《鲁班仙师》。由于常熟屋舍落成后,当地有所谓“谢鸿”的仪式,“鸿”者鸿蒙也,所以“谢鸿”即是感谢天地的仪式,《鲁班仙师》便可用在此时②“谢鸿”在常熟当地相当重要,如果新屋落成未能举行谢鸿仪式,或没谢好,家运会不顺,主家也会有意外难解的病痛,一般都会找道士来举办此一仪式,有的主家会另找宣卷先生宣卷。由于是宣卷先生较少涉及的部分,因此笔者在采访时,大多数受访者对“谢鸿”二字如何书写、具体代表意义,都无法说清楚；此处采用余鼎君的说法。。结卷偈总结民众感谢与祈求获佑的心愿：

一径来到灵霄殿,叩见玉皇大帝尊。

玉帝金口鲁班叫,你的功德满乾坤。

天下凡民都得福,感念鲁班大师恩。

家家户户造屋宇,敬你大师酒一樽。

今日宣本鲁班卷,家业兴旺如日升。

住宅六神常护佑,家门宅地号常春③余鼎君：《鲁班宝卷》,收在高国藩主编、余鼎君辑注《和谐常熟宝卷》,香港：东亚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37页。。

因宝卷宣讲的生态改变,不同于苏州或浙江等地的宣卷,常熟宝卷几乎不用于娱乐。故前述第一、二类三本属“闲卷”宝卷,目前几乎不宣讲。后面所举无论是修改或新编的宝卷,如《状元宝卷》《马路宝卷》《求子宝卷》《鲁班宝卷》《和合宝卷》等卷,都有非常明显的实用价值,完全是为市场需求而出现。

由于宣卷长期处于尴尬的处境,加上宝卷的研究长期关注于旧卷本,活态宝卷较少被研究,但也因此对宣卷没有政策指导或是政令干预,造就了活态宝卷生长的契机。宣卷仪式的改变,是一种符合市场需求的自我蜕变,与其说是对艺术的精益求精,不如说是宣卷艺人对“工作”的自我要求、对“职业”的尊重负责。但宣卷具有神圣性,所以也不是说变就变,标新立异是无法为信众接受与信任,只能渐进、与时俱进地改变,如何在不影响传统、神圣性的情况下,加入新的元素,以符合市场需求,也成为宣卷艺人努力的方向。

四、结语

2014年进入中国国家级非遗项目的常熟宝卷,是一种活态的宝卷,活跃在常熟民众的生活中。它是以民间信仰为基础,以讲唱艺术为手段的一种民俗活动,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常熟地区居民的日常生活,无论是修房造屋、婚丧喜事、求子生育、入学升学、开厂开店、驱邪灭病等,都可见宣卷的踪影。常熟宣卷是“宗教、民俗、艺术”三者合一的有机体,呈现常熟民众的思想、理念、民情、风俗及文化。

常熟宝卷不只历史悠久,也随着时代而改变,有其生生不息的创造性与适应力,符合时代需求的仪式、卷本皆应运而出。这种传承中发展的无形文化资产,有两个重要要素,其一是体现在活生生的人的身上,其二是体现在仍在进行的生活中④参见林崇熙：《文化再生产：一个无形文化资产哲学刍议》,《文资学报》2008年第4期,第11页。。透过宣卷,常熟宝卷解决民众生存与物质需求,同时也关照常熟百姓的精神面向,成为常熟民众精神上的安慰力量,因此受到民众的欢迎。

宣卷先生配合市场需求改变表演仪式,并推出新的宝卷文本,表演形式虽然质朴,但因有民间信仰的基础,所以具有生命力,有其地域性及特殊性的文化价值,但笔者的观察发现,与宣卷活动相关的人员,无论是师娘、宣卷先生、和佛人、主家或是听宣卷的民众,普遍年龄都超过40岁。如果宣卷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如何进入年轻人的视域？常熟宣卷与信仰紧密结合的特色,未必受到年轻一代的认同。如果强调创新,从表演形式融入年轻一代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并编修卷本,加入新生代关心的议题,这样又可能失去常熟宝卷的特质,成为常熟宣卷文化存续的现实难题。

常熟宣卷是随着社会变迁而不断改变的民俗文化,但其根本在信仰,至今宣卷仪式都有一定的神圣性,而非单纯的“表演”。如果常熟宝卷往纯艺术、纯娱乐的方向发展,只能保存其形体,却失去宝卷的灵魂。换言之,常熟宣卷一旦脱离信仰,虽无法断言一定难以存续,但可以认定一定走调变味。如何维持常熟宝卷丰富的内涵,却又不涉及迷信的未来发展,应是纳入非遗之后,所有相关人士需要思考的议题。

（责任编辑：赵旭国）

The Variation and Its M eaning of Xuan juan Activities in Changshu，Jiangsu

CHIU Hui-Ying

(Chinese Literature Department,Changhua University of Education,Changhua,Taiwan,China)

The Xuanjuan activities around Changshu,Jiangsu belong to Muyu Xuanjuan,which is tightly linked w ith folk beliefs.As Baojuan and Xuanjuan were listed as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the skills of Xuanjuan had changed.The form of its performance,the essential tune and its content had changed a lot. Current observation suggests that Xuanjuan in Changshu area is a kind of ritual activity which combines folk beliefs and had planted its roots in Changshu people’s lives.Besides,it keeps developing and innovating by itself to satisfy the need of people w ithout changing its original core spirit.

Baojuan;Xuanjuan;Changshu;performance;ritual

G122

A

1671-0304(2017)02-0096-07

2016-08-05

时间］2017-04-18 16:58

丘慧莹,女,台湾基隆人,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主要从事戏曲与民俗文学研究。

①中国许多地方皆发现明清时期的宝卷文本,但目前各地不一定都有宣讲仪式,江浙地区宣卷活动依旧盛行,对其使用的宝卷,称为“活态”宝卷。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418.1658.012.html